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新芽的季节(7)

「前史文明直到西元二〇一一年才以科学力量揭开念动力,也就是PK长久以来的神秘面纱。」

拟蓑白静静说明。她抑扬顿挫的声音充满智慧,又有女性的甜美,非常迷人。但咬字过度清晰,反而冰冷又机械化得不像人类。

「之前,所有公开或受到科学家监控的实验,都以惨痛失败告终。然而二〇一一年,亚塞拜然共和国认知科学家伊姆兰‧伊斯麦洛夫,于首都巴库进行实验,获得完美成果。原本科学家已知在量子力学领域中,观察行为本身即会影响观察对象,造成改变;而伊斯麦洛夫这名科学家预告,透过PK可将该现象从微观世界扩大至巨观世界。原本观察员对实验结果不抱期望,潜意识自动抵抗PK发动,对实验造成严重影响。但伊斯麦洛夫采用多重盲验法,尽量细分观察对象,让所有观察员都无法得知实验内容及完整轮廓,包括伊斯麦洛夫本人在内,所有得知实验意图的人员皆不可获悉实验时间与地点……」

我们五人对拟蓑白漫长的故事无比著迷,虽然理解内容不到百分之一,但流进耳中的话语宛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瞬间被我们吸收。以往对世界的知识总缺几片关键拼图,但它们现在就在这里。拟蓑白的话语塡补了空缺,滋润我们的好奇心。

出乎意料的是,这些知识同时带来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地狱。

「……伊斯麦洛夫发现世上第一名超能力人士为十九岁之女性,叫诺娜‧马达诺娃,当时她仅能移动透明密封管中轻如羽毛的塑胶球。但有如化学溶液一旦形成结晶,便会逐渐在周围形成相同结晶,她正是扮演促进全人类进步的新型结晶。从她开始,全球接连出现力量觉醒的案例。」

不知何时,真理亚走到我的身边,紧紧握住我的手。人类如何获得神明的咒力?这段起源总在我们的历史课本中模糊带过。

「……获得PK的人类急遽增加,最终达到全球总人口的0.3%,进入高原期。之后社会长期混乱,统计资料消失殆尽,仅有残余调查结果显示,PK能力者罹患人格分裂症的比例较高。」

「只有百分之零点三?」

觉不安地低喃。这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那剩下的99.7%人类又怎么了?

「社会处于混乱状态是什么意思?」真理亚问。

「混乱初期,普通人类对PK能力者发起反对运动。能力者初期仅能发挥微小能力,但极可能破坏社会秩序。日本少年A所引发之事件成为反对运动的导火线。」

「少年A?那是他的名字?」守皱眉。

「当时未成年人一旦犯罪,几乎不以全名报导,因此以字母A称呼。」

「少年做了什么?」我问,最糟的事情想必也只是偷人家东西。

「A的能力虽然微弱,但他某天发现使用可轻易打开任何锁具;于是他以该能力多次于深夜入侵公寓大楼,性侵十九名睡梦中的女性,并杀害其中十七人。」

我们全僵住了,无法相信自己听见什么。

性侵害,杀人……也就是夺人性命。

「等一下,怎么可能?乱讲,不可能,A不是人吗?人怎么会跑去杀人!」

觉用哑声嘶吼著。

「是的。A遭到逮捕后又发生多起相同案件,大多数皆无法锁定嫌犯,侦查陷入胶著。而且凶手都使用PK破坏监视录影机等等。结果普通人的怒气转向所有能力者,不断发生各种暴力事件,从轻度骚扰至公开凌虐皆有。能力者组成各种防卫组织,其中最激进的组织主张淘汰普通人,建立能力者社会,最后开始以PK进行恐怖活动。全球充满复杂的政治、种族与思想冲突,进入混乱与战争的年代。连前所未有的万人规模交战也成为家常便饭。」

我们哑口无言,面面相觑,恐惧剥夺了我们的表情。守更直接摀住耳朵蹲下来。

「……最后,军事强国美国爆发了铲除能力者的内战,由于简易判断仪器可透过电击辨别能力者,加上全国各处皆有枪械,北美大陆之能力者一时由总人口之93%降至0.0004%。」

觉猛摇头,不断反覆呢喃著:「骗人……骗人的……」

「……另一方面,科技大国印度成功找出能力者与非能力者之间的基因差异,加快脚步研究如何透过基因改造,赋予全人类PK。很遗憾,这项实验并未成功,但实验资料日后以不同形式造成贡献。」

我像从梦中醒来,看著被虎蛱蟹抓住的奇妙生物,或说机械。这会不会是地狱派来的恶魔,目的是妖言惑众,让我们心神失调?

「……讽刺的是,残存的PK能力者长期面临生死关头,在庞大压力下急速进化。一开始科学家认为,PK是大脑将分解醣分产生的能量投射于物体上,但不正确,其实可使用的能量没有上限。当时最强的能力者力量已经超越核子武器。于是能力者发动反攻,扭转局势,地球上所有政府瓦解。目前史册上未记载的前史文明自此完全停摆,时光倒流,回到黑暗时代。世界人口由于战乱、饥荒、瘟疫等影响而大幅减少,估计仅剩全盛期的2%。」

我头晕脑胀,非常不舒服,虽然想制止拟蓑白继续说,但不知如何开口,就连发出声音都有困难。想必其他人也是。

「……黑暗时代持续约五百年,期间无法正确叙述世界状态,基础建设崩溃,网际网路自然消失。资讯再次受到地理障碍阻绝,人类又回到封闭的狭小世界。」

拟蓑白继续说著,似乎相当开心。

「但黑暗时代依然发行些许书籍。当时最可靠之文献显示,东北亚的人类社会分为四个水火不容的集圑。讽刺的是,人口骤减反而达成某种程度的区域隔阂。第一集团,是由少数能力者统治多数普通人的奴隶王朝;第二集团是不具超能力,透过隐居山林、不断迁徙,逃离奴隶王朝威胁的游猎民族;第三集团是以家族为单位,不断使用PK攻击杀戮的掠夺者族群;最后一个集团,使用前史文明遗产维持电力供应,持续传承科技文明。当然,持续发行书籍的便是第四集团的人类。」

「书籍……就是你说身体里那些很小的书?」

瞬清清喉咙打破我们的沉默,总算改变话题,终于能稍微松口气。

「不,是重现古老活版印刷技术所印刷的普通书籍。我们图书馆则是扫描书籍,存取文字资料。」

但拟蓑白到关键部分又不知在胡说什么。

「你们跟第四集团是一伙?」

「我们定期接触,但并非长期共同行动。图书馆的存在意义是保护人类知识财产,可惜的是,图书馆从某时期开始成为多数人攻击目标。因此透过机器人工学进展,想出具有回避能力的自走型档案库。各大都市生产过可在下水道中自由活动的机种,然而都市受到核子攻击,档案库停止运作,仅剩仿照野生动物的机种。该机种可承受野外风雨,自行摄取能量,保持功能完整,并且受到进一步改良,可顺应环境改变自我外型,称为自主进化式,也就是我。」

拟蓑白洋洋得意。

「自行摄取能量……你吃什么?」依然蹲著的守抬起头。

「大小合用的生物,例如水中微生物,可直接吸收消化。此外,我们具有吸血功能,若时机恰当,可捕捉小型哺乳类吸血。」

光想就毛骨悚然,我把视线从拟蓑白身上移开。

「……后来怎么了?从黑暗时代到我们这个时代之间发生什么事?」

瞬又把话题拉回来。

「刚才说黑暗时代有四个人类集团对吧?意思就是其中哪一个……」

我们肯定是四大集团之一的嫡传子孙。

「四个集团中,以掠夺者集团最先式微。」

拟蓑白这句话让我们松了口气。

「掠夺者是由数人至二、三十人组成的血亲团体,毫不犹豫对敌人使用PK,有时甚至杀光整个村落,嗜血屠杀的作风令人闻风丧胆。但掠夺者团体相当不稳定,无力消灭奴隶王朝人民或游猎民族,因此掠夺者在其他团体眼中仅是危险的害虫,因此非能力者会不择手段驱逐掠夺者。」

「什么叫不择手段?」

我想叫觉别问了,但他还是问出口。

「掠夺者喜欢以前史文明遗物中的自动二轮车移动,理由不明。当时已经无法制造引擎与轮胎,掠夺者将钢铁车轮装在钢铁骨架上,以PK操作数百公斤重的钢铁车辆,时速可达三百公里,在原野上疾驶时会擦出火花,攻击各村落。对无念动力的村民来说,地平线上的沙尘与巨响等于死神的丧钟。因此村民在掠夺者的行进路线上挖掘陷耕,并在底部插满削尖竹枪,或在颈部高度的位置设大量肉眼看不见的细线。不然就是用简单但杀伤力强大的地雷,设置诱饵,在被抢夺的食物中添加慢性毒药,或挑选女孩作为牺牲品,染上致死传染病之后由掠夺者掳走施暴等等。」

我又一阵恶心,强忍著不吐出来。

「当然掠夺者的复仇更激烈,以PK毫不留情地消灭许多村落。但掠夺者凋零的决定性因素,却是掠夺者之间的抗争与互斗。虽然彼此有血缘关系,但结党目的在于击败共同的敌人与猎物,因此成员间只要感受些微敌意,便容易产生失控的被害妄想,企图先下手为强,最终招致毁灭。」

我们痛苦不堪,不是擦著汗就是抱著头或按著肚子,守终于忍不住吐在树丛里。

「别说了!闭嘴!」觉大吼。「大家别再听这家伙说话了!」

「不……等一下。我想再问点事情。」瞬脸色铁青。「掠夺者的事情就算了。其他三个集团怎么了?」

「约十九个奴隶王朝割据东北亚,约定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延续六百年以上。期间日本列岛的四个奴隶王朝互相合并,但我的纪录中仅有支配关东区至中部地方一带的神圣樱花王朝。神圣樱花王朝统治长达五百七十年,仅次于关西以西之新大和王朝,共传九十四代。」

「我才不要听九十四人份的传记。」真理亚皱眉说道。

「为什么要换这么多代国王?」

瞬看起来是最不舒服的,但还是咬紧牙关问下去。

「《神圣樱花王朝研究》一书,引用前史文明历史学家J‧E‧阿克顿之名言『权力使人腐化,绝对权力使人绝对腐化』。支配奴隶王朝之PK能力者,掌握人类史上前所未有,接近神力的绝对权力,因此付出无与伦比的沉痛代价。」

拟蓑白的叙述流畅,我们不禁听得入迷。

她说神圣樱花王朝的权力机构,原本是数名PK能力者组成的极权专制,经过接连不断的肃清,最后收缩为单一能力者的绝对王权。

「帝王不会透露行踪,有无数替身随同,但王朝中既然有许多能力者,只要见人便能动念夺命,因此不可能完全防堵暗杀企图。故自从掠夺者消失之后,仅由一个具备PK能力的家族统治数十万国民。即使如此,也未能求得真正的和平。」

「……我们回去吧?我觉得好累,而且喉咙好渴。」

守摀著耳朵哭诉,但没有任何人要离开。

「《神圣樱花王朝研究》针对掌权最长久的六位帝王进行考察,分析共有的特殊精神疾病。这项调查迫使『地区历史调查学会/樱花观察团』牺牲十多位调查员性命。」

除了守之外,或许我们四人都中了新的催眠术,拟蓑白的声音贯穿鼓膜,直达脑中。

「六位帝王死后皆按照生前功过追封谥号,同时亦有民间自封之恶谥。历史记载,第五代皇帝大欢喜帝登基时,要求民众欢呼三天三夜不可停歇。原以为仅是单纯夸饰,但事后调查发现确有此事。因为最早停止拍手之一百人被选为庆典祭品,以PK点燃人体,苦闷挣扎的焦尸成为宫廷装饰。民众因此封大欢喜帝恶谥为阿鼻叫唤王。」

拟养白心平气和地继续说:

「第十三代爱邻帝,恶谥为酸鼻女王。每天早上以惨绝人寰方式处决不从己意的人,并且乐不可支。因此宫廷侍者习惯于上工前绝食,避免呕吐。」

「……第三十三代宽恕帝,在世时便有犲狼王的恶名,死后沿用为恶谥。皇帝随意散步于街上之后留下野兽啃咬般的惊悚尸堆。宽恕帝的PK宛如巨兽血盆大口,喜好撕咬活人四肢。据说部分遗体甚至留有宽恕帝本人齿痕。」

「……宽恕帝之子,第三十四代醇德帝,恶谥为邪门王。十二岁时,趁宽恕帝于长椅上休憩,活生生扯下宽恕帝头颅喂狗,反而获得民众欢呼。然而事后醇德帝心中萌生恐惧,害怕自己亦会遭到杀害,因此无论亲弟、旁系兄弟、任何皇室儿童,一长大便夺其性命,遗体则喂沙虫、海蟑螂等等。然而当PK能力者逐渐减少,醇德帝权力基础面临另一个危机。无念动力民众企图暗杀皇帝,终究导致醇德帝走火入魔,异常沉迷将活人喂食低等动物,敌我不分。」

「……第六十四代圣施帝,远自登基前便有夜枭女王之恶名。热中怪异神秘学,创造出怪物一般之猫头鹰,每到满月之夜便掳走孕妇,剖腹夺胎,以尖刺刺穿后献祭给诡异神明。深信此为自身使命。」

我听了浑身发抖,我经常以相同的想像来发挥咒力,如今脑中更浮现清晰的巨大猛禽,飞翔在黑夜。

「……王朝末期,继承人杀害先王夺权已是司空见惯。当继承人进入青春期,发动PK的那一刻,先王性命形同风中残烛。因此皇室子女随时受严密监控,如果皇帝见到一丝反意,便先行杀害或毁其双眼,监禁地牢。这些事都不足为奇。第七十九代慈光帝,九岁生日时发现自己可使用PK,于拂晓时分前往皇宫,隐身成排巨大花瓶后,正巧可见到龙椅。其父诚心帝现身坐上龙椅之瞬间,他便停住诚光帝之心脏,使用PK使诚心帝保持生前姿态,将前来谒见之先王心腹头颅尽皆扭下,藏入花瓶。当天遭到夺命者达二十余人,但对于神圣樱花王朝史上最残暴之屠杀凶手慈光帝来说,不过是牛刀小试。慈光帝号称杀人不眨眼,有时甚至不经意使出PK,滥杀臣民。在位时王朝人口减半,尸骨遍地,街道随处覆满黑蝇,腐臭飘荡数公里。如今慈光帝名号不复记忆,仅留恶谥尸山血河王,而离经叛道的个性依然留传至今……」

「闭嘴闭嘴,我叫你闭嘴!」觉大声叫吼。「这些话有什么意义?说不定全都是胡扯一通吧?瞬,别再听了,光听都觉得要疯了。」

「……我也不想听这些啊。」瞬舔舔惨白的嘴唇,凝视拟蓑白。「我们的社会怎么诞生?我只想知道这个。你听好,什么废话都别说,说我们的社会如何成立就好。」

「五百年的黑暗时代,随著奴隶王朝灭亡而落幕。当时大陆间已互无来往,而支配日本列岛的所有王朝,经过惨痛的世代淘汰,PK能力者完全绝种。王朝失去重心后开始分裂抗争,而游走山林的游猎民族对失去帝王的奴隶王朝村落发动攻击,村落也藉合纵连横进行抵抗,战火不断扩大。短短数十年间,牺牲者便远高于过去五百年受到虐杀的死者总数。以往坚守历史观察家身分的科学文明继承者挺身而出,试图结束混乱。」

果然如此。我放下心中大石,体内涌起一股暖流。我们既没有奴隶王朝的血统,也不是掠夺者的子孙,而是人类理性守护集团的后裔。

「……可是这么一来,怎么会有现在这样的社会?再说奴隶王朝的人民和游猎民族都没有咒力……没有PK对吧?那些人跑哪里去了?」

瞬紧接著发问,拟蓑白的答案却令人失望。

「那之后到目前为止的历史,仅有极少数可靠文献供参考,因此很遗憾,本问题无法回答。」

「为什么?科学文明继承者不是持续出版书籍吗?」真理亚嘟嘴问。

「黑暗时代确实如此。但为了整治乱象,建立新社会,他们采用新方针。所有知识皆为双面刃,须受到严格管理,大多书籍有遭焚毁之虞。国立国会图书馆筑波分馆,也就是我,经综合判断认为处境危险,因此决定与众多备份暂时躲藏于筑波山中。」

看来在拟蓑白的时间观念中,几百年也算「暂时」。

「我改变图书馆外观,模拟具无数触手的蓑白,并且研发追加发光功能,即使被具有咒力的人类发现,亦可使用催眠术逃离,另外……」

「不对!我不是问这个!」

瞬焦急地逼问。

「我们的社会究竟跟之前有什么不一样?不对,应该一样吧?建立这个社会的不是科学文明继承集团吗?如果他们是我们的祖先,应该也有咒力,但为什么不像奴隶王朝的帝王或掠夺者一样互相征战呢?为什么?」

「这不是理……」

我正想说理所当然,又把话呑回去。

因为我发现这不是理所当然。如果这个丑恶的说书人讲的都是实话,以往人类历史只能说是血流成河。也就是说,如果人类这种生物的天性无比残暴,连虎蛱蟹都退避三舍,为什么只有我们的社会破天荒地与世无争呢?

「前史文明末期,人类透过研究发现PK具无穷潜力,另一方面也具惊人破坏力,因此如何防止PK攻击人类成为最大的难题。人类根据心理学、社会学、生物学等各领域对此研究,但并无资料显示最终使用何种方法。」

「那有过哪些方法?」我问。

「最早被指出的方法是重视教育。人类彻底讨论过所有教育方法,从幼儿期的情操教育、母子关系,乃至于道德、伦理教育,甚至洗脑性的宗教教育皆有。然而,教育的重要性固然不可忽视,但无论怎么完备教育制度,皆不可能完全抹消人类的攻击天性。」

拟蓑白的话语应该是许多书籍中的串连节录,但流畅的口条宛如在诉说自己的信念。

「接下来探讨心理学方法。利用愤怒管理、禅学、瑜珈、冥想等方式锻炼精神,更研究出以药物控制精神的极端手段。虽然各有成效,但人类立刻发现以上皆非万灵丹。然而藉由心理测验或性向测验,可以达成近百分百的机率事先发现引发问题的儿童,这项重要研究结果带来了下一个重要里程碑『老鼠屎理论』。之后主流方针便转向事先排除有危险因素的儿童。」

我冷汗直流。虽然我不愿意这么想,但怎么样也压不住这个念头。

难不成和贵园与全人班现在还在沿用这套作法?

「即使如此,仍不足以完全排除危险。绝大多数普通民众个性温和,亲友众多,过著圆满的社会生活,但仍有愤怒发狂的时刻。根据研究显示,人类的压力来源九成以上来自他人。瞬间产生的狂怒与敌意就足以粉碎眼前人的头颅,究竟如何维持平稳的社会生活?」

拟蓑白辩才无碍,我们毫无反驳余地。现在回想起来,那流畅的口吻或许是拟蓑白的自我防卫技能之一。

「当心理学方法碰到瓶颈,便产生了补强手段,以精神用药管理大脑荷尔蒙平衡,但须随时对所有人类用药,于是立刻面临困境。此时另一套崭露头角的方法是动物行为学,其中最受瞩目的研究方向是灵长类巴诺布猿的社会型态。巴诺布猿是黑猩猩的一种,又称侏儒黑猩猩。一般黑猩猩经常攻击同类,甚至丧失生命,但巴诺布猿同种间几乎没有斗争行为。」

「为什么?」我问。

「巴诺布猿的个体间产生高度紧张压力时,会以亲密的性接触来消解压力。不仅成年雄体与雌体间会发生性行为,同性与未成年个体间也会互相摩擦性器官,疑似性行为。巴诺布猿正是藉此预防斗争,维持团体秩序。因为,灵长类研究家与社会学家主张人类社会须加快脚步,从黑猩猩型的斗争社会转型为巴诺布猿型的亲爱社会。」

「转型?是要怎么转型?」

「在《迈向亲爱社会》一书中,提出三阶段建言。第一阶段是频繁进行肉体接触,包括握手、拥抱、吻颊。第二阶段是奖励幼儿期到青春期间的异性爱接触及同性爱接触,人类便可习惯透过疑似性行为的高潮来舒缓紧张的人际关系。第三阶段是成年人间的完全自由性爱,但此阶段需要简单可靠的避孕方法。」

我们面面相觑。

「……以前的人不是这样吗?」

真理亚皱起眉头,半信半疑地问。

「手上没有目前状况资料,无法比对。在前史文明中,肉体接触有各种层级禁忌,并且许多地区压抑或避讳同性爱,自由性爱亦然。」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随时会与他人互相接触。男孩与女孩,女孩与女孩,男孩与男孩,成人与成人,儿童与儿童,成人与儿童。人与人的亲密交流是基本的善;但造成怀孕的性行为会受到特别规范,须满足特定条件,获得伦理委员会批准才可进行。

「然而事后发现,如此尙不够完备。根据电脑模拟,即使完整执行上述所有手段,社会仍会在十年内完全崩溃,结果令人震撼。原因相当明显,PK化社会代表所有成员手上都握有核子飞弹发射钮,其中一人失控,便会引发整个社会崩溃。」

拟蓑白的话我们还是一知半解,但感受得到她说的事情多严重。

「透过教育、心理学、剔除劣质品的生产工程等方法,人类行动获得某种程度的控制。若将人类看成单一灵长类,亦可用动物行为学提高安全性。然而若要维护社会这道大坝,连针孔般的小洞也不容许。因此学者提出最后的解决手段,将人类降阶,重新定位为具社会性的哺乳类动物。」

实在讽刺。人类好不容易获得神力,却为了控制无比强大的力量不得不自贬成猴子,甚至是哺乳类。

「前史文明的动物学家康拉特‧劳伦兹指出,野狼、渡鸦等动物具强大伤害力又具有社会性,还拥有一种避免同类互相攻击的生物机制,即为攻击抑制。另一方面,老鼠与人类等动物并不具有强大攻击力,自然缺乏攻击抑制,同类间经常发生过度攻击与杀戮行为。因此拥有PK之人类,若要维持团体社会生活,须套用强大的攻击抑制。」

「套用,是要怎么套用?」瞬低声地自言自语。

「唯一有效的方法,便是改造基因。人类已经成功解析野狼DNA,找出掌控攻击抑制的基因。但攻击抑制的强度须配合攻击能力调整,直接套用该基因仍嫌不足。」

「所以人类体内套用的攻击抑制能力,远远超过野狼?」

「手上并无资料显示目前基因改造之套用进度如何,根据旧有资料,推测应有两种机制被植入人类基因中。第一种与野狼相同,属于普通的攻击抑制,第二种则称为『愧死机制』。」

她的话深深震撼我们的灵魂。我们从和贵园时代就不断学习「愧死」一词,深深烙印脑海。因为这是对所有人类来说最可耻的死法。

「一开始学者研究出『良心机制』来补足攻击抑制,当人类以PK攻击他人,大脑机制便会妨碍思绪集中;但该机制效果不稳定,最终无法实现。之后研发出更单纯且效果确实的替代方案,便是『愧死机制』。『愧死机制』的作用程序如下:当人类认知自己要攻击同类时便会无意识发动PK,停止肾脏与副甲状腺功能,此举会引发恐慌、心悸、盗汗等警告作用,并可透过学习、植入动机、催眠暗示等方法强化效果。绝大多数人会于此阶段停止攻击,但若持续下去,会引发低血耗,导致全身僵硬,窒息死亡,或快速增加血钙浓度而停止心跳。」

「这……这怎么可能……」

觉发出悲鸣。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我们以往的信念究竟是什么?我们学到人类具有崇高道德才获得神力。实际上人类却是比野狼、渡鸦更愚劣,不套上死亡戒律就会斗到天荒地老的动物?

「这是骗人的!全都是假的!」真理亚不愿承认。

「但说得通。」瞬低语。

「你相信她说的话?」我问。

瞬没有回答,他向拟蓑白提出下一个问题:

「……恶鬼是之后才出现吗?」

瞬的问题令我皱眉。我们的问题确实从这里开始,但拟蓑白刚才的话究竟和恶鬼有什么关系?

「不是。纪录显示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病患,俗称恶鬼,在前史文明崩溃前便存在。根据纪录推断,俗称业魔之桥本‧阿培巴姆症候群病患亦于同时出现。但在之后的混乱时期、黑暗时代、战乱时期中,两者并未引起关注。」

那时,我们依旧不清楚拟蓑白是什么意思。但现在回想起来,在暴力支配的时代下死亡和鲜血随处可见,想必掩盖住恶鬼与业魔的踪迹。

「我们目前这个社会诞生之后,恶鬼与业魔才受到注意?这不就代表现在这个社会系统是为了防止恶鬼和业魔诞生?」瞬口吻冷冽地询问。

「手上并无现行社会体制资料,无法回答。」

「可是为什么恶鬼就没有被刚才的愧死机制……」

「等、等一下!」觉连忙插嘴。「瞬可能懂了,可是我不懂啊!恶鬼……就那个库洛基斯什么的,到底是什么?业魔跟恶鬼又有哪里不一样?」

「拉曼‧库洛基斯症候群,正如其别名……」

我们竖耳倾听,却再也听不到后续。

被虎蛱蟹夹住身子的拟蓑白,骤然和虎蛱蟹一同陷入白热的火焰漩涡。

我们不禁立刻跳开,呆愣著目睹事情发生。就连顽固的虎蛱蟹也不得不放开拟蓑白,逃离火焰。虎蛱蟹疯狂挥舞蟹钳向前冲刺,摩擦地面,却无法弄熄超自然的火焰。最后虎蛱蟹发出刮玻璃般的高亢尖叫,十脚朝天,静止不动。

拟蓑白也扭动身体,分泌大量黏液泡沫灭火,但无法抗拒地狱的业火。众多触手因高热扭曲而化为黑炭,全身上下的橡皮皮肤烤得千疮百孔,烧得一乾二净。

突然,著火的拟蓑白上方出现奇妙的影像。

那是立体影像,一位抱著小婴儿的母亲。母亲双眼泛泪,正对著我们泣诉。我们顿时无法呼吸,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古怪的是,火焰在母子影像出现后立刻消失,然而遗憾的是,拟蓑白的王牌出得太迟,影像开始闪烁出奇怪线条,逐渐变暗消失。不久,拟蓑白像虎蛱蟹一样动也不动,表面烧得焦黑,冒出恶臭的白烟。

「是谁?」觉环视众人之后细声问道。

「什么是谁?」愣住的真理亚反问。

「你刚刚也看到了吧?那不可能自己起火,一定是咒力点火吧?是谁干的?」

「是我。」

答案从身后传来,我吓得跳起来。

后方有一名僧人,他身高惊人,眼神如老鹰般锐利,头发剃得乾净,脸型颇长,额头还在冒汗。

「那是妖言惑众的妖魔鬼怪,一见到就须烧毁。你们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觉本想回答,但找不到好藉口,无言以对。

「出来夏季野营,倒溯利根川。」真理亚赶紧接话。

「学校批准你们到这地方来吗?」

僧人交抱双臂,表情变得更严肃。要是继续说谎,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对不起,学校没批准。我们不小心就跑到这里了。」瞬乖乖回答。

「原来是不小心吗?不小心抓了螃蟹来玩,碰巧抓到妖怪,更巧地听了恶魔的鬼话?」

没人敢回话。这情况根本无从辩解。

「我是清静寺西堂干事的离尘,你们几个,我熟得很。」

西堂就是寺中负责教育的最高单位。我回想起在清静寺举办成人礼时,这名叫离尘的僧人就坐在无瞋上人的身旁。

「你们几个跟我回寺里。没有无瞋上人的许可,不能让你们回町里。」

「请等一下,在回庙里之前,请告诉我们一件事。」瞬指著拟蓑白的残骸。「这玩意说的都是假话吗?」

我和其他几人听得直冒冷汗,这种事情何必问?离尘师父的眼中闪著异样光芒。

「你认为是真的?」

「我不知道,那些话跟我们在学校学到的有天壤之别,但因此格外符合逻辑。」

瞬说出大家的心声,但这时诚实不一定是美德。

「你们破坏规矩,擅闯禁地,犯下禁忌倾听恶魔妖言。这已是大罪一条,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

离尘师父冰冷的声音宛如要冻结我们的灵魂。

「你们违反伦理规定基础,十重禁戒中的第十条,不谤三宝戒。你们听从恶魔之声,对佛门教义提出异议。我必须立刻在此冻结你们的咒力!」

离尘师父从怀中掏出一叠纸片,那是用两张八开纸折成的纸人。他将五张纸人放在我们面前。我见到纸人头身的梵文与奇怪图样时,猛然记起清静寺的仪式,无瞋上人暂时封住我咒力的光景。我心底抗拒起来,拚死也不愿失去咒力。我不要再尝到从和贵园毕业前,那股仿徨孤单的无力感。但我们无力抵抗。

「现在开始,要将你们的咒力封入这纸人中。」

离尘师父宣告。

「各自操作纸人起身!」

我让眼前的纸人起身,一道眼泪滑过脸颊。

「青沼瞬!秋月真理亚!朝比奈觉!伊东守!渡边早季!」

离尘师父放声大喊,声音在山中回荡。

「将汝等咒力冻结于此!」

离尘师父手中飞出的无数细针像大群赤雀蜂飞向纸人,精准刺穿纸人的头身与四肢。

「尽皆烧灭……毁去众烦恼……灰烬奉还无垠荒土……」

离尘师父低声吟唱咒语,五张纸人瞬间起火,灰飞烟灭。

不过是幌子罢了!这是单纯的催眠暗示,不可能阻止我使用咒力!会有效,只是因为之前我还小,咒力还不属于自己!现在咒力完全属于我,没人可以抢走!

我拚命说服自己,但离尘师父的冻结仪式尙未结束。

「你们应该记得自己曾在清净寺拋弃咒力。无瞋上人赐给你们正确真言,证明大日如来慈悲,方能新聘精灵,再获咒力。」

离尘师父的嗓音压得更低,严峻的口吻直达心底。

「但你们违背佛道,精灵飞去,真言消失。听清楚了,从此你们再也无法想起真言!」

成人礼时,他们想必在我们的潜意识埋入暗示机关,利用机关就能任意操作我们的心灵,下达新暗示。他的暗示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发挥了魔法般的效果,刻骨铭心的真言霎时消失无踪。

我抱著一丝微弱的希望环视朋友的表情,但大家都一样。觉哭丧著脸,对我摇头。

「好,走吧。」

离尘师父瞥了我们一眼,彷佛注视著家畜。

「别慢呑呑的,我打算趁太阳下山前回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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