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宏观现象 第七章 国内国际失衡

十多年前,我去过一次开曼群岛,那是当时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我在一个岛上看到了一家中餐馆,印象很深,觉得不管哪里都有中国人在做生意。又过了两年,我在波多黎各的一家旅游纪念品商店门上看到一块告示:“本店不卖中国货”。我特地进去看了看,除了当地人的一些手工品之外,义乌货其实不少。

早在2007年,美国就出了一本畅销书,叫《离开中国制造的一年》(A Year Without“Made in China”),讲美国一家人试着不用中国货的生活实验。书本身乏善可陈,但其中的一些情绪在美国普通百姓中颇具代表性。这些情绪在之后的十多年间慢慢发酵,民间反全球化倾向越来越明显。2018年6月,世界银行前首席经济学家巴苏(Basu)教授来复旦大学经济学院演讲,谈到中美贸易战时说:“我来自印度,过去的大半辈子,一直都是发达国家用各种手段打开发展中国家市场,要求贸易。没想到世界有一天会倒过来。”

我国经济的崛起直接得益于全球化,但因为自身体量大,也给全球体系带来了巨大冲击。2001年加入WTO之后,我国迅速成为“世界工厂”。2010年,制造业增加值超过美国,成为全球第一。2019年,制造业增加值已占到全球的28%(图7-1)。我国出口的产品不仅数量巨大,技术含量也在不断提升。2019年出口产品中的三成可以归类为“高技术产品”,而在这类高技术产品的全球总出口中,我国约占四分之一。由于本土制造业体量巨大,全球产业链在向我国集聚,也带动了本土供应商越来越壮大。因此我国出口模式早已不是简单的“来料加工”,绝大部分出口价值均由本土创造。2005年,我国每出口100美元就有26美元是从海外进口的零部件价值,只有74美元的价值来自国内(包括在国内设厂的外资企业生产的价值)。2015年,来自海外供应链的价值从26%下降到了17%。(1)

图7-1

各国制造业增加值占全球比重

数据来源:世界银行。七国集团即英、美、日、德、法、意、加。

这些巨大的成功背后,也隐藏着两重问题。第一是内部经济结构失衡:重生产、重投资,相对轻民生、轻消费,导致与巨大的产能相比,国内消费不足,而消化不了的产品只能对外输出。这就带来了第二个问题:国外需求的不稳定和贸易冲突。过去20年,世界制造业中我国的占比从5%上升到28%,对应的是“七国集团”占比从62%下降到37%,而所有其他国家占比几乎没有变化(图7-1)。这背后不仅是中国经济面貌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是发达国家经济结构的巨大变化。面对剧烈调整,出现贸易冲突甚至贸易战,一点也不奇怪。

本章第一节分析国内经济结构的失衡问题,这与地方政府发展经济的模式直接相关,也影响了对外贸易失衡。第二节以中美贸易战为例,讨论中国经济对外国形成的冲击和反弹。在这些大背景下,2020年中央提出“推动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第三节分析这一格局所需要的条件和相关改革。

第一节

低消费与产能过剩

我国经济结构失衡的最突出特征是消费不足。在2018年GDP中,居民最终消费占比只有44%,而美国这一比率将近70%,欧盟和日本也在55%左右。(2)从20世纪80年代到2010年,我国总消费(居民消费+政府消费)占GDP的比重从65%下降到了50%,下降了足足15个百分点,之后逐步反弹到了55%(图7-2)。居民消费占GDP的比重从80年代的54%一直下降到2010年的39%,下降了15个百分点。图中总消费和居民最终消费间的差距就是政府消费,一直比较稳定,占GDP的11%左右。

图7-2

中国消费占GDP比重 数据来源:《中国统计年鉴2020》。

居民消费等于收入减去储蓄,下面这个简单的等式更加清楚地说明了这几个变量间的关系:

所以当我们观察到消费占GDP的比重下降时,无非就是两种情况:或者GDP中可供老百姓支配的收入份额下降了,或者老百姓把更大一部分收入存了起来,储蓄率上升了。实际上这两种情况都发生了。在图7-3中可以看到,从20世纪90年代到2010年,居民可支配收入占GDP的比重从70%下降到了60%,下降了10个百分点,之后逐步反弹回65%。而居民储蓄率则从21世纪初的25%上升了10个百分点,最近几年才有所回落。这一降一升,都与地方政府推动经济发展的模式密切相关,对宏观经济影响很大。

图7-3

居民可支配收入占GDP比重及储蓄占可支配收入比重 数据来源:《中国统计年鉴2020》。居民高储蓄

我国居民储蓄率很高,20世纪90年代就达到了25%—30%。同期美国的储蓄率仅为6%—7%,欧洲主要国家比如德、法就是9%—10%。日本算是储蓄率高的,也不过12%—13%。国家之间储蓄率的差异,可以用文化、习惯甚至语言和潜意识来解释。可能中国人历来就是特别勤俭,舍不得花钱。前些年有一个很吸引眼球的研究,讲世界各地的语言与储蓄率之间的关系。很多语言(如英语)是有时态的,因此在讲到“过去”“现在”“未来”时,语法要改变,会让人产生一种“疏离感”,未来跟现在不是一回事,何必担心未来,活在当下就好。因此说这种语言的人储蓄率较低。很多语言(如汉语和德语)没有时态,“往日之我”“今日之我”“明日之我”绵延不断,因此人们储蓄率也较高。(3)

天马行空的理论还有不少,但语言、文化、习惯等因素长期不变,解释不了我国储蓄率近些年的起起落落,所以还得从分析经济环境的变化入手。目前主流的解释是计划生育、政府民生支出不足、房价上涨三者的共同作用。(4)计划生育后,人口中的小孩占比迅速下降,工作年龄人口(14—65岁)占比上升,他们是储蓄主力,所以整体储蓄率从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上升。孩子数量减少后,“养儿防老”的功效大打折扣,父母必须增加储蓄来养老。虽然父母会对仅有的一个孩子加大培养力度,增加相关支出尤其是教育支出,但从整体来看,孩子数量的减少还是降低了育儿支出,增加了居民储蓄。21世纪初,独生子女们开始陆续走上工作岗位,而随着城市化大潮、商品房改革和房价上涨,他们不仅要攒钱买房、结婚、培养下一代,还要开始分担多位父母甚至祖父母的养老和医疗支出,储蓄率于是再次攀升。(5)

这一过程中的几个要素,都与地方政府有关。首先是房价上涨,这与地方政府以“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推动城市化的模式密切相关(第二章和第五章)。在那些土地供应受限和房价上涨快的地区,居民要存钱付首付、还按揭,储蓄率自然上升,消费下降。虽然房价上涨会增加有房者的财富,理论上可能刺激消费,降低储蓄,但大多数房主只有一套房,变现能力有限,消费水平主要还是受制于收入,房价上升的“财富效应”并不明显。所以整体上看,房价上升拉低了消费,提高了储蓄。(6)

其次,地方政府“重土地轻人”的发展模式将大量资源用在了基础设施建设和招商引资上,民生支出比如公立教育和卫生支出相对不足(第五章)。而且教育和医疗等领域由于体制原因,市场化供给受限,市场化服务价格偏高,所以家庭需要提高储蓄以应对相关支出。这也造成了一个比较独特的现象:我国老年人的储蓄率偏高。一般来讲,人在年轻时储蓄,年老时花钱,因此老年人储蓄率一般偏低。但我国老人的储蓄率也很高,因为要补贴儿女的住房支出和第三代的教育费用,还有自身的医疗费用等。此外,地方政府常年按照户籍人口规模来规划公共服务供给,满足不了没有户籍的常住人口的需要。这些人难以把妻儿老小接到身边安心生活,因此在耐用品消费、住房和教育消费等方面都偏低。他们提高了储蓄,把钱寄回了外地家里。这些外来人口数量庞大,也推高了整体储蓄率。(7)居民收入份额低

居民消费不足不仅是因为储蓄率高,能省,也是因为确实没钱。从21世纪初开始,在整个经济蛋糕的分配中,居民收入的份额就一直在下降,最多时下降了10个百分点,之后又反弹回来5个百分点(图7-3)。在经济发展过程中,这种先降后升的变化并不奇怪。在发展初期,工业化进程要求密集的资本投入,资本所得份额自然比在农业社会中高。与一把锄头一头牛的农业相比,一堆机器设备的工业更能提高劳动生产率和劳动收入水平,但劳动所得在总产出中的占比也会相对资本而下降。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我国工业化进程开始加速,大量农业劳动力转移到工业,因此劳动相对于资本的所得份额降低了。此外,在工业部门内部,与民营企业相比,国有企业有稳定就业和工资的任务,雇工人数更多,工资占比更大,因此90年代中后期的大规模国企改革也降低了经济中劳动收入所占的份额。(8)随着经济的发展,服务业逐渐兴起,劳动密集程度高于工业,又推动了劳动收入占比的回升。

在这一结构转型过程中,地方政府推动工业化的方式加速了资本份额的上升和劳动份额的下降。第二至第四章介绍了地方招商引资和投融资模式,这是一个“重企业、重生产、重规模、重资产”的模式。地方政府愿意扶持“大项目”,会提供各种补贴,包括廉价土地、贷款贴息、税收优惠等,这都会刺激企业加大资本投入,相对压缩人力需求。虽然相对发达国家而言,我国工业整体上还是劳动密集型的,但相对我国庞大的劳动力规模而言,工业确实存在资本投入过度的扭曲现象。加入WTO之后,一方面,进口资本品关税下降,增加了企业的资本投入;另一方面,工业在东南沿海集聚引发大规模人口迁移,而与户籍和土地有关的政策抬高了房价和用工成本,不利于外来人口安居乐业,“用工荒”现象屡有发生,企业于是更加偏向资本投入。(9)

当然,资本相对劳动价格下降后,企业是否会使用更多资本,还取决于生产过程中资本和劳动的可替代性。如今各种信息技术让机器变得越来越“聪明”,能做的事越来越多,对劳动的替代性比较高,所以机器相对劳动的价格下降后,的确挤出了劳动。(10)举个例子,我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工业机器人使用国,2016年就已占到了世界工业机器人市场的三成,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用工成本上升。(11)

从收入角度看,国民经济分配中居民占比下降,政府和企业的占比就必然上升。同理,从支出角度看,居民消费占比下降,政府和企业支出占比就会上升,这些支出绝大多数用于了投资。也就是说,居民收入转移到了政府和企业手中,变成了公路和高铁等基础设施、厂房和机器设备等,而老百姓汽车和家电等消费品占比则相对降低。此外,总支出中还有一块是外国人的支出,也就是我国的出口。居民消费支出占比下降,不仅对应着投资占比上升,也对应着出口占比上升。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拉动我国GDP增长的主力是投资和出口,而国内消费则相对不振。

该如何评价这种经济发展模式?首先要注意上文讲的都是相对份额,不是绝对数量。整个经济规模在急速膨胀,老百姓的收入占比虽然相对下降了,但水平在迅速上升。消费和投资水平也都在迅速上涨,只不过速度快慢有别罢了。

从经济增长角度看,资本占比上升意味着人均资本数量增加,这是提高生产率和实现工业化的必经阶段。我国几十年内走完了西方几百年的工业化进程,必然要经历资本积累阶段。欧美和日韩也是如此。英国的“圈地运动”和马克思描述的“原始资本”积累过程,读者们想必耳熟能详。近些年兴起的“新资本主义史”,核心议题之一正是欧美资本积累过程中的“强制性”,比如欧洲列强对殖民地的压榨和美国的奴隶制等。(12)而在“东亚奇迹”中,人民的勤奋、高储蓄、高投资和资本积累举世闻名。我国也不例外。除了人民吃苦耐劳之外,各种制度也在加快资本积累。比如计划经济时期的粮食“统购统销”、工农业产品价格“剪刀差”等,都是把剩余资源从农业向工业转移。而在城镇,为了降低企业使用资金的成本,刺激投资和工业化,银行压低了给企业的贷款利息。为了保证银行的运转和利差收入,银行给居民储蓄的利率就被压低了。这种“金融抑制”降低了居民的收入。而居民在低利率下为了攒足够的钱,也提高了储蓄率,降低了消费。(13)

若单纯从经济增长的逻辑出发,穷国底子薄,增长速度应该更快,而像美国这样的巨无霸,每年即便只增长1%—2%,从绝对数量上看也非常惊人,很不容易。假如穷国增长快而富国增长慢的话,久而久之,各国的经济发展水平应该趋同。但实际上并非如此——除了一个部门例外,那就是制造业。制造业生产率低的国家,生产率进步确实快,而制造业生产率高的国家,进步也的确慢。(14)可见制造业的学习效应极强,是后发国家赶超的基石。久而久之,后发国家的制造业生产率就有机会与先进国家“趋同”。那为什么经济整体却没有“趋同”呢?最关键的原因,是很多国家无法组织和动员更多资源投入制造业,无法有效启动和持续推进工业化进程。

因此,在经济发展初期,将更多资源从居民消费转为资本积累,变成基础设施和工厂,可以有效推动经济起飞和产业转型,提高生产率和收入。而且起步时百废待兴,基础设施和工业水平非常落后,绝大多数投资都有用,都有回报,关键是要加大投资,加速资本积累。而在资本市场和法律机制还不健全的情况下,以信用等级高的政府和国企来调动资源,主导基础设施和工业投资,是有效的方式。

但当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后,这种方式就不可持续了,会导致四个问题。第一,基础设施和工业体系已经比较完善,投资什么都有用的时代过去了,投资难度加大,因此投资决策和调配资源的体制需要改变,地方政府主导投资的局面需要改变。这方面前文已说过多次(第三章和第六章),不再赘述。第二,由于老百姓收入和消费不足,无法消化投资形成的产能,很多投资不能变成有效的收入,都浪费掉了,所以债务负担越积越重,带来了一系列风险(第六章),这种局面也必须改变。第三,劳动收入份额下降和资本收入份额上升,会扩大贫富差距。因为与劳动相比,资本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贫富差距持续扩大会带来很多问题,社会对此的容忍度是有限的(第五章)。第四,由于消费不足和投资过剩,过剩产能必须向国外输出,而由于我国体量巨大,输出产能会加重全球贸易失衡,引发贸易冲突(见下节)。

在这个大背景下,党的十九大报告将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修改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所谓“不平衡”,既包括城乡间和地区间不平衡以及贫富差距(第五章),也包括投资和消费等经济结构不平衡。而“不充分”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指老百姓收入占比不高,“获得感”不够。

针对居民收入占比过低的问题,党的十九大提出要“提高就业质量和人民收入水平”,并明确了如下原则:“破除妨碍劳动力、人才社会性流动的体制机制弊端,使人人都有通过辛勤劳动实现自身发展的机会。完善政府、工会、企业共同参与的协商协调机制,构建和谐劳动关系。坚持按劳分配原则,完善按要素分配的体制机制,促进收入分配更合理、更有序。鼓励勤劳守法致富,扩大中等收入群体,增加低收入者收入,调节过高收入,取缔非法收入。坚持在经济增长的同时实现居民收入同步增长、在劳动生产率提高的同时实现劳动报酬同步提高。拓宽居民劳动收入和财产性收入渠道。履行好政府再分配调节职能,加快推进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缩小收入分配差距。”

如果人们把收入中的固定比例用于消费,那要想提高消费占GDP的比重,只让居民收入增长与经济增长“同步”是不够的,必须让居民收入增长快于经济增长,居民收入份额才能提高,居民消费占GDP的比重也才能提高。2020年11月,国务院副总理刘鹤在《人民日报》发表题为“加快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的文章,其中就提到“要坚持共同富裕方向,改善收入分配格局,扩大中等收入群体,努力使居民收入增长快于经济增长”。

要落实十九大提出的这些原则,需要很多具体改革。第二章介绍了公共支出方面的改革,要求地方政府加大民生支出。第三章介绍了官员评价体系的改革,要求地方官员重视民生支出和解决不平衡不充分的问题。第五章介绍了要素市场改革,试图提高劳动力收入,降低房价和居民债务负担,以增加消费。这里再举一例,即国有企业资本划转社保基金的改革。

在国民收入分配中,居民收入份额的下降很大程度上对应着企业留存收入份额(即“企业储蓄”)的上升。要想增加居民收入,就要把这些企业留存资源转给居民。民营企业整体利润率比国企高,所以留存收入或“总储蓄”较多,但这些钱都用作了投资,还不够,所以“净储蓄”是负的,还要融资。而国企整体盈利和“总储蓄”比民营企业少,但“净储蓄”却是正的。“净储蓄”虽是正的,国企的平均分红率比民营企业要低。(15)2017年,国务院提出将国有企业(中央和地方)包括金融机构的股权划归社保基金,划转比例统一为10%。2019年改革提速,要求央企在2019年完成划转,地方国企在2020年底基本完成划转。(16)这项改革涉及数万亿元资金和盘根错节的利益,难度很大,但必须下决心完成。毕竟,在当初的社保改革中,国企退休老职工视同已经缴费,造成的社保基金收支缺口也理应由国企资产来填补。2019年底,央企1.3万亿元的划转已经完成。本章写作时的2020年初,地方国企的划转还在推进过程中。产能过剩、债务风险、外部失衡

在一个开放的世界中,内部失衡必然伴随着外部失衡。本国生产的东西若不能在本国消化,就只能对外输出。GDP由三大部分组成:消费、投资、净出口(出口减进口)。我国加入WTO之后,投资和净出口占比猛增(图7-4),消费占比自然锐减(图7-2)。这种经济结构比较脆弱,不可持续。一来外国需求受国外政治、经济变化影响很大,难以掌控;二来投资占比不可能一直保持在40%以上的高位。超出消费能力的投资会变成过剩产能,浪费严重。欧美发达国家投资占GDP的比重只有20%—23%。

图7-4 净出口与投资占GDP比重 数据来源:《中国统计年鉴2020》。“净出口”按支出法GDP计算。

虽然从会计核算角度讲,投资确实可以提升当下的GDP数字,但若投资形成的资产不能提高生产率、带来更高的收入,不能成为未来更高的消费,这种投资就没有形成实质性的财富,就是浪费。假如政府借钱修了一条路,很多人都用,降低了通勤和物流成本,提高了生产率,那就是很好的投资。但若政府不断挖了修、修了再挖,或干脆把路修到人迹罕至之处,经济账就算不回来了。这些工程所带来的收入远远抵不上成本,结果就是债务越积越高。虽然修路时的GDP上升了,但实际资源是被浪费掉了。这种例子并不罕见。当下尚未将这些损失入账,但未来迟早会出现在账上。

投资和消费失衡不是新问题。早在2005—2007年,我国家庭收入和消费占GDP的比重就已经下降到了低点(图7-2和图7-3)。当时政府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2007年就曾提出:“中国经济存在着巨大问题,依然是不稳定、不平衡、不协调、不可持续的结构性的问题”,比如“投资与消费者之间不协调,经济增长过多地依赖于投资和外贸出口”。(17)但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我国出口锐减,不得已出台“4万亿”计划,加大投资力度,导致投资占GDP的比重从已然很高的40%进一步上升到47%(图7-4),虽然弥补了净出口下降造成的GDP缺口,稳定了经济增长,但也强化了结构失衡问题。2011年又逢欧债危机,所以始终没有机会切实调整经济结构。2007—2012年,消费占比、居民收入占比、居民储蓄率几乎没有变化(图7-2和图7-3)。由于国内居民收入和消费不足,国外需求也不足,所以企业投资实体产业的动力自然也就不足,导致大量投资流入了基础设施投资和房地产,带动了房价和地价飙升,提升了债务负担和风险(第三章到第六章)。直到2012年党的十八大之后,才开始逐步推行系统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

因为我国消费占比过低,纵然极高的投资率也还是无法完全消纳所有产出,剩余必须对外出口。我国出口常年大于进口,也就意味着必然有其他国家的进口常年大于出口,其中主要是美国。由于我国体量巨大,对国际贸易的冲击也巨大,所带来的经济调整并不轻松。

当然,国内和国际是一体两面,国内失衡会导致国际失衡,而国际失衡反过来也可以导致国内失衡。我国国内失衡,生产多消费少,必须向外输出剩余。但反过来看,美国人大手支出,高价向我国购买,我国的相应资源也会从本国消费者向出口生产企业转移,以满足外国需求,这就加剧了国内的消费和生产失衡。2001年“9·11”事件之后到全球金融危机之前,美国发动全球反恐战争,消耗了大量资源,同时国内房地产持续升温,老百姓财富升值,也加大了消费,这些需求中很大一部分都要靠从中国进口来满足。美国由此累积了巨大的对外债务,最大的债主之一就是中国,同时也加剧了我国内部的经济失衡。全球金融危机之后,中美两国都开始了艰难的调整和再平衡。我国的调整包括“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要素市场改革,以及提出“国内大循环为主、国际国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发展战略,等等。在美国,这种调整伴随着政治极化、贸易保护主义兴起等现象。

因此,贸易问题从来不是单纯的贸易问题,贸易冲突的根源也往往不在贸易本身。在一个开放的世界中,国内经济结构的重大调整,会直接影响到贸易总量。资源在居民、企业、政府间的不同分配格局,也会造成生产和投资相对消费的比重变化,进而影响经济的内外平衡。人们常说“外交是内政的延续”,从宏观角度看,对外贸易失衡也是内部结构失衡的延续。

第二节

中美贸易冲突

各国内部经济结构的平衡程度,会反映到其国际收支状况中。我国国内产出没有被国内消费和投资完全消耗掉,因此出口大于进口,经常账户(可以简单理解为货物和服务进出口情况的总结)是顺差,对外净输出。美国的国内产出满足不了本国消费和投资需求,因此进口大于出口,经常账户是逆差,对外净输入。图7-5描绘了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的国际收支失衡情况,有的国家顺差(黑线之上,大于零),有的国家逆差(黑线之下,小于零)。逻辑上,全球经常账户总差额在各国互相抵消后应该为零。但在现实统计数据中,由于运输时滞或因逃税而虚报等原因,这个差额约占全球GDP的0.3%。

图7-5

经常账户差额占全球GDP比重 数据来源:万得数据库。

图7-5有两个显著的特点。第一,20世纪90年代的失衡情况不严重,约占全球GDP的0.5%以内。从21世纪初开始失衡加剧,在全球金融危机前达到顶峰,约占全球GDP的1.5%—2%。危机后,失衡情况有所缓解,下降到全球GDP的1%以内。第二,全球经常账户的逆差基本全部由美国构成,而顺差大都由中国、欧洲和中东构成。我国在加入WTO之后飞速发展,占全球顺差的份额扩大了不少,也带动了石油等大宗商品的“超级周期”,油价飞涨,中东地区顺差因此大增。金融危机后,美国消费支出降低,同时美国国内的页岩油气革命彻底改变了其天然气和石油依赖进口的局面,而转为世界上最重要的油气生产国和出口国,油气的国际价格因此大跌,既降低了美国国际收支的逆差,也降低了中东地区国际收支的顺差。2017年,中国超过加拿大,成为美国原油最大的进口国。(18)

美国可以吸纳其他国家的对外净输出,当然离不开美国的经济实力和美元的国际储备货币地位。美国每年进口都大于出口,相当于不断从国外“借入”资源,是世界最大的债务国。但这些外债几乎都以美元计价,原则上美国总可以“印美元还债”,不会违约。换句话说,只要全世界还信任美元的价值,美国就可以源源不断地用美元去换取他国实际的产品和资源,这是一种其他国家所没有的、实实在在的“挥霍的特权”(exorbitant privilege)。(19)在美国的所有贸易逆差中,与中国的双边逆差所占比重不断加大,从21世纪头几年的四分之一上升到了最近五年的五成到六成。因此美国虽和多国都有贸易冲突,但一直视中国为最主要对手。(20)就业与政治冲击

在中美贸易冲突中,美国政客和媒体最常提起的话题之一就是“中国制造抢走了美国工人的工作”。主要论据如下:20世纪90年代美国制造业就业占劳动人口的比重一直比较稳定,但在中国加入WTO之后,中国货冲击美国各地,工厂纷纷转移至海外,制造业就业占比大幅下滑。受中国货冲击越严重的地区,制造业就业下滑越多。(21)

从数据上看,似乎确实有这个现象。图7-6中两条黑线中间的部分显示:20世纪90年代,美国制造业就业占劳动人口的比重稳定在15%左右,从2001年开始加速下滑,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前下降到了11%。然而在两条黑线之外,更明显的现象是制造业就业从70年代开始就一直在下降,从26%一直下降到个位数。就算把21世纪初下滑的4个百分点全赖在和中国的贸易头上,美国学界和媒体所谓的“中国综合征”在这个大趋势里也无足轻重。此外,虽然制造业就业一直在下跌,但是从1970年到2013年,制造业创造的增加值占美国GDP的比重一直稳定在13%左右。(22)人虽少了,但产出并没有减少,这是典型的技术进步和生产率提高的表现。机器替代了人工而已,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农业技术进步也曾让农民越来越少,但农业产出并没有降低。另一方面,从中国进口的产品价格低廉,降低了使用这些产品的部门的成本,刺激了其规模和就业扩张,其中既有制造业也有服务业。虽然确有部分工人因工厂关闭而失业,但美国整体就业情况并未因中美贸易而降低。(23)

图7-6 美国制造业就业占工作年龄人数比重 数据来源:FRED数据库,美联储圣路易斯分行。 注:横轴刻度为当年1月1日。

然而在民粹主义和反全球化情绪爆发的年代,讲道理没人听。失业的原因有很多,技术进步、公司管理不善、市场需求变化等。但如今不少美国人,似乎普遍认为“全球化”才是祸根,“贸易保护”才是良方。最近的一个基于大规模网络民调的实验很能说明问题。实验人员给被试者看一则新闻,说一家美国公司做出了一些经营调整,既不说调整原因,也没说要裁员,但特朗普的支持者中就有接近两成的人建议“贸易保护”。如果调整一下这则新闻的内容,提到裁员,但明确说原因不是因为贸易冲击,而是因为经营不善或市场变化等其他因素,特朗普支持者中建议“贸易保护”的人会上升到将近三成。如果再调整一下,明确说裁员是因为贸易冲击,特朗普支持者中建议“贸易保护”的人将达到半数。而此时就算政治倾向偏中间,甚至偏克林顿的人,建议“贸易保护”的倾向也会大幅上升。这些倾向不只是说说而已,会直接影响投票结果。(24)技术冲击

中国制造业崛起和中美贸易对美国的就业冲击其实不重要。相比之下,对美国的技术冲击和挑战更加实实在在,这也是中美贸易冲突和美国技术遏制可能会长期化的根本原因。虽然制造业占美国就业的比重已是个位数,但制造业依旧是科技创新之本,美国研发支出和公司专利数量的六七成均来自制造业企业。(25)

图7-7描绘了我国各项指标相对美国的变化。首先是制造业增加值。1997年,我国制造业增加值只相当于美国的0.14,但2010年就超过了美国,2018年已经相当于美国的1.76倍。其次是技术,衡量指标是国际专利的申请数量,数据来自世界知识产权组织(WIPO)的“专利合作条约”(PCT)系统。自1978年该系统运作以来,美国在2019年首次失去了世界第一的位置,被中国超越。再次是更加基础的科学,衡量指标是国际高水平论文的发表数量,即“自然指数”(Nature Index)。这项指数只包括各学科中国际公认的82本高质量学报上发表的论文,从中计算各国作者所占比例。2012年,我国的数量只相当于美国的0.24,略高于德国和日本,但2019年已经达到了美国的0.66,相当于德国的3倍,日本的4.4倍。

图7-7 中美科技相对变化(美国各项指标设为1) 数据来源:制造业增加值数据来自世界银行;国际专利申请数量来自世界知识产权组织; 国际论文发表数量来自“自然指数”。

这些数量指标当然不能完全代表质量。但在工业和科技领域,没有数量做基础,也就谈不上质量。此外,这些数据都是每年新增的流量,不是累积的存量。若论累积的科技家底,比如专利保有量和科研水平,中国还远远赶不上美国。这就好比一个年轻人,多年努力后年薪终于突破百万,赶上了公司高管的水平,但老资格的高管们早已年薪百万了几十年,累积的财富和家底自然要比年轻人厚实得多。但这个年薪百万的流量确实传递了一个强烈的信号:年轻人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已经具备了挣钱的能力,势头很猛,未来可期,累积家底大约只是时间问题。如今人们对“中国制造”的产品质量的认可度远高于10年前,这个认知有个滞后的过程。对技术和科学,也是同样的道理。

对站在科技前沿的国家来说,新技术的发明和应用一般从科学研究和实验室开始,再到技术应用和专利阶段,然后再到大规模工业量产。但对一个后起的发展中国家来说,很多时候顺序是反过来的:先从制造环节入手,边干边学,积累技术和经验,然后再慢慢根据自身需要改进技术,创造一些专利。产品销量逐步扩大、技术逐步向前沿靠拢之后,就有了更多资源投入研发,推进更基础、应用范围更广的科研项目。2010年,我国制造业增加值超过美国。又过了10年,2019年中国的国际专利申请数量超过美国。而按照目前的科学论文增长率,2025年左右中国就可能超过美国(图7-7)。

所以对后发国家来说,工业制造是科技进步的基础。世界上没有哪个技术创新大国不是制造业大国(至少曾经是)。而从制造业环节切入全球产业链分工,也是非常正确的方式,因为制造业不仅有学习效应,还有很强的集聚效应和规模效应。最近十几年,我国制造业产业链的优势一直在自我强化,不断吸引供应链上的外国企业来中国设厂,而本国的上下游厂商也发展迅猛,产业链协同创新的效应也很强。我国出口产品中最大的一类是通信技术设备和相关电子产品(比如手机)。2005年,这类出口品中海外进口部件价值的占比高达43%,本土创造的价值只有57%。但到了2015年,来自海外的价值下降到了30%。(26)

我用苹果公司生产的iPhone来举个例子。多年前,媒体和分析家中流传一种说法:一台“中国制造”的iPhone,卖大几百美元,但中国大陆贡献的价值只不过是富士康区区二三美元的组装费。最近两年,仍然时不时还会看到有人引用这个数据,但这与事实相差太远。苹果公司每年都会公布前200家供应商名单,这些公司占了苹果公司原材料、制造和组装金额的98%。在2019年版的名单中,中国大陆和香港的企业一共有40家,其中大陆企业30家,包括多家上市公司。(27)在A股市场上,早有所谓的“果链概念”,包括制造iPhone后盖的蓝思科技、摄像头模组的欧菲光、发声单元的歌尔股份、电池的德赛电池等上市公司。虽然很难估计在一台iPhone中,中国(含香港)产业链贡献的精确增加值,但从国内外一些“拆机报告”中估计的各种零部件价格看,中国(含香港)企业应该贡献了iPhone硬件价值的两成左右。

从理论上说,中美贸易不一定会损害美国的科技创新。虽然一些实力较弱的企业在和中国的竞争中会丧失优势,利润减少,不得不压缩研发支出和创新活动,最终可能倒闭。但对于很多大公司来说,把制造环节搬到中国,靠近全球最大也是增长最快的市场,会多赚很多钱,再将这些利润投入位于美国的研发部门,不断创新和提升竞争优势,最终美国的整体创新能力不一定会受负面影响。(28)但在美国政坛和媒体中,这些年保守心态占了上风,对华技术高压政策可能会持续下去。假如世界上最大的市场和最强的科创中心渐行渐远的话,对双方乃至全世界都会是很大的损失。毕竟我国在基础科研质量、科技成果转化效率等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美国要想在全球再找一个巨大的市场,也是天方夜谭。没有了市场,美国公司持续不断的高额研发支出很难持续,也就难以长久维持技术优势。同时,技术高压虽然可能让我国企业在短期内受挫,但很多相对落后的国产技术也因此获得了市场机会,可能提高市场份额和收入,进而增大研发力度,进入“市场—研发—迭代—更大市场”的良性循环,最终实现国产替代。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我国国内市场确实能继续壮大,国民消费能继续提升,能真正支撑起“国内大循环为主体”的“双循环”模式。

第三节

再平衡与国内大循环

我国的经济发展很大程度得益于全球化,借助巨大的投资和出口,几十年内就成长为工业强国和世界第二大经济体。2019年,我国GDP相当于1960年全球GDP的总量(扣除物价因素后)。但过去的发展模式无法持续,经济结构内外失衡严重,而国际局势也日趋复杂,中央于是在2020年提出了“加快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这是一个发展战略上的转型。

从本章的分析角度看,这一战略转型的关键是提高居民收入和消费。虽然政府目前仍然强调“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但所谓“供给”和“需求”,不是两件不同的事,只是看待同一件事的不同角度。比如从供给角度看是调节产能,从需求角度看就是调整投资支出;从供给角度看是产业升级,从需求角度看也就是收入水平和消费结构的升级。2020年12月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要紧紧扭住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这条主线,注重需求侧管理,打通堵点,补齐短板,贯通生产、分配、流通、消费各环节,形成需求牵引供给、供给创造需求的更高水平动态平衡”。

要提高居民收入,就要继续推进城市化,让人口向城市尤其是大城市集聚。虽然制造业是生产率和科技进步的主要载体,但从目前的技术发展和发达国家的经验看,制造业的进一步发展吸纳不了更多就业。产业链全球化之后,标准化程度越来越高,大多数操作工序都由机器完成。比较高端的制造业,资本密集度极高,自动化车间里没有几个工人。美国制造业虽然一直很强大,但吸纳的就业越来越少(图7-6),这个过程不会逆转。所以解决就业和提高收入必须依靠服务业的大发展,而这只能发生在人口密集的城市中。不仅传统的商铺和餐馆需要人流支撑,新兴的网约车、快递、外卖等都离不开密集的人口。要继续推进城市化,必须为常住人口提供相应的公共服务,让他们在城市中安居乐业。这方面涉及的要素市场改革,包括户籍制度和土地制度的改革,第五章已经详细阐释过。

要提高居民收入和消费,就要把更多资源从政府和企业手中转移出来,分配给居民。改革的关键是转变地方政府在经济中扮演的角色,遏制其投资冲动,降低其生产性支出,加大民生支出。这会带来四个方面的重要影响。其一,加大民生支出,能改变“重土地、轻人”的城市化模式,让城市“以人为本”,让居民安居乐业,才能降低储蓄和扩大消费。其二,加大民生支出,可以限制地方政府用于投资的生产性支出。在目前的经济发展阶段,实业投资已经变得非常复杂,以往的盲目投资所带来的浪费日趋严重,降低了居民部门可使用的实际资源。而且实业投资过程大多不可逆,所以地方政府一旦参与,就不容易退出(第三章)。即便本地企业没有竞争力,政府也可能不得不持续为其输血,挤占了资源,降低了全国统一市场的效率(第四章)。其三,推进国内大循环要求提升技术,攻克各类“卡脖子”的关键环节。而科技进步最核心的要素是“人”。因此地方政府加大教育、医疗等方面的民生支出,正是对“人力资本”的投资,长远看有利于科技进步和经济发展。其四,加大民生支出,遏制投资冲动,还可能降低地方政府对“土地财政”和“土地金融”发展模式的依赖,限制其利用土地加大杠杆,撬动信贷资源,降低对土地价格的依赖,有利于稳定房价,防止居民债务负担进一步加重而侵蚀消费(第五章)。

要提高居民收入,还要扩宽居民的财产性收入,发展各种直接融资渠道,让更多人有机会分享经济增长的果实,这就涉及金融体系和资本市场的改革。但正如第六章所言,融资和投资是一体两面,如果投资决策的主体不改变,依然以地方政府和国企为主导,那融资体系也必然会把资源和风险向它们集中,难以实质性地推进有更广泛主体参与的直接融资体系。

“双循环”战略在强调“再平衡”和扩大国内大市场的同时,也强调了要扩大对外开放。如果说出口创造了更多制造业就业和收入的话,那进口也可以创造更多服务业就业和收入,包括商贸、仓储、物流、运输、金融、售后服务等。随着我国生产率的提高,人民币从长期看还会继续升值,扩大进口可以增加老百姓的实际购买力,扩大消费选择,提升生活水平,也能继续增强我国市场在国际上的吸引力。

世上从来没有抽象的、畅通无阻的市场。市场从建立到完善,其规模和效率都需要逐步提升,完善的市场本就是经济发展的结果,而不是前提。我国疆域广阔、人口众多,建立和打通全国统一的商品和要素市场,实现货物和人的互联互通,难度不亚于一次小型全球化,需要多年的建设和制度磨合。过去几十年,从铁路到互联网,我国各类基础设施发展极快,为全国统一大市场的发展打下了坚实基础,也冲击着一些旧有制度的藩篱。未来,只有继续推进各类要素的市场化改革,继续扩大开放,真正转变地方政府角色,从生产型政府转型为服务型政府,才能实现国内市场的巨大潜力,推动我国迈入中高收入国家行列。

结语

本书介绍了我国地方政府推动经济发展的模式,从微观机制开始,到宏观现象结束。总结一下,这一模式有三大特点。第一个特点是城市化过程中“重土地、轻人”。第二个特点是招商引资竞争中“重规模、重扩张”。第三个特点是经济结构上“重投资、重生产、轻消费”。第五章和第六章分析了前两个特点的得失,并介绍了相关改革。本章则分析了第三个特点。其优点是能快速扩大投资和对外贸易,利用全球化的契机拉动经济快速增长,但缺点是经济结构失衡。对内,资源向企业和政府转移,居民收入和消费占比偏低,不利于经济长期发展;对外,国内无法消纳的产能向国外输出,加剧了贸易冲突。

经济结构再平衡,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往往伴随着国内的痛苦调整和国际冲突。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全球经济进入大调整期,而我国作为全球经济增长的火车头和第二大经济体,百年来首次成为世界经济的主角,对欧美主导的经济和技术体系造成了巨大冲击,也面临巨大反弹和调整。其实对于常年关注我国经济改革的人来说,过去的40年中没有几年是容易的,经历过几次大的挑战和危机。所以我常跟学生调侃说经济增长不是请客吃饭,是玩儿命的买卖。站在岸边只看到波澜壮阔,看不见暗潮汹涌。

至于说落后的工业国在崛起过程中与先进国之间的种种冲突,历史上是常态。盖因落后国家的崛起,必然带有两大特征:一是对先进国的高效模仿和学习;二是结合本土实际,带有本国特色,发展路径与先进国有诸多不同之处。虽然第一个特征也常被先进国斥为“抄袭”,但第二个特征中所蕴含的不同体制以及与之伴生的不同思想和意识,先进国恐怕更难接受。(29)

未来不可知,对中国经济的观察者而言,真正重要的是培养出一种“发展”的观念。一方面,理解发展目的不等于发展过程,发达国家目前的做法不一定能解决我们发展中面临的问题;另一方面,情况在不断变化,我们过去的一些成功经验和发展模式也不可能一直有效。若不能继续改革,过去的成功经验就可能成为负担甚至陷阱。要始终坚持实事求是,坚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抛开意识形态,不断去解决实践中所面临的问题,走一条适合自己的发展道路。下一章会展开讨论这些观点。

扩展阅读

国际经济的力量深刻影响着国际关系和新闻中的天下大事,热闹而精彩。但国际经济学分析绕不开经常账户和汇率等基础知识,因此下文中的推荐阅读,可能需要些知识背景才能完全理解,但我尽量挑通俗而准确的读物,相信关心这些现象的读者能够读懂。

国际经济现象一环扣一环,冲击和调整一波接一波。今天回看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的10年,世界经济政治格局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其背后的经济因素和逻辑,第六章曾推荐过的经济史专家图兹的杰作Crashed: How a Decade of Financial Crises Changed the World(2018)值得再次推荐。站在全球的角度再往前看,2008年的危机又是怎么来的呢?这就不得不说到另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1997—1998年的亚洲金融危机。香港证监会原主席沈联涛的著作《十年轮回:从亚洲到全球的金融危机》(2015)阐述了1997—2008年间的全球经济金融变迁,是一本杰作。那从1997年再往前呢?回到风云变幻、自由市场思潮席卷全球的20世纪七八十年代,美联储前主席沃尔克和日本大藏省前副相行天丰雄合著的《时运变迁》(2016)也是一本杰作。他们亲历了石油危机、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拉美债务危机、广场协议等一系列历史事件,思考深度和叙事细节,别人当然比不了。从更宏观的角度和更长的历史视角切入,伯克利加州大学埃森格林的杰作《资本全球化:一部国际货币体系史(原书第3版)》(2020)解释了国际货币和金融体系在过去百年间的演变,以及相关的各种政经大事。

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佩蒂斯的两本书从多个角度解释了国际不平衡的前因后果,通俗易懂:《大失衡:贸易、冲突和世界经济的危险前路》(2014)及Trade Wars are Class Wars: How Rising InequalityDistorts the Global Economy and Threatens International Peace(Klein andPettis,2020)。虽然我并不认同其中的不少分析,但大多数是对“量”和“度”的分歧,我认为一些事情没有他强调的那么重要,但我很赞成他从多个角度解读国际收支失衡。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前,国际失衡程度到达顶峰,中国社会科学院余永定的文集《见证失衡:双顺差、人民币汇率和美元陷阱》(2010)正收录了他从1996年至2009年发表的各类评论和分析文章。这本书很好,但需要一定的知识储备才能看懂。与事后回顾类的文章相比,看事件发生当时的分析,情境感更强;而读者借助事后诸葛的帮助,也更能学习和领会到面对不可知的未来时,每个人思考和推理的局限性。

日内瓦高级国际关系及发展学院鲍德温的著作《大合流:信息技术和新全球化》(2020)是一本关于全球化的好书,简明通俗。他把全球化分为三个阶段:货物的全球化、信息的全球化、人的全球化。其中对“全球价值链”的现状和发展有很多精彩的分析。全球化当然也冲击了各国的政治体系,哈佛大学罗德里克的《全球化的悖论》(2011)阐述了一个“三元悖论”:深度全球化、政策自主性、民主政治,三者之间不可兼得。其中不少论述对我很有启发。2019年获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的《美国工厂》,讲述了中国企业福耀玻璃在美国开工厂的故事,从中可以看到中国制造对美国的冲击,也能体会到制造业回流美国的难度。至于中国崛起对世界和美国的冲击,光是最近几年出版的著作都可以说是汗牛充栋了。

从“中国统治世界”到“修昔底德陷阱”再到各种版本的“中国崩溃论”,各种身份的作者、各种角度的理论、各种可能的预测,眼花缭乱。这里谨推荐一本历史学家王赓武的杰作ChinaReconnects: Joining a Deep-rooted Past to a New World Order(Wang,2019)。王教授的人生经历是不可复制的。他是出生在海外的华裔,解放战争时在南京读书,“二战”后辗转东南亚、英国、澳大利亚等地工作居住,又在风云际会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做了10年香港大学校长,最后回到新加坡。其一生不仅精研中国史,还在数个独特的岗位上亲历了各种政经大事。他能在2019年89岁高龄时出版这样一本小书,谈谈他的思考和观察,非常珍贵。其中见识,胜过无数东拼西凑的见闻。

(1) 制造业和出口总量数据来自世界银行。出口品中来自海外的增加值占比,来自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的TiVA(trade in value-added)数据库。

(2) 此处使用“实际最终消费支出”,即考虑了各种转移支付之后的实际支出,要高于按GDP支出法直接计算的消费支出。

(3) 参见洛杉矶加州大学行为经济学家陈(Chen)的论文(2013)。

(4) IMF的张龙梅等人的论文(Zhang et al., 2018)总结了解释中国储蓄率变化的各种研究。

(5) 南加州大学伊莫若霍罗格鲁(Imrohoroglu)和康涅狄格大学赵开的论文(2018)及伦敦经济学院金刻羽等人的论文(Choukhmane, Coeurdacier and Jin, 2019)讨论了“养儿防老”和计划生育等因素对储蓄率的综合影响。

(6) 中央财经大学陈斌开和北京大学杨汝岱的论文(2013)分析了各地土地供给和住房价格对城镇居民储蓄的影响,认为房价是储蓄上升的主要推手。西南财经大学万晓莉和严予若以及北京师范大学方芳的论文(2017)估计了房价上涨对消费影响的“财富效应”非常小,影响消费的主因还是收入。

(7) IMF的张龙梅等人(Zhang et al., 2018)对比了我国和其他国家在公共教育、医疗、养老等方面的支出差异。IMF的夏蒙(Chamon)和康奈尔大学的普拉萨德(Prasad)在一份研究中(2010)描绘了我国老年人的高储蓄率,认为城镇居民在教育和医疗上的高支出是推高储蓄率的主因。中央财经大学陈斌开、上海交通大学陆铭、同济大学钟宁桦(2010)分析了我国城市移民消费不足的问题。

(8) 经济发展会导致产业结构变化,推动劳动收入份额起伏,可参考复旦大学罗长远、张军的论文(2009)与清华大学白重恩、钱震杰的论文(2009),后者也估计了国企改革的影响。

(9) 上海交通大学陆铭的著作(2016)分析了这种“过度资本化”的制度成因。北京大学余淼杰和梁中华的论文(2014)指出,加入WTO后,企业引进资本品和技术的成本下降,刺激了企业用资本替换劳动。

(10) 有个经济学概念叫“资本对劳动的替代弹性”。该弹性若大于1,资本相对价格下降后,企业就会使用更多资本、更少劳动,导致收入分配中劳动的份额下降。复旦大学陈登科和陈诗一的论文(2018)指出上述替代弹性在我国工业企业中大于1。明尼苏达大学卡拉巴布尼斯(Karabarbounis)和芝加哥大学奈曼(Neiman)的论文(2014)指出,资本品价格相对下降引起的劳动份额占比下降,是个全球性的现象。

(11) 武汉大学陈虹和李丹丹,以及圣地亚哥加州大学贾瑞雪和斯坦福大学李宏斌等人的论文(Chen et al., 2019)介绍了我国工业机器人的应用情况。

(12) 哈佛大学史学家贝克特的著作(2019)是“新资本主义史”代表作之一,是一部杰作。但其中一些失实和夸大之处,也招致了经济史学家的批评,比如戴维斯加州大学奥姆斯特德(Olmstead)和密歇根大学罗德(Rhode)的精彩论文(2018)。

(13) 关于“亚洲奇迹”和“中国奇迹”这种“重积累、重投资”的模式(其实相当程度上是工业化的一般模式),有两本书作了系统、深入且生动通俗的描述和分析。一本来自史塔威尔(2014),另一本来自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蔡昉、李周与北京大学的林毅夫(2014)。

(14) 哈佛大学罗德里克(Rodrik)的论文(2013)描述和分析了全球制造业生产率的“趋同”现象。

(15) IMF的张龙梅等人(Zhang et al., 2018)估计了国企和民企的储蓄率和分红率。公司储蓄率或留存利润的上升,也是个全球性的现象,比如美国苹果公司账上的天量现金。这方面的研究很多,可参考明尼苏达大学卡拉巴布尼斯(Karabarbounis)和芝加哥大学奈曼(Neiman)近几年的论文(Chen, Karabarbounis and Neiman, 2017;Karabarbounis andNeiman, 2019)。

(16) 2017年,国务院印发《划转部分国有资本充实社保基金实施方案》。2019年,财政部、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国资委、国家税务总局、证监会等五部门联合印发《关于全面推开划转部分国有资本充实社保基金工作的通知》。

(17) 参见十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闭幕后温家宝答中外记者问(2007年3月)。

(18) 国际石油市场的变化总是引人遐想,充斥着各种阴谋论和地缘政治分析。但这些起伏背后最重要的因素依然是市场供求。中化集团王能全的著作(2018)分析了最近几十年的石油市场起伏,事实清楚,数据翔实,是很好的参考读物。

(19) 美元特权的源起和影响,著述很多,可参考伯克利加州大学艾肯格林(Eichengreen)的通俗介绍(2019)。

(20) 美国贸易逆差和中美双边贸易差额的数据,来自美国的BEA和人口普查局(CensusBureau)。

(21) 麻省理工学院的奥托尔(Autor)等人的论文影响很大(Autor, Dorn and Hanson,2013)。

(22) 这是在调整完价格因素之后的比重,数据来自哈佛大学罗德里克(Rodrik)的论文(2016)。

(23) 从中国的进口刺激了很多部门的就业,尤其是使用中国货作为投入的部门。详细分析和证据来自乔治梅森大学王直和哥伦比亚大学魏尚进等人的研究(Wang et al., 2018)以及斯坦福大学布鲁姆(Bloom)等人的研究(2019)。

(24) 实验结果来自哈佛大学迪泰拉(Di Tella)和罗德里克(Rodrik)的研究(2020)。麻省理工学院的奥托尔(Autor)等人的论文(2020)指出,那些受贸易冲击较大的地区,投票中的政治倾向两级分化更为严重。

(25) 数据来自麻省理工学院的奥托尔及乔治亚理工学院舒翩等人的研究(Autor et al.,2019)。

(26) 数据来自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的TiVA数据库。

(27) 公司的具体名单和简要介绍,可参考宁南山发表在其公众号的文章《从2019年苹果全球200大供应商看全球电子产业链变化》。

(28) 这方面的理论可参考哈佛大学阿吉翁(Aghion)等人的论文(2018)。

(29) 哈佛大学历史学家格申克龙(Gerschenkron)的杰作(2012)详细阐述了这两大特征所带来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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