我在齐晗出成绩的那个周六发了一通脾气。

最直接的原因是他不让我跟他一起回家吃饭。

不是走廊尽头的1108,而是有爸妈在的那个家。

追溯得再早一点,可以从高考彻底结束后的第二天说起。

他的毕业暑假里没有所谓的纪念旅行,也没有像别人那样回家之后两眼一黑睡得不分昼夜,齐晗下了口语考场的第一件事,是坐地铁到几十公里外高成区的一栋别墅里应聘。

于是六月十号那个周日的早晨九点半,我趴在床上半明半寐的时候,他已经拿着中考模拟卷帮那栋别墅主人即将升学高中的女儿做起了为六月二十三号中考冲刺的准备。

他并没有止步于此,很快凭借自己以往的成绩单在禾川找到了第二份和第三份工作,无一例外都是家教。

都是高成区的家教,那个在禾川这样的二线城市以三万五一平的房价而出名的环湖别墅区。

我哥拿着一个小时四百块的薪酬开始了每天两点一线的兼职生活,在他身上似乎永远没有那股属于刚刚脱离学业苦海的学生独有的对课本的厌恶气息,三份家教,三个年级,他每天在不同封面的数学课本翻页声里忙得不亦乐乎。

终点站是火车北站的一号线地铁每天早上在一中门口把我哥捎去高成区,顺便捎走了以往总是陪我吃午饭晚饭和放学回家的那个身影。

大概是因为齐晗这个名字实在不够长,短短十七个笔画身后要容纳进“家教老师”这个身份就会把“哥哥”给挤出去,就算“哥哥”勉强保住了脚跟,我也早已看不见“男朋友”的身影。我甚至觉得每晚与我同床共枕的这个毕业生过得还不如考前他读高三时那么悠闲———当然只是我所认为的他读得悠闲。

1108到高成别墅区光是单趟就要花费两个小时的路程使我每天除了和我哥共进早餐以外几乎找不到在睁眼时可以有交集的时间段。晚上他搭乘十点半最后一班地铁回家的时候我多数情况下已经睡了———自甘堕落的差生不需要深夜学到凌晨,毕竟每天逼着自己早起已经够痛苦了。提醒我他已经回家的信号是厕所定时传来的洗漱声和不久之后将我整个人包裹起来的清爽味道,那阵清爽一开始会把我拥在怀里,几个呼吸过后离我越来越近,然后以在我嘴唇上留下一个轻不可触的吻作为晚安点,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离开。

我对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竟然沦落到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能与他有一些比清醒时候多一点接触的地步。

只有一个周六的下午他风尘仆仆地短暂回来过,带着一身灰尘和汗水,洗了个澡又匆匆赶去晚上的补习。

积累多日的不满和埋怨终于在他不由分说拒绝我跟他一起回家吃庆功宴的这一刻爆发了。

愤怒能吞噬掉一个人大脑里的理智和话语里的委婉,在亲近的人面前更甚。

我的质问在他的沉默里渐渐失控,怒火肆掠,把什么都烧到了一起,烧灭了他以往殚精竭虑保护我的记忆,燃旺了我内心深处自知不属于这个家的那点自卑。

被我毫无顾忌齐发的乱箭里终于有一支刺痛了他,在我说出“你也一样觉得我是这个家多余的”那一刻,他的沉默被矛头钉出了裂缝,裂缝的形式是他起身抱住我来阻止这些伤人伤己的话继续下去,同时口中不断重复着抱歉和带我回家的承诺。

我的口不择言结束在他赶去走廊打电话的脚步声里,耳膜里尚未平息的擂鼓心跳盖过了他刻意压低音量的催促和请求,直到被我哥牵着进入家门那一刻,冷却许久的理智和灵敏才又回到我的骨髓和血液里。

家里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心中的疑云是在由我爸手里一贯是自己专用的茶壶变成了普通客用玻璃杯时出现的,我上完一趟厕所经过洗漱台出来的时候,这份疑惑在胸腔膨胀起来,最后在我爸拒绝了我让他回房间换掉被我一不小心拿汤弄湿一片的脏衣服时,那团被我亲自验证真相而击破的疑云迅速蔓散到我全身筋脉,又回到脑中齐聚,刹那之间轰然炸开。

我后来一直回忆不起吃完这顿味同嚼蜡的饭菜的过程,我哥向我妈汇报的成绩和打马虎眼的志愿意向如同流水一样进入我的左耳,在脑子里打了个转又流出去。语文128,英语136,数学140,理综270,这些数字形式主义般的跟着我麻木的吞咽一起进了肚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我反刍回味过来再为他骄傲祝福。现在是没有功夫的,我的心思在一直以来被我哥隐瞒得天衣无缝的事实里挣扎飘荡,每一口咀嚼的味道都是漫进齿缝的震惊和难过,直到我头重脚轻跟着我哥走出那个逼我们一家四口装模作样其乐融融的封闭式舞台,关门声作为落幕,被一面墙隔断的两波人才松了气。

天下哪有比我爸妈还辛苦的父母,被自己的大儿子临时求着去演一出骗他们小儿子开心的拙劣戏码。

头脑里对现实情况的认识逐渐清晰,我在机械地抬腿落脚中慢慢接受和消化爸妈已经离婚的事实,顺便从湿漉漉的回忆里捞出了我哥今天给不出拒绝我回家理由时的语塞无措和那个他夹灰带尘回家洗澡的下午。

这些回忆像蒸笼里升腾的水汽在我后脑聚集,烫得脑筋突突痛跳,最后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惨淡悲伤发酵得要胀破那个逼仄一隅,终于相互挤压成了碎片往四肢百骸里钻。

为什么一个受害者要自残一样的以一个加害者的姿态拼命地粉饰太平?难道他不会痛吗?

他的痛是谁造成的?难道加了一刀再伤口撒盐的人不是你吗?

不是你吗?齐野?

这些问题连同着支离破碎的认知敲打在我不知几何的步子里,像一个一个的秤砣陆续落在我的脚后跟上,把我的脚步越压越沉,到了那个连接着花店和甜筒站的过街天桥时,我终于拖不动了。

我停下来,右手食指和中指去勾我哥垂在衬衫袖子外的小指,怯生生地试探,像小时候每每经过这里就用这样的姿态对着我妈撒娇让她给我买冰淇淋时一样。

被我虚虚握住的指头动了动,我哥左手手心反过来包住了我整个手背,拇指在那上面细细摩挲着。与我无数次肌肤相亲的指纹下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液,血液的主人和我面临着同一个破碎的家庭。仅仅因为他爱我,所有冲我们二人而来的尖锐碎片给他一个人开膛破肚,这反而给了我在后面补刀的机会。

夕阳落下去,天边镀了一层朦胧的橙红。

齐晗站在禾川六月的橙红里,转过头,脚下是不远处拥簇成团的花丛,衬衫衣领被无名细风吹得立起来,暧昧地刮蹭着他的锁骨和脖子,刘海也顺着风的方向飘尾斜足,风里有股催人回家的味道。

他若无其事把空闲的右手放在我脑袋上,笑着问我:“又想吃冰淇淋了?”

你看这个人多有本事。

你对他发的所有脾气他总能一点不差照单全收,到最后你才发现他是拿他的忍气吞声做了道屏障,被你发泄的恶臭情绪会通过一个名叫真相的过道原路反弹到你的身上,顺便将一种被称作愧疚的附加物品一起带回来,毫不顾忌地压着你,压得你喘不过气,压得你非逼着自己承认自己是个混蛋才肯罢休。

最后他轻飘飘的一句是不是又想吃冰淇淋了就给你的全盘崩溃做了谢幕收场,你知道他原谅你了,甚至他从没怪过你,可你依旧在这场能把人淹死的温柔里希望他怪你一下,你明明白白地清楚着自己配不上这份温柔,可他就要你受着,不仅要你受着,还要你贪恋上瘾,要你一辈子都离不开。

从不发脾气的齐晗就这么死死吃着一天到晚都在乱发脾气的齐野,把他在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收拾得服服帖帖,收拾到没了他齐晗就不知道怎么活下去的地步。

我转头看着天桥下川流不息的车群,鼻子像被什么毛刺扎了一样又酸又疼,我使劲抽抽,酸楚感化成水从泪腺里冒出来。

由远及近的建筑,人行道,车道上不歇气的车流和它们旁边被修剪平整的绿化带全都被泡在眼眶充盈着的泪水里,泡出交叠的重影,我不敢去擦,也不敢眨眼,就睁大眼睛瞪着那些重影:“爸妈是不是离婚了?”

摩挲手背的拇指停顿了一下,我听见一声叹息:“对不起。”

我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眼里的重影滚落下去,又回来,不再重叠,满眼都是,被泡烂了。

我鼻翼翕合,终于还是没忍住:“我是不是没有家了?那天下午,你是不是帮爸搬家去了?”

齐晗跨步走过来,左手抱着我,右手把我脑袋摁在他颈窝里,想止住我肩膀跟着呼吸一起不由自主的颤动。

“哥,哥。”我额头枕在他肩膀上,看着自己眼泪把他薄薄一层衬衣洇湿,“我是不是没有家了?”

齐晗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也哽咽起来,这声哽咽让我恍然想起他也是爸妈的孩子,他也不过比我大了一岁而已。

“只要哥在,你就有家。”

后颈被齐晗揉捏着,他又像每晚哄我睡觉那样轻轻拍着我的背,我眼角的余光里周围经过的人流脚步不息,没有人关心天桥上这对相拥而泣的兄弟发生了什么。

最后一抹橙红隐退在天际线后面,我抓着我哥后背的衣服,在霓灯初上的禾川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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