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吃着提子,贺平意问荆璨下午想去干什么。可荆璨低着头,看着刚刚给宋忆南发出去的消息,像没听见贺平意的话似的。

“嘿,”贺平意碰了碰荆璨的耳朵,“回神了。怎么心神不宁的?怕你爸兴师问罪啊?”

荆璨捏着手机点点头,老老实实地承认:“嗯。”

贺平意忽弯下腰,倾身靠近他:“乖孩子以前没做过这种叛逆的事?”

荆璨细细想了一下,答:“其实也是做过的。”

“哦?”贺平意来了兴趣,又挑了一颗提子塞到荆璨的嘴里,说,“说说?”

荆璨嚼了几下,把提子咽了,才开了口。

“大概是我十岁的时候吧,那天有一场网球比赛,法网,费德勒对纳达尔。那时的费德勒就差一个红土上的奖杯就可以实现大满贯,我特别希望他能拿那个冠军。比赛的直播是在晚上,因为有时差,时间比较晚。我记得我那几天把所有的作业、测试,都做到了完美,就是想换一个看这场比赛的机会。可是非常不巧,第二天我刚好有考试,我爸爸坚决不同意我熬夜看比赛。我和我爸爸争论了几句……”

“然后呢?”

“然后?”荆璨说到这,忽然有点心慌,他从果盘里拿了一颗提子,企图用冰冰凉凉的汁水压住那股心慌。

“然后……我爸爸拉了家里的电闸。”

荆璨永远都记得,他正等着下一个发球,祈祷着费德勒能发球得分,四周却忽然完全黑了下去。

他怕黑,最怕这种突然陷入的黑暗。他缩在沙发上不敢动,张了张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紧接着,他听到脚步声、关门声。

这场在别人看来似乎根本称不上“叛逆”的事,却是荆璨唯一的一次反抗。只不过他失败得彻底,他终究没有看到那场比赛,费德勒也没有在那天捧起红土上的那座奖杯。

属于费德勒的全满贯迟了两年,属于荆璨的童年却是永远过去了。

人们对于错过的事情总会觉得无比可惜,荆璨到现在回忆,那种遗憾和失落的感情都仍然丝毫未减。许是因为荆璨的眼底一下子黯淡得厉害,贺平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贺平意的手机忽然响了一声,他翻出来看了一眼,打了个响指。

"怎么了?"荆璨见他突然特别高兴,有点好奇。

“你看你,非让我换睡衣,这还没躺呢,又要换回去。”贺平意把手机先撂到桌上,又把刚系好的扣子解开,“去,穿衣服,带你去取新年礼物。”

"新年礼物?”

贺平意都把卫衣换了回来,荆璨还坐在那发愣,贺平意便直接把他拉起来,亲自动手给他穿外套。荆璨顺着贺平意的指令抬胳膊,还歪着脑袋追问:“什么新年礼物?”

“到了你就知道了。”

小电动一路开到学校附近的一条街上,在一家音像店门口停下。

在这个连饭店都不开门的日子,这家音像店的大门依旧大开,玻璃上还贴着“新年快乐”四个大字。音像店的名字有点奇怪,叫“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

荆璨停在店铺门口的石阶前,像是看什么珍稀物种一样打量着这家店。在这个年代,音像店也的确可以算是珍稀物种了,比起贩卖唱片、磁带,音像店似乎更多地倾向于贩卖情怀。网络世界的发展挤占了实体空间,也挤占了那个可以和喜欢的人一起听音乐、欣赏专辑封面的地方。

音像店里放着一首歌,荆璨没听过,但这个女歌手唱得很清晰,荆璨能够清楚地分辨出,副歌部分的歌词是“你说下辈子如果我还记得你,我们死也要在一起。”和店名很配,荆璨不禁想,这里面是不是有个什么特别的故事。

贺平意插着兜蹦进了店,带着一股冷风跟老板打招呼:“浩哥新年好啊。”

“哟,来的够快的啊,你也是够无聊的,大过年的还跑我这来提货。”被叫做“浩哥”的人穿了件黑色卫衣,外套一件灰色的工装马甲。他脸上胡子拉碴的,看上去有点年纪了,但是这身装扮却是年轻得很。

贺平意笑了一声,把荆璨拉到身侧:“带我朋友来看看。”

浩哥见着荆璨的脸,竟然愣了一下,然后咧开嘴笑了:“这个小娃娃看着可真乖。”

小娃娃?

荆璨因这称呼抖了抖眼皮,把脸转向了贺平意。

“他跟学生都这么叫。”贺平意在荆璨耳边小声说。

“老板,包装纸可以自己挑是吗?”有个刚结完账的女生站在柜台旁,指着一旁的包装纸问。

“对,”老板跟小姑娘说话时变得轻声细语的,“新年活动,有包装纸有装饰花,自己选啊。”

贺平意带着荆璨往里走,边走边说:“你知道么,这家音像店是24小时的。”

“24小时?”荆璨惊讶,“为什么?音像店需要24小时么?”

“嗯,老板原话是,白天是给人开的,晚上是给鬼开的。”

荆璨打了个哆嗦。

“可是,”荆璨有些好奇,“这家店真的能盈利吗?”

贺平意听了,停下脚步,拉着荆璨又往回走了几步。他指了指浩哥的电脑,跟荆璨说:“你看他在干吗?”

电脑屏幕刚好被浩哥的身体挡着,荆璨朝贺平意那侧歪了歪身子,半张脸凑了到了贺平意的身后,才看见浩哥的电脑屏幕。

“写代码?”

贺平意挑挑眉:“对,他是个程序员,靠这个挣钱。音像店就是他想开才开着的。”

“哦……”荆璨点点头。

他们很快到了那一面古董CD墙,贺平意指了一下:“这都是老唱片、老磁带什么的,电影也有,现在已经成了收藏品,浩哥这东西还挺多的。”

一张张CD像砖瓦,触目所及,满是时间岁月的痕迹。

“你先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我去给你准备礼物。”

贺平意说完便拍拍荆璨的后背,转头走了,荆璨不由自主地朝前跟了两步。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背后的动静,贺平意忽然插着裤兜回身,朝荆璨说:“不许偷看啊。”

荆璨又往后退了一步,乖乖停在原地:“哦。”

贺平意心情好,哼着小调到了浩哥面前,用曲起的手指敲了敲桌子:“哥,我的碟呢?”

一旁正在打包装的小姑娘还没走,听见这话,手上动作一顿,看向贺平意的目光十分复杂。

浩哥头都没抬,一只手拉开抽屉,摸了张盘出来。贺平意拿在手里看了看,几乎是全新。他跟浩哥道了声谢,把光盘背到身后,正要回去找荆璨,转身时瞥见一旁一卷卷包装纸,又停了下来。

“浩哥。”贺平意又叫了一声,“你给我包一下呗。”

原本在写代码的人猛地抬起头:“包一下?你要送人?”

“嗯。”贺平意撑着桌子点头,随后朝荆璨站着的方抬了抬下巴,“送人。”

浩哥扭头瞅了一眼,一脸失望:“嗨,我以为你这是要送给哪个小女朋友呢,搞了半天送给兄弟。送男生你还包什么包,老爷们儿不兴这些花里胡哨的。”

“啧,你这肤浅了不是,”贺平意撇了撇嘴,伸手开始挑包装纸,“送男生怎么就不能包了,我们讲究着呢,不光要包,还得挑最好看的。”

说罢,贺平意抽了两卷顺眼的纸拿出来,摆在桌上。又端详了几秒,他抬头问浩哥:“哪个好看?”

一卷是银色亮面,上面还有雪花的花纹。另一卷底色是黄色,上面有荆璨喜欢的向日葵。

“银色吧。”浩哥说。

贺平意难得纠结,直到浩哥受不了他这么磨叽,催他别老在这挡道,他才在心里下了个决定。

选好了包装纸,就剩包装了。贺平意跟浩哥俩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一会儿,浩哥伸出手,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摆了两下:“我这只赠送包装纸,不赠送包装服务。”

贺平意长这么大连书皮都没包过,有点犯愁。但他看着浩哥也不像是会弄的样子,只好认命地拿起来裁纸刀。

“这才对嘛,送人肯定要自己包装才有诚意。”浩哥代码也不码了,闲在地杵在那看贺平意进行十分笨拙的手工作业,时不时还要插嘴指导两句,或是笑话贺平意包得丑。

虽然过程磕磕绊绊,还费了浩哥小半卷纸,但最后包装出来该平整的地方平整,该有的棱角也都有,贺平意觉得效果不错,还要从旁边的小篮框里两朵小干花。

手指扒拉了半天,贺平意有点不满意:“就没朵绿色的吗?”

“说什么胡话呢你,”浩哥说,“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绿色的花呢。”

贺平意一下子笑了:“也是。”

说罢,便选了两朵蓝色的小干花贴上了,贴完还要跟浩哥夸夸自己的弄得好看。

贺平意这一趟去得有点久,荆璨把墙上的光碟磁带挨个溜了一个遍,贺平意都还没回来。

目光梭巡,最后在右下角停住。荆璨盯着那张光碟看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动手去拿这张光盘。

光盘忽然被一只手拿起来,荆璨身子有些僵,不大敢呼吸地看着贺平意。

“你喜欢的电影?”

这电影贺平意还真没看过,只不过瞧见荆璨一直盯着看,便拿起来研究研究。

荆璨愣了愣,手指抠着裤缝,没说话。贺平意等不到他的回答,便抬头看着他。对上贺平意的视线,荆璨紧张地握了握手,但脸上还是强装着镇定,说:“还行,有点喜欢,就是觉得这电影挺特别的。”

“那我可得买来看看。”

“哎!”荆璨一把抓住贺平意,把他拦住,“不行。”

这反应,贺平意是没预料到的。

“为什么?”

荆璨支吾了一声,索性直接把贺平意手上的盘拿过来,放回架子上:“哎呀,这是讲一个数学天才的,里面都是公式之类的东西,你看了肯定都要睡着了。”

想到和数学题纠缠不清的这些日子,贺平意瞬间对这电影不是那么感兴趣了。

“哎,那算了,不会看个电影还得做数学题吧。”

荆璨瞧见贺平意这明显怂了的表情,笑了:“对,需要,不然你都看不懂。”

贺平意摆摆手:“算了算了,先不看了。”

贺平意的视线终于从那张光碟上移开,荆璨暗暗松了口气。

“走,去拆礼物。”贺平意很期待荆璨看到这张影碟时的反应,所以也没太纠结荆璨原本拿着的那张光碟。他拉着荆璨往二楼走,上楼后径直进了一个小房间。

房间里没开灯,荆璨什么都看不见,忍不住问贺平意:“这是哪?”

“放映厅。”

他说着话打开了灯,荆璨便看清了里面的布置。房间里的东西很少,一面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屏幕,对面是一个沙发,地上铺着灰色地毯,摆了一张小茶几。

“脱鞋吧,这是浩哥自己的放映厅,浩哥可宝贝了,不让别人进,就我偶尔会来看电影。”

荆璨点点头,脱了鞋,跟着贺平意盘腿坐到了地毯上。贺平意把手里攥着的光盘递给他:“新年礼物。”

银色的包装纸闪着光,像是映着一整个冬天的风雪。

明明包装纸的温度是很低的,荆璨却觉得指尖都在发烫。

“你包的吗?”

刚才那个女孩儿选包装纸的时候,荆璨就看到了这个花色。

“嗯,我可是第一次给人包礼物,”贺平意说着说着,还有点得意,“是不是还不错?”

荆璨笑着点头:“特别好。”

贺平意催着荆璨拆礼物,尽管荆璨其实非常舍不得拆,但还是把光碟放到茶几上,在不弄坏包装纸的前提下,把胶带揭开了。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撩开冬日的风雪,露出的并不是光碟,而是另一层包装纸。淡黄色的铅笔线条底纹,上面是一朵朵绽放的向日葵。

“感觉这两张纸都挺好看,挑不出来,就都给你包了。不过这样也正好,” 身旁的人笑了一声,用手指将虚掩着的银色包装纸掀开,“冬天过去,就是夏天。”

冬天过去是夏天,阳光普照,万物灿烂。

荆璨半天没能抬起头来。等心里那股感动劲过了,他才终于抬头,跟贺平意说:“谢谢。”

贺平意一愣,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把荆璨弄的左摇右摆的。

拆这两层包装纸拆了半天,等这新年礼物终于露出了真面目。看到里面的东西,荆璨的眼睛里一下子便闪了光:“《头文字D》!”

“喜欢吗?”贺平意用搭在茶几上的那只胳膊撑住脑袋,盯着他问。

“喜欢!” 荆璨一坐直了身子,翻来覆去端详这张影碟。说完,还嫌表达得不够似的,继续补充:“超级喜欢。贺平意,你真好。”

面前的人一直拿着光碟傻笑,贺平意没忍住,用手指捏了捏荆璨已经笑鼓了的脸蛋。

从前贺平意一直觉得送人礼物、看着人拆礼物是挺尴尬的一件事,可今天送荆璨了,他才发现这事儿一点都不尴尬。他满心都是期待,期待荆璨看到两层包装时的样子,期待荆璨看到光碟时的样子,他甚至有种想跟荆璨诉说自己准备这礼物的心路历程的冲动,但他忍住了,这样太不成熟。

“我们可以在这看么?”荆璨指了指前方的屏幕,跟贺平意说,“我想跟你一块儿再看一遍。”

于是,大年初六那天,两人窝在黑漆漆的放映厅里重新看了他们都看过的《头文字D》。电影结束时外面炮竹声连天,新年的声音充斥了缓慢淌过的时间。空气中有淡淡的火药味,还有甜甜腻腻的糕点味道。贺平意看着窗外怔了怔,不知道在想什么。滚动的字幕快到尽头时,荆璨忽然把脑袋靠到贺平意的肩上,在音乐声中说了一句:“我也想当藤原拓海。”

他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轻声和贺平意说着心里话。

毛茸茸的头发扫着贺平意的脖子,惹起一阵酥痒的感觉。

这电影给荆璨留下了不小的后遗症,两个人离开音像店时,荆璨坐到小电驴的后座,还搂着贺平意的腰,探头跟他说:“一辆AE86上山了。”

贺平意咧嘴笑道:“等天不冷了你在后面端杯水,看我开这一道儿,水会不会洒。”

“那肯定会。”可不是荆璨瞧不起贺平意,就他这老急刹车的,不洒才怪。

“那不一定,”贺平意拧了把钥匙,把车开了,笑说,“至少我不会洒你一裤裆刨冰。”

车子窜出去大半条街,后面的人都一直安静,等到了路口,贺平意在斑马线前停下,荆璨才歪着脑袋看他,问:“你这么记仇呢?”

“可不,”贺平意说,“你的仇我可得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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