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成真的梦

战事焦灼,朝廷援军始终不见踪影,前线伤兵所越来越挤,关于战场上的消息也越来越少,不是消息下不来,而是不敢有消息传回来,怕后方大乱。

大太太黑氏始终没从最前沿的伤兵所下来,只把几个媳妇、侄媳妇送到了后方的盥衣所和纱条房,表面上是因为后方缺人手,她们又干不动前边那些搬搬抬抬的事,其实是怕前方有万一,不敢再让她们冒险。

五月初一的四更天,纱条房后的一扇竹门被敲了三下,屋里头摆了两张床,睡着四个人,分别是小七主仆和樊姨娘主仆,红拂和樊姨娘的丫头穗珠先后坐起身,披上衣服,红拂离桌子近,从上头摸索来火折,穗珠端来油灯让她点上,二女隔着门板低声问了外头是谁。

“大太太从前头下来了。”门外回话的是主宅一个姓姜的婆子。

此时小七和樊姨娘也都坐起身,隔着微弱的灯光,两人互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些惊慌,深更半夜的突然下来,可别是出了什么事。

红拂和穗珠快速找来衣服伺候她们穿上,并从门后头取来一盏有些破败的旧灯笼,拿火折点上,四个人先后出屋。

外头的姜婆子见状赶紧上前接了灯笼,替她们在头前打亮。

五人鱼贯进到纱条房后,就见大太太黑氏正端坐在一张堆纱用的长杌子上,两个婆子蹲在地上在擦拭她腿上的伤口,一旁的地上有一块拇指大小的血糊糊的箭头,像是刚取出来的。梁媪则拿着湿布巾擦拭她额头上的汗渍。

黑氏脸色虽苍白,却没有半声哀叫痛呼,在看到樊姨娘和小七后,眼角还微微上翘,露出些许微笑,“不小心被箭头撵上了,没什么大碍。”

樊姨娘和小七赶紧上前,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你们身子重,也帮不上,先坐下来,我有话跟你们讲。”示意一下旁边的两张竹杌子。

樊姨娘和小七互看一眼,乖乖坐到杌子上。

“大房、三房那几个,已经派人把她们送去了小苍河,这会儿怕是已经在半道上了,你们俩离得远,消息最晚到,一会儿说完话,他们车马准备好了,你们也去吧。”明明很急切的事,黑氏的语调却让人觉着不过是个极简单的安排。

即便如此,小七和樊姨娘心里也是咯噔一下,去小苍河意味着什么,她们很清楚,那意味着长河岸怕是守不住了,她们男人还在前头呢。

见二女闷不吱声,大太太眼角的温和缓缓收敛,“如果心里不愿意,就当这是命令吧。”

这种情势下,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哭天抢地,二女心中虽难过,却也不得不点头应下。

这时外头的马车也已经备好,未免车上颠簸,在黑氏的指示下,几个婆子往车里堆了厚厚一层棉纱。

四个女子先后上车,把中间最舒服的位子空出来,却发现外头的婆子正在封车帘。

“伯母不上车?”小七跪坐在车帘旁,攥着门轴,问车外已经移坐到磨盘上的黑氏。

灯火闪烁中,只见黑氏微微一笑,带着些许骄傲道,“等你们的男人和孩子都在前头时,你们也不用离开。”

车帘重重划下,挡住了外边骄傲,也掩住了里边的错愕。

樊姨娘往车身上一瘫,久久不能作声,与之相同的还有门轴旁的小七。

马车哒哒地往前行,车前辕的两盏风灯随着马车移动轻轻在薄雾中摇曳不停,犹如两只孤单无神的眼睛。

车里寂静无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什么人?!”远处传来一声喝叫声。

“长门左后。”压车的其中一名侍卫喝出普通人听不懂的口令。

对方回了个“长门右”,如此两边便再无动静。

“夫人,快看,是乌/尔青!”红拂突然指着窗帘外道。

听到乌/尔青三个字后,小七连滚带爬地挪到车帘处,朝着红拂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乌/尔青站在路边一队战马中,正竖着耳朵在大口嚼着草料。

看到乌/尔青后,小七巴着车窗四下搜寻,可惜她们车上的风灯照亮的距离太近,看不清那重重的黑影到底谁是谁,寻了半天,终于在路边一株手腕粗的香椿树下找到一抹熟悉的背影,那背影正坐在地上,背靠着树干,从他低垂的双肩可以看出他的疲累程度。

她没有出声喊他,只是隔着窗帘外的蓝纱一眨不眨盯着那个背影,由远及近,由近再及远,直到灯光再也照不见,直到外头的天色微微泛蓝,她还趴在那儿费劲地望着窗外。

老天爷,我一次都没信过你,可这次,我却不得不把他交给你,请你一定保佑他平安回来,往后我必定真心参拜你。

******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在小苍河的这几日,小七一直沉浸在这种悲戚的忧伤之中。每每听到外头的哭喊声,她的心就会被揪作一团。

前日里,黑家那位有名的石头夫人哭倒在了大街上,那个她原打算一辈子斗到底的相公,倒在了长河岸上,再也没法子给她气生。一夜之间,她的两鬓便染上了霜花,眉头那深深的怨气也跟着消失无踪,只是眼睛里再无生气,每每有人去瞧她,她总重复着“何苦呢,又不是仇人。”听说这是她家那口子离家前跟她说得最后一句话。

小七也去瞧了,回来后老是梦见李楚,不是浑身带血,就是断手断脚,总之就是各种惨状,吓得她晚上都不敢闭眼,熬得眼底一团青黑。

红拂觉着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各种想法子给她安神,最后发现白日里让她多跟恒哥儿在一处,累着了,她才能安心睡下。

五月初十,前方终于传来一则消息,说是李家老太爷莅临前线,与大宛口守将黑骏山一同执掌中军帐。

小苍河一时间鸦雀,大伙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秦川老大都来了,这是预备着最后一战呢。

这日晚间,不知什么原因,小七特别放松,不到亥时就歪在床头睡了过去,还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的自己走在一条白玉铺就的小道上,道两旁密密实实开着一大片红千层,她觉得好看,上手想采一朵下来,这时一个漂亮的小童在她跟前出现,告诉她这花不能采,采了他爹就回不来了,于是她缩回了手,那小童也不见了,一转头,李楚正笑盈盈的站在不远处,对她说,他马上就回来了。

她相信他的话,尽管是梦里的,打从这晚之后,她再也没有失眠。

五月十六一大早,主宅那边过来人请小七过去,说大太太回来了,想把一家子女眷聚到一块吃顿饭。

小七收拾一下身上,选了件半旧的布衫,一根凤尾木簪,带了两盒子糯米糕,并一篮子菜瓜,与两位老姨奶奶和梅赵二人来到主宅的下榻处。

主宅住在一圈由竹篱笆围起来的土房子里,因为屋里空间小,饭桌便设在了院子里的菜畦旁,说是饭桌,其实就是临时用长条杌子拼凑起来的台子,四周放了一圈马扎,没办法,家里能用的桌子、门板都给大军搭桥去了,只好将就些。

小七她们到时,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碗盘不再是先前那些细瓷印花的,都换了蓝边粗瓷的,据说是大太太的吩咐,眼下是战时,没得那么多讲究。

小七先领着女眷去大太太处问了安,顺便看了看她腿上的伤势。

最高兴的要数恒哥儿,跟大房三房的几个小子住一块二十多天了,早熟识了,见了面就跟在他们后头满院子追逐打闹,玩得不亦乐乎。

大太太最后一个从屋里出来,坐到桌前,先是满脸慈爱地望了望院子里玩耍的孙子孙女们,几个当娘的本想把一群孩子叫回来,大太太没让,说是让他们玩去。

“今日把你们叫过来,主要为了两件事,一则是为了犒劳,这些日子你们不畏辛劳,在前头奔波忙碌,稳定了军心,也安抚了民心,让外头看到了咱们家与边境将士共存亡的决心。二则是出于我的私心,我嫁入李家三十七载,未敢有一日闲散随心,唯独今日,终于可以一醉方休。”示意梁媪给自己倒酒。

众女屏住呼吸盯着大太太的神色,试图从她眉眼间找出蛛丝马迹,想知道这到底是断肠酒,还是庆功酒。

满满一大碗酒倒完,黑氏拄着伤腿,缓缓站起身,端起碗来,碗边一倾,酒液似飞瀑般流下,黑氏用她那绵沉和缓的声线道,“这一碗,敬我秦川所有抗敌的勇士们!”

众女纷纷起身,看着那酒液纷纷扬扬溅开,均是默不作声。

一碗敬完,梁媪抱着陶瓮再上前倒过一碗,“这一碗,敬我秦川军所有女眷。”

黑氏看着念三碗,双眸氤氲。

众女心下一沉,有胆小的已经抹起了眼泪。

黑氏什么也没说,咕咚咚饮尽碗中酒,眼泪是笑着出来的。

梁媪上前为女主人解释,“各位奶奶,娘子们,大宛口守住了!”

小七倏地捂住嘴,想笑,眼睛却酸胀的难受,其他人也好不了多少,哭哭笑笑的,一桌子人跟傻子似的,引得一帮皮孩子围着抚掌取笑。

黑氏却单手捂着双眼,瘫坐到马扎上,这场战争没有带走她的丈夫和孩子,却带走了她唯一的弟弟,她是该高兴呢,还是难过呢?

一片欢笑声中,梁媪将黑氏扶到后院,黑氏趴在一株老桑树上,放声大哭。

“祖母,你肚子疼么?”樊姨娘生的云哥儿正领着恒哥儿在菜畦里捉虫子玩,听到哭声,两人步步拉拉来到老桑树下。

恒哥儿小云哥儿一岁,说话还有点费劲,只能学堂哥一样蹲在黑氏跟前,重复他的话尾,“肚肚疼?”

黑氏缓缓收住眼泪,看了看身前两个奶娃儿。

云哥儿上前拿小手给祖母摸摸肚子,因为他肚子疼的时候,奶母就是这么给他摸的,一旁的恒哥儿有样学样,也拿他那只小肉手往黑氏肚子上摸。

摸着摸着,俩奶娃就把初衷给忘了,一边摸一边对视着傻笑起来,单纯觉得这么做很好玩。

黑氏叹口气,摸摸俩娃娃的后脑勺,“祖母不疼了。”

梁媪扶黑氏起身,并招手示意站在不远处的乳母和婆子们过来领孩子。

*******

大宛口一战让秦川军元气大伤后,朝廷终于调兵前往助阵。

辽汉联军在朝廷兵马到来之前进行了最后一波冲击,然而守将黑骏山终还是顶住了,并采用了李楚在羊城的穿插分化战法,成功将辽汉联军狙击在长河岸上。没让对方进入秦川界内,同时也没让朝廷兵马抢占功劳。

秦川之主李镇道反应迅速,在辽汉联军退却当日便上表朝廷,言说秦川五千家军损失殆尽,自请撤去番号。

京城没想到他会这么快自请撤去家军,要知道秦川保有家军是周太/祖亲口应承的,虽说朝廷一直在想法子裁撤,可也不是说撤就能撤的,总要经过三辞四推方可成就,他李镇道到是会省事,直接一句我的人打没了,留着个空番号也没意思,陛下您就撤了吧,反正不撤我也没人了。这等于在向整个大周国喊话:我秦川为了给大周国尽忠,家里快死绝了!

这等功绩,后边几代人都别想轻易憾动李家的地位。

何为阳谋?这便是了,脉络给你看的清清楚楚,你还没法子避过。

要么说姜还是老的辣,宫里那位拿到秦川的上表之后连骂了三句:老东西!随后还颁了道诏,治了那个前去增援的大将一个怠惰之罪,心说你去增援到是跑快点啊,连个功劳都不会抢,要你何用?!

秦川闹出这么大动静,几乎全国都知道他们李家的功绩,什么全家上前线,老弱妇孺皆缟素,不大封一场都对不住他们这等忠心。

于是战事消退之后,六月初,秦川迎来大赏之季,李家正式被赐封汉王,与原来的王字头衔有本质不同,原来的王字爵位不能世袭,如今至少三代内无可撼动。顺带黑家也得了个郡公的头衔,秦川再添一公。

这让跟李家有类似经历的魏家心惊不已,心说李镇道你这老小子倒是真有两下子,硬生生把一盘死棋给下活了,比他们魏家当年裁撤番号时得到的多多了。

六月中旬,李镇道亲率子孙及部分秦川官员前往京城受赏,并言明李家今后将常驻京城,这一举措又牵扯到了朝廷的另一根敏感神经。

李、魏、莫三家是大周的开国功臣,自大周建国初便一直窝居本家之内,虽在京城设了府邸,但子孙并未迁来。朝廷来回催了几次,奈何三家都有借口,其实就是不舍得自己那点地盘,然而这是中央集权的大忌,同时也是周帝的心病,建国初期影响并不明显,随着时间推移,矛盾越发突出,几乎快要变成国中国之国,严重威胁到了皇权,三家家主各自心里都有数,也知道迁居之事迟早要做,只不过都在寻找最得利的时机。

让人扼腕的是这个时机先让李家得到了,李镇道趁势替君分忧,扯动了这根神经。

指不定西都和长宁这会儿在骂什么呢。

这他李家可管不着,反正该捞好处、插刀子时,那两家也从来没手软,彼此彼此吧。

册封一事是在六月底进行的,李楚随李镇道一同进京,并被李镇道要求暂居京城,以备随时回内府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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