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这冰棺虽是宽敞,可两容纳两个成年男子并排躺着也十分勉强。

萧崇叙甫一进去,本就有些侧不开身,那小九还在意识不清地发出来些虚弱的挣扎,乱动着,在那棺中的浅浅一层水里,打出来水花的声响。

“不要……唔……打开,出…出去…”小九像是极度不安和恐惧,声音都变了调,尾音都带上泣音。

萧崇叙没什么安抚人的经验,瞧他这副完全无法冷静的样子,只得伸手将他拉拽到自己怀里,抱住了他,语气有几分不熟练的生硬:“不要闹,小九。”

小九贴上温热的身子,因为半边身子脱离了冰冷的水,被拽到了萧崇叙身上,他的情绪逐渐稳定了一点,眼睛却还是在黑暗里惶恐不安地睁着,嘴里不时叫着:“冷……”

下一刻,水里的那些东西闻到了散发在水里的血腥气,开始在小九泡在水里的那被划开的血口处游荡,试探几下后,像是确认了味道,才猛钻了进去。

而水里的那些活物,似是极为忌惮躺在小九身侧的萧崇叙,都纷纷绕开他。

水里的东西是一名叫蛰丝的,生活在冰水里的蛊虫,喜嗜毒,越是毒性大的,越是叫它们喜爱。

萧崇叙小时候曾被太青使唤过,带着一筐子瓶瓶罐罐的毒药,来此处冰馆里喂食过蛰丝。

罗莲丹毒这等剧毒显然是合了它们胃口,在打头的一两条极细的虫钻入小九腕上的伤口之时,又有几条同时扎入了他腿上的伤处。

小九原本是对疼痛的忍耐度很高的人,可是这等环境本身就已经叫他十分恐惧,加上这般蛊虫入体带来的惊悚感,使他彻底崩溃,完全没有任何余力去抵抗那是吞噬骨钻心的痛。

泪水从小九眼里流了出来,他用尽全力想要朝身侧这温热的身躯里躲,抽泣着叫着:“疼……好疼…饶我…”

小九此刻显然已是神智不清了。

萧崇叙看他又哭又闹,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疼,难安抚得紧。

封闭的环境里,两人呼吸交错,身子贴得太近,萧崇叙闻到那独属小九的沉木香已经淡不可闻,都被那血腥味盖住了。

那微弱的喘息扑在萧崇叙胸口,明明是这样寒冷的冰馆里,萧崇叙却不知道为何被怀里这没什么温度人气的身子蹭来蹭去,又淌了一身的泪之后,浑身竟是热了起来。

萧崇叙在这样的环境里出了汗,听小九还在哭叫着疼,他眉头皱得死紧,下一刻像是实在忍受不住般说道:“用蛰丝祛毒,哪有不疼的!”

萧崇叙抬手抚上小九后颈,轻轻一碰,以内力将人一震。

小九那微弱的挣扎霎时停息了,脑袋粘着水声,“啪”耷拉在了萧崇叙胸口,不再动弹了。

萧崇叙听他总算安静下来,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像是终于解决了什么难题。

又看他身子在自己怀里,因着蛊虫入体啃噬的剧烈疼痛,不时抽动两下,于是又朝小九身体里输送自己的内力。

随着这股强劲刚烈的内力进去,小九冰凉的身子有了一丝温度。

而蛰丝对着萧崇叙的这股内力也生出忌惮,啃噬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太青大师眼瞧着三日就该结束的祛毒,却因为他那添乱的徒弟进去,硬生生拖了五日才算结束。

小九被萧崇叙从冰馆里将人抱出来那日,脸色虽然还是冷白,但是那股带着病气的青却终于散去了。

人从水里离去,那蛰丝却还恋恋不舍地从水里探了出来,细长漆黑的身子,像是一条黑线,半悬在棺里,还在那里嗅小九的味道,妄图再来几口。

结果那蛊虫刚一伸,便被萧崇叙伸手一巴掌扇回了冰棺里。

太青大师再次为小九诊脉,又叫萧崇叙从洄谷崖的珍宝房里拿了些药材,叫他煮了,喂给小九。

太青从萧崇叙卧房里出来,看到萧崇叙正在煮药。

“师父。”萧崇叙看到师父,开口叫了一声。

太青这时候瞧着萧崇叙说道:“你说你,给他祛毒,好端端的你也钻进去做什么,蛰丝精贵,我养那么几条多不容易,你倒好,进了棺还给我吓死几条。”

萧崇叙听师父话里有几分指责的意思,不由辩解:“可小九他闹腾得厉害,我需得安抚。”

太青闻言神色微动,此前不觉他这徒儿是个会耐心哄人,说些柔情蜜语的性子,不由追问道:“跟为师说说,在那冰馆里的五日,你是怎么安抚的他?”

萧崇叙一板一眼地回答:“我用内力将他震晕了,他便不再哭闹不止。”

太青:“……”

一阵鸦雀无声的寂静后。

太青大师目露沧桑,望着萧崇叙叹了口气,摇头说道:“此事也是怪为师没有思虑周全,他这样的无骨刃,是该怕进水棺的。”

提及这事,萧崇叙想起上回太青大师未来及回答他的问题,于是他又问了一遍:“无骨刃是什么?”

“早五十年前,我下山游历的时候在民间听闻的一种炼器方法。”太青思索回忆起来:“说是以活人封坛,入软骨活水里,浸泡百日,配以修行功法,便得一变化莫测的利器。可缩骨如稚龄少童,又可伸展如青壮男子,可男可女,变换自如。”

太青说到此,看着萧崇叙神情愣怔,似是惊于小九会修习这等功法。

“此法阴损非常,活人入坛,十出一二,因此在民间,无骨刃叫价极其高昂,一般被世家贵族买来,可作为护卫,也可做替,躲避灾祸。只是无骨刃的寿命都非常短,而且炼就方法实在罔顾人性,后来无骨刃便在民间渐渐绝迹了,真没有想到你这次下山竟然还能碰到。”

小九再次醒来之时,便觉心口浊气顿消,耳清目明,这渡空山灵气养人,纵是伤患也要比平常恢复得快些。

只是从他这次醒来,就觉得萧崇叙看自己的眼神变得有几分古怪。

一晃数十日。

小九终于能下地行走。

虽然来这渡空山已经有这么长的时日,只是他一直久卧床榻,因此也没好好看过这山里景色。

这天从床上下来,推开房门走出来,见云雾缭绕,青山绿水遍布,灼日披云。

小九抬眸扫过,心下吐出一口气,竟是眼眶一热。

恍若隔世。

万没有想到自己还能起死回生,再活这一回。

夜深,萧崇叙已经将院后头的卧房打扫干净,自己独眠。

那小九从身子逐渐恢复,能下地行走之后,白日还算安分守己,只在院里走走,最多朝院外溜达两圈,甚至也开始自己煮药,不再麻烦萧崇叙,并且在今日也包揽了厨房的活计,二人的饭食也变得丰富了些许。

只是这人到了夜里便不太安分了。

虽是动作极轻,但是萧崇叙还是被这点动静扰醒,他甚至都不用睁眼,这整个渡空山,会在夜里摸进自己房的除了小九,也不会有他人。

人立在自己床前,却是久久未动,那目光灼人,落在脸上久久端详。

而后是那股沉木香渐进了。

小九俯下身来,耳侧的发丝拂过萧崇叙的脸颊,在萧崇叙的额头落下了一个极轻的吻。

那简直不像是个吻了,像是一片树叶擦过额头。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好像无关情欲,更多是珍重,疼爱的意思。

这样的吻,萧崇叙在此后的夜里,接连收到许多。

萧崇叙院落里的食物香气四溢,终于是招来了一些馋客。

先是那早已偷看见她大师兄带回来一店小二,用心治病,而后给自己顿顿做三菜一汤的齐凝云,厚着脸皮硬搭话茬,前来蹭了饭。

饭菜一入口,齐凝云便觉他大师兄实在是用心良苦,这等手艺恐怕与宫中御厨也能一较高低,携来渡空山,实在是造福他们师门的一大壮举。

齐凝云来了没二日,又变本加厉,无视他萧崇叙的臭脸,带着自己的小师弟也前来蹭饭。

萧崇叙最后忍无可忍,在齐凝云“吃独食”愤慨的指责声中,将两人轰出院外,却正撞见院门口拎着一酒前来的太青大师,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子。

这边迎头撞上,后头小九拎着锅铲出来劝架:“今天饭菜多做了一些,便都留下吃吧!”

主厨大人既已发话,齐凝云率先发出一声欢呼,趁萧崇叙没反应过来,拽着她小师弟的胳膊,赶紧回了院里。

“来渡空山这里叨扰数日,本就该略有表示。”小九文绉绉道:“鄙人不才,也就有几分厨艺能拿得出手。”

众人落座,瞧小九羞赧的脸。

又一扫视萧崇叙这院子,只见石板路上千尘不染,窗外摆放的瓷器亮得散发出来刺目的光泽,院里的花花草草争先恐后得开,杂草修出了形状,变得规整,连那枝头鸟雀儿的窝都多了一遮风挡雨的顶。

瞧着众人惊叹萧崇叙这院里的变化,小九又是挺着胸脯,却低着脑袋,故作谦虚,又言道:“鄙人不才,在做门前小厮也颇有一番心得体会。”

小九的心得体会还没来得及发表,就被一只搭在肩膀上的手止住了。

“坐下吃饭!”萧崇叙突然出声。

“哦。”小九略有遗憾,落了座。

这顿饭总算开席。

既有太青大师携酒而来,总是不免要多喝几杯。

齐凝云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争着给众人倒酒,她本知道这些年萧崇叙都滴酒不沾,这时候却故意给他倒了满满一杯,拍他的肩膀:“男人嘛,不会喝酒怎么能行?”

萧崇叙刚要开口,齐凝云又给笑眯眯给小九也斟满一杯:“嫂嫂,你说是吧?”

“你乱叫什么!?”萧崇叙差点儿手一抖,打翻了酒。

却见那小九恬不知耻地一点头,矜持做作:“我只能喝一小点儿。”

萧崇叙:“……”

这顿饭实在是食不下咽得紧,萧崇叙一改往日的性子,在齐凝云的激将下,喝了不少。

而那称自己只能喝“一小点儿”的小九,接连几杯下去,都是面不改色。

齐凝云的小师弟是个瞧起来有几分书生气的英俊青年,只是性子有几分内向,只有齐凝云开口逗他时,才会开口说话。

小九为了感激太青大师出手相救,接连敬了太青几杯,两人正喝得喊快尽兴,却见一修长白皙的手抓住了小九的酒杯。

明眼人此刻都能看出萧崇叙已经是不胜酒力。

他不满地看了小九一眼,出声训斥:“大病初愈,你喝这么多做什么?”

太青大师还未尽兴,于是说道:“那你替他喝。”

自幼时萧崇叙被太青以“糖水”相骗,尝了一口酒之后,便再也没有喝过一滴酒。

机会难逢,太青和齐凝云都不愿轻易放过。

待到夜半,这酒席散了。

小九见萧崇叙步履正常,还知道继续躲着自己,去了后头的卧房睡,便放下心来。

等到小九收拾了残羹剩饭,收拾干净自己,回了里卧,酒劲带着疲惫一同袭来。

眼见就要入睡,却听一声细响。

小九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竟见双颊通红的萧崇叙,吃醉了酒,朝自己走来。

萧崇叙回到后头房里,躺了半晌儿,却不见小九前来。

只当他今日醉了,便不小心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

可小九虽然记性差,但是萧崇叙天资聪颖,记忆超群。

他手撑在小九身侧,弯下来腰,眼睛瞄着小九嘴唇,然后将额头对准,在小九唇上一碰。

终于补上这睡前的额间吻。

这头将这一吻盖在脑门上儿盖好,萧崇叙才又起身,看似步履轻盈地走了。

只余留下躺在床上的小九,脸不知是烧得还是如何,捂着怦怦直跳的胸口,伸手半遮着张开的嘴唇,软软地惊呼出声:“天呐,真是……真是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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