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温热的手心里,细长的指节抽了下,无奈被攥得太紧,脱离不了。

她不懂什么叫距离,不愿意放手就抓住了不放,傅北没有看她,低垂着眼,写字的手紧握着,指节处因为太用力而微微发白,白净的a4纸上划了一道曲折的、粗细不一轻重有别的线,很短,还没手指长。

“待会儿我要跟你一起吃饭,去食堂吃。”乔西继续轻轻说,没有问,而是在陈述,笃定了对方不会拒绝。

傅北没吭声,默许了。

乔西笑了笑,却不松手,就这么枕着胳膊朝向那边,好似自己做的事情再平常不过,没有丝毫不妥。

可终究,在不经意间,对方还是挣脱了,倏地收回手,面色如常地听教授讲课,当做刚刚无事发生。

乔西不知趣,往旁边靠了些,并把作图尺子拿出来,放到傅北手边,还特意问:“行吗?”

傅北拿过尺子,嗯了一声。

因着她跟傅北悄悄讲话,被眼尖的教授瞧见,教授直接让傅北上去解题,推导公式。306是大教室,四个班一百多号人一起上课,众多同学齐刷刷看过来,与傅北走得近的同学注意到了乔西,相互偷偷私语。

下课铃一响,就有人凑过来问:“傅北,这是你谁啊?”

大家都看得出来乔西年纪不大,不像是大学生,一个个好奇心爆棚。乔西已经在抽条了,像春日的嫩柳,生得瘦瘦长长,满是青春朝气,一张脸长得出众,站人堆里也是最惹眼的那个,气质与傅北是两个极端。

傅北如实说:“邻居。”

同学都笑笑,夸乔西好看。

“这都饭点了,小妹妹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乔西刚想应答,傅北却先开口:“我带她去外面吃,下次一起。”

同学便不再多说,教室里的人都在往外走,他们也走了。

乔西跟在傅北旁边,以为真要去外面吃,就过去拉着傅北的胳膊,免得人多被挤开,问道:“去外面哪儿吃?”

“不想去食堂了?”傅北反问。

她愣了愣,没反应过来这些弯弯绕绕,这人刚刚还跟别人说要去外面吃,现在却说去食堂。

“你不是说去外面么,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傅北停下步子,带她往楼梯边上站,不在人流里挤,大热天的,那么多人堆聚在一块儿,汗臭味儿特别重,傅北有些洁癖,眉头微蹙,待人稍微少些,又带着她往另一边人少的楼道走,一面又问:“想去哪个食堂?”

这人的心思还真是难以揣测,说话都没个准儿。

乔西说:“我想吃干锅。”

干锅只有二食堂才有,在学校东侧,离一教比较远,校内有流动的校园公交,得坐车过去,十分钟左右就能到。正值下午刚下课的时间,排队坐车的学生多,她俩挤上车的时候已经没有座位了,车内非常挤,挤来挤去的,连转个身都困难。

刚一上车,乔西就被挤到一边,与傅北隔开。

车内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闻着都犯恶心,乔西憋得难受,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在人堆里艰难前行,挤到傅北面前,前后左右都是人,够不着拉手环,犹豫了下,拉住傅北的胳膊。

“还要多久能到?”车内太煎熬,她实在不喜欢,由于挨得太近,稍微靠近点就能闻到傅北身上的味道,似有若无的草本香调,闻不出到底是什么植物香气,但很好闻。

大概是被车内的味道熏晕乎了,她再靠近了些,几乎将脑袋抵在傅北肩头。

傅北身形一僵,打算避开,可是车上人太多根本动不了。

乔西身后是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一行人正在兴冲冲地讨论课上的知识点,还说到学期论文的课题,车上人多吵吵嚷嚷,他们的声音最大,男生爱运动,有的也不怎么注意卫生,大夏天的三四天才换一次衣服,身上的味儿自然重,乔西往傅北这儿直钻,跟小孩儿似的。

公交车在逸夫教学楼停了一次,趁有人下车,站的地方暂时空出来,傅北不动声色揽住乔西,与之调换位置。

“几分钟,忍一会儿。”

几个男生仍在有说有笑,乔西一怔愣,一下子抓紧傅北的短袖袖口处的一点点布料,周围都有人堵着,看不见车外具体的景象,只能看见一角晃动的树木以及匆匆忙忙的人影。她抿抿唇,心里紧紧的,又有一点涩,好似被柔软的鸦羽的轻拂了一下,胸口处止不住发痒,可是挠不到,说不出究竟怎么回事。

公交车行进得太缓慢,许久都开不出教学楼那段路。

车上的人依然多,挤来挤去。下一次停车时,不知被谁推了下,一个没站稳,乔西脚下踉跄跌到傅北身上,因为方才在出神,她下意识地抬手抱住了傅北,恰恰抱在腰的位置。

傅北生活自律而严格,平时坚持一个星期去两次健身房,她的腰细瘦而紧实,脊背线明显,一摸就能摸到,乔西一向不自觉,不仅没有立马起开,反而佯作无意地抚了抚。

挨在一起,她清晰感受到傅北绷直了腰身,轻微地吸了口气,胸口稍稍有所起伏。

变化太细微,但还是被察觉了。

乔西垂垂眼,无论如何都没松手,还借着前面有人上车的时机,把人抱紧了点,她做这些小动作时既大胆又小心翼翼,借着巧劲儿掩饰,好似是怕再摔了才这么抱着对方。

小姑娘都快把整个人抵进傅北怀里,小力推了下,推不开,她像是一点没发现被推了,一只手死死箍着就是不动。

终究还是由着了。

得亏车里开了空调,不然这样抱在一起多热。

车转弯时,变得摇摇晃晃的,乔西一个不稳,趔趄地往傅北怀里一栽,不小心就触到了柔软。

两人都愣了一瞬,或许没料到这种意外,傅北还算淡定,薄唇阖动,到底什么都没说,倒是乔西忽然红脸,感觉两颊烧得厉害,她都没敢抬头,不让傅北看到自己的变化。

即便是这样,还是没松开。

十分钟的车程,竟漫长如此,到二食堂下车,车上的人争先抢着走,乔西终于放下手,一脸平静地走在前面,从下车点到二食堂门口,一直都没回过头。

傅北就紧跟在后面,天上毒辣的阳光强烈,晒得人睁不开眼。

二食堂主打各种地方特色菜,来这儿吃饭的学生不少,不过基本都是成双成对或者几个人结伴,鲜少会有一个人过来吃。她俩点了两个小锅,一锅排骨一锅虾,食堂服务周到,上菜时还附赠了一次性手套。

份量很足,两个人吃一个锅就可以了,但乔西非得都点。

“吃得下这么多?”

“吃不下。”一口回答,真好意思说。

傅北去打汤,回来时戴上一次性手套,慢条斯理剥虾,她没问乔西怎么突然过来找自己,其实想一想也能猜到,乔家那个情况,还能因为什么,默不作声剥完一只虾,自己不吃,也不给乔西,而是放回小铁锅里。

对面的小姑娘动作还挺快,手一抬,一筷子就把剥好的虾尾夹进自己碗里。

“吃不下,下次就少点些。”

这人总喜欢说教,还当乔西是几岁大的孩子。要是以往,乔西准会反驳,但听到“下次”两个字,霎时没了声,反而乖乖地点头。

兴许是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不太对劲,傅北没再继续。

高中与大学,最大的差别在于时间安排上,高中吃顿饭都要抢时间,大学却可以慢慢吃,一点不急。一锅虾几乎都是乔西吃完的,吃到一半她终于后知后觉自己戴手套剥,等到二食堂人都散了大半了,才温吞地啃排骨。

原本是来找人排解糟糕心情的,她却对家里的事绝口不提,吃着吃着反而问:“傅北,学数学是不是天天做题啊?”

傅北说:“大一大二学理论多些。”

“后面还要学什么?”

“很多东西都要学。”

乔西哦了声,她才读高中,对大学的专业没多少概念,只是经过刚刚那堂课,感觉跟高中上课没多大区别。

一顿饭吃了将近一个小时,吃完差不多就可以去教学楼等着上晚上的课了,傅北将人送到青年湖那里,让乔西自己出去,打个车回家。

乔西不乐意,闷声说:“我不想回去,在家没事做。”

傅北不会顺着她,“太晚了,乔叔叔会担心你,早点回去。”

这人不会对乔西有过多的关心,不管乔西愿不愿意走,算着时间去逸夫教学楼上课。

黄昏日落时候,青年湖周围有许多人,乔西找了张空长凳坐着看别人喂鱼。傅北走到逸夫教学楼大门口,回头望了一眼,见人还在那里不走,皱了皱眉头,终究还是没回来,往楼上教室走去。

然而乔西还是没走,买了杯奶茶在教室外面等着。

铃一响,教室里的学生鱼贯而出,傅北走在后面,一出来见到她,霎时一怔。

“傅北——”小姑娘脸皮比城墙还厚,两三步上前。

奶茶已经喝了大半,江大买东西不能使用现金,那会儿移动支付还没有普及,也不知道她怎么到的。傅北阖了阖薄唇,刚要开口,乔西却塞给她一个东西,她的校园卡,不知什么时候被拿走的。

乔西说谎都不带犹豫的,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你忘了拿,在上课我不好直接进来,就只有等你下课再给。”

买奶茶就是刷的傅北的校园卡,下午都厚着脸皮进教室,晚上还不好意思进去,谁信。

傅北接过卡,淡声说:“我送你出去坐车。”

看样子是一定要让乔西回去。

乔西不肯,“我会自己走,不用你送。”

明显就是在扯谎,会自己走才怪,傅北还不了解她,打小就是如此,嘴里说着自己会如何如何,其实没一样会做,只要她不愿意,别人再怎么逼着都没用。

“那我给乔叔叔打电话,让他来接你。”傅北说,带人往楼下走,还顺带摸出手机。

乔西,趁空抢过去,“别打!”

猜到今天乔家可能发生过的事,傅北不会真打,等下了楼,不管小姑娘怎么闹,还是把人带出学校。

乔西闷头跟在后面,在堵气,走着走着把她的手机揣自己兜里,大有今晚真要赶自己走,就不还手机的架势。只可惜这一招对傅北没用,照旧要送她走。

去的江城大学前门。

那时前门外有许多摆小摊的,最多的是卖小吃的摊贩,其次是卖小玩意儿装饰品的,全是几块十几块钱的廉价耳环项链,因为小摊太多,车开不进来,就只能再走远些。

乔西矜娇的性子发作,不走了,杵在一个首饰小摊前,破罐子破摔地说:“我不走,随你怎么办。”

一条街熙熙攘攘,全是晚上出来逛街的学生,不断有人从她们旁边走过。傅北有耐性,只淡然地问:“不回去你住哪儿?”

故意惹她,乔西硬气地说:“睡大街。”

傅北没说话。

乔西又说:“睡大街我都不回去。”

她这几年是愈发胡来了,小时候懂事听话,做什么事都乖乖的,随着年岁的增长却有一点点偏激,不怎么顾及周围人的感受,可也还好,不会闹出太大的事,还算有分寸。

这些年乔家在大院的风评不是特别好,乔西从小到大就有些孤僻,只讨老太太一个长辈的喜欢,长大后做事又无所顾忌,自然不讨其他大人的欢心。

傅北定定看着她,或许不知道怎么说,亦无从安慰,毕竟这么大个女孩子了,很多道理她都懂,能说什么呢,说那些事无疑就是揭伤疤。

终究还是乔家两口子有错在先,两个人过不下去了,何必让孩子来承受。

许久,傅北无奈地说:“乔西,不要那么任性。”

声音很低很轻,没有丁点儿指责的意思,更不是在教导,这是实话,大半夜不回家没有任何意义,受罪的终归是自己,任性都得自己买单。

乔西没有立即回答,低头看着灰扑扑的地面,一会儿,低低说:“我没有……”

小姑娘垂着眼,不曾看傅北一下,整个人都耷拉着,她只是想找个可以依靠的人,并不是想任性,知道离家出走没有意义,不过是来找傅北罢了。

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今天会来这儿,反正就是来了。

现在还没到晚上九点半,乔建良在六点钟给她打过电话,她扯谎说在同学家,今晚不回去,乔建良和乔妈都没多问,都不关心究竟在哪个同学家里。

乔西从来没带过班里的同学回家,这么拙劣易拆穿的借口,夫妻俩竟然信了。

把人拉到一边的榕树下,那里有坐的地方。

“谈一谈,行么?”傅北低声问,稍微弯下腰身。

乔西埋着脑袋,半天一动不动,更不说一个字,良久,才点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哭了,迟疑片刻,傅北还算抬起她的脸,见小姑娘只是比较沮丧,当即松手。

“他们又吵架了?”

“嗯。”

“骂了你?”

乔西摇头,“没有。”

两口子那德行,傅家的人都清楚,不便过多评判,默了半晌,傅北抬手帮她理理额前散乱的头发,勾到耳后别着。

“别太伤心。”

说不出安慰的话,就这么一句。

乔西嗯声,动动嘴皮子,几次话要出口又咽下,最后只有仅仅两个字——“不会。”

周围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与这里不入。傅北斟酌片刻,刚要说,倏尔被一把抱住,怀里温热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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