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一切仿佛还是近在昨天的事。

从完全不懂为何不能喜欢画室里那个比自己大一岁的哥哥, 到明白自己是个恶心的怪物,年幼的秦玦好像也没有花太长时间。

当年父母离婚后,法院将年纪尚小的秦玦判给了母亲,对此, 父亲好像也没有太大的异议。

毕竟对他来说, 孩子无非是他满足父辈遗愿、对得起列祖列宗的标志。有女人帮他生养,自己和情人逍遥自在当然是最好的。等什么时候他浪够了,小孩估计也长大成人,婚礼上坐在高堂接儿媳妇那杯茶的人, 不一样还是他?

他的无情甚至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哪怕女人逃得了和他的婚姻关系,但父子之间的血缘关系, 却没有谁逃得了。

而秦玦母亲,则从来是个他人眼中的可怜人。

第一任丈夫几次险些把她打死, 她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 嫁给了体面的第二任丈夫, 却不知道为什么, 又被人抛弃了。

她不告诉任何人原因, 只是日复一日地沉默。

——而得知自己的孩子与一般小孩有异时, 她也只是发疯般想要治好他的病, 让他不要做跟父亲一样的异类。

很多年后,秦玦回想起从前, 才大约明白过来, 母亲恐怕很早之前就察觉到了父亲的不对劲, 所以才会告知秦玦,不可以憧憬和崇拜父亲,不可以一样去学习绘画,你只能在武术、足球等等里选一个作为兴趣,因为,那才是男孩子“应该”喜欢的。

他越是长成外貌清秀的模样,母亲就越是告诉他,身为男孩子,要粗糙、坚硬、强壮,不能细腻、柔软、脆弱。

纵然后来母亲和父亲的婚姻破裂,但他俩有一点想法却无比一致:正常男人必须和女人结婚生子,否则,你的人生就完了。

所以从此秦玦就常常见到母亲通红的眼睛,听到她突然失控般的嘶吼,哪怕只是吃一顿平常的饭,母亲都有可能打掉他的筷子,摁着他的脑袋往椅背上撞,崩溃般问他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会喜欢男孩?

他常常被吓懵,只有泪珠不停地掉下来,连哭声都发不出,哥哥则在一旁垂着眼睛继续喝汤,平静得像是完全听不见周围的响动。

他年幼的时候,身材不像如今这样优于大多数同性,反而发育缓慢,配上小巧的脸型和鼻子,在同龄人中便显得突出,热心的邻居阿姨夸他时都常常说,好看得像小姑娘似的。

是啊,那本该是很讨人喜欢的小男孩的样子,但母亲却似乎怕极了这样的评价,很快便把眼中逐渐不可控的事态,交给了科学来解决。

——小小的秦玦都没弄明白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就成了那个母亲找来的“神医”的治疗对象。

体罚、禁闭、心理疏导,大人们软硬兼施,只为换来他的健康。

他们总爱问他是否还是很喜欢斐然哥哥,起初他还茫然地抽泣说喜欢,但无数次毒打和令他恐惧的黑屋子却终是起了效果,让他开始懂得该如何抽搐着疼痛的喉咙认错,求妈妈原谅。

几个疗程下来,他的病情逐渐好转,再未主动跑去画室找过人。当名为陈斐然的男孩儿主动来问他“为什么不跟我一起玩了呀”,他也只能又喜又怕地抹开眼角的温度,既想接过对方递来的糖,又只能飞速摇着头跑掉。

然而对方可比他倔得多,趁着有一次他母亲没有提前来接他,便又找到他问:“你忘了我们都亲亲脸了吗,为什么不理我?我们不能一起玩了吗?”

秦玦心中的委屈一下爆发开来,忍不住低头抽泣了好一会儿,才把胳膊上的淤青给他看:“如果跟斐然哥哥玩的话……他们会打我的。”

陈斐然歪头,问:“他们是谁?”

秦玦欲言又止,唯一还完好的脸颊上又止不住滑下眼泪,说:“……我妈妈。”

所以只片刻,对方就张大了同样稚嫩的嘴唇,很快便生气地抓住他手腕,要带他去找大人理论。

皮肤接触的一刻,秦玦触电般浑身一震,本能般想抽回手,两人才走廊拐角,就碰到了放学来接秦玦的哥哥。

秦玦一下惊恐地甩开陈斐然的手,对方倒丝毫不惧,即便比拐角处那半大的少年矮上几十公分,也走上前去,仰头说:“庐扬哥哥,秦玦被人欺负了,你不知道吗?”

他气得脸颊鼓鼓,庐扬则低头撇他一眼,硬生生掰开他抓着秦玦的手,只一把将秦玦拽过来,回答:“我知道。”

秦玦的手腕被捏得生疼,只是后来踉跄转身跟哥哥离去时,他还是一边害怕地求哥哥不要告诉妈妈,一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陈斐然一眼。

夕阳西沉,晚霞像一片火燃了起来,直至很多年后,秦玦长成1米84行为粗放的少年、早已不记得当初那个小男孩的长相,但他却似乎始终还记得,年幼的自己在那一刻,被疼痛和绝望淹没的感觉。

他努力配合治疗,拼命做出了改变,可一切似乎无济于事,他发觉,自己还是无法注视班上最漂亮的小女孩,只有面对他喜欢的小男孩时,他才会雀跃欢喜,只想和对方拉拉手,一起买糖。

可是就连他手里最后这一块糖,都很快有人来打掉,还踏上几脚,只留下肮脏的泥土印子,不让他捡。

***

一切发生在某个酷热难耐的夏日,北方的天气难得上了35度,秦玦独自蹲在老院厂房的角落,观察墙根缝隙开出的一朵小花。

他捧了点泥土,又吭哧吭哧地打了半桶水,小心地照顾出现在这里的一抹亮色。

自从不再跟其他小男孩玩耍后,他就常常一个人在这里拿木棍和稀泥做东西玩,见到昏暗处竟然有花,他开心得不像话,连木棍都丢了,只想让它成长得更茁壮。

然而他的工程才进行到一半,敞开的卷帘门口却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咂着嘴巴呼唤他:“秦玦秦玦,我给你带了雪糕。”

秦玦转头望去,就见到陈斐然晃着手里的巧克力小雪人,笑盈盈地在看他。

秦玦捂着泥巴的手一僵,脸却止不住地发红。

很快,他心里涌起的欢喜还是盖过了恐惧——后来接过陈斐然手中的冰棍时,他虽是低着头不敢看对方,却仍说:“谢谢斐然哥哥。”

他曾以为,即便童年漫长得像是永远不会结束,但能和斐然哥哥多在一起待一秒,都是好的。

只是那个沉闷的夏日,墙根的小花还是被人踩死——他刚抿着嘴里光秃秃的木棍想要回家,哥哥庐扬便带着几个人,在门口围住了他和陈斐然。

世上或许没人能说清,年少不更事的小男孩之间的团结和恶意究竟源自何方,反正庐扬一开口,那群大孩子便制住秦玦和陈斐然,强脱了他们的裤子。

夏日燥热沉闷的空气压在废弃的厂房,惊惶的秦玦刚感觉一阵凉风从腿上皮肤吹过,周围就响起了嘲笑声。

诸如“男的喜欢男的,好恶心啊”,“秦玦想做女孩儿,好恶心”,“秦玦想给陈斐然生孩子,真的恶心”——那些话全部以恶心结着尾,爆发在秦玦耳边,让他一下急得眼圈发红,只拼命想反驳。

然而他一个人的声音哪盖得住他们一群人的声音,很快他们就在他面前吐着舌头,强行将他摁在了陈斐然身上,让他们模仿男女之间的姿势。

刹那,盛夏时皮肤粘腻的触感便爆发在秦玦脑海。

他完全懵住,只觉心里升腾起无边的恐惧,周围一圈更为刺耳的嘲笑声一下涌动起来,让他喉咙里开始发出混乱不自知的稚嫩哭喊——但这却似乎更让他们遂意,压着他的力道又重了。

接着,庐扬便踩烂了墙角的花。

夕阳下,他面对着两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男孩儿慌乱无助的哭声,但他年少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温度,反而趁着燥热的风,跟同伴道——“看到了吗,这个就叫同性恋,很恶心的。”

那时蝉鸣声此起彼伏,倒下的水桶弄得周围的泥土狼藉一片,秦玦也忘了,年幼的自己究竟被那群人压在陈斐然腿上乱蹭了多久,才被放过,他只记得,反胃的感觉的确一直在他喉咙翻涌。

在那之前,他以为自己只是想和心爱的男孩儿拉手吃吃雪糕,但在那之后,他却头一次从哥哥嘴里知道了,原来自己这样的,自己是同性恋,是恶心的。

毕竟,连他自己都觉得反胃。

那时的夕阳照着那株植物的残骸,似乎让他还在跳动的心脏没了一丝生气,也不知是不是从此就疼痛得麻木了。

***

那件事闹得有些大,后来,秦玦就再未见过斐然哥哥的面,漫长的暑假一结束,他便听说陈家带着几天不愿吃喝的儿子搬走了。

他仿佛成了所有不幸的源头,周围的一切也开始发生起巨变。

母亲经历了两次极为失败的婚姻,两个儿子更是分别继承了两任丈夫的暴戾和恶心的性取向,她也终是心灰意冷,选择了远嫁他乡。

这是她第三次嫁人了,她觉得自己能找到男人要已是不错,男方不让她带拖油瓶过去,她自然也就把两个孩子扔给了老人。

后来的那几年,她知道了小儿子被欺负到毁容,也知道大儿子逐渐不学无术进了监狱,更知道老人重病缠身,但她早已拼命生了新的孩子,丈夫对她还算不错,所以要她放弃现在的生活,肯定是万万不能的。

那些时光里,秦玦也渐渐长大,只在老人葬礼上见过妈妈一面——一切恍如隔世,对方苍老了几分,磕了几次头后,就匆匆想离去。

那时的秦玦站在角落看她和几个兄弟姐妹说话,哪怕全程没能等到她半分追问和关切的目光,都还是红了眼眶。

直到那一刻,他仿佛才愿意承认,原来这些年来,自己其实早已被母亲放弃,对方哪怕是再打他带他治疗,都不肯了。

侧脸的疤痕仿佛在发痛,让他攥不紧颤抖的拳头,也让他无法向母亲述说半分自己的恐惧。

他还记得哥哥入狱前,笑容和声音都是冷淡而自信的——他说,小玦,你一定要等着我出来找你啊。

算算时间,离哥哥出狱也不远了。

那时他十五六岁,他的血缘至亲都尚在人世,但他却有如孤身一人,只听见母亲转身离去时,给出了一个谁也无法反驳的理由:家里孩子还小,没人照顾不行。

那声音清晰地烙印在秦玦心口,让他终是有些无力地从墙角蹲下,将脸埋进膝盖,甚至无法上前告诉她,妈妈你看,我现在已经1米8几了,我会逃课打架、会打游戏骂人,我是你想要的粗糙男子汉的样子了。

世界如此之大,他却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他舍不得家乡,舍不得这里所有曾经伤害他的过去,但在葬礼上那片昏暗的光里,他却闭紧了眼睛,无可奈何地知道,自己已是不得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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