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大喇叭广播了即将停止检票的车次,荆璨在最后时刻匆忙进站,过了安检后只敢仓促地跟贺平意挥挥手,便攥着车票跑向了站台。这天风很大,火车来的时候带着巨大的噪音。刚才在天桥上的距离太近,重复的动作又太多,仿佛在一次次重复的来回中被催眠了一样,荆璨在大风和轰隆声里站着,有种剥离现实的不真实感。
思绪还沉浸在刚才,以至于上车以后竟然找错了座位。
“小朋友,这是6车14C,你看看你是不是坐错了。”
听到一位阿姨的询问,荆璨赶紧看了看车票,匆匆起身:“对不起。”
到14F坐下,荆璨摸了摸好像还烫着的下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要冷静。”他小声说。
这段旅程,荆璨好像一路都在胡思乱想。思维自由发散,像是做年终总结般,回忆着这半年时间里发生的一切。直到列车开始广播到达北京西站的通知,荆璨才终于强迫自己冷静了一下来。
荆璨没打车,而是坐了一路地铁回家。途中过安检时他都要小心地将那个装满了奖品的袋子系紧,生怕它们在他看不到的那个黑色空间里发生什么意外。许是因为临近春节,地铁上人很多,荆璨一直都没找到座,就抱着那个奖品袋子站了一路。
到家后,宋忆南听到开门声,高兴地从厨房迎了出来:“回来了呀,和同学玩得开心吗?”
荆璨笑着点点头:“开心。”
“快洗个手,我给你准备了水果,你拿到客厅和房间去吃,大概再过一个小时饭就好了。哦对,半小时后你得帮我去赵老师家把小惟接回来,我走不开。”
“好。”荆璨迅速跑上楼,将自己的书包和袋子都放回房间,便下楼跟着宋忆南进了厨房。
宋忆南已经提前准备好了很多食材,有些菜已经切好了,调料也调好了,就等着下锅。荆璨也是做过饭的,所以他知道要准备这么多菜有多辛苦。
餐桌上有芒果和龙眼,荆璨到厨房拿了一个小碗,剥了一碗龙眼,还在碗里放了一个小勺。宋忆南正要开始炒第一个菜,见他进来,赶紧说让他先出去,油烟大。
荆璨把龙眼放到台面上,自己把袖子往上撸了撸,说:“你吃点水果,我来帮忙。”
荆璨说着就已经上了手,宋忆南想要阻止都来不及。两个人一起准备好了两个菜,宋忆南说:“你别忙了,去接小惟吧。”
荆璨看了看时间,确实也差不多了,便穿上外套出了门。
赵老师家离得不远,步行就能到。他到了的时候,荆惟一幅画还没有画完。荆璨便搬了个凳子坐在一旁,看着荆惟给麦田涂上最后的色彩。
荆惟画完画,在右下角写上自己的名字,转头看到是荆璨来接他的时候,露出了十分欣喜的表情:“哥,你怎么来了?”
赵老师过来看了看荆惟的画,也跟荆璨打招呼:“好久不见了,小璨。”
荆璨起身,朝赵老师轻轻鞠了个躬,道了声好:“提前祝您新年快乐。”
他说完这话,看到刚收拾完画具的荆惟一脸惊奇地看着他。
这是年前荆惟在赵老师家上的最后一节课,快到新年,荆惟终于能得到几天的假期,回去的路上,荆惟都表现得比平时欢快许多。
“哥,”荆惟拿肩膀撞了下荆璨,问他,“你在那边上学,开心吗?”
荆惟可是至今记得,那日宋忆南跟荆在行说荆璨想要到徽河读高中时,荆在行震怒的样子。他当时有些错愕地望向自己的哥哥,却看见荆璨立在那,直愣愣地看着荆在行。荆璨全程没说一句话,但脸上始终没有半分退让的样子。
荆璨奇怪荆惟怎么会问这种问题,不过想到贺平意,还是点了点头,说:“开心啊。”
“那就好,”还在上小学的男孩颇有点少年老成的样子,装模作样地点点头,“那你在那边多待几年吧。”
多待几年。
荆璨笑了笑:“那应该不可能了吧,很快就要高考了。”
教室的后黑板上一直都有倒计时的专栏,荆璨很清楚,过了这个新年,时间只会更为紧迫地朝前走。所有人都会向着那一个目标前进,对于大家来说,那个目标是高中的终点,却也是令人期待的起点。
“啊?”荆惟遗憾地说,“好可惜。”
抽回思绪,荆璨忽然觉得荆惟这种故作深沉的小大人的模样有点搞笑,便撸了一把他的脑袋,问他:“可惜什么?”
“感觉你以前都不是很开心的样子,现在看你好不容易心情变好了,我当然希望你能在那待久一些了。”
荆璨皱皱眉,辩解:“我哪有不开心啊。”
荆惟朝前跑了几步,倒退着走路,看着荆璨说:“不要质疑一个未来艺术家对情绪感知的敏感程度。从前你都没主动跟赵老师说过别的话,最多就是她问你答,可是今天你竟然主动跟赵老师说新年快乐。”
荆璨一愣,随即扯着嘴角,摸了摸帽檐。
“那可能……是变开心了很多。”
荆在行是在预定开餐时间前五分钟走近了家门,这么多年,他一直都是这样。在荆璨的记忆里,他好像从不会对家人食言,说过会回来吃饭就一定会按时回来,说过会去帮他开家长会,无论有多少工作也都会挤出时间去。
“爸。”饭桌上,荆璨有些僵硬地和荆在行打了招呼,攥住筷子,低着头等着大家荆在行开餐。
“小惟最近怎么样?”荆在行夹了一块鸡翅,放到荆惟的碗里,“天津的那个集训,是初六开始吧,这两天可以放松一下,等初五我和妈妈送你过去。”
“啊,”原本夹起鸡翅的筷子又松掉,荆惟闷声问,“爸爸,我能不去么?”
“不去?”荆在行抬眼看过来,“为什么?”
“我想……”荆惟抬头,撞上荆在行的眼神,原本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没什么。”
“这样吧,”荆在行说,“我在那边陪你几天,你休息的时间我带你逛一逛。”
荆惟低着头扒了两口饭,半天后,还是点了点头。
说完荆惟的事,荆在行就没有再主动开口,只有宋忆南说到什么时候,他才会搭个话,聊几句。荆璨能听出在宋忆南一直在将话题往他身上引,但荆在行却一点都不给面子。
荆璨早就预料到这顿饭不会带给他什么愉快的体验,只是没想到,那种压迫感比他预想的还有猛烈。他只能不断地调整呼吸,来尽力扮演好一个隐形人。
餐桌上经历了一段沉默,荆璨一直低着头,所以看不到宋忆南拼命和荆在行使眼色的样子。
“小璨呢,”荆在行突然开了口,“最近在徽河,还适应么?”
荆璨抬头,有些受宠若惊。
“适……适应。”他想要再说点什么,却又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说的那些话,大概都不是荆在行想听到的。
“嗯”,荆在行点点头,眼中沉静,“所以呢,打算玩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回归正轨?”
本想夹一颗豌豆的筷子停住,犹豫之后,才继续将筷子伸到盘子边。
“我想……高考结束吧。”
“嗯,高考结束。”荆在行重复了一遍荆璨的话。
荆璨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艰难,连筷子尖也开始变得不那么稳定,抖动了两下。
“啪”地一声,荆在行把筷子扣在了碗上。他两只手交叉,胳膊拄在桌上,很认真地看向荆璨:“你还需要参加高考么?”
这话根本不需要回答,他夹着那颗豌豆,转头去看荆在行,又和从前一眼,在那样的眼神中退缩。
荆璨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畏惧荆在行这样的目光,他只知道,每当被这束目光看着,他周身的神经都会被焦虑和紧张控制。
荆在行也从他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他点了点头,说:“所以,为什么要浪费你的时间?”
豌豆从筷子间掉落,滚到地上。
荆在行说这话时非常平静,像是没有携带任何感情。但荆璨知道,方才连着的两个问题,荆在行都不是在提问,而是在责备。
荆在行看上去并没有继续这段谈话的意思,他很快起身,说:“我吃饱了。”
荆璨盯着那盘豌豆没动,愣了一会儿后,听到宋忆南轻声叫他的声音。
他反应过来,使劲眨了眨眼,从餐桌上抽了一张纸,弯腰去捡地上掉落的那颗豌豆,又把弄脏的地板擦得干干净净。
直起身后才发现碗里被放了一块鸡翅,荆璨抬头,看到还没来得及把手收回去的宋忆南。
“不是很爱吃我做的鸡翅么?怎么一晚上都没夹一块。”
荆璨勉强笑了笑,说:“菜太多了,都吃不过来。”
晚饭后,荆璨不敢在客厅待着,便上了楼,窝进了房间。家里静悄悄的,在他的印象里,宋忆南好像很少看电视。小时候宋忆南怕影响荆璨学习,从不会在他读书的时候制造什么噪音,每次荆璨去上厕所,都能看到宋忆南也安安静静地在台灯下看书。等后来有了荆惟,好像对于宋忆南来说已经有了更多需要忙的事情,看电视的习惯便一直没有养成。
对着没有声音的空气静静坐了一会儿,荆璨坐到书桌前,把今天贺平意帮他赢的奖品一个个拿出来,摆在桌上。
小四驱车其实做工并不精良,看上去像是什么小商品批发市场买来的,比起荆璨小时候玩过的那些车来说,真的差远了。
荆璨用三根手指摁着车,让车轮在木头做的桌面上来回滚动。
车身的结构不稳固,连在这么光滑的平面上滑动,都还是能发出震动的声音。荆璨慢慢趴到桌子上,在小车飞驰而过的时候,发出“咻”的配音。
车子走到第五十个来回,卧室的门忽然被推开。荆璨吓了一跳,他第一反应就是把桌子上的玩具都收起来,但转头,看到是荆惟探了个脑袋进来。
“哥,你有时间吗?”
“当然有,”荆璨松了口气,把小车放回原来的队列中,叫荆惟,“进来。”
荆惟轻手轻脚地关门进屋,捂住胸口舒了一口气。荆璨把他这一系列的动作看在眼里,不禁露出点无奈的笑。
“这么怕?”
荆惟撇撇嘴,说:“可不是,每次我来找你,都会被爸爸说,让我不要总是打扰你。”
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荆璨想,那时荆在行对自己还抱着很大的期待,只要他需要,荆在行便可以创造一切有利于他学习的条件。
荆惟走到桌前,一下子就看到了桌上那一排小东西。
“这是什么?”荆惟举起一辆红色的小车,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奇怪地说,“哥,你都这么大了,还买这种小孩子玩的玩具啊。”
荆璨对面前小孩儿这话颇有点意见,不作声地把他手上那个红色小车拿了过来。忍了几秒钟,还是忍不住说:“别人送的,哪里小孩子了。”
荆惟的注意力显然没在这小车背后的故事上,所以也不大在意荆璨说了什么。他转了个身,靠着书桌,重重叹了口气,说出了自己来找荆璨的目的:“哥,你有没有办法,让我不去天津参加集训啊。”
这几年每年寒假,荆惟除了在北京学画画外,都会到天津的一个画室去集训,那个画室是一个很有名的老师开的,能在那里学习,是许多学画画的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为什么?”荆璨回忆,有些不解,“我记得你去年去的时候挺开心的啊。”
“哎呀,但是今年不想去。”荆惟的眉头一直使劲皱着,像是所有三年级的苦恼都已经聚集到了那里,“我想参加我们学校的冬令营,听说特别好玩,有好多活动,如果我去了集训,就一定参加不了了。”
“可是……”想到方才饭桌上荆在行特意关心过这个事,荆璨说,“可是感觉爸爸不会同意。”
“所以我来找你啊,之前本来我报名了冬令营,但是爸爸说和集训冲突,不能去,刚才吃饭的时候你也看见了,爸那样,我压根就不敢和他说这事,”荆惟双手合十,做了个低头祈祷的姿势,“哥,求你了,想个办法吧。”
想个办法做什么?对抗荆在行?荆璨看着荆惟头顶的发旋,在心里苦笑,这好像真的不是他擅长的事情。但是由不得他拒绝,荆惟已经又开始和他诉苦,什么他已经错过了很多集体活动,班里都没几个要好的同学,什么他不参加冬令营的话,就看不到一个女孩子的表演了。
“女孩子?”荆璨眨眨眼,“什么女孩子?”
“哎呀,就班上的一个女孩,”荆惟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她冬令营准备了话剧的演出,演白雪公主,我答应了要看她表演的,我说话不算话的话,她肯定该生气了。哥……快给我想想,怎么才能不去啊。”
这……
荆璨没反应过来,小学三年级就知道喜欢女孩子了?
荆惟不住央求,荆璨虽然觉得力不从心,可又很心疼荆惟。毕竟,除了看女孩子演出这条,别的经历他都似曾相识,他不想让荆惟再重走他的老路。
荆璨心里在思考,不自觉地又摸起了那个小红车。四个车轮来来回回碾在他的掌心,荆璨便又想到了贺平意。
“荆璨,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可以说出来,不要一直憋着。”
红色小车停止了行进,荆璨弯了弯手指,把有些凉的车身扣在掌心。
他觉得,去参加冬令营,对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来说,实在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好吧,我想想,你先去洗澡休息。”
虽说这么答应了荆惟,可直到贺平意卡着点给他发来“新年快乐”的祝福,春节晚会都落下了帷幕,荆璨还是没想到到底要用什么方法帮助荆惟。
大年初一,凌晨三点,顶着大大的黑眼圈,荆璨尝试着给贺平意拨了一通视频。
没想到,刚刚跟他说过“晚安”的人,竟然很快接了。
视频的画面一开始是全黑,约莫过了两三秒,灯光亮起,荆璨便看到了光着膀子的贺平意。
“你……”
荆璨本想质问贺平意为什么说了晚安以后还在玩手机,在看见这画面以后,脱口而出的话变成了——“你怎么不穿衣服?”
贺平意对着镜头揉了一把他那有些狂乱的头发,气儿不打一处来:“你都不知道我们家现在有多热,这可真是过年了,这暖气烧得也太离谱了,我感觉我这屋子里得有三十多度。”
贺平意说着,端起一旁的玻璃杯喝了几大口水。
荆璨根本不敢直视屏幕,但眼睛又控制不住地朝贺平意的上半身瞟,他心虚地在旁边捞了个白色抱枕抱在胸前,好像这样就能挡住他那点小心思。
见他一直也不说话,贺平意问屏幕里看上去有些憔悴的人:“你这又是怎么回事,新年新气象,你怎么无精打采的?”
贺平意的话刚说完,荆璨就听到他那边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什么声音?”荆璨竖着耳朵分辨。
“楼底下有人在放炮。”
自打北京大部分地区禁了烟花爆竹,荆璨有好多年没听过这声音了。
“真热闹。”
“热闹什么啊,”贺平意显然不太喜欢,“吵得我睡不着。”
“也就这两天,忍一忍。”荆璨把下巴戳在抱枕里,好脾气地朝着手机笑。
贺平意隔着屏幕瞧了他一眼,心里那点火气慢慢消了下去。
“说吧,小少年,你这是有什么烦心事了,大半夜给我打视频。”
“哎,”荆璨长长地叹了一声,把脸埋在枕头里,“贺平意,我弟弟寒假本来应该去参加画室的集训,但是他不想去,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弟不用去集训的。”
电话那端的贺平意很是奇怪:“就这?你弟不是还上小学呢吗,直接跟你爸说不想去不就行了么。”
“不太行。”荆璨抬头,张了张口,一瞬间,很多次他和荆在行沟通失败的经历都涌现在他的脑海里,“我爸,很强势,他对我们要求很严格,所以这种‘因为想要去玩所以不去集训’的事情,他是不会同意的。”
这些描述荆璨已经尽可能说得平淡,尽管他和荆在行如今的关系不好,但他并不觉得这完完全全是荆在行的错,所以他不想对贺平意抱怨什么。
“那……”贺平意以他曾经那么多年叛逆斗争的经验告诉荆璨,“如果软的不行,就只能来硬的了,想办法让你弟出不了门。”
顺着这意思,荆璨很自然地想到了最老套的方法:“装病?”
不过没等贺平意否决,荆璨就先否决了。
“不行,这太容易被识破了,我爸妈又不傻。而且就算是装病了,暂时不去集训,肯定也要让他在家养病,不可能让他出去玩。”
“那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偷偷跑掉,先斩后奏呗。”
先斩后奏。
荆璨对着这个词动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