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事实证明, 太子不只需要温篆, 他还需要周叔辩、苏肃、钱多……整个伴读团里有五人都在太子领军点兵的名单之中。当然,这是在征求过他们本人意愿后,才做出的决定。
谢涟、闻添还有李怀遇三人就选择了留在京中。
或者说是他们没能过了自己家人那一关。
谢家在制科考试之后, 本就对谢涟没有选择直接出仕而多有责备,如今谢涟又要搞什么去北疆送死的行为?他们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 也不管谢涟跟着的是不是太子本人,只一心希望谢涟能够留在京中。
谢家出身耕读世家, 在狂生的性格里,也带着一些老牌的“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的想法。他们会进行一些适当的政治投资, 却并不会把全部身家搭进去地进行豪赌。
为了防止谢涟搞小动作, 谢家是直接去求的武帝,很绝地断了谢涟所有的念想。
谢涟羞愧难当,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小伙伴们。
比谢涟还觉得丢人的是闻添。
作为长公主的儿子, 闻添一直过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纨绔生活, 比谁都活得舒坦自由。闻添在得知太子决定前往北疆时,第一时间就兴奋地表示他早就想去了。闻添自己做决定已经做习惯了,他觉得就没什么是他娘会拒绝他的。
结果,闻添前脚刚答应了太子,后脚就被他娘以死相逼, 真.以死相逼, 闻添刚起了个头,长公主就拿出白绫准备上吊了。
长公主并不只有闻添这一个儿子, 但很显然她最疼爱的就是闻添,要不然她也不会决定把自己的爵位传给这个儿子,还给他改了象征着皇室正统的闻姓。因为这个闻姓,长公主不知道遭受了多大的压力,但她还是坚持了下来。
现在,她这么宝贝的儿子要去上战场了?她怎么可能同意!
“难道您就不想我做出一番事业吗?”闻添用周叔辩说服父母的理由,来试图和他娘讲道理,“难道您就不想我有出息吗?我读书不行,这是唯一的途径了。”
“不想。”长公主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闻添:“???”
当个健康又快乐的闲散宗室,就是长公主对于自己儿子全部的期待了,比起看到儿子有出息,她更愿意看见他活着。当年参与了反抗前朝的闻家人,已经所剩无几,包括了除武帝以外长公主所有的兄弟姐妹。
“你知道司徒家历代驻守北疆的代价是死了多少人吗?不知道,就去给我查!”
真的会死人的。
这与你是太子,是公主子,是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刀剑无眼,在死亡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
闻添和自己的娘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长公主自觉被儿子伤透了心,于是乎,她就有了和谢家差不多的思路——闹到太后面前。长公主是太后的亲女,说话就比谢家要更加不客气一点,她表示,她甚至都要后悔当初答应周皇后,把儿子送去给太子当伴读了。
太后看着女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此前,谢涟和闻添之间,其实从未有过什么过深的交流,他们只能算是同处在一个圈子里看上去像朋友但其实并不熟悉的陌生人。这一回难兄难弟的遭遇,反而迅速让他们之间的友情得到了升温。
被家人拖后腿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两人聚在一起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之后就开始比惨。一个感慨“成也世家,败也世家”,另外一个勾肩搭背地说“好歹你当时和殿下说的是‘我先回去与家人商量一下’,我可是直接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的,结果转头就被自己亲娘打了脸”。
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面子,他们可以丢一切东西,却绝对不能在朋友和敌人面前丢脸。
闻添和谢涟的感受可想而知。
反倒是最没有存在感的李怀遇同学,他是唯一一个在经过深思熟虑后,在私下里对太子表示了没有办法跟随的人。
因为他害怕。
李怀遇的性格真的很胆小,他自己也不否认。他不跟去的原因,一方面是他真的很害怕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另外一方面他也是怕自己真的上了战场之后,因为自己的胆小而给太子添麻烦。
虽然后者听起来很像是借口,但李怀遇真的是这么想的。
他害怕到甚至不能保证自己在遇到敌人后会做出怎么样一番选择。他一直谨小慎微,面对这种有可能变节的危险,他的选择就是从一开始就不去接触,不给自己任何机会。从根源上把问题给掐灭了。
“孤相信你不会的,”太子拍了拍李怀遇的肩膀,“但孤说这话,不是为了劝你去北疆,是希望你能拥有更多的自信。”
太子本身就没考虑过要带李怀遇去北疆,或者说他就没考虑过带所有的伴读去北疆。
“你们在京城会发挥更大的作用。”不只是李怀遇,也包括了谢涟与闻添,“之前的围猎军演,你们就一点都没有学到吗?”
——朝中有人好办事!
太子为什么要把自己所有的班底都带走?故意给自己的兄弟降低竞争难度,然后给敌人可趁之机吗?
虽然幕后凶手是前朝余孽,但太子和其他兄弟姐妹的矛盾也并没有被完全解除。就好比太子和三皇子,他们的矛盾来自太后的偏爱,而这是完全不可调和的。毕竟太后只有一个,而人的心都是偏的,避无可避。其他皇子公主固然不会弄死太子,却不见得他们就不会想看太子出丑了。
闻道成……说实话,他也不是那么信任自己的兄弟姐妹,他需要在京城留一部分人,成为他的眼睛他的手,替他从中斡旋,及时调整。
留在京中的三人被说得豪情万丈,没想到他们还能拥有这样的重任。
面对太子的主动放手,长公主和谢家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对于自家孩子没有选择跟随这件事,太子并没有展现出他过去性格里“你既然不站我,那就是我的敌人”的偏执一面。太子真的长大了,变得成熟了,反而他们却还在拿老眼光看人,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为此,在太子领兵去北疆这件事上,长公主和谢家反而出力不少,带着一些补偿心理地肝脑涂地。
嗯,闻道成也不能否认,他明明要留下一部分伴读,却还是对所有伴读提出了一同前往北疆的邀请,为的就是得到如今这样一个欲扬先抑的效果。
或者说是以退为进。
顾乔的很多小招数总是特别地有用。
同月月底,大军开拔,在太子和司徒容的带领下,一路朝着北疆席卷而去,进行了最强有力的一波增援。
本来蛮族已经打起了北疆的主意,以为大启的反应不会如此快。他们在兵临城下,得意扬扬之时,遭到了太子军及时驰援的重创。大启太子闻道成之名,一夜之间传遍了大启和蛮族的内外,让所有人都牢牢记住了他的名字和他的强大能力。
闻氏太子,永远不会让人失望!
一年后,西南蛊寨也反了,不过被早有防备的白家又给及时摁死了。本应该在京中教书养伤的白沉白二爷,最终也没能养成,反而是兴奋地上了战场,发现这果然才是治疗百伤的不二良方,至少对于他来说是这样。
两年后,三皇子和长乐王也加入了战场,带着强烈要求一同前往的五公主,她对于当年太子没有带她走而耿耿于怀,誓要证明给太子看,她也可以很厉害。
三年后,五皇子也来到了北疆,活跃在了对敌的战场之上,但让他更出名的还是他追求司徒女将军未果,被温篆怒锤的桃色新闻。五皇子,一个军事鬼才,天生神力,打不过温篆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六年后……
顾乔终于十八岁了。
从繁华热闹的雍畿,到黄沙大漠的北疆,再辗转到了草比腰高的草原。从养尊处优的公子少年,到一骑当千的少将英雄。小时候的顾乔打死都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灰头土脸地趴在敌军深处,度过自己十八岁的生辰。甚至他都已经忘记这一天是他的生辰了。
他满脸泥土,战甲暗沉,藏在水草丰美之处。以月明星稀的夜空为盖,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生怕惊动了王帐之中的蛮族。
顾乔的身边是已经损失了不少的精锐部队,他们在追击一伙儿蛮族时迷失了方向。
万万没想到,他们反而因此找到了蛮族再神秘不过的流动王帐。据传蛮族王和前朝余孽推举出来的所谓的前朝太子都在这里。
摆在顾乔一行人眼前的有两条路——
一、记下位置,小心翼翼地离开,要么再次迷失在草原之上,要么找到太子的援军,等他们碰运气地能再次找到王帐,大军压境,结束战争;
二、发动奇袭,想办法直取蛮族王和前朝“太子”的头颅。
在顾乔来看,老天根本就是没有给他选择,先不说他们是迷路在了大草原上,能不能安全离去并找到大启的军队,只说这王帐很快就要再次移动,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很可能就会再也得不到了。
大启和蛮族整整打了六年的仗,战果互有胜负,战线犬牙交错。现在是大启略占了一些上风。但是,百姓已经不堪重负。
大启必须尽快结束战争!
蛮族却准备蛰伏起来,迁移到更远的地方休养生息。没有人会觉得他们真的会就此善罢甘休,若给了蛮族喘息的机会,战事再起,只是早晚的问题。
这样的噩梦重演,只会造成更多的尸横遍野。
特别是对于顾乔和太子来说,他们奋斗了六年,所求的不过是为自己的父母报仇。现在仇人就在眼前,怎么可能错过?
不过,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顾乔对跟在自己身边的将士,与他表姐司徒容的带兵理念很相似,他绝不能亏待了为自己出生入死的人。
“想离开的,现在就可以走了。”顾乔小声下令道。在黑夜中,连他的脸都看不清楚,但了解顾乔的人都知道他说这话时是发自肺腑的,没有任何反话,事后也不会报复,顾乔在真诚地建议大家选择生存几率更大的可能:“哪怕找不到援军,至少你们可以活下去。”
“您呢?”
“我不会走。”也不能走。顾乔摇了摇头。走了,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敌人就在眼前,他却怯懦了?开什么玩笑!
这是顾乔一辈子最冲动的时候,冲动得如此无怨无悔。
“那我们就也不会走。”顾乔的副官立刻道,眼中被坚定涂满了色彩。从上了战场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已经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顾乔的兵没有一个是怕死的,他们只怕死得毫无价值。
顾乔垂头沉默了下去,好一会儿才道:“家里是独子的,强制回去报信。”
此行凶多吉少,他们不能全部折在这里,至少要让别人知道他们都遇到了什么。
家中是独子的有三个士兵,他们不都是独子,而是已经死得只剩下他们这一个儿子了。有个年纪最小的今年才被调到顾乔的身边,没想到就和顾乔一起遇到这样的事情。他哭得特别凶,还不敢哭出声,只能沉默地流泪,他不想离开,感觉自己像个逃兵。
顾乔把他叫到了身边:“我不是要开解你,因为我相信你比谁都坚强。我只是有一件事,需要拜托你。”
“国公爷!您说!”
顾乔还是世子,他在弱冠之前只能是世子,“国公爷”本来是一开始瞧不起他的人为了戏弄他起的,但顾乔自己认了这个黑称,搞得那些人反而很尴尬。他身边的人本来只是跟着挑衅那些只敢背后搞小动作的人,结果也不知道怎么就叫习惯了,真的认了下来。
“如果我没有回去,代我对太子殿下说一句话……”顾乔的这个念头不是突然冒出来的,而是已经盘踞在他脑海里很久了。但是战事吃紧,他便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去和太子说。
当然,也有一方面的原因是顾乔害怕,害怕说了他就没有办法再和殿下像过去那么亲密无间了。
可是在这一刻,在生死面前,什么都不叫事了。顾乔不再怕以后和太子连朋友都没的做,他只怕他甚至没有来得及让太子殿下知道他的心意就死了。
话就在嘴边……
“算了,还是别说了。”他若死了,说了只会让太子殿下徒增烦恼。而他若不死,这种事情自然只有由自己去说,才会显出足够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