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莫长孟与吴少君

因为万幕钧夫妇要提前到京畿看孙子,两家便约定好了进京日期,万府提前赶回去,李宅一行人则慢慢悠悠一路游山玩水地往京里赶。

这还是小七头一回有闲情静下心来欣赏这个世界的山水,什么月落乌啼,什么夜雨春韭,明月松间,以前一直觉得他只懂金戈铁马、大漠孤烟,直到这会儿才发现他身为贵族子弟的那一面,他在诗词上的造诣绝对不浅,只不过平时不爱显露而已,问他,他还很好奇,每天都过得充实忙碌,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这些不喜欢的事上?背诗能背出粮食?能抵挡刀剑?能让天下安居乐业?仓廪足而知礼节,他的职责就是守在仓廪前,保证它的安全。

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还要读那么多诗词歌赋?小七这么问他。

他的回答是:刚开始也不喜欢,读书时,轮到先生讲诗词歌赋,他就逃课,被叔爷逮到后打手板,后来打手板没用了,就开始打屁股,再后来可能他老人家也觉得这样不行,祖孙俩就深谈了一回,老人家说你将来想做大事,那人世百态就都得接触,诗词中有一样东西是史学典籍中没有的——失败的经验,你看这么多流传千古的诗词歌赋中,有几首是得意时的佳作?不过都是失意者的生平,你要做的就是读懂其中的深意,然后尽量绕过它们。

说到这儿,他哼哼笑了一下,为自己年少时的单纯,当年竟然真就信了,然而学会这些东西并没有让他总结出什么无往而不利的成功之法,却消弭了他身上不少戾气,到了这个年纪才慢慢体会到叔爷他老人家的苦心,大凡想在世间留些东西的人,光有一腔武勇,胸中没有丘壑是绝对不行的,老人家为了培养他们几个,真是用尽了心思。

这番话让小七很是感慨,心道到底是积古的权贵之家,明白知识和教育的力量。

从羊城一路回到京城,正值京城天气最热的时节。

白日里,日头升上来便不敢再把孩子抱出去,怕中了暑气,可把小家伙给憋坏了,整日里哼哼唧唧的闹别扭。

六月底的某日,太尉府的高夫人派人过府下帖子,说是家里小孙子要办满月宴,特别交代一定要把恒哥儿也带上。

满月宴定在七月初六,一应的贺礼,小七早在年初时就准备了一批金银锞子和一应的项圈和挂件,就是为了应付这种突发事件。

七月初六当天,等他从内府回来,一家人换上齐整的新衣服,恒哥儿脖子上还挂了个金项圈,可把他给乐坏了,一路上不吵也不闹,专心逮着项圈啃——小米牙刚露头,牙龈痒,见什么啃什么。

小七一路上没做别的,就跟这小子挣项圈了。

“看看,咬项圈还不够,连自己的脚丫都不放过。”小七愤愤的从儿子手里抢过他的小脚丫,把人堆到他爹怀里,认真帮他穿鞋。

小家伙以为娘亲逗他玩呢,吹着口水泡泡在亲爹的大腿上扑腾两下,把他爹的领子都弄湿了。

好不容易才把爷俩整理干净,马车正好停了,李楚先跳下来,接过儿子后,又扶她下来。

小七一手撑着车框,一手搭在他手上,半个身子跨出车外,头刚抬一半,却愣在当下,因为正对他们的另一辆车上,有个女子也正在下车——吴少君?!

李楚察觉到了她的怔愣,转头看过去,第一眼看的不是正下车的吴少君,而是车旁那个笑容可掬的儒雅男子——莫长孟。

他们俩年少时就认识,还曾一同上过太学,也算是同梯入的仕途,如今一个是都护府的副手,一个是鸿胪寺的红人,相对他们的背景来说,也算不上年少得志,但前途肯定都不会差。

二人的关系说不上多好,毕竟走得方向不同,交集自然就少,顶多算是点头之交。如今却不同了,都娶了吴家的女儿,成了连襟。

“延初兄。”如果按妻子这头论,莫长孟应唤李楚一声妹夫,但以他对李楚的了解,对方肯定不喜欢他这么叫他,于是还跟从前一样的称呼——李楚比莫长孟大。

李楚把儿子交给一旁的小七,很板正的还了对方一礼。

不知为什么,小七心下一阵恶寒,总觉得他这礼还的太过隆重。

吴少君这时已到车下,先冲李楚微微一福,对应的,小七也朝莫长孟一福。

按理头一次见面,小七应该唤对方一声“姐夫”,但她忍住没叫,怕叫出口,某人回去“收拾”她。

“这便是我那小外甥了吧?”少君上前逗弄起小七怀里的恒哥儿,夸赞了几句。

小七自然是谦虚的数落一下孩子调皮之类的,说罢看了看吴少君身后。

吴少君知道她的意思,笑道,“孩子身体不太舒服,今日没带来。”

这种场合,也不方便问病情,小七只道,“你们那个该会走路了吧?”

“上个月刚学会,满院子收拾。”提起儿子,吴少君的笑容特别真诚。

两个男的见她们话很多的样子,便各自让了一番,决定先进去再说,堵在门口也不像话。

恒哥儿一看爹爹要“逃”,呜哇呜哇的喊人。

李楚回身从小七手上接了孩子,小七还不愿意给,“你前头忙,哪有功夫照看他。”

“这会儿人少,等人多了,再让人抱回来,你们先聊。”示意一下吴少君的方向,看得出她俩关系不错,好不容易见面,至少也该让她们说几句正经话。

“那……一会儿你不能往他嘴里沾酒。”上次玩的兴起,竟然拿筷子给儿子嘴里沾酒,她差点当场翻脸。说罢还是不放心,给身后的梅香使个眼色,梅香很自觉的跟了上去。

看着连襟俩转过影壁,小七这才回过头。

吴少君满脸窃笑,伸手挎上她的胳膊,“他待你不错,不若传闻中那么吓人。”成君还在时,老听她娘说这个女婿如何不通人情,就不该把女儿嫁给这种武勇之辈,如今看来倒是姐姐没福气。

二女进了垂花门,先到高夫人处看了看孩子,奉上大礼后,又跟几个有脸面的夫人请了安,这之后,姊妹俩才找了个僻静处单独说话。

吴少君是在小七到京城的三个月后成的婚,婚后一直住在长宁,因为吴莫两家是亲属关系,婆媳和翁婿都处的不错,拖吴长孟的福,家禄和二房的家俊如今也入了仕途,加上家印和家戟在羊城的功绩,如今的吴家又渐渐恢复了一些元气,据说长房袭爵一事也有了眉目,届时就算秦川的梅赵两家,怕也不好再笑话吴家浅薄,对小七和吴少君来说,娘家势起也算是一件好事。

她俩都是高攀进的夫家门,小七的身份自不必说,吴少君虽有个表亲身份,但娘家的家底在妯娌之间却是末尾,明面上没人说她,暗地里讽刺她却是常事。

据说吴少君入门没多久便生了一场病,若非吴家老太太拿话填堵,莫家那会儿就想给莫长孟屋里纳妾,好在莫长孟自己也不愿意,后来病好了,也怀上了身孕,恰逢莫长孟要出使西疆,她大着肚子没法跟过去,婆婆便把一个自小在儿子身边的丫头收房,跟过去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这么一对比,小七觉得李楚还是有优势的,他自小跟在叔爷身边,照顾起居的多半都是男人,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他不懂怎么怜香惜玉,但个人问题上却比一般贵族子弟更干净些。只要“吃饱喝足”了,他很少会关注男女情爱这种事,更不会为了才情那些东西去欣赏女子。

到不是说他不喜欢有才情的女子,以小七对他的了解,他压根就不觉得女人是可以沟通的,他对女人的标准大概就是能用,能生孩子,能帮他管理后院,且不要烦他,但凡满足这几点,他就能好好跟对方过日子。

这是他讨人喜欢的地方,同时也是最招人恨的地方。

******

小七跟吴少君整整聊了一个晚上,直到莫府那边派人来说小公子有些发烧,吴少君才匆匆离去。

小七这边又等了一个时辰,前头才传话来要回去。

她辞别高夫人,领着乳母和梅香一路往前院去,穿过垂花门时,正巧碰到莫长孟从影壁的另一边出来。

小七远远冲对方微微一福,对方也向她拱手施礼。

这莫长孟的确如传言所说,是个温润如玉的佳公子,同样出色的样貌下,出身好坏是很容易辨析的,礼仪风范这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没有几代人的沉淀真的学不来。

像元壬也是生的一副好模样,与他一比,明显少了许多儒雅和贵气,难怪乎吴家几位嫂子都对这位九妹夫赞不绝口,连某人谈到他都有些不对劲,这人单从外表看,的确挺完美,不怪少君走到哪儿都想跟着,不看紧不行啊。

“内府今日来了不少人,延初兄不得不出面应酬,多饮了几杯。”隔着一丈远的距离,他解释李楚没有一道出来的原因。

小七哪会不懂其中的门道,点点头,“府上来人说文哥儿不太舒服,姐姐先回去了。”也替吴少君解释一句。

莫长孟自然知道这事,示意了一下门外,“妹妹可先回车上,延初兄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出来。”

小七再次给对方福礼。

对方还礼后跨步出去。

简短的偶遇、礼貌的交谈,小七不觉得自己哪里做得有问题。

可看在某人眼里,就不是这么想了。

没错,李楚在后头看见了他们会面的整个过程。

他当然不是那种无中生有的小气人,更不可能平白无故挑她的茬。

他就是单纯看着那画面不舒服,你福身,他还礼的,弄得像拜天地一样。尤其莫长孟那句“妹妹”,听在他耳朵里极其膈应。最让人不舒服还要数吴家老太太,竟然从那么小就打算把她送进莫家——别问他为什么会知道,他就是知道,若非那位岳母拼命反对,那丫头如今怕早就成了莫长孟的屋里人,孩子恐怕比恒哥儿都大!

别问他为什么这么笃定,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她比吴少君长得好,莫长孟又不傻!

李楚也知道自己喝多了,想的有点多,未免吓到她跟孩子,选择闭目假寐,眼睛作假,脑子却作不了假,一个劲儿的按她嫁进莫府的思路走,走走走到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莫长孟没法跟他比的地方——他没法子给她妻室的名分!

就算吴少君不在了,他还有父母在堂,以莫家的规矩,远不及他在李家这般自由,莫长孟肯定没法子把她扶正。这么想来,自己到也是有长处的,至少能给她名分。

大约是因为找到了自己的长处,脑子里想的少了,也不再那么乱哄哄了,一个松懈,假寐变真寐,真就这么睡了过去。

小七哪知道她脑子里这么多弯弯绕,只当他喝多了,一边拿手绢给他擦汗,一边用团扇给他扇风,这天气,本身已经够热了,还喝这么多酒!

回到家,在周城的帮助下,才把他人弄到屋里。煮好的醒酒汤他嫌热,一口也不愿喝——不省人事时简直比恒哥儿都不懂事!

不得以,只能让红拂她们镇在冰块里,等冰透了才一勺一勺喂进去。

弄得一屋子人仰马翻的。

李宅这厢如此,莫家那边也差不多。

******

莫长孟虽喝得没李楚多,但他酒量不行,跟小七说话时已经是隐忍着头疼,上了车没颠两下,就吐了酒。

到家时,已然需要人搀着才能进屋。

因儿子生病,怕酒气冲了孩子,让他在孩子房里看过一眼后,吴少君赶紧给他领回屋。

所幸他还能自己走,吴少君上前帮他解衣服,西厢的那位姨娘这时却进来了,一口一个夫人歇着,她来服侍,吴少君理都没理。

“大晚上的,自去睡你的,跑这屋里做什么?”见她迟迟不走,吴少君生气道。

“听说相公喝多了,特意煮了些醒酒茶送来。”兰姨娘怯怯道。

“放那儿就是了,回头自有人照料。”屋里一堆丫鬟婆子,要她在这儿点什么眼!

“大哥儿还病着,怕夫人抽不出手来。”眼瞅着莫长孟的衣衫拖到了地上,赶紧弯身拾起来。

莫长孟本身喝多了头就疼,一听她俩说话,头更疼了,“没叫你,以后不要随便就进来。”示意兰姨娘出去。

男人发了话,对这位姨娘来说可比圣旨都管用,怯怯的出去了。

吴少君心里总算舒坦了一些,伺候丈夫洗漱完,上床睡了,这才返身回到儿子房间,到底还是不放心这个小的。

好在小的喝了药,冒了一头汗后,烧也渐渐退了,一边拿团扇给儿子扇两下,一边忍不住在小家伙的额上亲一下。

“夫人,西厢那个又进去了。”红玉过来打小报告。

吴少君白对方一眼,“这种事也来找我?你们拦下就是了!”吴少君出嫁时一共带了四个大丫头,两个红字辈的,两个青字辈的,红字辈里,红莲最得用,可惜年纪大了,前年她做主嫁了前头一个管事,如今正在长宁帮她管着一应家事。剩下的,红玉胆小,也不会说话,当年图她安分,如今看来,到不如祖母荐的那个红拂得用,听小七的意思,如今那丫头在李宅也是上下一把抓。余下两个丫头里,青菲是个伶俐的,被派到了儿子房里伺候,青羽有些轻佻,动不动就往莫长孟跟前凑,她看了不高兴,年前给嫁了出去,如今身边正好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她那样子,夫人又不是不知道,我哪管得了。”那兰姨娘当丫头时就仗着是自小跟在姑爷身边的,后头又有老夫人撑腰,总拿着半个主子的款儿,如今抬了姨娘,也就姑爷的话管用,夫人的话都是光听不做的。

吴少君把团扇扔到一边,气哄哄的起身,一路来到正房。

走到廊子上时,就听里间兰姨娘在跟床上的人说话,“听跟去的婆子们议论,那吴家的小姑奶奶今日也去了,生的好个模样,性子也好,倒比原先那正经的李夫人都像夫人。”叹口气,“也怪咱们府里没福气,听说吴家祖母原本是要那个陪嫁来的。”

吴少君暗暗攥了攥拳头,知道这小蹄子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床上的人醉的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哪有功夫搭理她这种闲话!

帘子一甩,进来内室。

果见那兰姨娘坐在床前,拿着团扇假模假样地在给床上的人扇风,而床上的人背身睡得正熟,哪像在听她说话!

“姨娘这是作甚?来就光明正大的来,不行就让爷自己过去,何苦趁着没人偷偷来屋里,好模样的人不做,躲着做这鬼事,也不怕让人听了笑话。”青菲的战斗力比红玉强太多。

吴少君在一旁听着都解气。

兰姨娘无话可说,几乎没抹着眼泪出去。

眼瞅着兰姨娘出去了,主仆俩来到外间,久久之后,少君坐到桌前叹口气,“今日见了小七,瞧她红光满面的,可见是个受宠的,也难怪,她生的好,又是那样的性子。”其实当年真正反对同嫁的不是母亲,母亲到底还要为吴家考虑,自是顾不上她,是她自己跟祖母提出不让小七跟来的,本以为她不跟来,自己就会好过,如今想来自己当时真是太单纯。

“她是个聪明的,凡事也想得开,到哪里都能过好。”青菲对小七还是很了解的,毕竟从小一块长大的人,“听说今日她把孩子也带过去了,孩子生的可像她?”

少君歪头想想,。"倒是像父亲更多点……"

青菲叹口气,可惜了,还以为能生出个像舅舅元壬那般的小人出来。私下里,她一直喜欢元壬,可惜自己是吴家的家生子,脱不了奴籍,没有青薇那般的福气。

主仆二人各怀心事,都没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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