Ⅵ. 黑暗中燃烧的篝火(5)

「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眞理亚他们的孩子就这么巧是恶鬼?」

我舔舔嘴唇,开始陈述脑中的思绪。

「因为突变产生恶鬼,机率眞的是微乎其微,而且还要是史上第一个落入化鼠手中的小孩,那不更是天文数字般的机率吗?」

「……不过他们可能动了什么手脚吧?化鼠不是会用精神药物吗?」

「我想这是刻板印象。毕竟连野狐丸它们也是第一次得到人类婴儿,怎么有办法拿著从来没给人类用过的药物,就碰巧操纵了小孩的心智?」

「这方面的药物,我等也只用过数种。」奇狼丸插嘴。「我等祖先裸鼹鼠之女王,便是以尿液中的精神性物质来支配工鼠。我等女王也继承此种特色,但由于我等智力突飞猛进,难以完全支配,便混入大麻等各种药物,强化消除士兵恐惧之功能……但正如神尊所言,人类与我等毕竟不同种,药物说不准是否能对人类婴儿奏效,更别提能够碰巧麻痹攻击抑制进而创造恶鬼,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他不是恶鬼又怎样?」

觉一脸糊涂,太阳穴的伤口还没完全止血,看了就觉得痛。

「……不对,怎么想他都是恶鬼啊。你看看他干了些什么!」

「这就是让我们看走眼的最大原因了。」

感觉在说明过程中,我的论点愈来愈明确。

「看到他若无其事的大屠杀,恐怖与震撼让我们立刻判断他是恶鬼,就是太快下这结论,我们才会放心。」

「放心?你在说什么啊?恶鬼有什么好放心的?」

「因为至少拉曼‧库洛基斯不是陌生的名词。我觉得对人类来说,比起未知的恐怖,更容易接受已知的恐怖。」

觉交叉双臂,陷入沉思。

「有铁证可以证明他不是恶鬼。虽然恶鬼分成冷静思考的秩序型,还有完全被潜意识黑暗面呑噬的混沌型,但共同点都是会消灭身边一切的生命。如果他真的是恶鬼,为什么野狐丸它们平安无事?」

「……或许这才是药物控制的部分吧?」

「不可能,恶鬼绝对不可能用药物养得出来。如果可以养,我们町上早就养了。那么过去发生过的许多惨剧,牺牲者也会更少。再说人被下药昏昏沉沉的,怎么可能有办法去町上破坏杀人?」

觉听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下才问。「那为什么他的攻击抑制跟愧死机制都没作用?」

「我想不是没作用。」

「什么意思?」

「你想得简单点,他才出生就被带离爸妈身边,被当成化鼠来养对吧?所以他应该把自己当成化鼠,而不是人类。」

「或许是这样没错,那又怎么……」觉说到一半才恍然大悟。「难不成恶鬼……那家伙的攻击抑制不是对人发动,而是对化鼠发动?」

「肯定不会错。」

我心中模糊的思索已然成为确切的判断,那孩子认为自己是化鼠,所以无法杀死自己的同类,但人类是外族,杀起来便毫不犹豫。

「可是就算真的是这样,怎么可能像那样杀人不眨眼呢?」

「我们不是也杀得不眨眼吗?」

「咦?」觉吓了一跳。

「对象是化鼠就是了。」我说这话的同时,有点担心身边的奇狼丸会怎么想。

「……原来如此,您说得一点都没错,我真是粗心,竟然完全没想到这个可能。」

奇狼丸瞪大了仅剩的一只眼。

「我早该发觉不对劲,话说我等菁英部队全军覆没时,那家伙并非直接以咒力杀害我军,仅是挡下我军箭矢,夺去我军武器,我等在手足无措的状态下,误以为是被恶鬼屠杀……之后我在逃脱途中碰上恶鬼,当时与那像伙相距不过二、三十公尺,却完全没有受到攻击。他不可能没注意到我才是。」

说到这里,奇狼丸发出地动般的低吼。

「方才亦是如此,当两位与恶鬼对峙时,我手上武器仅有一颗石子仍然冲向前。我自认当时失去两位,此战必败无疑,但也不觉得能够全身而退。当时恶鬼只是眼睁睁地看著我们逃走,并非不想攻击,而是怕牵连了我才不能攻击啊!」奇狼丸猛抓头,懊恼不已。

「等等,所以是怎样?如果那家伙落单的时候,奇狼丸掉头去攻撃他的话……?」觉的声音颤抖起来。

「没错,那孩子没办法对奇狼丸使用咒力,肯定束手无策。不仅可以轻松解决,甚至可以活捉。」

「混帐!」

觉狠狠瞪了洞壁一眼,蹦出几道裂痕,吓得我冒冷汗。

「我们早就胜券在握了!竟然完全没发现就让机会溜走,怎么没有快点发现呢!?」

「冷静点,应该还不迟。」我尽量保持语气平静。「虽然有点迟,但至少发现啦。」

「不对,至少该在恶鬼……那家伙通过岔路之前发现才对,现在他跟野狐丸会合,奇狼丸冲过去只会被射杀而已。」

觉交叉双臂,长叹一口气。

但我知道,其实还是有方法,成功机率或许不高,却不是完全不可能。那当然只能赌这一招了。

不过这方法太残忍,不禁让我犹豫起来,如果立场互换,我变成野狐丸,肯定毫不迟疑地动手。但我就是犹豫不决,毕竟人类也好,化鼠也好,都是有血有肉,有笑有泪,有情绪会思考……有智慧的生物,都不是棋盘上用过就丢的弃子。我与奇狼丸一路走来,更能深切感受。

而且一想到那孩子是真理亚与守的遗孤,胸口又痛得难过。

攻击町上,破坏房舍,杀死大量无辜民众都是不争的事实,我也曾经满怀憎恨与复仇心。

但那孩子并不是恶鬼。

那孩子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双亲被化鼠所杀,被当成化鼠养育,再依化鼠的命令大肆屠杀。他相信自己是化鼠,所以不会有任何良心苛责,毕竟人类是奴役同胞,说杀就杀的邪恶化身。

不仅如此,那孩子完全没办法反抗化鼠的命令,因为他被强大的攻击抑制与愧死机制绑手绑脚,不可能攻击化鼠,但化鼠能任意攻击他。

所以他才是不折不扣的化鼠奴隶。

他究竟过著怎样的生活?一想到真理亚跟守死去后,那孩子过著如何残酷的日子,心就痛到难以忍受。

但如果我们这次失败了,又会如何?

町上的幸存者别无选择,不是被杀光就是逃往远处,野狐丸只要把那孩子搬上前线就能避免其他町的报复,拖延时间;再等个十年,从町上抢来的婴儿有了咒力,就真的无计可施,全日本迟早会被化鼠征服。

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只能狠下心。

富子女士一定会跟我下同样的决定。

「早季。」觉抬起头来。「你刚才说,想击倒恶鬼只有一个方法吧?」

「对。」我点点头。「这必须要先搞清楚敌军的位置关系。」

我们蹑手蹑脚,逼进死胡同与隧道交点前四、五公尺的位置。

隧道外悄然无声。

我用手势打个信号,觉便收集空气中的水蒸气形成细致的水滴层,在隧道左手边不起眼的位置做出一面小镜子,然后慢慢转动角度,照往敌军所在的方位。

看到了!觉立刻消去镜子,我们又悄悄回到死胡同底端。

虽然只有一瞬间,却清清楚楚。敌军五只士兵埋伏在距离死胡同入口二十公尺左右的位置,往后五公尺则是那孩子。

「恶鬼……那家伙移动位置不只是为了跟野狐丸他们会合,还打算布局陷害我们。」觉轻声说。「如果我们掉以轻心,一逃出去就完了。」

「以我等同胞打先锋,恶鬼殿后,阵形十分合理。」奇狼丸也压低声音分析。「如此一来,我便无法带头冲刺。由我先上,肯定会被前锋士兵打成蜂窝,若由两位先上,却要被后方虎视眈眈的恶鬼大卸八块。」

「看得到野狐丸吗?」

「没看到……那孬种肯定是远远躲在后方。」

我们的目标恶鬼……那孩子正被化鼠兵护在身后,情势大致上不出所料。

另一方面,野狐丸不在前线真是好消息。输赢就在一瞬,如果野狐丸在场,它或许一眼就会看穿我们的企图,如今它躲在后方,等我们出手再反应已经太迟。

野狐丸难得犯下这种战略失误,想必是跟落单的「恶鬼」会合之后,自认立于不败之地。连疑神疑鬼的野狐丸也粗心大意。

必须趁对方没发现之前速战速决。

这计画的王牌,就是奇狼丸。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我对奇狼丸说。

「只要对获胜有帮助……请尽管吩咐。」

我说明了计画内容。

就连奇狼丸听了也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竟然……有这种方法……你怎么想得到?」觉也讶异地问。

「是瞬教我的。」

「瞬?瞬是……啊!」

觉的记忆封印总算解开了。

奇狼丸怔住一会,突然高声大笑。

「了不起!您真是一流军师!我以为完全错失良机……没想到还有如此简单的方法!」

「你愿意吗?」

「不在话下。目前的问题仅有气味而已,我们位于上风,我等同胞位于前线将可轻易分辨气味。」

「这也对……」

我们在死胡同里东翻西找,发现墙上渗出不少水。雨依旧下得很猛,暂时不必担心缺水。

奇狼丸仔细用水洗过身体,涂满泥巴,觉则脱下所有衣物。

「若有蝙蝠粪便则完美无缺,但有这些准备也是颇难分辨了。」

奇狼丸嗅了嗅自己的体味说道。

「光这样还不太够……觉,你能改变隧道里的风向吗?几秒钟就好。」

觉面有难色地说。「我还得做镜子呢。不过只要几秒钟的话,应该有办法。」说著,他笑了起来。「如果是瞬,同时出两招肯定易如反掌……如果我们度过这一关,你要把自己想起来的瞬讲给我听哦。」

「当然。」

我有数不清的话要对觉说呢。

奇狼丸花费好一番功夫仍穿不上觉的衣服,我们只好帮忙,毕竟双方体格完全不同,要穿实在勉强,幸好最后还是挤得进去,最后只剩遮住脸孔。

「对了,用这个。」

觉拆下手腕与头部的止血绷带,血块同时剥落,伤口汩汩渗血,但他毫不在乎。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想必瞒得过。恶鬼或许会认为烧毁狂人毁灭弹时,您脸上受到烫伤……」

奇狼丸从觉手上接过绷带,一圈圏缠在脸上。

「如此一来便万事俱备……如今换我有事相求。」

奇狼丸成了诡异的木乃伊,语气严肃起来。

「告一段落后,町上神尊必定倾向驱除所有化鼠,但还请高抬贵手,饶我等虎头蜂鼠窝女王一命,只因我等母亲是鼠窝全员的生命与寄托……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好,我答应你。」

「我也答应你,无论如何都会救出你的女王,不会害她性命,你的鼠窝一定会东山再起。」

仅管奇狼丸那张显眼的大嘴被包在绷带之下,依然看得出它扬起嘴角。

「得这一句话便再无遗憾。一想到那诡诈奸贼的野心即将粉碎,简直迫不及待啊。」

我们悄悄逼近死胡同与隧道的交会点。

「那就照刚才安排,我从十开始倒数,数到零就行动。然后从一开始数,数到一时觉停住风,二、三、四时反转风向,制造镜面。五、六、七是我攻击,然后八冲出去……」

「好。」

「明白。」

我做了个深呼吸。

接下来这一分钟,输赢便成定局。我一想到此,双腿就开始发抖,还以为历经生死关头,胆子练大一点,现在要上场还是心惊胆跳。

我或许会死。

我还有好多事想做,要是在这地底魂归西天,身归尘土,实在难以忍受。

不对,不是这样。

最怕是死得毫无价值。肩负所有人的希望,却因为能力不足,飮恨死去而不能打倒恶鬼,只能听野狐丸高唱凯歌。

我紧张得口乾舌燥,头晕目眩。

冷静点。

专心完成眼前的使命。

我拚命安抚自己。

「都准备好了?十,九,八,七……」

倒数期间心跳加速,身体正准备迎接一场大战。

「三,二,一,零!」

隧道中的风速骤减,原来觉在隧道左后方做出一道气墙挡住风,又利用制造空气透镜的意象在气墙前方制造真空区块。

「一!」空气中的水蒸气凝结,形成镜面。

「二,三,四!」

觉稍微解除真空区块的一端,负压使得静止的空气吹往反方向,我们在死胡同里感觉不到气流,但仔细一看就知道粉尘确实开始飘往反方向。接著镜子慢慢转动方向,照出右方的敌军阵形。

我挑选镜中一名敌兵,但这次不能悄悄断头,须做得夸张醒目。

口中呢喃真言。

「五!」

敌兵头颅炸得粉碎,血花四溅。

「六!」

其他敌兵陷入恐慌,一阵乱枪打鸟,根本听不见野狐丸制止的声音。火绳枪一旦发射,就须花时间装填才能打下一发。

「七!」

枪声停下,我把第二只敌兵拉到半空中猛撞天花板,碎石与血肉洒在敌军头顶,敌军剩三只。其中一只往回逃,剩下的连忙后退。

「八!」

奇狼丸冲出去,我紧跟在后。

虽然他的身段不甚好看,但体格比一般化鼠高大许多,光靠后脚奔驰前进,在阴暗的隧道中看来应该与人类相去不远。我从奇狼丸身后看见前方有一道矮小身影。是血红的卷发,是他,他正愤怒地瞪往这边。

奇狼丸扮人的演技堪称一流,肯定不输乾先生假扮化鼠逃离险境的本事,它一边奔跑,

一边作势以咒力攻击没逃成的士兵。

同时我这个幕后黑手挥起隐形大刀,砍下士兵首级,狭窄的洞穴里鲜血飞溅,教我呼吸困难。

「ㄨV☆*§……△Ⅱ√¥!」

恶鬼……那孩子咆哮起来完全不像人类小孩。

奔跑在前头的奇狼丸,突然像撞上隐形的墙,动也不动。

紧接著奇狼丸的身体炸出一个大洞,前胸通后背,喷得我满脸是血,还可以看见它的肚肠从背后喷洒在地面。

「△★*¥$……」

那孩子应该是发现了不对劲,突然停止低吼,盯著奇狼丸瞧个不停。

一般人被炸穿身体肯定当场死亡,但奇狼丸依然屹立不摇,因为还有件事情必须完成。它抬起抽搐的右手,松开缠在脸上的绷带。

充满地狱哀嚎的隧道,突然鸦雀无声。

奇狼丸解下所有绷带,露出化鼠的面容,那孩子看了便僵住不动。

「卄ㄍΓ……β△……Σ……」

奇狼丸在最后挤出一小段化鼠语,然后应声倒地。我忍不住跑到奇狼丸身边,它明显已经断了气,但那张大嘴似乎挂著浅浅的微笑。

眼前传来骇人的尖叫声,吓得我抬起头。

「卄ㄍΓβ△●……?」

恶鬼……那孩子吓得发抖,红发底下的额头冒出斗大汗珠。

我想别过头,但还是紧咬下唇,看到最后。

那孩子,真理亚与守的儿子,按著左胸跪倒在地。

他发现自己用咒力杀害同胞,触动愧死机制。

我紧咬嘴唇,口中尝到一股腥味。

他无处可逃,就要这么……

突然,我左胸一阵剧痛,背脊发凉,全身寒毛直竖。

真是晴天霹雳,难道连我也要受罚?实在料不到,居然不能想这些事,不能想因为自己做的一切,最终让同为人类的小孩丧命。

觉从后方赶上来。

「早季?怎么了!?」

好难过,我紧压胸口,自知命在旦夕,但还是拚命说服自己,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突然,我搞不懂为什么想活下来,都已经失去那么多心爱的人,踩过那么多具尸体,为什么还是不想死?

回过神时,痛楚已然消失。我还活著吗?抬头一看,觉像放下千斤重担地对我露出微笑。

「别担心……都没事了。」

他紧紧抱住我,紧得有点疼。

我确实害死了那孩子,但并没有直接出手攻击,所以没有发动愧死机制,只是先行警告而已。我又看往那孩子,他小小的身影横躺在地,静止不动。事情应该结束了。

野狐丸则怅然若失地站在他的身边。

我看见遗体垂落在地的发丝,那红发让我想起往日的真理亚。

挚友留在世上唯一的证据……我不想杀他,却别无他法。

只觉得两行泪滑下脸颊。

如果他在町上平安长大,肯定长成一名惹人爱的活泼少年。

他是无辜的啊……

我直到现在一想起自己的罪孽何其深重,仍然不免害怕。明知道机会渺茫,但依然希望至少在最后能让他以人类的身分死去。

这场宛若诸神黄昏的混战,很快迈向终局。

失去王牌的野狐丸想必看清战局发展,宛如行尸走肉。我们将它拘捕起来,接收它的战船,凯旋而归。

许多人早已下定决心逃离这个町而启程上路,但剩下的人一听我们说恶鬼已死,情况完全改观。包括富子女士在内,伦理委员会的委员大多已经丧命,人们组成重建秩序委员会来担任临时最高决策机构,正式对化鼠进行反攻。

我和觉年纪轻轻就被选入其中。

原本的町领导阶级大多不在人世,没得计较年龄,所以委员会的成员大多是在对抗化鼠过程中崭露头角的年轻人,年纪不到四十岁。

牺牲者名单包括我的双亲,还有觉的所有家人。

我一听说这件事便痛哭失声,原以为眼泪都哭乾了,但就是泪流不止,哭了好几天。

见过我爸妈的人后来告诉我,当他们回到町上,正是战况最危急的时刻。

镝木肆星先生被恶鬼杀害之后,尸体被野狐丸晾在八丁标绳上示众,人们目睹这幅光景简直吓破胆,大多无心反抗,只能四处奔逃。因此化鼠在恶鬼的气势撑腰下单方面猎捕人类,共抓了近百人。

野狐丸的策略是活捉优于杀害,被敌军捕获的人类都被遮眼而无法使用咒力,关进牢房。另一方面,不肯放弃抗战的年轻人小心谨慎避开恶鬼,不断偷袭化鼠部队,确实减少敌军战力。

这时候我爸妈回到町上,先去学校等各机关放出不净猫。

不净猫的智力似乎比我想得还高,不仅可以透过随身物品记住目标对象的气味,甚至只要看到念动力印出的图片,就能准确记住目标,尾随数周伺机攻击。

据说爸妈共放出十二只不净猫,它们隐身在町上的废墟,虎视眈眈地找机会杀死恶鬼,其中有一次几乎成功。

即使是从不同地点放出来的不净猫,只要发现恶鬼,就会像排练过一般展开共同作战。当时有人在附近的房舍屋顶看见经过,将之转述给我听。

化鼠护卫兵守著恶鬼,沿大路往南,而两只不净猫分别从东西两边靠近,西边是棕猫,东边是灰猫,棕猫在上风处,气味被化鼠嗅出来,护卫兵守稳西侧,东边的灰猫就趁机狂奔上前。

此时第三号黑猫、第四号花猫就像说好了一样,从恶鬼身后的北面冲来,花猫快速绕往南面,使得恶鬼瞬间被三只不净猫包抄,命在旦夕。如果不是镝木肆星先生这样超凡入圣的高手,就算解决一、两只猫,也很难应付三猫同时攻击。

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围在恶鬼身边的护卫兵挡下不净猫的攻击。这些护卫都是变种,背上长满刺猬般的尖刺,就连一流杀手不净猫也得花上几秒钟解决,光是用前脚扫倒刺猬兵再开膛剖肚所费的时间,便足够让恶鬼重整旗鼓,用咒力杀死三只猫。

最后不净猫没有解决恶鬼,但至少妥当地拖延恶鬼进军,许多人趁机逃离町。

在不净猫拖住恶鬼的时候,我爸妈前往图书馆,将所有不能落入敌军手中的书籍资料全部烧光。但焚烧产生的烟雾让敌军起疑,结果两人离开图书馆时与恶鬼碰个正著……

我知道爸妈的死,就像其他为町牺牲的人一样都有其价值,但当时情势已然明朗,人类没有对付恶鬼的方法,明显屈居劣势。

没想到这时候恶鬼的举动出现变化,不仅下手开始犹豫,还显得心不在焉,精神恍惚,这让不少人得以保全性命。当时不清楚原因,但应该是清净寺进行的降伏恶鬼法事发挥功用。

野狐丸拷问俘虏逼出了这个情报,因此率领恶鬼与菁英部队快速对付。它们才离开町上没多久,清净寺就陷入火海。无瞋上人、行舍监寺以及绝大多数僧人都与清净寺共存亡,从此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恶鬼。

野狐丸可能是从清净寺得到什么情报,才会来追杀我们。

言归正传,恶鬼已死的情报迅速传开,一扫占据人心的恐惧恶灵,却换上名为愤怒与复仇的双生怪物。

说巧不巧,附近北陆的胎内84町与中部的小海95町派出的援军也已到达。

局势立刻逆转。

化鼠同时失去终极武器恶鬼以及军师野狐丸,连喷炭兵这些反人类变种兵也使用殆尽,已经拿不出任何把戏,又被附近各町的鸟兽保护官层层包围,连逃都逃不了。

代替野狐丸指挥盐屋虻鼠窝的史奎卡将军,全数归还掳来的婴儿,同时派遣特使要求谈和,但重建秩序委员会只花五分钟就把特使变成标本,再将慎重拒绝和谈的文件塞在特使嘴里送回。接著鼠窝又派出特使,希望以无条件投降换取士兵的性命,但特使活生生被咒力强迫突变,化成一堆不成原形的癌细胞送回去。

事已至此,史奎卡下定决心率领全军出击,打算壮烈牺牲。

但化鼠军求生不能,求死也不得,全被满脑子充满愤怒和仇恨的人类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我与觉也参加化鼠扫荡战,但并不打算详细描写当时经过。

只有两件事情令我永生难忘,一件是广大的平原染成血红,眼前全是朦胧血雾,难以言喻;另一件是无数啮齿动物特有的高亢惨叫交错回荡,听来竟如人们哀嚎哭喊的声音。

一星期不见,野狐丸显得有气无力,似乎连身形都小一圈。

这只被铁炼捆著跪在石板上的化鼠,抬起头来看著我们。

「野狐丸,你还记得我们吗?」

它听我这样问,只有微微的反应。

「我是卫生所异类管理课的渡边早季,他是妙法农场的朝比奈觉。」

「……自然记得。」它总算给了沙哑的回应。「两位在东京地洞中杀死我等救世主,逮住我。」

「胡说!不是我们杀的!」觉气得大喊。「是你诡计多端杀了真理亚跟守才对吧?他们的遗孤被你唆使杀了一大堆人!这全都是你的责任!」

野狐丸没回应。

「你接下来要接受审判,不过有些事情我想先问清楚。」我静静地说。

一般来说异类不可能接受审判,但重建秩序委员会决定破例召开特别法庭,并参考距今一千多年前在欧洲进行的动物审判,第一次要给人类以外的动物定罪。不过野狐丸应该没什么发言机会,人们也不觉得它会说实话。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这些事是什么事?」野狐丸微微一笑。

「你的罪状罄竹难书,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屠杀那些无辜的人?」

被五花大绑的野狐丸转过头对我说:「一切都是战术一环,一旦开战不得不赢,若是输了……就只能迎来我现在的下场。」

「你为什么要反抗人类?」

「因为我等不是你们的奴隶。」

「什么叫奴隶?我们确实要你们进贡、服劳役,但也允许你们完全自治不是吗?」

觉尖锐地反驳。

「大爷们心情好的时候是这样没错,但只要因为琐碎小事触怒神尊,整个鼠窝就要被消灭掉,这或许比奴隶还悲惨。」

我想起奇狼丸的话,跟现在听的几乎没两样。

「消灭鼠窝是最重的处分,犯下滔天大错才会发生这种事……只要你们不杀人、不谋反,就不会发生。」我回想起异类管理课做过的处分。

「究竟是鸡生蛋,抑或是蛋生鸡呢……终究我等皆如浮萍污沫,日夜不安,岂不会想脱离这样的困境?」

野狐丸抬头挺胸,滔滔不绝。

「我等具有高等智慧,比起你们毫不逊色。要说哪里不同,就只差咒力这恶魔之力了。」

「别当我没听到,刚才这句话就够判你死刑。」觉冷冷地睥睨著野狐丸。

「横竖都是一死罢了。」野狐丸作势耸肩。

「你说你是为了鼠窝,奇狼丸的意见可不一样。鼠窝间合并没什么,可是你要怎么解释篡夺女王权位,把她们当生小孩的家畜来养?」

「奇狼丸将军确实威猛,却只是冥顽不灵、故步自封的老顽固,它完全看不清根本问题,只要女王掌握鼠窝大权一天,就没有改革的机会。我之所以发动革命,并不是为了自己的鼠窝。」

「那是为什么?为了满足你丑陋的权力渴望?」

「为了打破鼠窝这小小的藩篱,拯救所有同胞。」

「为了同胞?听你鬼扯!你不是老叫士兵送死吗?」

「如我方才所言,一切皆是战术一环,不赢便毫无意义,若赢了,全都值得。」

觉咋舌道。「还是这么油嘴滑舌,可惜啊,你说不赢就没意义,现在你输喽。」

「正是,我便是因此罪该万死。我拿到救世主这张绝对王牌,却被雕虫小技欺骗,全盘皆输。」

野狐丸失望地低下头。

「历史本该扭转……但解放所有同胞的大梦已碎,想必如此良机不再。」

「走吧早季,跟它说再多也是浪费时间。」

「等等。」

我喊住正要转身的觉。

「野狐丸。」

「我名叫史奎拉。」

「那史奎拉,我有一件事拜托你。请你诚心对你杀掉的所有人道歉。」

「当然。」野狐丸……史奎拉语带嘲讽。「在那之前,只要你们先承认自己昧著良心,蹂躏残杀我无数同胞,再向他们道歉就行。」

审判只能说是场怪诞闹剧。

法庭上每陈述一条野狐丸的罪状,满场旁听人(可能除了重病重伤的人之外,町上所有人都出席了)便喧嚣大骂。

担任检察官的木元女士(曾任富子女士的属下)眼见群众情绪已经煽动到高点,便转向绑在被告席上的野狐丸。

「野狐丸,现在给你答辩的机会。」

「我名叫史奎拉!」史奎拉大喊,众人嘘声四起。

「你这头野兽,竟大胆蔑视町里赏赐的尊名?」

「我们不是野兽,也不是你们的奴隶!」

这句话让群众的愤怒达到最高潮,外泄的咒力让临时法庭充满紧张气氛,但野狐丸早知要死,毫不畏惧。

「如果不是野兽,你又是什么玩意?」

史奎拉环视整个法庭,一瞬间还对上我的眼神,让我吃了一惊。

「我们是人类!」

群众一时鸦雀无声,接著哄堂大笑,连木元女士在这片笑声中也只能苦笑,等笑声平息下来,史奎拉突然抢在木元女士之前大吼大叫。

「尽管去笑!恶事必不久长!即使我死,总有一天也会有谁来继承我的意志!届时就是尔等暴政终结之时!」

法庭陷入混乱,许多旁听者气得浮起青筋,恨不得立刻将史奎拉大卸八块。

「请等等!各位,请等等……」木元女士拚命让众人安静下来。「请听我说!听我说──这样太便宜它了!立刻杀掉它实在太亲切了,对不对?请想想这恶魔做了些什么,可以让它走得这么轻松吗?我要对这奸贼滥货,求处无间地狱之刑!」

众人高声喝采。

我悄悄离开法庭,觉跟著我出来。

「怎么了?这不是它应有的报应吗?」

「真的吗……」

「你怎么这样说?你爸妈,我全家,还有町上的人……被它杀掉的人数都数不清吧?」

「嗯,可是残忍复仇又有什么意义呢?快点杀掉它就好啦。」

「这样大家不会善罢干休,你听听那声音吧。」

群众狂热的呼喊应该可以传到数公里外,接著声音慢慢转为规律的而重复的「无间」、「地狱」四字。

「我已经……搞不懂哪边才对了。」我喃喃自语。

经过半天的审判,史奎拉被判了检察官求处的无间地狱之刑,将要对它全身的神经细胞传递最强的痛苦资讯,并持续用咒力修复损伤,是死不了也疯不了的终极刑罚。

史奎拉会在这种情况下活个上百年。

我想起富子女士的话,必定要在没有任何生物体会过的痛苦中,缓缓夺去它的性命。如今这承诺实现了。

然而,我的心中却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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