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天黑如墨,气势低沉。
烈风每震一次,雪片便凌厉地割在天上,划破了乌云,远处似乎能听到云海的怒吼与咆哮。
我裹起身上单薄的衣裳,潜在暗影之中,半阖着眼眸以免雪沫飞入眼睛,顺带盯在不远的地方。
今年人间战乱,兵戈不断,年成又不好,天灾伴着人祸骤起,天气严寒,粮食短缺。百姓从这一路逃难,是想要借着仙山的庇护,绕过太初境向南边行。
只不过这一路风大雪大,很不好闯。
来来往往的人多了,常有冻死了饿死了的人,被无奈抛弃在这片荒郊野岭里。
所在的这片山脚荒地,便是常有人抛尸的一个乱葬岗。中间凹陷下去,像是一个大坑。里面填着的是死人的血肉和积雪。
被丢下的,大部分已经死绝了,无从抢救。魂魄被无常勾走,只剩下一具缓慢腐烂的血肉之躯。世上有生便有死,终将归于尘土,此乃六道的轮回之一,并没有什么值得过多怜悯的。
只不过……在归于尘土之前,我还需要它们。
远处又掉下一具僵硬的尸体,那架拖车因此快了些许,头也不回地往前奔命,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我慢慢走过去,跪在尸堆之中,抚开上面刚飘落的一堆细雪,依稀露出青色僵硬的肌肤。手太冷,哪怕有灵力护体,依旧冻得僵硬,有些费力地翻起了尸体半边,而尸身的背后已满是暗紫色的血淤。
看起来不大新鲜,死了挺久……冻硬了,也不知为何到此时才抛尸。但也没办法。
我将腰边那把短匕握在掌心,手上运起灵力,扎入僵硬的皮肉,将那肚肠剖开。
一边极快地卸去皮肉,仔细比对着书籍上的画法,冬日尸体虽难腐,但离得近了,气味依旧冲人。本该专心致志的,但……有些难。
这具尸身残缺不全,腿不知为何缺损了一片,仔细一看,断裂在不远处。那是一根已经裸露的腿骨。
可惜。
一个时辰后,将五脏六腑重新归位,而那道口子则用针线缝拢。其实缝不缝也没什么要紧的,毕竟都已经死了。
大多数人都希望死能全尸。安详入土,前者虽无所谓,但后者有一定的必要。
腐烂会传染疫病,祸害林中鸟兽,如若太初附近的猎户接触得多了,难免让常人也染上,还是拍入土里为好。
将每一具动过的尸身都埋在了土坑里,在这个冬天并非一件容易的差事。勉强罩得严实一点,但仍然有几个腿骨露在外头的,太硬了怎么也掰不回去。
只得作罢。
随后拿着雪搓了搓手,忍着这股甜腻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恶臭,默默蹲守回原来的位置,终于得以喘出一口气。
远处,又滚过车轮碾雪的窸窸窣窣声响。
隐约又传来一些争执的话语,在风雪中显得尤为歇斯底里。
“雪路湿滑……人太多了,怎生载得动……粮也缺……实在分不出……”
“再慢……危险……尽快到锦城才有活路!”
“不过是一个女儿,再……”
我靠在冷冰冰的石头上,一动不动,听起来那几个还活着。
“别丢下我……阿娘!!”
那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伴随着板车上头的哽咽声,嘹亮了一瞬。
动静喧嚣几下,最后到底全部都淹没在风雪里。
在一片雪尘之中,又听见了一重物落地的声响。
借着冰雪映出来的光,可以看清那个影子一动不动,仿佛与周围尸山融为一体,很快,又疯狂地扭曲起来,在地面上拖行出一道狰狞可怜的痕迹。
这里合该只是抛下死尸的,还从未见过活人。
而那不是死尸。
……也很难有死尸哭得这么嘹亮。
我将那把短匕握在手中,裹紧了衣物,又随手拎起了一根腿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满地污雪里,冲那个身影走去。
离得近了。
才发觉那是个锦衣华服的女孩儿,年岁兴许与我相仿。她身上裹着一件大红袍子,鬓边上镶着玉珠,珠光璀璨,唇红齿白,像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只可惜漂亮的红袍子脏兮兮的,玉珠一半掉了,一半沾满了灰,半边头发也乱糟糟的,显得有些滑稽。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依旧断断续续地喊着“别走我害怕”,挣扎着向着车辙的痕迹爬行,几次摇摇晃晃想要站起来,但最终还是笨拙地跌在了雪地上,声嘶力竭,几乎要昏过去。
声响这般洪亮。
瞧着这挣扎的精神头也足,底子应当不弱。
很好。从不喜欢体弱的人。总归麻烦。救活了也是病歪歪的模样,让人总感觉在白费功夫。
她的腿拖在雪地上,姿势有些诡异。
能扭成这样八成是腿断了,胡乱动弹只会愈发严重。
地上湿滑,我将脚步放缓,慢慢冲她走过去。
“不要动。”
她倏地扭过头来,目光无措中盯住了我。那双满是泪水的眸子里全是惊恐,随着我的靠近而愈发扩大,乃至于浑身都发起颤来。
她面无血色地紧咬着下唇,打着颤儿向后挪着。
彼时不觉,后来慢慢想我才明白那是为什么——大冬天的,自个单薄地出现在乱葬岗,脸上是污血,一只手里攥着把刀,另一只手里拿着根人的腿骨作拐杖,神情冷淡,朝她缓缓逼近……看上去的确很难像个好人。
她一时着慌,挪着断腿想跑,结果似乎又狠狠摔了一跤,往后仰去,摇摇欲坠的模样。
我当即上前一步,拽住她的衣领子,布料在掌心中摩挲了寸长,顿时割出一片微烫,好歹让她没吓得从身后的小坡上滚下去。
“说了别动!”
我呵斥了一声。第一次见到这么听不懂人话的。
她似乎被吓着了,甚至不敢落下眼泪,抖着声音不迭地问:“……你,你是人是鬼啊?可不可以别吃了我,我不想……死掉……呜……”
临到此时,我终于想起给自己丢了个净尘决,脸上的污血以及腐朽的气息皆被洗涤干净。随即听到这番话,忽觉有些可笑。都到这个地步了,还在幼稚的求情。
如若是什么山鬼猛兽,想来也不会因为这种话而不去吃了她的。
我没有说话,将掌心贴在她的额头,探探她的情况。也许是人独有的温度似乎安抚了她,她身躯的颤抖渐渐打止,似乎终于反应过来我是同类。
握住她的腿骨,摸索一二,随着咔嚓一声,那家伙浑身一颤,眼泪到底又落了下来。
“会有点疼,忍着。”
她的眼泪满脸都是,显得脸上的灰更加纵横交错。
帮她接好了腿,又自怀中拿出药油,擦在她红肿的地方,匀着点力气慢慢揉着。
风里雪里,呼啸不停。
但氛围却莫名地安静下来。
我不用抬眼也该知晓,她的视线正一直紧张地打量着我,从紧张到试探,最后发觉腿不再那么剧痛以后,应该是逐渐放松了许多。
“你是什么人?是大夫吗?”她不再抽泣,细声细气地问。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
“你被丢了,腿暂时也走不了路。有想好下一步的打算么。”
这一问,似乎又戳中了伤心之处,哽咽声骤起。
“哭是没有用的。”
“呜……”
果不其然。她没什么主意,又断了腿不能行动,如若将她丢在此处,到了晚上兴许会让过路的野兽叼走。再过几日,或是饿死,或是摔死。看起来是没什么活头的。
化为这里的腐土的一隅么。
真让人心动。毕竟她挺完整的,若赶得巧,说不定还是热乎的。
我想象了一下这场面,忽觉轻松了许多。
可惜对于医修而言,不救人也算是杀人的一种。
“名字?”
名字被哭声淹没,一点不剩。
我将匕首别在腰间,丢掉腿骨,思忖着今夜的计划兴许到此为止了——因为这个乱葬岗里突然出现的意外。
下次溜下山又需要一个时机。很麻烦。
无奈一手托起她的胳膊,示意她到自己背上来。很快她就听话地搂住了我的颈脖,声音还在轻颤:“长、歌……我叫越长歌。”
人生须达命,有酒且长歌。
慢慢地在雪地里背着她走着,头脑中无意闪过了读过的诗书中的一句话。也许是个好名字,乐天知命,念头通达,但联系她一个人被孤零零落在雪地的遭遇,却也有些讽刺的意味在。
“嗯。”
至此再没了多的话。
乌云密布,罡风吹得紧。这会儿雪小了很多,因此得以看清前路。
她鲜红的袍角在我腿边摇摇欲坠,是灰蒙蒙的世界中唯一的颜色,低下头就能看到。
不知过了多久。
背后那道呼吸由重转轻,一开始还在打冷颤,现在却变得有些虚弱。
我停住脚步,“越长歌?”
没有回答。
我将人搀着落在地面上,才发现那刮破了的袍子漏风,兴许有些冷。而她突然虚弱下来,瞧起来没精打采的。
“冷吗?”
“……饿。”
我给她将衣裳裹紧了一些,仔仔细细塞得满当,闻言手一顿,“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再是碰了碰她的脸颊,绵软得紧,与那些面黄寡瘦的不一样,不像是常年挨饿的模样。
也许是最近城破了,这才过成这个样子的。
“再忍忍。”
瞧着她还挺轻的,结果背起来却沉得扎实。两个人行走不便,何况其中一个还是凡人,我那时年纪尚轻,尚没有带着这般重物御云御风的能力,只好将灵力灌于双足和下腰,这样走得轻松一些。
渐渐地,乌云散去。
天上一轮圆月,照漏了地上的影子。
第一次遇见她,就在这里,六百余年前,太初境山脚下。
其实那一天有点冷,不是温暖的春日,也没有她后来杜撰的杏花。
墨痕崭新,浸润处多,顿笔较多。
初稿上有一红一黑两种笔墨。
黑色修修改改,红色又固执地将黑色划掉,两种颜色的笔仿佛在纸上打了一架。
黑笔批注曰:本座未有此言
红笔划掉曰:确有此言添上
黑笔批注曰:段尾末句毫无必要
红笔批注曰:但确有此事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