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越长歌与柳寻芹走下春秋殿,四周一时寂静。

越长歌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年轻姑娘还站在原地,身影恍若一个小点。

“灵素峰可真是个香饽饽。那小孩儿还没放弃拜入你门下呢?”

“这重要么?反正结果都是一样。我不会收她当徒弟。”

“其实资质倒真是不错的,瞧着人聪明,单木灵根又那么罕见。就是这性子……哎哟,柳长老真是坐怀不乱。”

“坐怀不乱是这么用的吗。”

“不是又怎样?”身旁传来那个女人的几声轻笑,掩在衣袖后头:“你还真是爱和我吵架。净挑刺,烦死了你。”

“嫌烦?”

医仙大人冷冷淡淡道:“那么下次别找我闲聊。”

嘁,脾气真古怪,很明显的玩笑而已。越长歌还没来得及嫌弃柳寻芹,转念又想到她年轻时的模样——那时候柳柳对人的耐心更加告罄。

现在比起来,进步不小。

柳长老她年事已高,到底是温柔了许多了。譬如这会儿没有掉头就走。

越长歌只得,一叹作罢。

两人归到灵素峰后,由小徒弟通报,峰上今日来了一位贵客。

药阁前,云舒尘的背影绰约。

听到身后脚步声,云舒尘回过头来,俨然已经等候多时。她往这边走过两步,又冲两人一笑:“你们自主峰回来,花的时间竟比我回一趟鹤衣峰又过来还久些。路上碰见什么有意思的了,耽搁了不成?”

鹤衣峰的云长老虽是贵客,却也是这里的常客。她常年抱恙,身子底差到令人发指,一年四次跑不了八次风寒,打小被灵素峰的草药吊着口气。修为高深却能体虚至此,不得不说是整个修道界一道奇异的景观。

柳医仙和此位师妹的情谊,一大半是在病榻上建立的。

所以一瞧见她,柳寻芹下意识问道:“你又怎么了?”

越长歌本在诧异,却骤然反应过来什么。

她一颤,连忙冲云舒尘递了个眼神。

云舒尘仿佛没有收到她的暗示一般,任凭越长歌在对面险些把眼睫毛都抖了个断,才柔声关切道:“师妹眼睛不舒服?”

柳寻芹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回去。

越长歌瞪了眼云舒尘。

云舒尘微不可闻地牵了一下唇,随后,她冲柳寻芹从容笑道:“我最近还不错,没什么三病两痛的。多谢师姐关心。”

“哦。那卿舟雪怎么了?”

“她也挺好的。”

“你一向无事不登门。”柳寻芹抚上药阁的木门,她侧眸道:“进来吧。”

云舒尘不置可否。

愈靠近药阁内,清淡的木质味道与草药的苦涩混合在一起,格外提神醒脑。

两人才刚进来,却不料身后的越长歌不知何时溜了个干干净净。柳寻芹重新将门打开,云舒尘却拦住她道:“怕是走了。”

柳寻芹朝那女人消失的方向瞥了一眼。

成天逮着机会开溜,一会儿没看住人就没了。

“……嗯。”

云舒尘敏锐地觉察到,柳师姐眉梢略蹙,心情微妙地不对劲起来。

她心念一转,随口换了个话题,温声道:“平日见师姐喜欢清净,倒是没想到你与她能住在一处。平时过得还好吗。”

“挺麻烦的。”

柳寻芹盯着窗外,一拂袖点燃了八瓣幽兰。澄明的气息缭绕于口鼻间,将她内心莫名的不平整抚得顺滑了一些。

她执着那柄烟,略微吐出一口气:“你来到底所为何事?寒暄的话大可不必。”

“今日擂台赛落幕,明日就要开秘境了。”云舒尘微微一笑:“倘若我未记错,今年的主办方是灵素峰对么。你将秘境后半截这事儿摊给越长歌干了?”

“是她主动请缨,非要这个不可。”柳寻芹道:“不知道又在谋划些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伤天害理?那倒没有。”云舒尘道:“我这边已瞧过了。很精彩。相当有趣。不愧出自于她之手,还是那么地……才华横溢。你还是可以放心的。”

“但愿。”

“不过,”面前的女人走近了一些,声音放轻:“明日观赛时,师姐可要多用些心思。兴许她有些巧思,想在设计里委婉地告知于你。不然凭她往日秉性,怎么可能主动接下这种麻烦事。你觉得呢?”

柳寻芹反复打量她几眼:“告知什么?”

“余下的,我不知道。”

肩被人的手搭上,轻轻一拍,似是宽慰。

“就不方便说了,总不能胡乱揣测她。”

云长老那双格外传情的眼睛弯了一下,无端显得亲切了许多。她优雅地松下了手,转了个话题:“对了师姐。本座既是来了,将下个月的药也带走为好,剩得过几天又得叨扰你一趟。”

“都在老地方放着。”

听完那话后,柳寻芹蹙起的眉梢便未曾展开过。她的拇指往下压去,细长乌黑的烟杆翘起,似乎是随手指了下方向。

“观你气色,身子比以前好太多了。没开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些寻常滋补的灵草。”

“那是否可以……”云舒尘拿药包的手迟疑片刻。

“不可以。”

“需要我提醒你么?你从前病得起不来身的时候可没有这么硬气。”

“照时辰喝,不得延误。不要每次有了点起色就贪凉。”

云舒尘还没说什么,归根到底也没有说出什么。柳寻芹三句甩出,堵住了她将要说出口的话,还给了她一眼刀。

云舒尘轻叹一声。

医仙大人背过身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吞云吐雾,交代完后,显然又恢复了那般懒得搭理人的模样。

她的另一只手垂在衣袖之中,不自觉负在身后。

云舒尘特地站在原地一停,留意了一下她的反应。比起柳寻芹表情上的淡然来看,她那背在身后的手却半合拢着,略有些烦躁地捻着落在掌心的衣料,一点点将长袖攥短,最后握成了皱褶。

还挺有趣的。

云舒尘笑了笑,提起了捆药包的线绳,勾在手指间。

她转身时又想,另外那个,倒更有意思些。

果不其然,出灵素峰没多远,就碰到了风风火火的越长老。或是说,那女人特地来截胡她,只想套第一手讯息。

越长歌不知在外头瞎晃悠了多久,一见云舒尘,那双凤眸里倏地绽放出精光,仿佛像是在贫寒之中挣扎的苦命人瞧见了伟大的救世主一般。

“哎呦~老身可想死您了云云儿。”

她飞也似的凑了上来,语气无比谄媚:“此一探如何?你摸透那个女人的心思了吗。”

云舒尘也一笑:“大可以自信一点。哪怕她与你置气,也可谓是关心则乱。”

越长歌满脸写着不信任:“关心什么?那家伙几天前才嫌我烦,为了一本书好端端地突然冷脸。如若不是本座法力高强,尚且免不了她一顿蹂躏……”

云舒尘目光中流露出几分不赞许:“看待事物,怎能流于表面。”

越长歌轻啧一声:“云长老高见?”

云舒尘抬眸道:“她对你愈发冷淡,便是愈加喜欢。此之谓——”

越长老:“……欲擒故纵?”

云舒尘欣慰:“不错。”

越长歌深吸一口气,冷笑起来,这四个字带来的阴影属实不小。二弟子写下的那本不太智慧的结晶此刻正零零落落,飘在太初境大泽里的某一片水草或是某一条鱼的肚子里。

对了,还有一堆拓印本。丢了一本还有许多,只是最近藏得很好,未曾摆在书架上。

“不信?”

云舒尘的声音轻柔地抚过耳畔:“那就日后再看好了。”

面前这个女人的话可信度听起来实在不高,不知又在盘算些什么骗人的把戏。

柳寻芹近来态度之诡异,岂能用这四个草率的字眼概括?

天将暮。

真的假的啊……越长歌双眸微眯,一个人凝望着远山的月亮,站在原处审慎地思考了许久,心里一根草左摇右摆。

她开始从入住灵素峰的那一日默默复盘,一粒一粒像拨弄珠子一样盘在手心。

欲擒故纵?

柳长老总不至于故意放纵徒弟拔掉自个的灵草,故意骗她来签契约,故意将她隔壁这间屋子提前打理好,故意虐待她成天磨草药,还大半夜地强行给她灌输丹道历史,兼之处心积虑地争取机会陪她去合欢宗。

这桩桩件件,越长歌一点一点捋过去。

她确信,这里头大部分事情,多有自己往上蹭的功劳,而与柳长老关系不大。

越长歌眉梢一蹙,正欲与云舒尘左证这四个字的荒谬。

回过神。

而云舒尘不知何时离开了。

越长歌只好狐疑地回了房。

狐疑地躺下。

狐疑地辗转反侧。

狐疑到睡不着,于是半夜发疯起来又闷了口黄钟峰的花果酿。失眠到凌晨时,越长歌带着酝酿了一个深夜的思考,腾地一下打开房门。

迎着清早的第一缕凉风。

她终于想通,且感到神清气爽。

——呵,真是老了,云舒尘那家伙显然又在骗鬼。

她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倚在门边,脚尖慵懒地蹭着地面,房内骨碌碌滚出一个空掉的酒盏与酒坛。

——柳寻芹才不会是这么闷骚的女人呢。

关乎这一点,越长歌还是宁愿相信师姐的纯洁的。不过从在殿内那一句似是而非的褒奖来看,柳寻芹应当已经不生气了。

余光总感觉有个影子。

越长歌本以为是熬夜眼花,她慵懒惺忪地往旁边一瞅——

柳寻芹不知何时坐在窗前,似乎若有所思,垂着眼睫,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

她靠在窗户边沿,那窗子够大,足够坐得端正。双足隐没于衣摆之中,垂在边沿,轻轻晃着。

白雾缭绕之中,她的神情似乎也有些疲惫。

两人一个杵在门前,一个支在隔壁窗前。相隔不过三尺,也不知持续了多久,偏生谁也没发现谁。

实乃奇观。

越长歌瞅了眼天色。一般而言,作息相当规律的师姐不应该在这个时辰起身,合该在打坐冥思才是。

兴许是这边打量的目光惊扰了柳寻芹,她略略一抬眸,扭过头来,正巧与越长歌对个正着。

越长歌顶着黑眼圈看她。

柳寻芹也顶着眼圈回望。

在此一刻,两人在彼此的眼底,看见了相同的诧异与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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