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那琴弦松开之际,余音一震而起,不慎引动了如今流转于莲思柔体内的三根银针。

莲思柔坐在她对面,唇边抿出红线一丝,顺着精致的下巴缓缓淌了下来。

嘀嗒几声,落在地上。

那几根针不止会在几日后取她性命,血液每淌动一分,都会带来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

越长歌始才意识到,难怪她觉得莲思柔今天端庄了许多。

有这几根银针在,她刚才动手给她拿衣服或是画眉时,应是相当艰难的。

但是她的手太稳了,那些动作仿佛是在心底里描摹过千百遍一样,竟然丝毫不受影响,落在脸上的每一笔都没有抖,被她固执地完成。

莲思柔抬手擦去唇边的血迹,不以为意般,依旧满目柔情地盯着她。眼底的复杂让人轻易看不透。

“鲜少有人弹得似你那样好。”莲思柔顿了顿,她取下一旁的酒盏饮尽:“这首曲子,我听过很多遍,自己也弹过许多遍,到底是差了一口气,有些可惜。这辈子还能得之一闻,已经很高兴了。”

“只是到底是……”她叹了一口气,没过一会儿,又轻轻眨了下眼:“越长老?快到晚上了,要秉持我们合欢宗的传统,一起睡觉吗?”

“真的吗?”

越长歌若有所思地笑,一把拂灭了烛火。

莲思柔莫名屏住了呼吸,她感觉在黑暗中,那个女人身上馥郁的花香渐浓,在月色中浮动。正徐徐向这边盖来。

她没有阖上眼睛,于一团漆黑里盯着身前晃动的人像。很快,肩膀被轻轻一推——

她没有松散地躺倒在床板上,而是被一捆冰凉的水线束住,捆在原地动弹不得。

“乖孩子。晚安。”

莲思柔挣了挣,纹丝不动。她感觉身边的床榻下陷,那个女人倒是躺得相当舒服——就这么占了她的位置。

“好吧。”莲思柔无辜地问:“没有睡前故事吗。”

“没有。本座家里十五岁的小姑娘都对这个不感兴趣了。”

“我想听你读话本。”黑暗中,莲思柔细细的声音传来:“我最喜欢的,就是你手旁的那一册。”

越长歌诧异地动手一摸。

还真有。

她借着月光看了看封面,又是一份意料不到的惊喜——《嫡母万安》。

这本也是她以前写的。故事是在一个人心思乱的年代,一对后妈和继女之间却产生了感天动地的亲情,她用很华美的笔调,淋漓尽致地从各个方面渲染了后妈对继女的关心与爱护,这种亲情似乎丝毫不为血缘关系所动摇——多么高尚啊。

“最喜欢这本?”

越长歌:“不错。很有眼光……不过你见过谁睡前故事会听三流低俗话本么?!”

“这里是合欢宗。”莲思柔在轻笑:“还有什么不能发生的。”

“嗯哼,你说得对。”越长歌将话本扔掉,“但本座困了。”

良久后,黑暗中又响起那个让越长歌失眠的声音。

“如果我就快死了,这点小小的要求也不能满足吗?”

“别想了。”越长歌头疼道:“柳寻芹一向说到做到,她绝对会给你解开这银针的。”

“是真的快了。不关她的事。”莲思柔伸出自己的手腕,以示自己微弱的脉象:“在争夺这合欢宗宗主的位子时,我就伤了根本,如今怕是好不了了。再加上这银针,其实……也撑不到她给我留的三日了。”

越长歌一愣。

禁锢她的术法不知何时已经被解开,肩膀上又靠了一个莲思柔。

莲思柔靠得很轻,重心几乎还在自己身上。她反复摩挲着越长歌身上的一截衣料,揪着一处,竟不动了。

越长歌低头,发觉她不知什么时候合上了眼睛。

“莲思柔。”越长歌深吸一口气,将人抵着额头推开,“本座没空陪你玩替身的戏码。你有本事找上那人去,你找我有什么用?”

“她死了。”

莲思柔很平静地抛了一句。

空气寂静了一刻。

越长歌抵着她额头的劲儿僵住。

莲思柔却不见什么伤心色,她低低笑了一声,答非所问道:“很意外吗?就在不久之前,我杀的。”

“你怎么不说话了?”莲思柔闭着眼睛,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靠在她的肩膀上,“有什么好奇怪的么。有仇当报仇,有怨报怨。我早就看她坐在这个位置不顺眼了。她以前怎么对我的,我如今也——”

“她是你什么人?”

越长歌蹙眉。

这回轮到莲思柔沉默。她突然抬起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越长歌瞧。

又不知过了多久,颈侧旁那一道目光消失。

莲思柔又闭上眼睛,打了呵欠,似乎准备睡觉。

“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引你过来吗?而不是正大光明的邀请。明明后者才更好和你交友。”莲思柔放松了身体,“我间接对你的徒弟做手脚……”

“欺负那些孩子的话,你会生气的吧。”莲思柔的声音暗含一丝期许:“是了,就是这种眼神……就是这样。你看着我很厌烦的时候,和那个人有点神似。我知道不多,就一点点像。因为你远比她要温柔。”

莲思柔借着月光看着越长歌的眼神:“对着这么一个咎由自取的人,长老竟然也会生出怜惜吗。”

世上活不明白的人多了去了——兴许也算本座一个。

她本不该怜悯她的。

“既然你不想给我念话本子,也罢。”莲思柔靠在她怀里,安然地笑了笑,仿佛坠入了一个美梦,“那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好了。”

次日。

灵素峰,绿茵如旧。

叶梦期在睡梦中,感觉到身体的几个部位传来针扎似的疼痛。她忍不住攥紧了手,又觉出指甲的疼。

剧痛在意识中一阵一阵,随后随着一股冰冰凉凉的气息置入丹田,痛意逐渐化为冰冷。

而接下来,温煦的满是鲜活生机的力量,如春风一样蓬勃了她,在她周身各处筋脉游走,像是引领,将那股冰寒逐渐消融。

至此,恍若大梦一场。

她眼睫下压,又倏然睁开,嗅到了一股子苦涩的药草气息。

稍微扭头,映入眼帘的是——

柳长老坐在榻边的背影。

她听到身后有动静,没什么意外地回头往这边瞥了一眼:“醒了?”

叶梦期点点头,目光下意识去找寻她家不靠谱的某个女人的身影,结果却头发丝也没见着一根。

她默默将眼神挪回来,发觉柳寻芹并没有看她。

医仙大人似乎难得有些走神,眉目低垂,在思忖着什么。

“柳长老。”叶梦期轻咳一声,“请问我家师尊何在?”

面前人沉静的容颜一动,眉梢轻挑,仿佛刚刚从漫长的思绪长河中跋涉出来。

柳寻芹又看了她一眼,随即收了回来,微不可闻地皱皱眉。

“她去合欢宗了。”

柳寻芹的口吻依旧冷漠:“一日已过,音讯全无。”

“什么?”叶梦期一听就急了,连忙自榻上翻身下来,没成想正挣扎着起身时,柳寻芹却两指并拢,立即点住了她的肩头:“你体内的蛊毒才祛除不久,最好静养。”

“不,柳长老,我师尊她——”

“与其担心她,不如担心自个会不会落下病根。”

柳寻芹冷笑一声:“渡劫期的老不死了,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不是,柳长老……”叶梦期头疼得很,却不知如何解释:“我家师尊……她……不好孤身去合欢宗那种地方的。”

作为与越长歌朝夕相处的大弟子,当然心知肚明那个女人是什么货色——她对于柳长老的深情大部分留存于嘴上,实际中瞧见漂亮的妹妹还是走不动道,喜欢上去攀谈聊天。

合欢宗什么的。

有钱的貌美宗主什么的。

大师姐很疑心她会乐不思蜀。到时候满面春风地一回来,又被柳长老瞧见了……

大师姐瞄了眼柳长老阴晴不定的神色。

她直觉不要让这种事情发生来得好。虽说师尊的形象已经在柳长老心里无可挽回了,但至少不必破罐子破摔。

“弟子去找她。”大师姐想着想着,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那不省心的老东西!

有了目标却如此放荡不羁,拖拉了六百年还这么不争气。成天就知道在外面浪。是了,不把柳长老骗回门她们峰脉欠下的巨债怎么办。

那可是真金白银。

大师姐垂死病中惊坐起,一把推开柳寻芹的手,诚恳道:“我觉得我没事了。多谢柳长老。这合欢宗弟子非去不可。”

柳寻芹顿了一下,收回手。

她轻讽一声:“你们师徒二人,还真是一脉相承地不省心。”

大师姐大病初愈,一路上忙得甚至没问自己的病因,也顾不上柳长老的讽刺与警告,她快马加鞭地去了合欢宗。

一路上报了越长歌的名字,合欢宗的弟子们似乎知晓情况,便没怎么阻拦她。

叶梦期得以一路畅通无阻。

她轻巧地翻身来到一扇小窗前,拿指头戳开一点缝隙。往里面看去——

眼睛好刺痛。

她家师尊正在弹琴。

而对面一个娇媚的女人正醉卧听曲。

“不可以师尊。”

门窗豁然大开。

越长歌抬眸看过来,眸光讶然。

随后就看到了自家大弟子站在门口,脸色瞧上去很不好,不过令人惊喜的是,师姐果然很妙手回春,将那玄霜绛雪的功用发挥到了最大处。叶梦期的脸色不再如躺着时死灰般苍白,现在瞧着精神多了,一看就是病好了的。

越长歌心里最后一小块石头倏地落下。她惊讶着且轻笑道:“你?你来做什么?”

“帮您稳固道心。”

叶梦期说:“您看看自己在干什么?”

越长歌道:“本座……在弹琴?”

叶梦期:“八字没一撇就移情别恋对别人始乱终弃了吗。”

她脑上忽地飞了一朵水花儿,敲打得清脆一响。叶梦期后退一小步,便听得越长歌嫌弃道:“你以为我不想回家呢?还不是用自己给你换的——用本座无限的年轻美好的身体,为为师的大乖乖换来了救命的草药,为此不惜深入狼窝虎穴……这是怎样的伟大的师徒感情?”

叶梦期微微一愣,“什么?”

坏了,她还以为自己在昏迷时,这个老女人又跑去自在逍遥了,丝毫不让人放心。

“那么——”

叶梦期的目光挪到莲思柔身上,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动静不小,而这位宗主静静地睡在那里,却没有动弹一下。

越长歌站起身来,探了探莲思柔的鼻息,还有一点,但是微不可闻。后半夜时,正如莲思柔所说,她的身体极具衰弱下去,最后只得借酒舒缓一二。

昨晚那个故事讲得一点都不好,断断续续,仿佛费尽了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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