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临行前,柳寻芹告诉了徒弟桑枝传信的法子,如果有什么急事,越长老又靠不住时,可以联系她。

她来到养天宗交流的第二日晚上,就听到了信使鸟儿用嘴啄窗户的声响。

柳寻芹打开窗子一角,一只青碧毛色的鸟跳上了她的肩头。

这只灵兽还是从周长老峰上繁衍出来的,去年他一不小心多养了一窝,于是给其他几位长老也送了几只。这翠鸟听话忠诚,羽毛颜色也相当清丽,迎着风展翅时,像是飞来的一截雨过天青色。由于飞得相当之快,肉眼几乎看不清它的踪迹,很适合长途传信。

它自己用尖嘴啄下了脚上套着的一封长信,谄媚地叼给了柳寻芹。

柳寻芹将其打开来,是桑枝从灵素峰上寄过来的。

那丫头可能是怕担责,字写得密密麻麻事无巨细,啰哩啰嗦什么都往信里塞,唯恐有遗漏的地方。

柳寻芹看得有点吃力,从头到尾也不知她想表达什么摆不平的事情——总地来看,几乎可以拟题为越长歌跟踪日志,毕竟十句里有九句都在记载越长老的行为,还有一句抒发了自己可能没法约束越长老的惶恐。

看着看着,脑内勾勒出她的一颦一笑。

柳寻芹眉梢放平,她靠在窗边,将信纸折好放在一边。

果然,那女人闲不住的,非得干些出格的事情,不是掘她的笋就是揪着她的徒弟看话本,一个人也能把日子过得很有滋色。

可以了,没有再把她的灵素峰淹一遍就行。

柳寻芹随手回了信,虽然徒弟略微有些啰嗦,不过由于通篇都在写越长歌,她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对于某个琢磨不透的女人,临摹下她的一举一动才是最好的。

翠鸟抖着尾羽自她手中放飞,咻地一下子消失在云端。

与此同时,有人的脚步声轻缓地靠近了她。

“柳师叔?”

一道声音,宛若寒泉击石。

那女子眉目清幽,雪发白衣,长得一副快成仙的模样。不过眼瞳倒是极乌黑,在对视的时候终于有了点人气。

这是和她一道来的卿舟雪,如今住在鹤衣峰,平日管理太初境剑阁那边的事。

此次太初境共来了三位长老,除却她们二人,还有云舒尘。

卿舟雪特地过来提醒她:“筵宴就快开始了。”

两人顺着一路走了过去。

卿师侄来找她时显然不慎绕了远路,柳寻芹跟在后头,示意她不用下一层阶梯再上一层,最后反而领着她抄近道走了回去。

养天宗的所有楼阁都采用一种褐青色的古朴木质,首尾相衔,几乎宗门的任何一间阁楼都能从各个廊道里穿梭,不用走在露天之下,下雨时倒是便利。不过有一点倒是,七拐八拐很容易让客人迷路。

柳寻芹轻车熟路地穿过去,迎面嗅到一股淡淡的桐油味道。

她的步伐微缓。

这样的布局,她不算陌生。

毕竟这里修得和她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几乎一模一样。

筵宴确实快要开始了,宗主已经提前到此,四周还有一些陌生面孔,似乎是宗主关系相当密切的人。

云舒尘已经坐在他们中间,时不时点头而笑,似乎在聊着什么。

柳寻芹在进来时力求低调,结果卿舟雪却比她更低调,一句话不会说,冷冷清清地落了座,端正得甚至都不多动弹一下,双眸一垂,只在那里幽幽散发着仙气。

“……”

而云长老温婉地笑着,温婉地颔首,维持着太初境的优雅体面,听得多说的少。摆明了就是陪着柳寻芹来凑数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故意将她师姐推到人前挡挡,看热闹不嫌事大。

只见那位年轻的宗主笑得很谄媚,连忙起身相迎,“哎,医仙大人您来了……”

这宗主一起身,别的小辈们更坐不住了,刷刷地站了起来,阵仗有些吓人。

一时全场的焦点落于柳寻芹。

柳寻芹突然有点后悔——她应该把某个非常能聊的人拽来的。

*

柳寻芹回到灵素峰时,已是出门第三日的深夜。

天黑得不见一点星子,但是空中悬着的几个栈道却被照得清清楚楚。

其它的峰脉上,包括黄钟峰,灯火都熄了一大半。唯独灵素峰不同,每间阁楼的灯火几乎全部亮起,往日幽静的孤峰一下子变得璀璨起来,在黑暗的夜里熠熠生辉。

柳寻芹压根不用深想,这一定是越长歌干的。然而思绪的疲惫已让她没精力去探究那女人又在发什么疯,她如今只想找个地方好好打坐恢复一下。

养天宗近几年才正式成立,但它的前身底蕴深厚,乃是当年流云仙宗四大仙门之中的柳家仙门。

当年的柳家仙门,对于医道丹道有着极为精深的钻研,悬壶济世,家风良好,曾经是九州岛上所有年轻医修向往的存在。

可惜仙门不对外招徒,只以血缘为纽带,传予后人。

如今流云仙宗已经覆灭了许多年……仙门也已树倒猢狲散,死的死,南迁的南迁。当年的鼎盛,早就被后人埋进了土里。

柳寻芹也想早早地将这些事埋进土里。

她甚至认真思索过能不能把自己的“柳”姓摘下来,一并拍进土里了事。

好笑的是,哪怕如此,这土里还能平白无故长出一个养天宗,来恶心她一回。

回到灵素峰,沁人心脾的清冽药草香味让她终于清醒了许多。

柳寻芹不喜欢交际,在那破地方蹉跎了整整三日,很容易让这位久居孤峰的老祖宗身心俱乏。

何况养天宗宗主盛情难却——他也姓柳,明里暗里总想着叫医仙一声太姑奶奶,攀上点无谓的血缘关系。安分聊不了几句,又谈到自家有个相当不错勤勉的小女儿,想要推出来送上灵素峰当弟子。

柳寻芹从来不喜欢说废话,她被这群小辈扰得很烦,尤其是那个自称是她第几代侄孙的宗主。

最后一丝为人的教养和对太初境的责任,到底没能让她径直拂袖而去。

而是冷淡地受了三日折腾。

受够了。

她披着晚风,慢慢走过药田,往自己的寝居那头去,特地避开了弟子们聚集之处。

此刻实在不想见人。

但似乎不得不。

“桑师姐!桑师姐你人呢——唉?师尊?太好了,您可算回来了!”一道急急忙忙的女声自身后跟上来,像是捉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是她的某个小徒弟。

她顿住脚步,在心底轻叹一口气,转身道:“何事如此慌张。”

“刚才、就刚才有一人被送上来,神志不清,看着好生奇怪,雪茶师姐靠近把脉时,那人突然发狂,将她摁倒,从手腕处咬了好大一口,我们好不容易摁住了那个……但是师姐嘴唇发乌,失血过多,那咬伤处也隐约发黑,一时还判断不好是什么毒?”

“走。”

柳寻芹二话不说,立马改道往药阁去。她眉梢紧蹙,一把推开了药阁的大门,闻到了浓厚的鲜血腥味。

徒弟雪茶倒在地上,周边围着几个人压着伤口,刚才溅出一大堆血,现如今流血的速度却仍然不减,看起来还是很吓人。又有一个同门正缓缓调息她经络。

按理来说,于修道之人而言,寻常伤口早该愈合。

另几个正压着那发狂的病患,柳寻芹抬手示意徒弟放松一些。果然一松劲,面前很快便压下来一道黑影,力气奇大无比。

银白色的微茫自她指尖亮起。

“师尊!”

柳寻芹单手掐住了那人的脖子,在碰到皮肤的那一瞬,灵力钻入他的肌理。由于她对人躯甚是了解,如今随着修为愈发高,已可以精准地调控着人身上的每一块骨肉的动向。

那病患浑身绷紧,但却寸步不能行动,只是神色还停留在狰狞的模样,最后被她控制着强行躺倒。

在这一方试探之中,柳寻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从几乎窒息的血腥味中,嗅到了一种妖兽的气息。

十分浅淡。

面前这人的眼睛异常,竟变成赤金一片的竖瞳。

“那把小刀。”

柳寻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仍维持单手制住的姿势,另一只手伸出来,示意徒弟去取。

刀如匕首,刃极锋利。

淬过一层火以后,颜色稍微暗了暗。

她单手握住,目光似乎已经丈量好了位置,忽地手腕一转,刀尖向下,直接往他丹田扎去,利落地剖开。

这一声惨叫堪称撕心裂肺,但似乎并不是人的痛呼,还隐约夹杂着一丝兽鸣的喉音。

旁边的徒弟们有几个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缓缓。再次睁开眼时,大片的黑血又流淌出来,溅了柳寻芹满身斑驳。

她并不以为意,神色甚为专注,也没什么变化,银色的刀刃与骨节均匀的手指相得益彰,刀尖灵活地挑出了一块内丹样的黑色东西,落到地上。很快,破开的一道口子也被如丝线般的白色灵力缝合。

那块黑色内丹,上头氤氲着浓重的妖气。

“这是妖精?”

“人。”柳寻芹冷冰冰吐出一字,她将那枚内丹捡起,放到流水下洗了洗,“凡人。误食妖兽内丹。”

然后扶起雪茶,捏着她的腮帮子,将那内丹喂了下去。说来也奇怪,这种看着便不怎么能吃的东西……一旦钻入了雪茶的体内,闪过一道淡淡黑痕,反而带着她伤口处的黑气一并退下,悉数被那颗内丹收敛了进去。

再过一刻,流血不止的伤口愈合大半。

“修道人倒是可以炼化这颗妖丹,即日起让她闭关,无大碍。”

柳寻芹垂下手,将那把小刀丢在一旁。她随手拿了一张纸,摁在墙上写了几味药名,又递给旁边的弟子,不忘嘱咐了一声:“闭关前让她把这个吃了。”

“是。”

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对于自己半夜归来,也没有什么和徒弟们叙旧的意思,径直又推了门离去。

师尊来得快,去得也快。

徒弟们站在血迹里面面相觑,有的一脸懵然,还未反应过来。

*

不过是一件小插曲。

刚才那人扑上来的力气太大,柳寻芹的左手受了力,如今松懈下来,稍微有些发抖。

她趁着夜风快走到居处门口时,却又被某个徒弟截了胡。

“师尊。”

这位弟子看起来像是特地来寻她的,柳寻芹一看,她手中还揣着本书。

“怎么了。”

“这几日弟子在炼丹时新试了几个配方,但是每每尝试时,总觉不得意……”

那孩子顶着俩黑眼圈,似乎这三日已经苦思冥想良久,一下子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听她说了一阵,柳寻芹又问了几个要点,兀自在心中细细思索着,一时也觉得没什么不对劲。

她眉梢微蹙,在冷风中思索良久。

片刻后,灵光一闪。

柳寻芹抬眸问道:“每次结果都不一样?”

“是。”徒弟拼命点头:“师尊,你是不是觉得也很奇怪?”

柳寻芹的手抚上额头,轻轻揉了揉:“每次试完,你有清干净上一次的残余么。”

那傻徒弟愣住,一拍脑袋:“……师尊,我一时忘了。”

可能是觉得无地自容,她一下子消失于原地。

世界重新又陷入寂静。

柳寻芹抬头看了一眼明月,缓缓东去,一晚上消磨到这时候,都快天亮了。她这时是真觉着有些困倦了,毕竟这几日在养天宗,总有人与她说话,她应付得甚是头疼,时时刻刻都休息不下来。

她终于推开了寝居的门。

却发现里头是亮着的,还发出了铮铮几声轻响。

昏黄的灯火下,那女人香肩半露,衣缕轻薄,似是随意披着的,险些要压不住丰腴有致的那二两肉。

她半靠在一把竖起来的琵琶上,轻拢慢捻着拨弄着琴弦,也许是在调音。

越长歌那双风流又贵气的眼睛,就掩在琵琶之后,一点点露出来,愉悦道:“柳长老,本座等你很久了,今夜要勾栏听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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