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师尊年事已高,对于诸多事情相当固执己见。譬如在修炼时总要让我与越长歌同坐一处,哪怕我多次抗议,仍然没有半点效果。
日子只得这么磕磕绊绊地过下去。所幸除却每日修行的一小会时候,我都能尽量保持独处。
只是近日又多了一项麻烦事——教她认字。
不知道算是可喜还是可悲,林青崖终于发觉自己捡来的天资卓绝的徒弟大字不识一个,道法经文一律不懂,说出去简直有愧先祖,羞煞师门。
很好,他身为师尊不为自己的眼光负责,却要让我来收拾小师妹不认字这摊子。
实在荒谬至极。
我与她居住的那片弟子居格局清减,既不是很希望去她那间坐着,也并不很希望她过来。于是便去主峰后山寻了一个高处,正巧有个石头模样巧合,长得像是桌凳一般。
四周种满了山核桃,灰杆子长树梢,椭圆带点儿尖的叶片,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晃下点日影来,照在我铺给她的用来写字的纸上。
她躲在那身皮毛外袍里,呵了口寒气,说话前先瞪了我一眼,以示对我的不喜欢:“你不冷吗?”
我瞧着她脸上冻出来的两团红云,看起来是有点冷。其实我也是有点冷的,只是习惯于用修为护体,不太爱烤火。
但烤火的家伙还是有,那还是刚入门时,师娘怕我一个人住着太冷,给我特意添来的一方小暖炉。
这般想着,便回去了一趟。暖炉的模样是麒麟头,里头的炭饼勉强还能用,点燃以后,微红的火炭在里头无焰地燃烧着。
我用不着了,正好取来送给她。
那只憨态可掬的麒麟头暖炉被我搁在越长歌脚边。一下子驱散了两人之间的许多寒意。她有些好奇地端详了一眼那个炉子,又抬起眸来看着我:“你不是不喜欢我吗?为什么又要对我这么好。”
给个炉子就算好了么,只是横竖不用它,也不想摆着生灰积尘罢了。
“练字。”我不与她扯这些。
越长歌蹙蹙眉,她将自己卷在宽敞的大衣里,低着头,搁着衣袖捏起笔,慢慢地描着我写给她的几个大字。
“这个念什么?”
“念‘月’。”
“是我的姓吗?”
“不是,是天上明月的月。”
“这个字呢?”她又挪了一下指尖。
“柳。”
“是你的姓吗?”她问。
“嗯。”
“你的姓笔画好多,难写。”她紧蹙眉头,在一旁慢慢地描摹一遍,两遍,三遍。记住了以后,她又挪过一根手指,指着问:“那这个呢?”
“梢。树梢的梢。”
别的几个字她勉强能认识,磕磕巴巴地将这行诗读了一遍,又仿佛发觉了什么一样,哼笑一声:“月上柳梢头?我在你顶上,我比你大。”
我翻着一本诗词,手腕微微顿住。刚才抄的这首诗听起来有点不对劲,下一句是“人约黄昏后”。
只是随便抄了一句,让她认字就好,其中寓意并不是相当重要。
“……都说了那个不是你的姓。而这行诗讲的也不是指名姓的‘柳’,而是柳树。”
“嗯哼。”她从鼻音里又哼出一句,跟着我继续乖乖地写,但专心不了几句,便有些无精打采,下巴都快压在了纸上。
我伸出笔杆子的尾端,抬起她的下巴:“姿势。”
“柳寻芹……我饿了。”她有些苦恼地拖着半边腮。
“不是才吃过么。”
我盯着她洁白柔软的面颊,被自己撑出了些许红印子,显得旁的部分愈发白嫩。
“再这么吃下去迟早会胖。”
“那可好。”她笑盈盈地说:“我要压扁你。”
“真的饿了么。”
“嗯。”她重重地点头,心里估计盘算着瞬息之间开溜。
我将手抚上一旁的山核桃树,以木灵根的天赋催发了整棵正在休眠的老树的生机。果实从枝头冒出,青色丰硕的果子渐渐变大,变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成能够吃的核桃,再是轻轻一晃,扑簌簌的果子便掉了下来。
掰碎了吃,里头的核桃白若雪酥,润如羊脂。我们山上的核桃,品相向来是很不错的。
那一双凤眸中先是浮现出震撼,目不转睛地盯着压弯了枝头的山核桃。再是愣愣地看向我,微微张着嘴,似乎是反应过来自己借着饿肚子跑路的计划——就此失败。
她两道眉毛纠结地拧在了一起,似乎是不知该不该吃。
我在心底轻轻一笑,分明认识这人的时候不算长,但她的心思不难猜。
面上却未曾显露出来,我敲碎了一个核桃递给她。
“补脑益智。”
她拿着半边碎核桃狐疑道:“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所幸那时她还没什么文化,听不懂话里的话,在尝了一个以后津津有味,没纠结多久,就一把全薅了过来,就此快乐地磕起了核桃。
不多时,一块雪白的核桃肉递给我:“给。”
“不吃。”
她瞥了我一眼,毫不客气地赛回自己鼓鼓涨涨的腮帮子里,“不吃拉倒!反正是你让它长出来的。是不是因为我递给你,你就不吃了?”
“为什么会这么问。”我在一旁掏出了本医经随意翻看,等她填饱了再教认字。
“因为你讨厌我。倘若我讨厌一个人,是决计不会接收她的好意的。晦气!”
我瞥了她一眼,看不出这家伙还是个如此刚烈的性情。当真么?怕不是小孩子心性,又胡乱给自己按上一些奇奇怪怪的特质。这种事情并不鲜见。
我翻了一页书,“是我把核桃递给你的。算好意么。”
这话一下子将对面沉默,她瞪大眼睛愣了半晌,似乎尚没想到刚放出的豪言就出现了如此难以弥补抚纰漏,嘴里叼着的核桃壳吧唧一声掉了下来。
“不行。”她炸毛道:“这个不算,就你不算。我还是很讨厌你!!”
我又翻过一页书,“吃完了就继续认字。今天认完这首诗。”
只听得窸窸窣窣吧唧吧唧的声响不绝于耳,我再次抬眸看向她时,不由得愣住——我的师妹嘴唇因为啃过核桃皮黑了一圈,像是刚刚从煤炭渣滓里抬起头来。她用着黢黑的手还在继续掰扯下一块,丝毫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尊容。
我示意她等一下。
她抬眸:“干嘛?”
“张嘴。”
很好,往里头一瞧,舌头也黑了一半。
有时候核桃吃多了是会染成这般的,更何况这核桃还挺新鲜。
“别吃了。”我将她手里的那个摘走,又敲一敲石桌:“认字。”
“什么呀。莫名其妙的。”她又白我一眼,目光落在纸面上,支着下巴,一脸蔫蔫地继续认字。
她的嘴周黑了一圈,手也黢黑,又裹着个袍子在寒风里认字。看起来有些坚毅。
“你说,我这样学下去也能考状元吗?”
她认了几个字,抬头看我。
“考上了师尊也不会准你去当官的。”
“为什么?”
“因为你要修仙。”
“我不可以一边修仙一边考吗。”
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她似乎还是没有完全弄明白自己的好运。从她成功引气入体之时,已经与大多数人不一样了。凡人间的那点功名利禄,在邈远的仙山俯瞰之下,皆是六七十年的昙花一现。
读完这一首诗,天上的雪渐渐落了下来。风声在耳边簌簌,远方又隐约荡来了太初境主峰的鸣钟声。
她屏住呼吸,努力握着笔写好了一个字,然后又小声念叨道:“从前没有人要我学写字。要是考上了科举当了大官,我是不是就不会被丢掉了?要不然为什么爹娘只丢下我呢?柳寻芹,你也是被丢来这里的吗?”
“哪怕不考科举,也许你是可以想着多认几个字。你迟早要学会自己看懂道经,而不是靠师尊替你一个字一个字地念。”我只能道,“但今天不行,雪下大了。”
我盯着她写完最后一个字:“回吧。晚上还有课业要写。”
每次走路时,她总喜欢牵着我衣裳的一角,而后傍着走到我的右边。我本不喜欢别人如此靠近我,但一想到这个连平地走路都会摔跤的人——还是牵着好。太初境能住人的地方皆是山地,道路陡峭,下了点雪会愈发湿滑。
小麒麟兽头暖炉被她一只手搂在怀里,此时又一只手牵着我。我低下眸光,这一次瞧见的不是她鲜红的袍角,而是如我一致的太初境洁白朴素的弟子服,掩在厚实的皮毛底下。
“好冷好冷好冷,快点走。”她催促我。
“想要掉下山崖摔死么。”
路滑,不得不走慢一些。越长歌的修为单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好不容易回到居处,一开门还是冷冰冰的。我侧眸瞧见她的嘴唇还是一片乌黑,忍不住用术法给她清理了一下,结果底下透出来的颜色也不鲜亮。都是冻的。
将窗子敞开一角,烤烤火。
“我想泡热水澡。可以么?”
皮毛底下,她将手伸出来递给我,眼泪汪汪地道:“冻得很厉害,我手上好痛。”
我打量了一下她的手,确实是,上面红得不正常,摁下去据她所言麻木一片,应该是冻伤了。
黑笔批曰:当年本座取名时果真大意了,还是《月上柳梢头》较为合适,不若就改了罢
红笔批曰:一字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