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2)
六
一天天过去。没有提审克雷莫夫。
他已经知道什么时间吃饭,吃些什么,知道放风的时间和洗澡的时间,知道监狱烟草的烟气、点名的时间,知道图书室里大概有一些什么样的书,认识了一些看守的面孔,常常惶惶不安地等待着同囚室的人被提审归来。被提审次数最多的是卡茨涅林鲍肯。提审鲍戈列耶夫总是在白天。
没有自由的生活!这是疾病。失去自由就等于失去健康。电灯亮着,水龙头里有水,钵子里有菜汤,但是灯光、水、面包都是不同的:是专门供应给你的。有时为了侦讯的需要,可以使犯人一时见不到灯光,吃不到饭,睡不成觉。因为他们得到这一切,不是为了他们本身,这是对待他们的一种工作方法。
瘦得皮包骨的老头子被提审过一次,他回来以后,很神气地说:
“我三个小时不开口,侦讯官先生终于弄清楚了,我的姓确实是德列林格。”
鲍戈列耶夫总是非常和蔼可亲,和同囚室的人说话总是用十分尊敬的口气,常常询问狱友的健康和睡眠情形。有一天,他对克雷莫夫念起诗来,后来他忽然停住,说:
“对不起,您好像不感兴趣呀。”
克雷莫夫笑了笑,说:
“说实在的,我一窍不通。不过我过去看过黑格尔的书,我倒是懂。”
鲍戈列耶夫非常害怕提审。他一听到值班的看守来传他去受审,就惊惶失措。每次受审回来,似乎都瘦了,小了,老了。
他说起对他的审讯,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绕来绕去,而且眯着眼睛。无法理解他的罪名是什么:也许是说他有意谋害斯大林,也许是说他不喜欢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精神创作的作品。
有一次大个子肃反工作人员对鲍戈列耶夫说:
“您可以帮助他们制造一条罪状。我劝您这样编造:‘我对一切新事物怀有刻骨的仇恨,凡是获得斯大林奖金的艺术作品,我都不满意。’这样也不过判十年徒刑。尽量不要揭发自己的朋友,揭发朋友并不能保护自己,相反,他们倒是会说您参加什么组织,就会把您关进保密劳改营。”
“您怎么啦,”鲍戈列耶夫说,“他们什么都知道。我能怎么办?”
他常常就他喜欢的话题小声发表议论:我们都是童话中的人物。不论是威风凛凛的师首长、伞兵,不论是马蒂斯、皮萨列夫的高徒,不论是党员、地质学家、肃反工作人员、五年计划的建设者、驾驶员、巨型钢铁产品的制造者,都是童话中的人物。我们本来神气活现,信心十足,可是一跨进这奇异的楼房的大门,魔杖一挥,我们就变成小不点儿,变成小猪崽子、小松鼠。现在我们算什么?不过是小虫儿,不过是蚂蚁蛋儿。
他的见解独到、奇特,显然也很深刻,不过在日常生活方面气量却很狭小,常常担心发给他的东西比别人的少,比别人的坏,担心缩短了放风时间,担心有人在放风时间吃他的东西。
生活中充满各种各样的事件,但生活是空虚的,是虚假的。囚室里的人生存在干涸的河槽里。侦讯员在侦查这河槽、石头、裂缝、高高低低的堤岸。但是当初冲成这河槽的水已经没有了。德列林格很少和人说话,如果说话,大半是和鲍戈列耶夫,显然因为他不是党员。不过他在和鲍戈列耶夫说话的时候,常常发火。
“您是一个怪人,”有一次他说,“第一,您对您瞧不起的人又恭敬又亲热,第二,您天天问我身体怎样,其实我是死是活对于您完全是一样。”
鲍戈列耶夫抬起头看着囚室的天花板,把两手一摊,说:“您听着。”于是拖长声调念道:
“你的甲壳是什么做的,可是龟甲?”
我这样问,得到这样的回答:
“这是我积累的恐惧做成的,
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这更结实!”
“这是您写的诗吗?”德列林格问道。
鲍戈列耶夫又把两手一摊,没有回答。
“老头子很害怕,积累了不少恐惧。”卡茨涅林鲍肯说。
吃过早饭以后,德列林格给鲍戈列耶夫看了看一本书的封面,问道:
“您喜欢吗?”
“说实在的,不喜欢。”鲍戈列耶夫说。
德列林格点了点头。
“我也不赞赏这部作品。盖奥尔吉·瓦连季诺维奇说:‘高尔基塑造的母亲形象是圣像,工人阶级不需要圣像。’”
“一代一代的人都在读《母亲》,”克雷莫夫说,“……怎么是圣像?”
德列林格用幼儿园保育员的语调说:
“所有希望奴役工人阶级的人,都需要圣像。比如,在你们共产党的神龛里就有列宁的圣像,也有圣斯大林的圣像。涅克拉索夫不需要圣像。”
似乎不光是他的头顶、额头、手、鼻子是用白骨头旋成的,他的话也当当响,好像是骨头做成的。
“噢呀,真是一个坏家伙。”克雷莫夫在心里说。
鲍戈列耶夫生起气来。克雷莫夫从来没看到这个和蔼可亲、善于隐忍的人这样生气。鲍戈列耶夫说:
“您在对诗的认识方面,只知道有涅克拉索夫,却不知后来又出了布洛克,出了曼德尔施塔姆,出了赫列布尼科夫。”
“曼德尔施塔姆我不了解,”德列林格说,“可是赫列布尼科夫不过是颓废、堕落。”
“去您的吧!”鲍戈列耶夫第一次十分激烈地大声说。“我讨厌透了您那普列汉诺夫的老一套说教。在咱们这房间里,你们是不同派别的马克思主义者,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对诗歌一窍不通,根本不懂得诗是怎么一回事儿。”
说来很奇怪。克雷莫夫一想到,在看守人员的眼里,不论值夜班的、值日班的人员眼里,他这个布尔什维克、这位政委竟和坏老头子德列林格没有任何不同,他就特别不痛快。
所以现在,他这个一向反对象征派、颓废派、一生喜欢涅克拉索夫的人,宁愿在争论中支持鲍戈列耶夫了。
如果皮包骨的老头子说起叶若夫的坏话,他也会信心十足地代为辩护的,会说枪毙布哈林是正确的,妻子不揭发丈夫被流放也是正确的。可怕的判决、可怕的审讯都是正确的。
可是皮包骨的老头子没有说。
这时候一名看守走进来,带德列林格去厕所。
卡茨涅林鲍肯对克雷莫夫说:
“我和他两个人在这房间里过了五天。他一句话也不说。我对他说,两个犹太人,都上了年纪,在卢比扬卡附近的村子里一块儿过了好几个晚上,一句话也不说,实在好笑。不行!他就是不说话!为什么不睬人?他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说话?是有血海深仇还是夜里在拉克鲍伊麦拉赫杀了神甫?他要怎样?真是一个老小孩儿。”
“是敌人。”克雷莫夫说。
显然大个子肃反工作人员对德列林格非常感兴趣。
“您要知道,他的罪行很重!”他说。“不可思议!他已经在劳改营里待了很多年,前面还有棺材等着他,可是他毫不在乎。我真羡慕他!来提审他,喊:谁是‘德’?他像树桩一样,就是不作声。直到喊他的姓,他才答应。领导人来到囚室里,打死他,他也不站起来。”
等到德列林格上厕所回来,克雷莫夫对卡茨涅林鲍肯说:
“在历史法庭面前,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你我虽然在这里面,还是要痛恨共产主义的敌人。”
德列林格带着好笑和好奇的神气看了看克雷莫夫。
“什么历史法庭,”他没有对着任何人,只是说,“这是历史性的迫害!”
卡茨涅林鲍肯羡慕德列林格的刚强也是枉然。他的刚强已经不是人的刚强。是一种盲目的、非人的狂热用自己的化学热在燃烧空虚而冷漠的心。
俄罗斯的轰轰烈烈的战争、和战争有关的一切大事都很少触动他,他不问前方的战事,也不问斯大林格勒的情形。他不知道新兴的城市,也不知道大力发展的工业。他过的已经不是人的生活,而是在独自下一局没完没了的、抽象的狱中棋。
克雷莫夫倒是对卡茨涅林鲍肯很感兴趣。克雷莫夫感觉出来、看出来,卡茨涅林鲍肯很聪明。他说笑,打诨,瞎扯,但他的眼睛却是深沉的、懒懒的、疲惫的。见过世面、厌倦了人生而不怕死的人的眼睛往往是这样的。
有一次谈起在北冰洋沿岸建筑铁路,他对克雷莫夫说:
“这计划是非常美好的。”
接着又说:
“不过,要实现这一计划,得付出上万人的生命。”
“是有些可怕。”克雷莫夫说。
卡茨涅林鲍肯耸了耸肩膀,说:
“您要是看看劳改队怎样去上工就好啦。全都像死人一般沉默着。头顶上是绿的和蓝的北极光,四周围都是冰雪,黑沉沉的北冰洋在怒吼。在这儿也可以看到强大的力量。”
他劝克雷莫夫说:
“应该帮助侦讯员,他是新干部,很难完成任务……如果帮助他,给他指示,那也是帮助自己,免得一次一次的提审。结果反正一样:专门会议会作出早就作出的决定。”
克雷莫夫正要和他争论,他又说:
“个人清白—是中世纪残余,是神话。托尔斯泰说,世界上没有有罪的人。我们肃反工作人员却得出最严密的结论:世界上没有无罪的人,没有不能判罪的人。逮捕证写的是谁,谁就有罪。在逮捕证上写谁都可以。每个人都可以上逮捕证。给别人写逮捕证写了一辈子的人也可以,摩尔人已经把事情干完,摩尔人可以走了 [1] 嘛。”
他认识克雷莫夫的很多朋友,有些是在一九三七年经他审讯时认识的。他说起经他审讯的人,既不痛恨,也不抱愧,使人觉得有些奇怪,他说:“这人很有意思,”“真是怪人,”“这人挺讨人喜欢。”
他常常提到法朗士,提到《阿巴纳斯随想录》,喜欢引用巴别尔笔下别尼亚·克里克的话。他说起大剧院的歌舞演员,都亲切地叫他们的名字和父称。他搜集了不少珍本古书。他说了说他在被捕前不久搜集到的一部拉季谢夫文选有多么珍贵。
“要是能把我搜集到的书交给列宁图书馆,那就好了,”他说,“要不然那些浑蛋会让那些书散失了,因为他们不懂书的价值。”
他的妻子是芭蕾舞演员。他担心拉季谢夫文集的命运,显然胜过担心妻子的命运。克雷莫夫说到这个想法,他回答说:
“我的安格琳娜是一个聪明女子,她不会倒霉的。”
似乎他什么都明白,但是什么感情也没有。一些很普通的概念,如离别、磨难、自由、爱情、女人的忠贞、痛苦,他都无法理解。他说起他在肃反委员会工作的头几年,他的声音中出现了兴奋的意味。
“那时候多好呀,那些人多棒呀。”他说。
至于克雷莫夫一生的所作所为,他认为那属于宣传范畴。
他说过斯大林:
“敬佩斯大林,胜过敬佩列宁。他是我真正爱戴的唯一的一个人。”
但是,这个当年参与制定处治反对派首领方案、在贝利亚手下主持北极圈大规模劳改营建设的人,如今在自己原来工作的楼房里,夜间提着剪掉了扣子的裤子前去受审,为什么竟这样心平气和,处之泰然?而孟什维克德列林格用沉默对他表示不满,他却那样不安,那样难受?
有时克雷莫夫自己也怀疑起来。为什么他在给斯大林写信的时候,那样愤怒、冲动,浑身打颤,浑身冒汗。摩尔人已经把事干完,摩尔人可以走了。这事就出在一九三七年,好几万党员,都是像他这样的,甚至比他更好。摩尔人可以走了。为什么他现在对“汇报”这个词儿这样反感?仅仅是因为他坐了牢,正是由于什么人的汇报。过去他常常听取排里政治时事宣传员的政治汇报。那是很平常的事。很平常的汇报。红军士兵里亚鲍什坦贴身戴着十字架,说共产党员是不懂天理的人;里亚鲍什坦进了惩戒连,活了多久呢?红军士兵高尔杰耶夫说他不相信苏联武装力量的强大,认为希特勒一定会胜利;高尔杰耶夫进了惩戒排,活了多久呢?红军士兵马尔凯维奇说:“所有共产党员都是贼,等时候一到,我们用刺刀把他们戳死,人民就自由了。”军事法庭判处马尔凯维奇死刑。都是他汇报的。他还向方面军政治部汇报过格列科夫,如果不是德国的炸弹把格列科夫炸死的话,会当着很多军官的面把他枪毙的。那些被送进惩戒营、被法庭判了刑、在特别科被审讯的人,又是什么感觉呢?
可是在战前,他多次参与办理这一类的案件,心安理得地看待一些朋友的话:
“我在党委说过我和彼得的谈话。”
“他在党的会议上如实地交代了伊万来信的内容。”
“一传讯,他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当然应该把一切都说出来,他交代了同志们的思想情况,也交代了瓦洛佳多次来信的内容。”
是的,是的,这些情况都有过。
唉,这又管什么用……所有这些解释,不论是书面的还是口头的,都不能帮助任何人走出监狱。其真正用意只有一点:为的是自己不陷入泥坑,自己摆脱。
克雷莫夫没有很好地维护自己的朋友,实在没有,虽然他不喜欢干这类事情,怕这类事情,千方百计地逃避。他为什么冲动,为什么打颤呢?他希望怎样呢?是希望卢比扬卡的值班看守知道他的孤独?希望侦讯人员同情他被心爱的女子扔掉,在分析案情时要考虑到他夜夜在呼唤她,在咬自己的手,考虑到他母亲还唤他的小名?
夜里克雷莫夫醒来,睁开眼睛,看见德列林格在卡茨涅林鲍肯床前。明亮的电灯光照在老囚犯的背上。鲍戈列耶夫也醒了,用被子盖着腿,坐在床上。
德列林格冲到门口,用皮包骨的拳头擂起门来,用骨头般的声音叫喊起来:
“喂,值班的,快叫医生,犯人心脏病发作啦!”
“别叫,住嘴!”值班看守跑到小孔跟前,喝道。
“怎么能不叫,人要死啦!”克雷莫夫大声叫道。他也从床上跳起来,跑到门口,和德列林格一起用拳头擂起门来。他看到鲍戈列耶夫又在床上躺下来,用被子蒙住头,显然是怕参与这夜晚的特别事件。
一会儿门就开了,走进来好几个人。
卡茨涅林鲍肯昏迷了,他身躯高大,老半天才把他弄到担架上。
早晨,德列林格突然向克雷莫夫问道:
“请问,您这位共产党的政委在前方是不是常常遇到不满的表现?”
克雷莫夫问:
“什么样的不满,对什么不满?”
“我指的是对布尔什维克的集体化政策、对战争的总的领导不满,总之,是指政治上的不满的表现。”
“从来没有。类似的思想表现连影子也没有遇到过。”克雷莫夫说。
“噢,噢,当然,我也是这样想。”德列林格说,并且满意地点了点头。
七
在斯大林格勒城下包围德国人的主张,被认为是十分英明的。
在保卢斯军队两翼秘密集结大量兵力,是袭用原始时代就诞生的原理:当光脚、歪额头、大颌骨的原始人要包围进入洞穴的森林野兽的时候,就是悄悄地在灌木丛中爬的。有什么惊异的呢,是惊异木棒和远程大炮的不同,还是惊异古老武器和新式武器的原理几千年来没有变化?
不过,了解了人类活动的螺旋在不断地向更广和更高的方向增加其螺旋线的同时,却有一个不变的轴,既不必感到失望,也不必感到惊异。
虽然成为斯大林格勒战役关键的包围原理不是新的,斯大林格勒大反攻的组织者们正确地选定了运用这一古老原理的地区,毫无疑问是有功绩的。他们还正确地选定了进行这一战役的时机,很好地训练了军队,巧妙地集结了军队;使三方面军(即西南方面军、顿河方面军、斯大林格勒方面军)很好地配合,也是组织者的功绩;在没有自然条件作掩护的草原地带秘密集结兵力也是很不容易的。南面的部队和北面的部队要从德国人的左肩和右肩擦过,在卡拉奇会合,包围敌人,打碎保卢斯部队的骨头,摘取其心和肺。要花费很多力气制订战役的细节,侦察敌军的火器、兵力、后方、交通线。
不过,最高统帅斯大林、朱可夫、华西列夫斯基元帅、沃罗诺夫、叶廖缅科、罗科索夫斯基和总参的许多有才能的军官参与的这次战役的筹划,其基础仍然是原始人早已运用于战斗实践的两翼包围敌人的原理。
天才的定义只适用于实现了新的思想的人,而且新思想是指核心,不是皮壳;是轴,不是绕轴转的螺旋圈儿。从马其顿王亚历山大时代起,所有战略与战术的拟定,都和这一类的神奇行动毫无共同之处。人的意识震慑于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就常常把规模之大和统帅的思想成就之大混为一谈。
战争的历史表明,统帅们在突破防线的战斗中,在追击、迂回、包围战中,运用的并不是新的原理。他们运用的是尼安德特人时代就知道的原理,可以说,这些原理就连那些包围牲口的狼和抵御狼的牲口都知道。
―个能干而认真负责的厂长,一定会保证原料和燃料的及时供应,使各车间保持联系,使工厂生产所需要的几十种大大小小的条件得到满足。
可是,如果历史学家说,是厂长的活动创造了冶金学、电工学和金属的伦琴射线原理,研究工厂史的人的意识就会不赞成:发明伦琴射线的是伦琴,不是我们的厂长……炼铁炉在我们的厂长以前就有了。
真正伟大的科学发明可以使人变得比大自然更聪明。大自然借助这些发明、通过这些发明认识自己。伽利略、牛顿、爱因斯坦在认识空间、时间、物质和力方面所做的事,就属于这样的人类伟大事件。人类通过这些发明,创造了超过自然存在的深度和高度,因此促进了自然界的自我认识并促使自然界更加丰富。
有些已经自然形成的、可以看到、可以感触到的已经存在的原理,只是由人说出来,这是低一级的,是二级发明。鸟飞、鱼游、风滚草和圆石的滚动、风吹得树木摇摇晃晃并且摆动枝叶、海参的喷射运动—这一切都是这种或那种可以感触到的、明显的原理的表现。人类从现象中得出原理,应用于人类环境中,并且根据需要和可能性不断地加以发展。
飞机、涡轮机、喷气式发动机、火箭在生活中是有巨大意义的,人类制造出这些东西应归功于人类的才能,不过并不是天才。
运用人类发现和总结出来的、而不是自然显示的原理做出的发明,属于二级发明,比如在无线电、电视、雷达方面得到运用和发展的电磁场理论原理。释放原子能也属于这样的二级发明。建成第一个核反应堆的费密不应当希求得到人类天才的称号,虽然他的发明已成为世界历史新纪元的开端。
人类借助新的条件,不断地改进人类活动环境中已经存在的东西,比如,在飞行器上安装新的发动机,把轮船上的蒸汽发动机换成电力发动机,又把电力发动机换成原子能发动机,这在发明中属于更低级,属于第三级了。
今天的战争艺术是新的技术条件与旧的原理相配合,人类在这方面的活动,正是属于第三级。否定领导作战的将军的活动在军事上的意义,是不对的。不过,把将军称为天才也是不对的。这样看待一位有才能的指挥生产的工程师,是荒谬的;这样看待一位将军,不仅是荒谬的,而且是有害的,是危险的。
八
两个大锤,每一个都是由几百万吨钢铁和活人血肉铸成的,一南一北,等待着信号。
首先发起进攻的是部署在斯大林格勒西北方的部队。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十九日上午七时三十分,西南方面军和顿河方面军全线发起了长达八十分钟的强大炮击。炮兵徐进弹幕射击,猛攻罗马尼亚第三集团军盘踞的阵地。
八时五十分,步兵与坦克发起进攻。苏军士气空前高涨。第七十六师在该师管乐队演奏的进行曲乐声中发起冲锋。
下午,敌人防御配系的战术纵深被突破。战斗在广大的地带展开了。
罗马尼亚第四军被击溃了。罗马尼亚第一骑兵师被分割,它与克莱尼亚地区第三集团军其余部队的联系已被切断。
第五坦克集团军从谢拉菲莫维奇西南三十公里的高地上发起进攻,突破罗马尼亚第二军的阵地,很快地向南推进,快到中午的时候,已经占领了佩列拉佐夫以北的高地。苏军的坦克军和骑兵军转向东南方推进,傍晚时候就到达古森卡和卡尔梅科沃,深入罗马尼亚第三集团军后方六十公里。
一昼夜之后,十一月二十日拂晓,集结在斯大林格勒南方加尔梅克草原上的部队发起进攻。
九
诺维科夫在拂晓前很久就醒来了。诺维科夫是那样兴奋,以至于自己感觉不出兴奋了。
“军长同志,您喝茶吗?”维尔什科夫认真又亲热地问道。
“好,”诺维科夫说,“你告诉炊事员,叫他煎几个鸡蛋。”
“上校同志,煎什么样儿的?”
诺维科夫一时没有说话,思索了一会儿,维尔什科夫以为军长在考虑问题,没有听到他的问话。
“煎荷包蛋。”诺维科夫说过,看了看表。“你去看看格特马诺夫起来没有,过半个钟头咱们就要动身了。”
他觉得他没有想,过一个半小时就开始炮火准备,没有想天空就要被几百架强击机和轰炸机闹得轰轰叫起来,没有想工兵就要爬着去剪铁丝网和清除地雷,步兵就要拖着机枪朝着他在炮队镜里观察过多次的雾蒙蒙的山冈奔去。他似乎没有感觉到此时此刻他和别洛夫、马卡罗夫、卡尔波夫的关系。他似乎没有想,昨天在斯大林格勒西北方,苏军坦克进入炮兵和步兵突破的德军防线之后,不停地朝卡拉奇方向推进,再过几个小时,他的坦克就要从南面开去,与北面来的坦克会合,以便包围保卢斯的军队。
他没有想方面军司令部,没有想,明天斯大林也许会在自己的命令中提到诺维科夫的名字。他没有想叶尼娅,没有回忆他在布列斯特跑向机场、天空升起德寇发动的战争的第一道火光的那一天黎明。
但是,他没有想的一切,都在他心中。
他想的是,穿软底的新靴子呢,还是穿皮靴,可不能把烟盒忘了。他想:哼,狗崽子,又给我冷茶。他在吃煎鸡蛋,还掰下一块面包,仔细地揩煎锅上的油。
维尔什科夫报告说:
“您给我的任务完成啦。”
马上又用谴责的语调和信任的口气说:
“我问卫兵:‘他在家吗?’卫兵回答说:‘他能上哪儿去,在跟娘们儿睡觉呢。’”
卫兵说的是比“娘们儿”更难听的词儿,但是维尔什科夫认为,和军长说话不能用这样的词儿。
诺维科夫没有作声,用手指头在扫桌上的面包渣子。
一会儿,格特马诺夫走了进来。
“喝茶吗?”诺维科夫问道。
格特马诺夫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该动身了,诺维科夫同志,茶喝过了,该去打德国佬了。”
“嘿,好家伙。”维尔什科夫在心里说。
诺维科夫走进军部的屋子,和涅乌多布诺夫谈了谈联络问题和转发命令问题,又看了看地图。
黑沉沉的夜色,似乎一片寂静,诺维科夫不由得想起在顿巴斯的童年。那时的黎明就是这样,似乎一切都在沉睡,可是过几分钟,空中就会充满汽笛声,人们就会朝矿井和工厂大门走去。但是在汽笛声响起之前就醒来的小别佳·诺维科夫知道,千百只手已经在黑暗中摸裹脚布、靴子,许多妇女已经光着脚在地上走,锅碗瓢盆已经在叮当响了。
“维尔什科夫,”诺维科夫说,“把我的坦克开到观察所,今天我要用。”
“是,”维尔什科夫说,“我把所有的东西装上去,您的东西,政委的东西。”
“别忘了带上可可。”格特马诺夫说。
涅乌多布诺夫披着军大衣走到台阶上。
“刚才托尔布欣中将打电话问,军长是不是上观察所了。”
诺维科夫点了点头,捅了捅司机的肩膀:
“走吧,哈里托诺夫。”
汽车出了小镇,离开最后一户人家,转了一个弯,又转了一个弯,就朝正西开去,擦过一片片白雪和枯草丛。汽车经过一片洼地,第一旅的坦克就集结在这里。诺维科夫忽然对司机说:
“停下!”
他跳下车来,朝着在晨曦中显得黑黝黝的坦克走去。他走着,不和任何人说话,注视着一个个人的脸。他想起前几天在乡村广场上看到的未剪过头的新兵小伙子们。确实,他们是孩子,可是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为了要他们到炮火底下去—总参谋部的计划,方面军司令部的命令,一个小时之后他要向各旅旅长发出的命令,政工人员要对他们说的话,作家们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和诗歌。冲啊,冲啊!在黑沉沉的西方他们将遇到的是这种命运:朝他们射击,砍杀,坦克的履带把他们碾碎。
“要举行婚礼啦!”是的,不过没有甜葡萄酒,没有手风琴。“苦啊!”诺维科夫就要这样叫了,十九岁的新郎官们不会转过头去,会老老实实地吻他们的新娘。
诺维科夫觉得他似乎是在自己的弟弟、侄儿、街坊邻居的孩子们中间走着,几千个无形的农妇、姑娘、老妈妈在看着他。
母亲们否定了战争时期存在着派任何人去死的权力。在战场上也能遇到一些暗中同情母亲们的人。这些人说:“别动,别动,你上哪儿去,听,火力多么猛。让他们在那儿等我的报告吧,你在这儿烧烧开水好啦。”这样的人在电话里向上级报告说:“是,把机枪推出去!”可是,放下话筒,就说:“推到前面没有意思,会把一个好小伙子打死的。”
诺维科夫朝自己的坦克走去。他的脸显得阴沉而僵硬,似乎吸进不少十一月拂晓时候黑沉沉的潮气。当坦克发动起来的时候,格特马诺夫用会意的目光看了看他,说:
“诺维科夫同志,你可知道,正是在今天,我很想对你说说:我真喜欢你,你要明白,我相信你。”
十
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音,似乎世界上既没有草原,也没有晓雾,也没有伏尔加河,只有寂静。黑云上飞过一阵轻快而明亮的波纹,然后灰色的晓雾又变成深红色,忽然轰隆声震动了天空与大地……
近处的炮声与远处的炮声连成一片。回声把连成一片的声音储存起来,又把复杂交错的声音扩散开去,这声音便充满了辽阔战场的巨大空间。
泥土房屋在打颤,黄土从墙上掉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草原村庄里一户户人家的门自动开了又自动关上,湖上的薄冰裂了缝。
狐狸摇着长满软毛的沉甸甸的尾巴跑起来,兔子也跑,不是躲狐狸,而是跟着狐狸跑;夜间的猛禽和白日的猛禽也许是第一次汇合在一起,挥动沉甸甸的翅膀,飞上天空……有些黄鼠也糊里糊涂地从洞里跑出来,就好像迷迷糊糊、头发蓬乱的汉子从着了火的房子里往外跑。
发射阵地上潮湿的早晨的空气,似乎因为接触到几千门大炮的滚热的炮筒,温度上升了一度。
在前沿观察所,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苏军炮弹的爆炸,看到黑色和黄色的硝烟在旋转,泥土和肮脏的雪纷纷扬起,看到炮火的白光。
炮声停了。一团团硝烟慢慢化为一缕缕干燥、炽热的长发,与潮湿、寒冷的草原雾混合到一起。
天空马上充满新的声音,轰轰隆隆,又沉重,又响亮。一批批苏联飞机向西飞。飞机的轰隆声、啸声、吼声使灰云蔽日的模糊天空变得清晰可触。装甲强击机和歼击机贴近地面飞行,像低低的云片,而在云片之中和云片之上是用粗嗓门儿吼叫的不易看到的轰炸机。
德军飞机盘旋在布列斯特上空,而伏尔加河畔的草原之上是苏军的天空。
诺维科夫没有想这些事,没有回忆,没有比较。他正在经历的事比回忆、比较、思考更重要。
一切安静下来。等着寂静之后发出冲锋信号的人,准备一见到信号就朝罗马尼亚集团军阵地扑过去的人,一时间都在转瞬的寂静中屏住气息。在无声无息、浑浊的太古海洋一般的寂静中,在这几秒钟里,定好了人类发展曲线的转折点。参加保卫祖国的决战多么好,多么幸福。迎着死亡站起来,不是逃避死亡,而是跑去迎接死亡,多么沉痛,多么可怕。年纪轻轻地死去,多么可悲。希望活,希望活着。但愿保留年轻的生命,保留活得还太少的生命,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愿望比这更强烈的了。这种愿望不在思想中,它比思想更强烈,它在呼吸中,在鼻孔中,在眼睛里,在肌肉里,在贪婪地吸收氧气的血红蛋白中。这愿望是如此之大,没有什么能与之相比,没有什么能测量其大小。可怕。冲锋前的时刻实在可怕。
格特马诺夫大声地、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看了看诺维科夫,看了看战地电话机,看了看无线电发报机。
格特马诺夫看到诺维科夫的脸,感到十分惊异。这张脸已经不是格特马诺夫几个月来常常看到的那张脸。原来那张脸各种各样的表情他都见过的,不论在愤怒的时候、忧虑的时候、傲慢的时候,不论在高兴的时候、愁眉苦脸的时候。
没有压下去的罗马尼亚炮队一个一个地复活了,从纵深处朝前沿阵地进行急促射击。强大的高射炮也对准地面目标开了火。
“诺维科夫同志,”格特马诺夫激动地说,“到时候啦!别考虑太多!”
不仅是在战争时期,他总认为,为了事业牺牲一些人是很自然的,是无可非议的。但是诺维科夫不肯发命令,他吩咐接通重炮团团长洛帕津的电话,刚才他的大炮轰击过拟定的坦克运动的中心地带。
“你瞧着吧,诺维科夫同志,托尔布欣会骂你的。”
格特马诺夫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诺维科夫不仅对格特马诺夫,对自己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可笑的温情。
“我们会损失很多坦克的,心疼坦克呀,”他说,“几十部漂亮的坦克呀,总共不过几分钟的事,等我们把高射炮和反坦克炮压下去,他们就在我们掌心里了。”
在他面前的草原上一片硝烟。和他一起站在战壕里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各坦克旅旅长在等待着他通过无线电发出的命令。他充满了一名上校惯有的战斗激情,很不斯文的功名心在紧张地突突跳动,而且格特马诺夫在催促他,他也怕上级。而且他清楚地知道,他对洛帕津说的话,总参历史科不会有人研究的,不会受到斯大林和朱可夫的称赞,不会使他得到盼望已久的苏沃洛夫勋章。
有一种权力,大于不加考虑就叫人去死的权力,那就是在叫人去死的时候深思熟虑的权力。诺维科夫行使了这一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