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与此同时的北疆城。

司徒容负伤, 不得不暂时避退回了司徒家世代驻守的北疆城, 昏迷了整整七日,又在将军府熟悉的闺房内直挺挺地躺了七天,不能动也不能开口, 因为一动一开口就准会晕眩、呕吐,连苦胆都要吐出来的那种, 喝多少药都不管用,反而会加重这种呕吐的欲望。

长这么大, 司徒容就没那么难受过。

但她今天还是坚持从床上坐了起来,在女副官进来时,她一直打量着自己的房间, 自从与温篆成婚后, 她就再没有回来住过了。

如今乍然看到这个冷冰冰的一点都不像是姑娘家的闺房,她甚至是有些不适应的。

因为温篆是一个特别精致、特别会享受生活的人,哪怕战事一切从简, 温篆也有本事把他们的房子打理出家的味道。有温篆闲余的习作, 有温篆从周叔辩手上讹来的奇奇怪怪的小物件,甚至是打赢一仗后从路上摘的小花……

没和温篆成婚的时候,司徒容从不觉得自己过去的爷们日子有什么不对,和温篆成婚之后,司徒容才意识到了不同的风格下会有不同的美好。

想起温篆, 司徒容的脸上就忍不住扬起了笑容, 好像连伤口都不那么痛了。

但也是因为想起了温篆,司徒容更加无法再回到过去一个人的状态里了, 她对刚刚进门的女副官问道:“姑爷呢?我怎么回府里来住了?”

“姑爷随太子殿下出城啦,姑爷不放心您一个人在家,就拜托了老夫人照顾您。”

这回答无懈可击,温篆就是这么一个细心的人。

但问题是:“整整三日,我见了爹,见了娘,见了所有的哥哥嫂嫂,乔乔呢?”

“表少爷当然也是随太子殿下和姑爷一同出城了啊。”女副官回答得十分流畅自然,没有一点磕绊与躲闪,就像是事先不知道已经练习过多少回似的。

司徒容点点头,摁着伤口,挣扎站了起来。

她要去城墙上看看,谁来劝都没用。

周叔辩正在负责守城远望,这是他最近的工作,每一天都尽职尽责,已经快要与每个守城的士兵都混熟了。一路走来,还收获了五个鸡蛋、半张烙饼以及出自苏肃之手的特制辣酱,一顿意外的加餐就这么有了。一会儿随便找个城墙口往那里一蹲,就着其他人口中的家长里短下饭,生活简直快乐似神仙啊似神仙。

六年的变化对于周叔辩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已经很难从他饱经风霜、健硕雄壮的身上,再看到属于过去来自雍畿养尊处优的周三公子的痕迹了。

但周叔辩对现在的自己别提多满意了,他觉得他力气大得能徒手打死一只老虎,就特别帅气!

而帅气的周少将军,正因为能多吃一顿加餐,而开心得手舞足蹈。

战时物资紧张,哪怕司徒家和太子从不会亏待自己手下的士兵,他们一天也只会按照传统规格吃两顿饭,能多加餐无疑是很大的惊喜了。周叔辩从来不会搞特殊化,但也不会放弃到嘴的肉。

看见司徒容面如白纸地走上来时,周叔辩差点吓得把手里的烙饼给扔了,幸好,幸好,还是接住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每一口粮食都是不能浪费的!

要是周老太太和周夫人在此,看见自己家的周叔辩变成这样,不知道该有多心疼。

“你怎么上来了?”周叔辩赶忙上前,小心翼翼地看护着司徒容,他尽量没有挨着她,毕竟人言可畏,但从他保护得密不透风的动作就可以看出来,不管遇到任何意外,他都可以及时护住受伤的司徒容。

整整六年的并肩作战,已经足够周叔辩和司徒容处出纯纯的兄弟情了。

真.兄弟,要不是温篆打死不同意,周叔辩和司徒容当场就能烧黄纸,拜把子,一个头对着老天磕下去的那种。

周叔辩觉得他这个司徒兄弟什么都好,人美心狠武功高,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就是……有点眼瘸,看上了他多年来的“老对头”温篆。就在十天前,司徒容为救温篆而在乱军里误中了流矢,让周叔辩也算是开了一回眼,这世间竟真的有美女救英雄的事情。

呸,不对,他温篆算什么英雄!

真是白瞎他的司徒好兄弟了。

“不对,你怎么这个时候就能下地活动了?你还是人类吗?”周叔辩这六年里和顾乔学了不少奇奇怪怪的话。

司徒容知道周叔辩这是在故意和她插科打诨,就开门见山道:“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周叔辩脸上的茫然是如此地自然,因为乍然听到司徒容这么说,他真的没有反应过来司徒容在说什么。

司徒容:“……”真不怪太子有时候脾气上来就想抽周叔辩的脑壳,她现在也想!

“将军!”女副官可以说是很严格了,她在带着自家女将军走上城墙之前,就已经与她约法三章,不能情绪激动,不能剧烈运动,一旦伤口再次裂开,她就绝对不会再纵容她家将军下地半步!

司徒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生病的时候被看护,只能努力平和了一下情绪后才道:“乔乔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你不会是在诈我吧?”周叔辩狐疑戒备地看着司徒容,他可聪明了,不上当。

司徒容:“所以说,乔乔真的出事了。”

周叔辩:“……”艹,大意了。温篆走之前,他还和温篆拍着胸脯表示,一定不会再被司徒容套话。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乔乔怎么了?”

“顾乔没事,没受伤,大概吧,他只是、只是失踪了。”

顾乔就是在司徒容受伤的同一天不见的,为了给司徒容和温篆报仇,也是为了夺回一份重要的情报,顾乔带兵追得稍微深入了一些。然后,就……再没有回来。换言之就是,司徒容受了多少天伤,顾乔就已经失了多少天踪。

而且,顾乔在带着小队追出去时,身上并没有带多少干粮,整整十天迷失在草原上,简直让人不敢想象。

有经验的老手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只有太子没有放弃希望,也拒绝让其他人说顾乔有可能不好了。这六年间,太子成长了许多,早已经快要让人忘记他曾经的喜怒无常与糟糕脾气,不过最近所有人都回忆起了被暴虐太子支配的恐惧。完全没有接触过过去版本太子的人,在震惊中更加难以适应。

只有周叔辩敢大胆地说,太子已经快要疯了。

不,他已经疯了!

周叔辩虽然脑子不好,却有着野兽般的直觉,他是第一个察觉到太子对顾乔的在乎已经超过寻常友谊的人,太子对顾乔的好并不那么纯洁。

作为唯一的知情人,周叔辩一点都不快乐。

因为他太子表哥对他基本是破罐子破摔,就那种“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很好,那我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和你秀我的顾乔有多棒,我有多喜欢顾乔了”的感觉。周叔辩作为一个大龄单身少将军,压力不可谓不大。

因为在边关打仗,周叔辩才得以逃脱了家里的逼婚,他是真的受不了那种粉红色的气氛,一点也不喜欢结婚,结婚哪有消灭敌人来得痛快。

结果……

不是看“死对头”温篆和“好兄弟”司徒容夫妻双双上战场,就是被迫倾听太子表哥一腔的少男之心。

周叔辩被折磨得更不想谈恋爱了。

最可怕的是,太子真的自我压抑感情太久了,不是在沉默里爆发,就是在沉默里变态,不仅变态,还一直坚持不去和顾乔说清楚。

因为太子觉得顾乔太小了,他至少得等到顾乔成年。至于顾乔成年之前,那就只能这么干耗着了,顾乔稍微和谁近一点,太子都要不高兴,却又没有立场阻止,也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他想要一段与顾乔之间平等自由的感情。

也就苦了周叔辩的耳朵。

他真的很希望他俩能早点在一起。

没有人比周叔辩还要虔诚地祝福着太子和顾乔。

其实对于两个男人在一起这件事,在周叔辩以前的世界里,是完全没有这个概念的,但架不住三皇子的骚操作,让周叔辩再也不意外了。

这位三皇子,在左等右等也等不来太子的告密之后,就自己主动大白了天下。给出的理由也特别地让武帝暴跳如雷——他在战场上和长乐王这么拼命,有今天没明天的,为什么不能做一些让他们自己真正快乐的事情?

当然,就顾乔曾经给周叔辩的分析是,三皇子之所以炸了,一方面是天高皇帝远,他才敢这么放飞自我,一方面则是因为……

东海王和太后准备给三皇子和长乐王分别相亲了。

三皇子六年前就已经是个大龄剩男了,更不用说长乐王,当年因为太后昏迷才把事情给耽误了,后来又爆发了边关之患。但,打仗也不耽误结婚啊,温篆和司徒容就是个好例子,他们现在是全大启闻名的模范夫妻了。

甚至因为打仗了,才需要更多的人口和劳动力,结婚生子是大启最近的主流宣传主题。

太后是真心疼爱三皇子和长乐王的,别的小朋友有的,她家的孩子也必须有!只是万万没想到,只这么稍微一施加压力……

就施加出了个惊天大秘密。

把所有人都炸了。

武帝气得当堂就昏了过去,醒来之后继续骂三皇子。太后有段时间更是日日以泪洗面,觉得自己对不起东海王妃。

嗯,所有人都猜错了武帝的反应,武帝并没有因为长乐王就此断子绝孙而开心,反而觉得他三儿子对自己的好兄弟下手,太不是个东西,甚至有诱拐年幼单纯的长乐王的嫌疑。

长乐王:“???”

最终平事的还是长乐王一封情真意切写给太后的信。

太后和东海王认了这件事,武帝这才调整了态度,欢天喜地地想着前朝血脉总算不会再是未来的隐患了。

这事闹得轰轰烈烈,打仗的时候大家又没什么娱乐活动,就只剩下了八卦。结果,不八卦还好,一八卦是真的吓了一跳,士兵里和同性在一起的人真不算少。毕竟大家按照法律来服兵役的时候,年岁都不大,成家立业的很少,甚至连春心都没有萌动过。到了北疆,身边基本都是男的,连做饭的大妈都渐渐被大叔取代,可选择的范围实在是太小了。

周叔辩莫名就这样被迫习以为常了。

在知道太子喜欢顾乔时,周叔辩考虑的也不是两个男人怎么能在一起,而是他太子表哥会不会以势压人,是不是学了三皇子那个讨人厌的毛病。

嗯,不管长乐王怎么说,大家都觉得三皇子是不安好心的那一个,实在是长乐王看上去太无害了。

顾乔也是一样的。

不过后来就周叔辩的观察……

行了,随太子和顾乔开心吧。

但现如今周叔辩反而很后悔,早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一定早就鼓动太子或者是顾乔去做些什么了,而不至于像如今这样徒留遗憾。

想到这里的时候,周叔辩才想起来,他眼前还有个家属司徒容,赶忙安慰:“你别着急,顾乔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司徒容却意外地冷静,“只要太子殿下没有放弃希望,我就不会。”

周叔辩觉得司徒容这话说得有点别有深意,但他的智商又实在是不足以让他去猜到司徒容的意思,只能顺着司徒容的话点头:“对啊对啊,肯定不会出事的,只要我表哥不回来,就代表还是有希望。”

两人正说到这里,代表着太子的旗帜,慢慢从远处一点点清晰了起来,二十岁的太子骑在一匹浑身乌黑,只有四蹄雪白的骏马之上,脸色阴沉,看上去就特别吓人。

周叔辩死死地闭了自己的嘴,都不敢去看司徒容的表情。

但司徒容却还是那么与众不同,虽然也能感觉到她的紧张被骤然拔高了很多,但却没有彻底绝望,她在太子的军队进城后,第一时间就去找到了太子。

屏退众人进行密谈,连自己的丈夫都没有留下。

“人,找到了吗?”

闻道成摇了摇头:“你放心,孤不会放弃的。”闻道成比所有人都坚持顾乔还活着,是因为他明确地知道,如果顾乔遇到生命危险,他就会和顾乔互换。只要不互换,就说明至少顾乔暂时不会死,只是找不到人。“你不用担心,孤自有办法。”

这也是闻道成回城的原因,他的办法是必须保证他自己的身体处在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里。

而这本身正是司徒容不知道该不该和太子说的。

只要太子这边重伤,顾乔就能回来。

是的,司徒容知道太子与顾乔互换的事情,也只有她知道,她从没有想过要用这件事做什么,甚至在战场上顾乔与太子因为受伤而互换时,帮着打了不少的掩护。这些都是在秘密之中进行的,她甚至没有想过要让顾乔和太子知道她知道。

如今也是一样的,她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为了表弟,想把太子置于危险之中。但只有这个办法值得冒险一试了,换回顾乔,说不定顾乔能够知道怎么去找回自己。

结果,不等司徒容做这个恶人,太子自己已经打定主意要这么做了。

闻道成是何等敏感的人,几乎只是在这么一个欲言又止的电光石火之间,他就想明白了过往的种种:“你知道?”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姑姑当年曾写信于祖父,祖父又在四年前把信的内容告诉了我。”那是太子与顾乔在上了战场后第一次互换时的事情了,太子意外受伤,顾乔替太子承受了所有的痛苦。

至于司徒青是怎么知道的,信里写得很清楚,不过信已经被谨慎的司徒老将军烧了,具体怎么回事司徒容也不太清楚。

这会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

闻道成在这一刻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当着司徒容的面,拿出了他一直随身携带的手记,写下了在顾乔失踪后顾乔需要知道的事情,然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下接下来应该采取的行动,最后,他左思右想还是写下了一句话。

一句,他早就想写给顾乔的话。

他就是这么一个自私的人,他做了什么都一定要让顾乔知道,不能让顾乔忘了他。

“我所有的安排都已经写好,这就是我的意思,你来做个见证。”闻道成郑重其事地把手记放回了自己的袖中,又对司徒容嘱咐道,“若有意外,他就是太子,请你辅佐他。”

为了顾乔,他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要说:通过手记告白,是基友小绿鸟(绿野千鹤)为这文提供的灵感。

终于被我写到了,诶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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