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昭仪

武曌今日并未着朝服, 可即便只穿了常服,她杵着凤杖踏入万象神宫时,那迫人的气度还是让朝上的臣子们不由自主地心颤了颤。

裴氏上前欲扶武曌,武曌回头道:“照顾好长安与崇茂, 哀家办完正事便来。”

“诺。”裴氏领命退下。

众臣这才发现, 殿门口探出了一双脑袋,正是公主长安与太子崇茂。

太平快步迎上前来, 武曌避开了她的手, 苍老的眸光扫了一眼众臣,沉声问道:“谁给皇帝出的立后主意?”

李显听得心惊, 暗忖今日定是惹上大祸了,慌乱无比地跪到母亲脚下,哀求道:“臣愚钝,胡乱进言, 还请母皇恕罪。”

这种荒唐事, 确实只有李显做得出来。

武曌强忍怒意, 冷冷刮视太平,“皇帝曾经任职礼部,这些年礼制都白读了么?”

太平心虚, 躬身道:“母皇教训得是。”

“你们是大唐的臣子, 岂可任由天子胡闹, 立后一事非同儿戏, 你们就不怕后世拿此事笑话尔等?!”武曌显然是怒了,话音刚落便重重地杵了一下手中的凤杖。

声音闷响,震得朝臣们噤若寒蝉。

“婉儿。”武曌的视线最后落在了婉儿身上,眼底流动着一抹失望,“哀家留你伺候皇帝, 你就是这样伺候的?”

当年那个为了太平,可以以死规劝的上官婉儿去哪里了?

婉儿惭愧,不敢抬首,哑声道:“臣知错,还请太上皇责罚。”

武曌眸光深沉,忽然沉默不语。

众臣心跳狂乱,不知今日这早朝将会如何收场?

“哀家还没死,后宫之事该由哀家来决断,众卿以为是也不是?”武曌良久之后,终于开了口,问的却是文武百官。

武崇训抢先附议,“太上皇所言极是。”

“你们呢?”武曌显然是不满只有一个声音的。

狄仁杰轻舒一口气,领头附议,“自当如此。”

听见狄仁杰开了口,百官们也跟着附议起来。

太平每听一声,都觉得心跳凉一分,此事惊动了阿娘出马,只怕以后再难立后。她不禁黯然,忽觉武曌像她投来锐利的目光,太平连忙收敛心神,低眉恭敬回答:“儿都听母皇的。”

“抬头。”武曌不喜看见这样的太平。

太平只得抬头,迎上武曌的目光。

武曌的目光如刀,似是要将太平所有的掩饰一刀撕开,“皇帝非要婉儿打理后宫么?”

太平怔了一下。

武曌再问,“她可是在应天门下指点过天下士子文章的上官婉儿。你真的想好了?”

太平有如醍醐灌顶,顿时明白了阿娘真正生气的地方。

百官们竖着耳朵听见了这句话,汗毛不禁竖起,如若真让上官婉儿入朝为官,那才是有违祖制的大事。

太平心头苦涩,婉儿若以五品内舍人的身份继续参知政事,迟早会招来臣子们的群起而攻之。让婉儿化明为暗,借着打理后宫的名,行辅佐政事之实,这是太平能为婉儿争取到的权,也是太平的夙愿。

她就想让婉儿成为她名正言顺的妻。

当年无法把这些宣之于口,如今她已是天子,她有能力保护好婉儿,她必须张口说出她想要之事,“儿想好了。”

婉儿身子微颤,没有想到太平竟敢在众目睽睽下说出这句话。

武曌眼底涌动着复杂的光泽,“果真是长大了。”语气森寒,让人听了心颤。

太平躬身一拜,“儿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帮儿打理后宫。”说着,太平坚定无比地昂起头来,“非上官婉儿不可。”

“好,好得很呐!”武曌冷嗤,目光却投向了婉儿。

众人一时不知,这句话究竟是对太平说的,还是对婉儿说的。

太平自幼便与婉儿亲厚,所谓“信得过”,也确实如此。

“传哀家令旨。”武曌背过身去,不再顾看太平与婉儿,“册立上官婉儿为昭仪,皇夫未立之前,代皇夫暂理六宫。”她料到这些臣子定然不会立即领旨,便将矛头对向了太平,“皇帝对哀家的令旨不服?”

太平不可立后,只能册立皇夫,这是武曌帮太平悬在众臣心间的一把利刃,也是帝王制衡的权术;武曌亲口册立昭仪,等于是帮太平担下骂名,她就要天下人朝拜一个干干净净的君王。

对众臣来说,这样的结果,就算不服又能如何?

太平深吸一口气,对着武曌拱手一拜,“儿领旨。”

天子都已领旨,众臣怎敢不从?于是,众臣跪拜,当殿领旨。

“皇帝好好上朝,至于昭仪……”

“妾自当回后宫。”

婉儿只能顺着武曌的话应声,对着武曌叩拜之后,又对着太平一拜,这才垂首起身,准备退出万象神宫。

哪知武曌对着她伸出手去,“先扶哀家回上阳宫。”

婉儿恭然扶住武曌,小心地扶着她走出了万象神宫,不敢多言一句。

太平恭送武曌走远,只觉忐忑难安。阿娘当着众臣册立昭仪,太平笃定阿娘不会太过为难婉儿,可婉儿跟随她回上阳宫,说一点不担心,都是假话。

婉儿扶着武曌一路走下了宫阶,武曌的凤辇就停在宫阶之下,她却不急着上辇回宫,示意裴氏先带两个孙儿回宫。

“陪哀家走走。”武曌的语气平静,让人猜不到心思。

婉儿领旨,“诺。”她扶着武曌沿着宫墙缓缓走着,九月底桂子香味正浓,秋风徐来,便将香气吹过墙来,香气扑鼻。

武曌突然停了下来,挥手示意跟着的宫人们退后。

宫人们知趣地退至十余步外,安静地候着。

武曌沿着宫墙望向天外,“你甘心一辈子囿于禁庭么?”

婉儿认真答道:“自是不甘的。”

武曌的神色终是有了一丝暖意,“这次为何不死谏呢?”

“陛下初登大宝,诸事繁杂,妾担心陛下身子。”婉儿说的是实话,“只要能帮上陛下,哪怕只是个倒恭桶的婢子,妾也愿意做。”

“你是该帮她,却不能以皇后的身份。”武曌心知肚明,“太平只顾护你周全,却忘了她是君王,君王最忌失德。一时立后看似风平浪静,可一世为后那可是大大的错事。”她转头看着婉儿,“聪慧如你,真不知此中利害么?”

“妾知道,一旦立后,便等于断了陛下立皇夫的可能。”婉儿怎会不懂这些,“正中那些人的下怀。”

武曌蹙眉。“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跟着太平一起胡闹?”

“若是皇后,能帮天下女子做的事便多一些。”婉儿答得真诚,“妾寿数有限,其实当不得陛下的一世皇后,所以现下能为陛下多做一件,妾便多赚一件。”

武曌眸光暗下,“太医如何说?”

婉儿莞尔,“寿数天定,终有回天乏术之时。”

武曌心绪复杂,半晌才问道:“太平知道么?”

“不知。”对婉儿而言,这一世能与太平走这一程,已是上苍眷顾。

只是,她也是个寻常姑娘,每过一日,她的舍不得便浓烈一分。真到离别那一日,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忍下眼泪,笑着劝慰太平好好当君王,实现她的抱负。

武曌起初恼怒,是因为婉儿竟然不顾大局跟着太平胡闹,可听见婉儿的这些话,多年前的揣测再次浮现心头。

“你与太平……”

“妾油尽灯枯之前,自会写下罪己书,还陛下一个清清白白。”

婉儿猜到武曌想问什么,她故意绕开武曌的话,似是答了,又似是没有回答,“绝不会让后世非议陛下一个两女成悦的污名。”

武曌不得不承认,婉儿自始至终都是最懂分寸的那一个。

婉儿与太平之间到底是什么感情?武曌忽然参不透了。

说是君臣,却比君臣更亲密。

说是知己,却比知己间的羁绊更浓烈。

说是情人,每次两人凝眸相望,目光坦坦荡荡,却不带半分欲色。

“还是士为知己者死?”武曌肃声问道。

婉儿点头,走到今时今日,她确实没有什么可怕的,“陛下于妾而言,不仅是知己,还是天上的明月。”

太平,是她生生世世翘首以盼、以命相护的白月光。

武曌若有所思,有一点她听明白了,若是太平有难,婉儿定是第一个上前保护太平的人。

众生各相,各有因缘。

俗世之情,岂能简简单单地用“心悦”二字形容?

正如她与雉奴,相爱半生,相杀半生,是心上人,亦是对弈人,是夫妻,亦是君臣。

武曌本就不是凡夫俗子,一世看尽江山浮沉,又浸沐佛法多年,杀气虽存,却已不复当年的狠厉。

“太平若是皇子,立你为后也未尝不可。”武曌终是笑了,戏言一句。

婉儿摇头,认真道:“陛下就该是女子,让天下人瞧瞧,君临天下谁说女子不如男?他日留名青史,后人定会叹服陛下治下的盛世。”

武曌喜欢婉儿这句话,“伶牙俐齿。”略微一顿,武曌意味深长地问道,“可会遗憾当不了大唐的皇后?”

婉儿心照不宣,“您保护了陛下,妾岂会遗憾?相反,妾应该感激您。”

“哦?”

“昭仪已是九嫔之首,在西汉时,位同丞相。”

婉儿诚心诚意地对着武曌垂首行礼,“妾会记得您的提醒,终妾一生,辅佐陛下名留青史。”

彼时,风吹桂树,自墙头飘下些许桂花,落在了婉儿的肩上。

武曌将婉儿肩上的桂花拂落,顺势覆在婉儿肩上,紧了紧手掌,并没有说话。

婉儿将腰弯了些,“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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