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回 死人国

漫天大雪下不休,全然不似六月。古羌内大大小小的江河,已浮起一层薄薄的冰。

韩家军现如今虽死伤无数,但仍有残余将士。兰渐苏不敢让他们发现,屏息躲在冰冷的水底。泅过内海湖,上了岸。兰渐苏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都跟冻僵了一般,避着韩家残将在岸上走了一段路,热回身子,他再从内海湖连接西平江的支流,渡向西平城。

消停不到半天,沣军又炮轰余下几座被韩家军占领的城关。浓烟像条黑色的厚被铺盖在天上,早已不清楚究竟天是暗了,还是白日被这黑烟彻底遮盖。

脑袋半浮在冰水上,兰渐苏遥遥望见西平城门。城墙已叫火炮炸烂,四处燃着火,刺鼻的焦味弥漫空中。城墙上斜插着的韩军旗帜正在被火焰吞噬。

白日还静谧的西平城,眼下满目疮痍,成了一座活立在地面上的“鬼城”。

兰渐苏踩在滚烫的焦土上,走进城内。焦肉味浓郁地聚在鼻头。

地上横陈许多韩家军的尸体,尸体烧着火。还有许多平民。有的平民临死之前,仍试图从倒塌的屋子里爬出来。

“韩起离?韩起离!”兰渐苏喊了几声。没有一个人回答,回音在荒败的城池里回旋。

未片刻,他听到一个孩子的啼哭声。

被炸毁的街道中,一位被炸到面目全非的妇人盖在一个孩童身上。孩童看起来至多只有三岁大,却已能够感受到失去母亲的悲痛。

兰渐苏跑过去,将孩子从他母亲的身体下救出来,跑回城外江边。

江面上有一条大渡船,意外地没受到炮弹波及,还能使用。他将孩子藏到船舱内,喂了些水,才又进城。

一面找着韩起离,兰渐苏一面又陆续救了几个没死的伤残人士,但凡有口气的,他都拖回船上。实在伤得很重的,简单替人处理一下伤口。重伤者和轻伤者分两层船舱安放,男人和女人小孩分两个舱房安置。约摸救了二三十个人,救到一个韩家军伤将。

伤将告诉他,火炮攻来前,韩起离在校场练兵。兰渐苏问了他校场的方向,送他上船后,立刻往校场赶去。

校场上,将士们的尸体或血肉糜烂,或缺手缺脚,一具腐肉堆着一具腐肉,放眼望去,无一活口。

“韩起离!韩起离!”兰渐苏大喊他的名字,将地上残破的尸体一具具搬开。

“呃……”男人沙哑的呻声,来自倒塌的巨鼓下。

兰渐苏立即跑过去,铆足力气将巨鼓推挪开。

巨鼓下满脸灰土,带着血伤的男人,兰渐苏忘不掉他耳后的红痣。

他把韩起离背起来,快步往城外去。

纷飞大雪覆在焦土及死尸上,荒焦的道路在眼前交杂黑与白,好像没有尽头那么长。

背上的人动了一下。吃力、虚弱地问道:“……二公子,我在做梦吗?”

兰渐苏喘出来的气,在空气中滚着雾团:“是啊,是个噩梦,等你醒了,这个噩梦就没了。”

韩起离说:“不,这不是噩梦,我见到你了,这不是噩梦。”

兰渐苏卖力往前去,顾不上说话。

韩起离温热的呼吸打在他脖颈上,陡然,温热的液体也沾湿他的脖颈。渐渐一阵抽泣声,在兰渐苏耳旁断续压抑着响出来。

韩起离在他背上痛苦地哭泣,那哭声是被人刺穿肺腑的疼痛。

*

将韩起离带上船,兰渐苏便拉起锚,驶船向北逃去。

朝廷的军队暂时不会进来,他们得趁这个时候赶紧离开。

船离西平城越来越远,离古羌也越来越远。

确认到了安全的地方,兰渐苏松下一口气,接出船舱内的伤者,一一替他们疗伤。有的伤得太重,中途便断了气。怕尸体腐臭会感染到其他伤者,唯有丢进江内。

古羌不时还传来炮火声,每来一下,船舱内的人便大叫,孩子则大哭。可听多了几次,这些喊叫声渐次淡去,像是都习惯了。

韩起离立在甲板上,远望炮火连天的古羌。他肩膀缠着绷带,脸颊的伤口虽止住血,却还微有脓水淌下。

处理完最后一个伤者的伤口,兰渐苏擦干手上血渍,来到韩起离身旁。

他们两个默默站着,之间的气氛相当沉重,好像说句话,就会加重这沉重的份量。

“韩将军,你不必……不必太过悲伤。进西平前,我见到几条船。西平被攻的时候,其他城池的将领,已经领着城中百姓乘船而逃。加上适才你放了穿云箭,想必其余韩家军亦会及时逃走,不会留在城里死战。”兰渐苏安慰道。

远处的火光在韩起离眼中曳曳摇晃。良久,他幽幽说道:“有今日这样的下场,我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代价会这么惨重。”

“将军,有一事,我想问。”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反?”

兰渐苏默认。

韩起离道:“那年在西北关,你临走前给我的那封信,我看了。我将你信中所说利弊,细细揣摩,最终打消了要与朝廷作对的念头。然而有一日,我带兵清除疆外偷进界的匪寇,却在回营途中误与手下走散。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

兰渐苏打断他:“等等,怎么突然背起《桃花源记》?”被初中语文课本支配的恐惧,剧烈地袭向兰渐苏,令他瞳孔震动。

韩起离淡淡道:“一时想不出合适描述,只得这般形容。反正,差不多是这样地方。

“那是一处世外桃源,塞上江南。”韩起离道,“当时我正好受伤,一个老医师替我包扎好伤口,留我吃晚饭。屋外头耕完田的村民,路过了便也来一同吃饭,互相有说有笑,其乐融融。那时候我就想,我是该听你的话。待有一日解甲归田,或者……也能与你一起过那样的日子。

“之后我离开那里,回到军营,将这件事与营里一个有年纪的老将说了。我说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世外桃源,只盼没有任何人能去打扰他们。那老将跟我道‘将军,你今天走失的地方是楼桑国以前的村落,早在当年就被朝廷的军队屠村了,哪还有什么人’?我大惊,不信。那老将又道‘将军你想想,在西北关这个地方,怎么可能会有桃林,会有江南山水?那地方啊,是个死人村’。我后脊发凉,还是不大愿信。

“第二日,我又去了一趟那个地方。果真,再寻不到那个村落。只见满地血红的泥沙,有几棵枯树我倒极有印象,正是老医师家旁种的泡桐。我听人说过,楼桑人的血不会变黑,那些沙土便是当年沣军屠村时给染红的。而我伤口上的草药痕迹也不见了,怪的是伤口却痊愈得很快很好。可见遇见那个老医师的事情,并非我的幻觉。我想他们让我进去了,是有事情要和我说。可我当时却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告诉我什么。

“我派人在那里寻了大概四五日,去十五人,只活着回来五人,其他人进村没多久便莫名其妙死了。活着回来的人,说他们在那里掘出了千人墓。每个墓碑上有一个人头骨。那些墓排列成一个阵型,他们将阵型画了下来。我请西北关擅玄法的人来分析,那个人说这个阵是个‘恶咒盘’。大沣是染血的恶朝,永世都会被这个恶咒盘诅咒,大沣所有无辜的人,都在这个恶咒盘中。楼桑国这些死去的亡灵,用极深的戾气和怨念在诅咒大沣。起初可能不痛不痒,但未来这些怨念在恶咒盘上越聚越多,大沣将天灾不断,而死的均会是无辜人,恶人永存。于是我问他,可有化解之法?’那人道,‘改朝’。我又问,‘除此之外呢’?那人道,‘取三千个大沣人的人头,祭村’。

“倘若要改朝就得打仗,打起仗来死的绝对不止三千个大沣人。可先不说要滥杀三千人我下不了手,我心中早对大沣害死我父亲一事有恨,加上不齿朝廷之前所为。京中又传来噩耗,我娘思念父亲过度,于家中病逝了。未曾见到我娘最后一面,心内悲恨交加。因而最终决定,要反。”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双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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