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夏暗(4)

「逃吧。」觉说。

「逃去哪里?」

「哪里都行,离开这巢穴就对了。」觉起身观察寝室外的情况。「早季还记得路吗?我们好像走了九弯十八拐到这里。」

「不知道记不记得起来,脑袋昏沉沉的,不太有信心……」

我试著回想从晋见女王之处到这里的路。

「不行,我记得第一个弯是左转,之后的记忆很混乱。」

我本来就不擅长记路,按照原路走一遍还有可能,但折返须把原来的地图全翻转过来,脑袋乱成一团。觉交抱著双臂,拚命回想。

「路口应该没那么多分岔吧?顶多就三岔道,刚开始是两条路往左,接下来往右,再来……往哪?」

「我记不得转弯顺序,但我清楚从进巢穴到这里一路都是平缓下坡。」

为什么清楚记得?因为我觉得自己彷佛被领往阴曹地府。

「这样吗?嗯……所以一次都没走上坡。」

觉凑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

「这次往上爬就好。如果半途遇到下坡就代表走错路,回到前一个路口换一条路就行。」

「可是往上走不代表就是对的路吧?」我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

「这么说没错,但就算走错路,一直往上爬,迟早会回到地面吧?」

这样真的可以吗?我担心起是否要按照觉的判断行动,毕竟怎么记得住之前在黑暗中行走过的道路。要是路上有条绳子就好了,特修斯也是藉助阿里亚涅的丝线指引才走得出牛头人的迷宫。

「我们是不是找化鼠带我们出去比较好?如果迷路……」

「不行,如果史查拉禀报女王,女王一定起疑。」觉靠近我,「我们怎么说明想趁这时候逃跑?要是被化鼠发现我们没咒力,我们根本猜不到它们接下来的对策。」

我竖耳聆听著附近的动静,似乎没有化鼠活动的气息,黎明是它们活动力最低的时候。但寝室外的通道无比昏暗,伸手不见五指,我实在没勇气往里面跨出一步。

「这里是不是怪怪的?」

觉听到我的话,不耐烦地回答:「这里什么都怪,哪里不怪?」

「为什么寝室里比外面亮?」

觉一时愣住。没错,我们在房里依稀看得见彼此,但进入外面的洞穴就什么都见不到。

「真的……对啊,一定哪里有光源。」

我们在寝室中寻找光源,但奇怪的是遍寻不著。觉依然紧抓著从土蜘蛛手上抢来的长枪,一边用左手确认我的位置,一边用右手持枪,探索寝室深处。此时黑曜岩般的光滑枪尖倏然闪现针孔般的光点。

「刚刚那是?」

我们慢慢走往寝室角落,发现上方落下一道微光,抬头一看不禁错愕。天花板上开了一个大圆孔,里面盈满星星的光芒。

「洞外?这里可以通到地面?」

「不对……这不是星星。」觉难以置信地低喃,「看起来像星星,但不会闪烁,这是什么?」

觉伸直长枪顶著成千上百的绿宝石光球,光球乍看和我们距离遥远,没想到一顶就勾到,这时光球分成数道各自摆动。觉慢慢收回长枪,他应该碰到了几颗光球,枪尖留下牵丝的黏液。

「黏黏的,早季摸摸看。」

我摇摇头。

原来在天花板上发光的,是化鼠养来当家畜的变种土萤。

土萤又称萤火虫,远古以来便栖息于纽西兰、大洋洲一带的洞穴中。品种类似苍蝇、蚊子、虻等昆虫。幼虫在洞穴顶端筑巢,垂下牵丝的黏液球来猎食被黏住的昆虫;土萤会发出光线吸引猎物,光线反射在黏液球上,看起来宛如神秘奇特的翠绿银河。日本列岛原先没有土萤分布,据说在古代文明崩溃前不久,人类引进土萤做为钓饵,一部分存活下来,经过化鼠品种改良,成了贵宾室吊灯。

觉再以长枪采集黏液,确认发光体是某种昆虫的幼虫;经过短暂讨论,我负责垫背,让觉踩著我的肩膀采集土萤。至于为什么体重比较轻的我不上去采?因为发出绿光的蛆虫很恶心,我不想碰。

觉抓来几只土萤,用它们分泌的黏液黏在枪尖上,多亏化鼠的品种改良,土萤受到这等虐待还是不断发光。

「好,走吧。」觉站在寝室出口,毅然决然地说。

我们背起背包紧握彼此的手,靠著昆虫发出的微光往黑暗中迈进一步。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路程相当独特。

身边的光源仅剩长枪上宛如鬼魂的土萤微光,而包括脚底在内的其他范围一片漆黑。我试著面向侧边,伸出手在眼前晃动,却连一点影子都看不见。幸好洞穴不宽,我们并肩前进,身体不时擦过墙面。

「现在是往上吗?」我常丧失信心,反覆向觉确认状况。但每次问往上还往下,觉只回答:「不知道」或「谁知道」,不管什么回答都不会改变现况。

枪尖的光线不时照出双岔路或三岔路,我们在微弱的光线下还是分得出岔路,因为岔路口都种著夜光苔当路标。夜光苔正如其名,是闪著淡绿光线的苔藓,与土萤不同,无法自行发光,须藉透镜般的细胞汲取四周光线,在缺乏光的洞穴行光合作用。这些细胞会反射光线,看似发光。

化鼠仅靠触觉与嗅觉就可以在狭窄的地洞往来,但为了提升文明,须提高移动的效率,因此会利用这些生物特性。

我们默默往前,路上一只化鼠都没见到,或许现在是鼠窝休息的时间。原本我们深信是运气好,但愈往前走,状况愈怪。

「哎,我们应该走很远了吧?」我问觉。

「嗯。」

「是不是走错路?」

我们停下来,如果走错,这是哪里?我回溯记忆中的路线。

「怪了,途中慢慢想起来时碰过几个路口,转过几个弯,应该不会走错啊……」

「但应该哪里错了,我们没花这么多时间过来啊。」

「也对,回头吧。」

我们在阴暗的洞穴中掉头前进。继续往地洞深处钻令人泄气,但我们别无选择。不久,又碰到令人错愕的状况。

「岔路!」我惊呼。「怎么可能?刚才这里根本没岔路。」

我边走边记路,因此满有信心。

「……确实没有。」觉抓了一把岔路上的泥土仔细端详。「该死。原来是这样。」

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吓我一跳。

「怎么了?」

「确实有这种可能,但怎么会这么快……」觉深深叹口气。

「你在说什么?究竟怎么回事?」

「这里的土还很新……」

觉的解释让我脸色瞬间刷白。化鼠会不断在巢穴里挖隧道好改变鼠窝形状,我们怎么走去寝室,不代表路上的分岔到现在还一模一样。

「我看巢穴没活动,还以为没问题,可是就算其他活动停了,洞还是在挖。或许鼠窝正进入备战状态。我们一经过就马上有化鼠从别处挖过来,因此出现这条岔路。」

觉忿忿扔掉手中的泥土。

「那我们现在……」

「迷路了。」

如果看得见觉,他想必哭丧著脸、狼狈不堪。

之后我们在阴暗的地洞中四处徘徊。也许仅仅过了三十分钟,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底下钻爬狭窄的洞穴,试图找到出路的压力超乎想像。我们衣著单薄,冷得起鸡皮疙瘩,却又热汗淋漓。行走过程中,我们不时用平时不会使用的脏话咒骂,诅咒不幸,哀求神明的垂怜又安静啜泣,但一直紧紧握著彼此的手。

最后,终于陷入短暂的精神错乱。

我的第一个症状是幻听。

「早季,早季!」

有人不知在何处喊著我的名字。

「你叫我?」

我随口问觉,通常只会听他不耐烦地回答:「没有啊。」

「早季,早季!」

这次我听得很清楚。

「早季,你在哪里?快回来。」

是爸爸的声音。

「爸!爸!」我大喊。「救命!我迷路了!」

「早季,你听好,千万别跑到八丁标外面。八丁标中有强力结界,安全得很,但跨出一步就没有任何咒力保护了。」

「我知道,可是我回不去了!找不到路了!」

「早季,早季,你要小心化鼠。化鼠敬畏具有咒力的人,当神一样来拜,并且绝对服从。可是对上没有咒力的孩子,就不知道会有什么态度。所以我们要尽力避免孩子与化鼠碰面。」

「……爸爸。」

「喂,你在念什么啊?」

觉的声音比幻听更空虚、更不真实。

「据说第五代皇帝大欢喜帝登基时,要求民众欢呼喝采连续三百年。要是谁先停下拍手的,就被选为祭品,以PK点火燃烧身体,那悲惨的焦尸还会被送进皇宫当饰品。所以民众给大欢喜帝的恶谥,就是阿鼻叫唤王。」

「爸爸,救我……」

「第十三代爱邻帝,恶谥为酸鼻女王……只要有人不顺她意,就惨无人道地……无上的喜悦……绝食避免呕吐……第三十三代宽恕帝,在世时便有别号犲狼王……啃咬尸体……其子第三十四代皇帝,醇德帝,恶谥邪门王……十二岁便活生生拧下宽恕帝头颅……害怕自己可能遭到杀害……将年幼的旁系与直系手足……尸体喂养大批沙虫、海蟑螂……第六十四代圣施帝,恶名夜枭女王……满月之夜掳走孕妇,开膛剖肚,生呑胎儿,吐出满地碎裂人骨……」

爸爸的声音一时听来非常扭曲,突然又变得极为平淡。

「你听好,前史文明的动物学家康拉特‧劳伦兹指出,野狼、渡鸦等动物具有强大伤害力又具有社会性,还拥有一种避免同类互相攻击的生物机制,即为攻击抑制。另一方面,老鼠与人类等动物并不具有强大攻击力,自然缺乏攻击抑制机制,同类间经常发生过度攻击与杀戮行为。」

「爸爸,别说了……」

「姚基发现故意牺牲一个据点,就能成全己方联系,切断对方补给;可惜有个问题,要牺牲的据点正是因它亲自坐镇。不出所料,敌人包围姚基的据点,姚基等六只守卫虽然英勇奋战至最后,还是全都被千刀万剐,变成香喷喷、热腾腾的肉饼。」

「混帐!振作点!」觉抓著我的肩膀。

「我没事……」嘴上这么说,幻听却挥之不去,甚至出现朦胧的幻觉。

「学校有批准你们到这地方来吗?」

僧人模样的幻影嘲讽著我。

「你们违反伦理规定基础,十重禁戒中的第十条,不谤三宝戒。你们听从恶魔之声,对佛门教义提出异议。所以我要将你们永远冻结在纸人中,你们就当个纸人渡过余生吧……」

「早季!早季!」

我差点被摇到内伤,这才回过神。

「觉……」

「你自言自语些什么啊?我还以为你脑袋坏了!」

「是快坏了。」我低声回应

我应该差点陷入危险的崩溃前兆。如果没有彼此,我也许会精神失常。我们后来又在地洞徘徊一阵子,期间一只化鼠都没碰上,仔细想想,它们也许老远便感知我们而故意让路。接下来,我先惊觉情况有异。

「你听得到吗?」

没反应。我握紧觉的手,但仍无反应。

「觉?」

我打了他两、三个耳光,他挤出一丝低吟。

「振作点,我听到怪声音了!」

「声音一直都在响啊……」觉微弱地说,「有人从地底叫我们,那是死人的声音……」

我打了个冷颤。很明显的,觉继我之后产生幻觉,但我听到更宏亮的声音,难道是因为走在阴暗的地洞,感官变得更加敏锐。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危机逼近。

现在没时间担心觉了。

竖起耳朵一听,又来了,声音回荡在洞里,不清楚来自何方,但愈来愈响亮。啊,我听清楚了,是众多化鼠在尖叫、怒吼与惨叫,还有敲锣打鼓般的金属撞击声,以及不知道是鼓掌还是潮水的异声。

这些刺激神经的怪声,全是战争的声音。最坏的预感成真了。

「要快点逃才行!蜘蛛打来了!」

我握紧觉的手,他毫无反应。

眼前又是岔路,往哪逃才好?左边?右边?或回头?

我摸索著觉的右手,长枪指往前方,但见不到黑暗中微弱的绿光。我连忙摸索枪尖,土萤已经死了。但我发现四周并非完全黑暗,种在岔路的夜光苔发出微光,某处也渗出微弱光线。根据我们在地洞中徘徊的时间推测,天亮了也不奇怪。出口应该就在前方。

我望著一片漆黑的前方,左边比较亮,我拉著觉小心翼翼前进。愈往前走,地洞愈亮,化鼠交战的声响也更加响亮。

如果就这么从出口出去,闯进化鼠战场的正中央,没有咒力的我们根本无法保命。

周围的亮度可比新月夜光,而眼前通道平缓向上,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右弯处,光线就是从那里射进。我犹豫半晌,迈步向前,心想不能停在这里,得确认出口的情况。

就结论来说,这短暂的迟疑救了我们一命。

霎时,我听见附近传来化鼠的惨叫,紧接著一只化鼠连滚带爬地从转角处冒出来。化鼠全身断断续续地抽搐,死命往我们爬,明显受到致命伤。同时,我察觉有异,鸡蛋坏掉般的臭味传来。我朝濒死的化鼠身后看,入口射来的光线打亮潜进地洞的烟雾。

本能告诉我,千万别吸入烟雾。

「往这里。」

我拉著觉的手,一百八十度地掉头前进,拚死跑回刚才走过的地洞。尽管快速跑了一段,恶臭却没有消失的迹象,反而愈来愈浓烈。陷入恐慌之际,始终没反应的觉突然自嘲起来。

「逃到哪里都没用,我们要变成老鼠了。」

我气得反驳:「我们才不是老鼠!」

「一样。」觉低声说著,口气十分悠哉。「洞里的老鼠被烟熏就无路可逃。」

「烟熏?」

我总算知道心中不对劲的感觉来自何方。

「平常烟雾都会往天上飘,怎么往下追过来呢?」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觉像个高傲的资优生,睥睨著连简单问题都答不出来的笨学生。「既然要攻击躲在洞里的对手,当然要用比空气更重的毒气。」

我倒抽一口气。

「你既然知道,怎么不早说。」

我压抑怒意往地底逃,回想著走过的路。记得有一处是长长的上坡,给了我会通往地面的错觉。但走到接近地面的位置时,坡道像故意让我失望般又再次往下挖。到那里或许避得开下沉的毒气。

失去土萤的光芒,又陷入疯狂,我们在错综复杂的地道狂奔。这样还能走上正确方向几乎可说是奇迹。

「是上坡!」

脚底的感觉告诉我已经上了长上坡。我们奔跑好久,大小腿的肌肉纷纷哀嚎,但只能咬牙继续。疼痛与苦楚在在证明著我们还活著。

道路总算平坦起来,往前又是平缓下坡。

「先在这里等等。」

只能祈祷灌入巢穴的毒气不会冲到这里。若是单行道,继续逃是比较聪明的做法,但化鼠的巢穴像蜘蛛网般四通八达,毒气比我们更快到前方,最好的方法是留在制高点。

我俩在黑暗中席地而坐。

「还好吗?」我问。觉低声回答:「还好。」

「毒气大概多久会散?」

我还是看不见觉的身影,但感觉他在摇头。

「不会散啊。」

「怎么可能?难道会永远留在地洞里?」

「那倒不会,不过应该几天都散不了。」觉深深叹一口气,「不是这里的空气先用完,就是毒气慢慢扩散到这里。」

我喉咙冒出一股酸苦味,看来我们真的只能坐以待毙。

「……那我们该怎么办?」

「不知道。」觉的语气毫无抑扬顿挫。「万一盐屋虻鼠窝打赢了,或许会把我们挖出来,但这也要等到毒气散了才有可能。」

绝望抽乾我的力气,明明拚命逃到安全地带,一回神却发现自己要被活埋在这个深深地洞。完全束手无策,等待著死期来临,这完全是精神上的酷刑。在地洞里被毒气追著跑还轻松一点。

「虽然现在情况很差,可是……」我很自然地开了口。

「嗯?」

「幸好不是一个人。」

「拉著我陪葬,爽了吧?」

我笑了笑。「如果只有我一个,一定撑不过来。绝对到不了这里。」即使终点是死胡同,我们仍竭力擦到最后一刻。

「我也是。」

觉的口气又恢复以往,我总算放心,但精神错乱比较不会感到痛苦吧。

「真理亚他们不知道顺利逃掉了没?」

「应该逃掉了。」

「那就好。」

对话到此结束。时间在黑暗中缓缓流逝。不知道经过一分钟、五分钟还是三十分钟,我迷迷糊糊惊醒。

「觉!觉!」

「……怎样?」觉的回应很空洞。

「是臭味,闻得到吗?毒气扩散到这里来了。」

这股臭鸡蛋般的恶臭,就是在出口附近闻到的味道。

「这里已经不行了,要不要往前逃?」

「不了,我想没其他地方比这里高,往低处逃等于自杀。」

觉也是拚命在思考出路。

「你的鼻子比我灵,闻闻毒气从哪来的?从出口?还是两边都有?」

「我不知道。」

如果环境条件够好,或许听得出声音方向,但人类不可能判别气味从哪里来。

「不对,你等一下。」

我灵机一动,先闻闻靠近出口那边的恶臭,再小跑步到洞穴另一端的下坡确认味道浓淡。幸好觉看不见我的动作,我简直像到处乱嗅的化鼠。

「我想是从刚才的出口那边,单一方向来的。」

「那应该还来得及,堵住地洞吧。」

「堵?怎么堵?」

「埋起来啊。」觉用长枪挖掘毒气逼近处的洞顶,虽然看不见他的动作,但从空气的流动以及不断弹到脸上的泥块,不难想见他多拚命。

「早季,危险!」

觉突然扑向我,把我推倒数公尺远,然后挡在我身上。我还不清楚怎么回事,头顶便崩下大堆土石,我赶紧闭上眼,用双手盖住脸,等待土石不再崩落。为了避免吃到土,我连尖叫也不敢发出来。好不容易结束了,我发现全身都是泥土,膝盖以下整个被埋住。

「没事吧?」觉担心地问。

「我没事。」

「好危险,差点要被活埋了。」

冷静想想,在地洞里往上挖,实在不是什么正常作为,但生存本能让我们不顾后果采取行动,幸好结果还不错。我们小心翼翼从土石中抽身,确认通道已经完全封锁。保险起见,又把土堆拍得更扎实,以免毒气渗进来。

「如果再往上挖一点,是不是就能出去了?」我抬头看著洞顶。上方土石崩落不少,但我当然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对吧?应该还有三公尺以上。由下往上挖实在太乱来了,这次肯定会被活埋。」

最后,我们还是无计可施,只得在黑暗中坐下来。

堵住通道的行动一时让我们以为事情有改善,但深思后就知道什么都没变。我们所在的地方变得更狭窄,如果另一边也灌进毒气,只能举双手投降了。毕竟把另一边通道也堵住,狭小空间中的空气很快会耗尽,必然闷死。

这次真的完蛋了。

我不想死在这种地方,但什么都无法做。真难相信自己在人生最后的关头上竟是如此平静,但我身心俱疲,连情绪爆发的力气都不剩。

我离开觉,在黑暗中抱膝而坐,又看见幻影。在正常世界里要碰上极大危机才看得见不存在世上的事物,但在这里就像打开开关,随时可以见到幻影。长时间徘徊在黑暗中,控制精神的力量会减弱,潜伏在心底的妖魔鬼怪便跋扈起来。

最先看见的是蓑白。它半透明的身子由左至右缓缓掠过眼前。影像如此清晰,我不敢相信是幻觉。V字形的头部触手与背上大量的触手,前端闪著红、白、橙、蓝等鲜艳光芒。接下来,洞顶垂下数不清发著绿光的黏液丝,土萤迅速在我眼前展开一片辽阔的银河。

蓑白逐渐被黏液缠身,扭著身子前进,还是被缠住。黏液丝如吊灯般摆荡,缓缓捆起蓑白往上拉。蓑白将身上几条沾了黏液的触手接连弄断。没了触手的蓑白背上发出强烈的七彩光芒,光线千变万化、交织缠绕,在空中画出或直或圆的图样。美得让我沉醉。

慢慢地,蓑白变成拟蓑白,拖著一条七彩残影,缓缓从眼前消失。

光影飨宴,渐渐沉入黑暗。

我心想,一切都要被封入黑暗了吗?就在此时,四周又变了一套景色。眼前出现一道橘红光芒,护摩坛上烧著熊熊烈火。

橘红色的火花飞舞,附和著地底传来的真言诵唱声。

是那天的光景。

祈祷中的僧人将药丸之类的东西扔入护摩坛上的火堆,再注入香油,火焰一发冲天。身后大批僧人的诵经声,如夏日蝉鸣般在我耳中回荡。

我在那天通过清净寺的仪式,被授予咒力。

为什么人生最后关头看见的不是父母,也不是儿时玩乐的田园,而是这幅光景?

剎那间,又唤起我另一道回忆。

「不行!真言不可以告诉任何人!」觉厌恶地说。

平时没做几件正经事,偏在这时候装乖,实在令人火大。

「没关系,我们是朋友吧,我一定会保密。」我只好采取死缠烂打的做法。

「你为什么要问我的真言?」

「就想知道真言是怎样啊。看跟自己的有什么不一样。」

「……那早季先说你的来听听。」

觉狡诈的表情激起我的斗志。好,既然你有这种打算,我就反将你一军。

「好,这样好了。我们把自己的真言写在纸上,数到三,一起秀给对方。」

「嗯……还是不要好了。把真言告诉别人就会失效。」

怎么可能会这样?我在心底吐槽他。

「就说不用仔细看,这样也不怕给人记住啊。秀一下下就好。」

「这样有意义吗?」觉狐疑地说。

「这样就好。反正朋友之间互相看看,大概知道真言多长就好了。」

我好不容易说服闹别扭的觉,彼此将真言写在纸上。

「好了吗?数到三哦。」

我们拿著纸片面对面,然后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翻转纸张把真言秀给对方看。

「看到了吗?」觉一脸担心。

「完全看不清楚,不过大概知道长度,但也没那么多字嘛。」

「嗯,早季的也不是很长,大概跟我差不多。」

觉总算放下心,将手上的纸片揉成一团,点火烧掉。纸片瞬间就成灰烬。

「……该不会看见一、两个字吧?」没想到觉这么胆小,非得问清楚。

「没一个字看得清楚。觉的字就算仔细看也看不懂。」

觉这才放心离开。我趁机拿走觉写真言时用来垫底的纸张并仔细审视。觉写字的手劲大,笔迹清晰,用软铅笔一描便出现明显的文字。

我后来到图书馆查询,知晓这是虚空藏菩萨的真言。

或许会成功。我屏气凝神,观察觉的状况。他的呼吸像进入深眠般轻微,但不时发出不清不楚的嘟哝声。他如今的意识就像中了催眠术。一旦打开潜意识的封盖,解放平时压抑的念头,要像我刚才一样陷入幻觉中也不奇怪。

催眠术的困难,在于如何引导意识模糊。现在这种状态应该行得通。我已经知道烙印在觉意识深处的魔法咒语:真言。

我绝不能失败,一旦失败,我们会死在这里。我谨慎地在脑中反覆演练该说的台词,然后深吸一口气,厉声喊道:

「朝比奈觉!」

我看不见觉的脸,不知他有何反应。

「朝比奈觉!你们破坏规矩,擅闯禁地,犯下禁忌倾听恶魔妖言。这已是大罪一条,但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

我稍稍感到他的身体抽动一下。

「你们违反伦理规定基础,十重禁戒中的第十条,不谤三宝戒。你们听从恶魔之声,对佛门教义提出异议。我必须在此立刻冻结你们的咒力!」

觉啜泣起来,我非常心痛,但还是狠下心继续。

「看著火焰。」

觉毫无反应。

「看著火焰。」

他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你的咒力已经被封在这纸人之中。看到纸人了吗?」

觉深深叹口气回答「是」。

「现在将纸人送入火中!尽皆烧灭!毁去众烦恼,灰烬奉还无垠荒土!」

我鼓足了气,加大音量。

「看啊!纸人已经烧尽!你的咒力已被冻结于此!」

觉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舍下你的烦恼。将一切扔入清净炎中烧灭,你方能获得解脱。」

紧要关头来了,我走到觉的身边。

「你全然皈依神佛,拋弃了自己的咒力。」

我尽量让语气温柔亲切,穿透觉的心灵深处,解开缠绕在他心上那一道道暗示的锁炼。我当下内心仅有救觉的念头,但救他之前不得不陷他于痛苦,我一定要向他道歉,除此之外,他这一路拚命保护著我,我也要向他致谢。千丝万缕的思绪如洪水般瞬时涌上心头,我泪湿眼眶。

「大日如来慈悲,我在此再次传授你真正之真言,召唤精灵,还你咒力!」

我用拳头猛敲他的双肩,贴到他的耳边轻声呢喃。

「南牟,阿迦舍,揭婆耶,唵,阿唎,迦么唎,慕唎,莎诃」

半晌,什么都没发生。但四周逐渐明亮起来。

「觉!」

我哭喊出声。光明来自于长枪,黑曜岩枪头部分变得红热,发出耀眼的光芒。

「觉,这是你做的吧?你感觉得到吗?咒力恢复了。」

「嗯……好像是。」觉听起来像大梦初醒。

「快点把洞顶打穿,弄走这些碍事的土。」

「好。」

「啊,等等,外面可能充满毒气……」

「你放心。我一口气全轰掉。」觉露出可靠的笑容。「空气可能会暂时稀薄一点,你先按好耳朵和鼻子。」

我连忙用双手拇指与中指,勉强同时按住耳鼻,同时头顶上的大片泥土像地震般震动起来。

下一刻,随著一阵龙卷风般的巨响,土堆消失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