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柳寻芹没什么和小娃娃相处的经历,对于这种不讲道理,不听劝解还异常莽撞、爱哭,娇气的生灵一直保持着十足的距离。
何况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对待小孩子很有耐心的人。柳长老收徒也一定会等到徒弟有独立生活的本事以后。
所以她打心底里佩服越长歌的耐心。
那个女人分明不是个很慢的性子,但却能够容忍这些小东西每日的拖拉和为非作歹。
此时——
一群可怜的孩子被压迫在书桌前认字。柳寻芹抱着双臂,坐在旁边看着,时不时纠正一下她们过于离谱的笔画。
一百零八在其中小心翼翼地抬头,委屈地渗出来眼泪:“柳长老,要,出去玩。”
柳寻芹垂眸冷冰冰道:“写完再去。”
孩子不乐意了,坐在板凳上扭来扭去,甚至还将笔丢掉,企图哭起来和她抗议。
一根银针在空中破出。
随着一声锐鸣,倏地射在门上,钉入半身。
一百零八的鼻涕和眼泪顿时僵在了脸上,甚至不敢肆意流淌。
“娇惰软弱。等你走出了太初境才知道是多么无用的质量。”
“再哭,那根针会换一处门钉着,”柳寻芹淡声说:“譬如你的脑门。”
大师姐从未如此轻松过。
她今日晨起,往外头一瞧……满山遍野无拘束的小师妹们全部被收拢于屋内。没人玩水,没人上树,没人迭罗汉,也没人来折腾年迈羸弱的她。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黄钟峰的大师姐心情好到甚至哼起了一首小调子,她走过一间窗前,从若隐若现的缝隙中,瞧见了柳长老冷漠和愈发不耐的脸。
果不其然,看起来医仙很是头疼啊。
叶梦期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又晃过越长歌的窗前,顺便一瞥。
那个女人正双眼朦胧地支着下巴,困得连打了几个暧昧缠绵的呵欠。她一只手拿着个笔杆子,正批着灵素峰上下大小的事,似乎还在围着那几两药算来算去。
灵素峰的事多得很。半点不像她峰上打碎个碗摔掉个盆这种小事……除了大师姐应当无人在意了,记不记得,有没有这回事并不要紧。只要每天晚上清点时徒儿们没跑丢就好。
而灵素峰事多得很。每日来灵素峰拿丹药的受伤弟子,远道而来求医的伤员,一一记录在册,井井有条。里头还夹杂着她徒儿们手写的药方,越长歌哪会看这个,她只能选择相信名师出高徒。
还有浩如烟海的药材支出与收购,天哪,她们一天就得用这么多种!
越长歌双睫微垂,自言自语道:“半斤八两,半斤八两。十六两为一斤…一两为十钱……那么三钱该是……”
她有些烦恼地蹙眉。目光落到自己的纤纤玉手上,仿佛在掐指算卦,直到她老人家摆弄了半晌,似乎也摆弄得不是很明白。
最后黄钟峰峰主痛苦地咬紧了下唇,她沉默片刻,起了身,似乎是想问问怎么算。
大师姐轻笑了一声,师尊她从未管过账。平时都是丢给自己算的。
“叶梦期?”
此时柳长老已不在屋内,从里头走了出来,她似乎想要将还没走太远的大师姐唤了回来,嘱托她帮忙看着一会儿。
“小叶子,别走。”
另一边传来师尊的呼唤,越长歌捏着个账本盈盈望向她,仿佛捉住了救命的稻草。
叶梦期左右看去,她感觉自己像块砖,而两边都需要砌墙。
“小叶——”她一手止住越长歌的趋势,“您问柳长老,我去看看那群小崽子,这样正好。”
叶梦期毅然地将时光留给了她们俩,转身进屋。
越长歌撇了撇嘴,她才不想问那个女人。
柳寻芹靠在门板上,有些烦躁着顺着自己的乌发,以往都是柔顺垂坠的,而今日却不知为何失了几分精神气地翘起。她的指尖轻轻抬着,托起八瓣幽兰味道的轻烟,深吸一口气似乎是想要重新冷静下来。
就在这时候,她转头看见了同样精神不振的越长歌。
被彼此的日常折磨到精神岌岌可危的二人抬眼相望,一时陷入沉默。
柳寻芹不耐的神态稍稍缓和,目光随去她手里握着的账本,“有什么问题吗。”
“算不明白,怕给你写坏了。”
那个女人看起来毫无惭愧,娇俏地歪了下头,手腕随着账本一起抬起来:“物归原主。”
“空空如也地物归原主么?”柳寻芹抬了下眉,向屋内瞥了一眼示意道:“我可是实打实地盯了一上午的幼龄稚子。没有人被弄哭。”
只是都快被吓傻了。
“哪里是空的。本座还是帮你写了一半的,但凡能用字编的都写了。你峰上的事怎么这么多。”越长歌揉着眼皮道:“不同样都是峰主么?比黄钟峰和鹤衣峰的加起来还要繁重。掌门的安排太不合理了,改明儿本座得找她说道说道去。”
“前前掌门在任时,灵素峰的事只多不少。毕竟选购药材和出口珍稀药草寸缕寸金,不能有分毫偏差。否则会亏损很大。”
柳寻芹接过越长歌写过的卷宗,果然,但凡只用编一些漂亮话的内容这个女人都相当擅长。
她又瞧了眼账本,半晌,轻轻笑了笑:“需要我再教你一遍算术吗。”
那种平日淡泊无情的脸蛋上骤然浮现出一闪而过的笑意——哪怕是无奈,却显得气质都温雅了许多。
“可不必了,本座半点都不想看见那种东西……你什么时候拿着你这堆回灵素峰?”
越长歌瞥了她一眼,望见那笑后怔住,又挪过眸子。
柳寻芹合上账本,安静地抬头望着越长歌:“会希望我走吗。”
越长歌挑眉道:“这两条腿长在你身上,走不走可不由我。靠着本座管,你家药阁迟早垮掉。到时候别怨人就行了呢。”
“那便不走了。”
柳寻芹将账本丢了回去,她轻描淡写地道:“难得休个假。”
越长歌似乎让她的师姐品尝到了躲懒的乐趣,一发而不可收拾,大有回不到从前的趋势。
暂时“失忆”的医仙大人,每日伴着她家的师妹过活,不知为何,渐渐过得也流畅自如了起来。
柳寻芹依旧按着自认为还算宽松的规矩约束着黄钟峰的那群野花们,一天天下来,纵观过去,都明显地蔫了一圈儿。
小崽子们经历过大大小小的反抗,但是无一不在威压下以失败告终;聪明点的学会去找越长歌告状,但她们的师尊宛若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无暇抽出精力来管她。
越长歌每日痛苦地在书房中挣扎。
柳寻芹安分守己地待在另一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似乎半点帮她算算账的念头都没有动过。
越长歌捏紧了笔杆子,在这段时日内萌生了多次把她的老师姐敲晕,再一把丢去灵素峰的想法——
柳寻芹适时地看过来,似乎洞察了她的想法。
“你还有比桌高的一挪。继续,我不希望灵素峰的前途真的葬送在你手里。”
师姐轻轻抬了下眉尾,又淡淡补充道:“掌门也不希望。”
只是偶然有一天,越长歌发现黄钟峰的酒都换作了茶,橘红色的茶面上飘着晒干后又舒展的香客花。
她抿过一口发觉底下带点蜜,有一种适口的甜。
越长歌在写话本子时,又偶然瞥见面前留下的一盘磨好的墨。而柳寻芹这时正坐在对面看书,容颜一如曾经冷淡,仿佛根本没这回事一般。
“你磨的?”
越长歌问。
柳寻芹道:“水磨的。”
还有许多的细节轻柔得像是羽毛,在鸟雀飞过以后不知不觉地落在了越长歌的身上。
两天,三天,还是许久呢?
柳长老像是变了,但冷冷淡淡的模样依旧,却好似也未曾变。
随着时光在黄钟峰上慢下来,她比往日匆忙时显得愈发闲适而从容。
临到夜晚,越长歌批改灵素峰的大小内务熬到明月中天,打到第十二个呵欠时,一道凉飕飕的声音命令她:“过来。”
她撑着下巴没动弹,别过头去,想知道柳寻芹会如何对她。
“过来,帮你按按。”那道声音一顿,似乎拿她没办法似的。
越长歌这才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懒洋洋躺在柳寻芹身旁。
倦怠时额角被揉着,不轻不重,力度均匀。她微微眯起眼睛,有些享受地卧躺着,很快,那手又顺着她的额角滑下去,来到后颈揉捏。
“力道还可以吗。”
“很可以……嗯,不愧是你……”越长歌被揉得有些迷失了,她微微张着唇。柳寻芹完美地掌握了她这里酸那里疼的点,用的全部是巧劲儿,揉开了所有酸涩隐胀之处。
柳寻芹微微低着头,长发垂在她面颊旁,一言不发,给她慢腾腾地揉着。
越长歌又嗅到了她指尖余留的药味,但是由于师姐一直没有回灵素峰,这种药味浅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浓厚的黄钟峰的花香,甜腻的味道仿佛也给这个冷漠的女子染上了一丝人情暖味。
这样的日子真好,清淡却绵长,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的了。
黄钟峰峰主平素无大志向,写三四页庸俗话本,无事逗弄一下徒儿们,这很好。
再寻得一人,闲时谈笑,冷时添衣,白日赏花,夜共枕眠……便是最最好。
只不过不知为何,她心中始终有些疙瘩。
疙疙瘩瘩,硌的难受。
那只揉着她筋络的手,如今又松了去。
越长歌闭上双眸,屏息待定。她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柳长老像是不打算给她摁了。
没过一会儿,那只手重新回来。
越长歌没有太多心,而是继续享受着,直到——她总感觉自己的背上贴了个柔嫩的躯体。
她愣了一下,回头看过去。
不知何时,柳寻芹已经靠在她身上。腰带散了,松垮垮地披着,像是青雀的羽毛一样垂落,她被笼罩在衣裳里,更显得整个人玲珑秀美。
柳寻芹看着她,姿容平静,问道:“还需要继续吗。”
见越长歌一时没反应过来,柳寻芹松开了捏着衣领的最后一份力气。她不知何时顺利地跨坐在了她的腰上,却并未如头一次那般居高临下地压迫着她,而是前倾着身子慢慢伏下来,最后靠在她的颈边。
心跳声震耳欲聋。
“试试。”她放松了身躯,闭上双目。
越长歌的手抚上她的脸,又描过她的唇,柳寻芹没有偏头,甚至算得上是温顺地将自己送了过去,方便她做一切想做的。
她枕在越长歌的掌心,抬起那双剔透的眸子,不动声色地看着越长歌。
越长歌的指尖轻轻一颤,她总感觉现在的柳长老有些陌生,连带着这几日的,她成天成日地陪在自己身旁,甚至主动要求做这种事时,终于带上了一丝似乎已经无可奈何的讨好意味。
讨好,这两个字词从仓颉手里捏出来时,便从未出现在柳寻芹这样的人身上。
也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越长歌发现当自己憋着气保持冷淡时,柳寻芹就会在她身上不断地加码。靠近一点点,观察她会不会复原一些,如果没有,那就投入得更多一点。
她的关爱像是抖得很精细的药粉,一步一步加量,全是有筹划的……通向一个目的,确保她会留在她身旁。越长歌知道自己这么想不对,但她总是会持续着一个念头,如果现在自己说“我原谅你了师姐”,那么这些“过多”的温柔是不是下一瞬就会全部抽离呢?
她很难不这样想,毕竟柳寻芹对她的温柔——这几日实在陡峭得像是平地拔起来的山峰。
自个不主动折腾她,恐怕永远也别想得到这样的待遇。
越长歌看她良久。
越长歌突然冲她扬起一个笑容,依旧妩媚动人。她笑得很好看,瞧得柳寻芹愣了一愣。
但随即,这笑容转瞬即逝,露出一点尾锋,柳寻芹这才发觉她颇有些敷衍勉强的意味。
肩膀一疼,人便被推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