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十多岁的时候, 秦玦为了躲避出狱的哥哥,第一次离开家乡,来到了陌生的上海。
这里是传说中的中国电竞之都,可以给他更多和职业电竞接触的机会, 也让他孤身一人置于其中, 一夜之间就被迫长大。
比之他出生的小城市,这里实在太过繁华,每一处鳞次栉比的高楼都让他既是万分惊叹,又是莫名失落, 哪怕只是站在有些旧了的火车站, 他都觉得,穿着仿品运动鞋、拿着老旧砖块机的自己与这里的精致是格格不入的。
为了在这个南方大都市生存, 他可谓做足了准备,比如精心采购了一身他自认为看不出是盗版的品牌运动装, 比如刮了半边原本清秀的眉毛, 也比如花掉仅有的积蓄刺了一手臂的纹身——即便那让从小怕痛的他几夜没睡好觉, 但看着镜子里带疤的脸与手臂黑色图案相得益彰, 他还是颇为得意。
凭着这样的外貌和身高, 恐怕再厉害的人, 也不敢惹他。
当年的他, 做好了被排外、被打量、被队友厌恶的准备,跃跃欲试地打算跟游戏中一样, 做一个冷漠凶恶的喷子, 所以一搬到新战队,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言不发占了他觉得最好的床位,睡觉都得把手臂伸在被子外面。
几个来自南方的队友都比他矮半个头,好多天都没跟他有过游戏以外的交流,只有个东北的大哥与他身量相近,偶尔还会和他搭两句话。
秦玦是全队年纪最小的,却也是全队性格最孤僻的,他总不愿意跟着他们半夜出去撸串,直到有一次,最凶的东北那哥们儿给他打电话:“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咋这么不合群呢?”
秦玦那时候还买不起智能手机,话筒里电流杂乱,刺得他心下一惊,有点无措,但两秒后,那边又传来声音:“给你烤个肘子,吃不吃辣?”
秦玦一懵,那头就全是玩笑话涌进来:“跟不吃辣的人没有共同语言的”、“滚,吃辣就绝交啊”、“艹,你是湖南人吗儿子?”
“我,不吃……”而秦玦则紧张到快要口吃,意思是自己不需要他们的烤肘子,几个队友却误会了什么,足足给他带了两大盒夜宵回来,说:“不吃辣就没给你放。”
秦玦虽倔着没说话,但还是被那香气逼得挪动了两步。
只是埋头啃了两串后,他仍想起来问:“谁付的钱……”
当时的几个队友都没正面回答,反而笑着看他,说:“反正下次出去,你请客不就得了。”
平常得再不能平常的那个深夜,仿佛只消半秒,年少的秦玦就没端住凶恶的表情——他真的没能想到,人生第一次集体生活居然不像他脑中描绘的那般恐怖。同样是男性聚集的地方,竟然很奇怪地,没有人对他表示厌恶,也没人动身欺负或是嘲笑他。
即便他把这归功于自己演技足够,遇到过的队友顶多知道他在躲避哥哥,从不知道他是同性恋,但过程中他还是感觉得出,总还是有三两个心思细腻的人看出了些端倪。
他曾为此惴惴不安,可他们却从未戳穿,除了不像从前一样大大咧咧触碰他的肢体,一切无异。
——为什么会这样?他百思不得其解,继续从几个维系时间不长的小战队辗转到如今的豪门IS战队,继续扮演着自己的直男角色,却直至今日,也未能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
“你这两天是怎么了,他们喊你出去撸个串你都不去?”
IS战队基地里,难得的休息日凌晨,柳泽看到崔雪致和沈烨带几个青训的小伙子出门去了,戚霁也因为感冒而离开得早,训练室里只剩了秦玦一个人,他便有些好奇,“你是不是两三天没出过基地大门了?”
秦玦闻言,游走在键盘上的手骤停,半天才和他玩笑:“他……他俩那是出去嫖,我有免费的我就不出去了。”
柳泽一笑,走过来拿本子拍拍他脑袋:“没看出来我们小戚可以啊,小小年纪业务能力都能到专业级别了?”
秦玦心神不宁地抓紧鼠标,嘴有点瓢:“还行,50分钟……也就是跟我差不多的水平。”
“50分钟?你?”柳泽笑出声,“从跟妹子发私信聊骚开始算?”
训练室里的闲聊本来是跟平时一样互骚两句,秦玦却时不时就感觉呼吸混乱,有些答不上话。
因为,前两天出现在基地大门外的那个身影冷不丁就会冲进他脑海,令他半秒就能忘记上一幕自己在说些什么,只觉心脏猛跳,大脑空白。
即便与对方多年未见,但刻入骨髓的直觉却告诉他,那就是他同母异父的哥哥庐扬,也是他这么多年躲在游戏里厮混,想要逃避的噩梦。
他相信,他离乡的这五六年,对方一定带着怨恨找过他。
怨恨他为何跟人渣父亲一样喜欢男人,怨恨他不懂体谅和感恩,怨恨他逼得母亲心灰意冷,远走他乡。
秦玦藏身于茫茫游戏玩家中,五六年没露出过踪迹,日子只要尚且能混口饭吃,他就打算继续这么混下去,不要梦想,不要未来,只求缩在自己的安全范围内,不再被人粗暴地掀开皮肤上结痂的伤疤。
但DP战队解散的事却逼得他不得不借助IS战队的力量,还是出现在了他早该出现的赛场。
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准备好迎接这一天,迎接重新倾覆他身躯的噩梦。
——大不了就是被哥哥重新拽回黑暗之中,他只要证明了自己和战队的清白,也算不辜负这么多年游戏对他的拯救和陪伴。
可是这里的一切却比他想象中更为温暖美好,一不留神,他就有了新的软肋,早已不想再回到黑暗之中,不想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唯一的庆幸的只有,哥哥还有一些自知之明,没有硬闯这座安保森严的建筑,恐怕只是日日徘徊在周围,像个耐心的猎人一样,静待猎物出现。
他明知直面对方是迟早的事,却一直躲在基地里,既没有迈出去的勇气,也不敢告诉大家自己腹上耻辱的疤痕由何而来,只能怀揣一颗慌乱又侥幸的心,想着能避一天,是一天。
正当他心绪乱作一团,身旁的柳泽就拉了电竞椅坐下,双手交叉在下巴处,夹了根烟:“……怎么了,秦玦?要打国际比赛了还是觉得紧张?下午最后那局手抖得跟性生活不和谐似的,不过我想着只是一局发挥失常,也就没单独提出来多说,明天集中分析一下。”
说着,柳泽还玩笑道:“你做好被我批评到扑进小戚怀里哭的准备啊~”
可这时秦玦却一个激灵,视线慌忙转向窗外灯光与黑暗交界的混沌处,矢口否认:“我、我跟戚霁不是那种关系。”
“啊?”柳泽顿时懵逼,反应不过来他突然是怎么了,“你在说啥我怎么没听懂,言神?”
“就……就是我跟他没关系的意思。”秦玦皱紧眉头,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而柳泽则不免一声傻笑:“哇,你和小戚润滑剂都他妈用空了一瓶了,还能是没有关系?……噢对了下次别直接扔垃圾桶,崔神说他这样的纯情少妇收拾房间的时候还怪不好意思的。”
然而秦玦紧张的视线却还在那抹暗色中颤动,脱口而出:“没有……真的没关系,他好看得跟妹子似的,我玩玩都不行吗?”
柳泽权当他开玩笑,还不紧不慢地吐了两口烟。
直到半晌后,见他仍是神情严肃重复这个论点,柳泽才不免真有点懵了:“……你这啥意思啊兄弟?你不要吓我啊??”
毕竟,在他的理解里,秦玦的确是直掰弯,如果闹到最后,秦玦只是抵抗不住戚霁的攻势,图一时新鲜便利才选择跟对方搞在一起,那最终要是落得个分手继续舔小姐姐的结局,战队的人际关系可就不是一般的尴尬了。
然而秦玦还真捂了把额头,说了句话差点把他吓得烟都掉了。
“意思就是我、我他妈才不是同性恋,我从来没认真过只是跟他玩玩就散,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训练室的空气噼里啪啦炸开一堆小火花,在柳泽整个人都摸不着头脑好几秒后,秦玦才睁开紧闭的眼,试图去看柳泽。
然而转头的那一刻,门口却站着个身影,忽然地闯进秦玦视野,一下撞得他心脏骤然漏拍,瞳孔无法聚焦般微怔。
空气的流动仿佛停止。
灯光洒在所有机械四四方方的冰冷身躯上,不知何时出现在那儿的戚霁也轻推虚掩的门,走了进来。
而柳泽,则是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身后有人,一看是戚霁,他更是吓了一大跳——接着,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对话便毫无意外地,让他有如窒息般缩在座位上冻住,整个人都显得弱小无助,又可怜。
他听见,那片寂静的空气里,秦玦的声音像是硬挤出来的:“我刚才说的,你……都听到了?”
戚霁则垂眼拿了桌上的春季限定口味软糖,音色低哑地回答:“嗯,都听到了。”
塑料包装的皱拢声一下刺入柳泽耳膜,弄得他紧张得一动不敢动,甚至想来一首阿杜的我不应该在这里我应该在车底——以他的经验,接下来的剧情将会有如一盆狗血淋头,混杂着质问、哭喊、歇斯底里,极端情况下,两个人只要追出门去,4月的天也能立马打雷暴雨,上演一波电竞之上海滩豪门绝恋。
然而,直至微妙的沉默扩散至角落,戚霁都只是拿着他的几包软糖转身离去,似是再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个背影恍然充斥着平日少见的冷淡,柳泽看得下巴直打颤,再转头一望秦玦,更是被对方死灰般的脸色吓了一跳。
这让柳泽一秒恢复教练身份,赶紧心急起来提醒他:“你还不快去追?”
可是在平静的夜色里,却似乎真有大雨提前兜头淋下。
他面前的秦玦也只是紧闭嘴唇看着自己的膝盖,如同被暴雨淋透了全身般,除了极力握紧拳头想止住它的颤动外,再没有任何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