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十多年前……
顾迹记得那几年正好是他爸生意忙碌, 家里条件也在逐渐好转的时候。但在那段时间,他搬过好几次家,在荣城待过, 也在外市住过。直到后来他爸和路迟妈妈重组家庭后,才逐渐稳定下来。
“你是在哪儿见到我的?”顾迹把疑惑问了出来。
他其实不太寄希望于自己能想起来, 毕竟那么久远的记忆,忘记的事情想起来很难,但他却想听听他们是怎么见面的。
“是在荣城的南城区,前两年已经拆了。”言从逾慢慢回忆道:“那边有个大院子, 有秋千。”
“……”
顾迹蓦然坐直了, “一个废弃院子, 秋千还是木头做的。”
言从逾瞳孔微缩, “你想起来了?”
顾迹嗓音微哑:“我没忘。 ”
那时候他可能才七八岁, 他爸因为工作要去外地, 没法照顾他, 便把他送到了姑姑家寄养一段时间。
姑姑家是开餐馆的,平时也忙得很, 姑姑家的小孩当时刚会走路,话也说不清, 天天只会看电视机上的粉色吹风机,小顾迹跟他玩不到一起去。
于是那时的小顾迹每天放学后,便会背着书包自己出去玩。时间久了, 就有了自己的秘密小基地。
那时一处废弃的院子, 常年无人经过,杂草丛生, 有几处木桩子,还有一架还还不算太旧的秋千。
这个院子陪伴小顾迹度过了很多个放学后无聊的日子。
“你知道那里的秋千——”顾迹忽然睁大了眼睛, 心跳忽然震得厉害,难以置信道:“……你是脏脏包?”
他下意识抓住了言从逾的手臂,被这个可能性惊得头晕目眩,半天反应不过来。
言从逾在顾迹注视下点头,“……是我。”
顾迹倏地就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命运无常。
【
在二年级的期中考试后,小顾迹只考了47分。
——是语文和数学加在一起的总分。
当时先是家庭变化的缘故,又因为搬家的同时总在转学校,进度跟不上,成绩一度在班里面排倒数。
放学过后,小顾迹没有回家,揣着卷子来到了荒废的院子里,开始写作业。
老师让他把卷子上的错题全都改正后抄一遍。
“尼写的都错了。”背后传来不太清晰男孩的稚□□音。
小顾迹头也不抬,“你才错了。”
“四乘七等于二十八,不等于二十九。”黑发小男孩在他旁边坐下,“尼不会背乘法口诀吗?”
小顾迹被戳中了痛处,扭头道:“你才不会。”
那是第一次有外人进入小顾迹的秘密基地,他一转头,看到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虽然脸上沾了泥巴,但依稀能看出底子挺白的,抱膝坐在地上,比他矮一点。
脸上脏脏的,眼睛亮亮的。
小顾迹板着脸,驱赶道:“小屁孩,回家去。”
小顾迹对陌生人有天生的抗拒心理,一视同仁地不喜欢,学着大人的语气想把他赶走。
可惜小男孩根本不买账,指着他的作业,执着道:“都是错的。”
小顾迹再次被扎心,气得说不清话:“泥揍开!”
小男孩不走,“尼都写错了,我教尼。”
虽然小顾迹仍然很拒绝,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只陌生小男孩的辅导下,那天是他最快写完作业的一次,早早地就回家了。
自那以后,每天放学后的这段时间,两个小朋友都会来到这个小小的地方,坐在废弃的木头桩子上一边写作业一边说话。
大多数时候,两只崽都是在写小顾迹的作业。
“你叫什么名字?”
对于这个年纪的小朋友来说,帮写作业是最好发展友谊的方法。小顾迹开始慢慢接纳了这个新朋友,软声软气道:“我叫顾迹。”
“咕叽?”小孩哪都好,就是说话还不太标准,他抿唇笑了笑,“咕叽可爱。”
随后,他又一字一字慢慢道:“我叫言从逾。”
言从逾这三个字的发音对于小孩来说有些拗口,也不太好记。
“烟囱鱼。”小顾迹重复了一遍,又舔舔嘴唇,“可以吃吗?”
小言从逾认真摇摇头,“不可以。”
“那你不厉害。”小顾迹撑着脸说:“我姑姑家是做酸菜鱼的,可以吃。”
小言从逾争强好胜,“那烟囱鱼也可以吃。”
两个小朋友没有约定,但每天都会守时过来。
小顾迹每次都带着没写完的作业,小言从逾每次都不太干净,有时候脸是脏的,有时候衣服是脏的,有时候全身都是脏兮兮的。
不过小孩不嫌弃小孩,尤其是小言从逾还会帮小顾迹写作业。
所以在小顾迹心中,小言从逾就是他心中的天使宝宝。
在别人的语文考试小作文在写感恩母亲和感恩老师时,小顾迹认真写下了“感恩小鱼”。
他本来想写烟囱鱼,却不会写烟囱两个字。
小顾迹不喜欢很早就离开他的妈妈,也不喜欢总是布置很多作业的老师,他喜欢会教他还会帮他写作业的烟囱鱼。
小顾迹当时成绩差,总是会被老师布置罚抄的作业,但抄的东西也看不懂,总要花很长的时间。
小言从逾会分担一大半的作业,并声线轻软地问道:“咕叽,尼为什么每天都有这么多作业?”
小顾迹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说:“因为我都不会写。”
“但老师说,多抄几遍就会了。”
“可尼抄了好多还是不会。”小言从逾指了指作业本,诚实道:“这个题已经抄了五次了。”
小顾迹咬了咬嘴巴,为难道:“那怎么办?”
“我教尼叭。”小言从逾挤着小顾迹排排坐,“尼看……小王阿姨去买菜,3个胡萝卜和2个土豆要13元,胡萝卜比土豆贵1元,那么一个土豆需要多少钱?”
小顾迹思考半天,“我不喜欢吃土豆。”
小言从逾看着他,“为什摸?”
“不好吃。”小顾迹凑近他,晃了晃他的肩膀,“你也不喜欢吃土豆,好不好?”
小言从逾被晃得脑袋动了动,犹豫了一下,“可是妈妈说不能挑食。”
“可是吃了土豆——”小顾迹一下子歪倒在小言从逾的腿上,仰着头闭上眼睛,“我就会死掉。”
小言从逾被吓到,赶紧摸摸他,“那尼不要吃,我也不吃。”
“我们都不吃,尼不要丝。”
“好。”小顾迹开心了,他躺在小言从逾的腿上,用手帮他擦了擦脸,“为什么你脸上总是有泥巴,你不洗脸?不洗脸是脏小孩。”
“……”小言从逾嘴巴一瘪,“我没有不洗脸。”
他拉着小顾迹的手,慢吞吞地说:“妈妈不准我出门,只能待在花园里。”
“我好不容易才能出来。”
他有时候要钻洞出来,脸上就会沾泥巴。但洞有时候会被打扫花园的阿姨堵上,他就会翻墙跳出来,难免会摔一个pia叽,衣服上就会沾上泥巴。
“这样吗?”小顾迹想了想,问道:“为什么你的妈妈不准你出门?”
小言从逾慢吞吞说:“她说外面不安全。”
这也是他第一次违背妈妈的要求,因为外面有小咕叽。
小顾迹不明白为什么小鱼的妈妈不准他出门,但他从小就没有妈妈,也不知道别人的妈妈是怎么样的,一边给他擦脸,“那我叫你脏脏包好不好?上次考试,我不会写烟囱鱼。”
小言从逾瘪嘴:“我不脏……”
“不是脏…”小顾迹连忙解释道:“是一种巧克力面包,你没有吃过吗?”
小言从逾眨眨眼,“那是什么?”
“我明天带给你吃!”小顾迹兴奋承诺。
第二天,两只小孩一起分了一个巧克力脏脏包,关系也渐渐更近了一步。
“那里有秋千。”
明明这里有很多木头桩子,小言从逾却只想换和小顾迹挤一个,即便坐不下也要一起挤着,他问道:“咕叽,你想玩吗?”
小顾迹之前一个人玩过,只不过摇不起来,现在被这么一说有些心动,颠颠地跑了过去,“那你推我!”
小言从逾走到秋千后面,小心地推了推秋千,慢慢荡了起来。
他从身后摸了摸小顾迹的头发,丝丝软软的,“我们玩过家家,你当公主好不好?”
小顾迹扶着秋千绳,腿都够不着地,点点头,“那你当什么?”
小言从逾严肃道:“我是王子。”
自那以后,小言从逾给小顾迹推了三个月的秋千,那么点的小孩,硬是忍住诱惑自己一次都没坐过。
因为自己是王子,王子要照顾公主。
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两只小孩度过了短暂而美好的几个月。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小顾迹的爸爸回来,匆匆忙忙地把他接走了。
】
回忆到这里,顾迹深深吐出一口气,低声重复了一遍:“……我没忘。”
他语气干涩:“我不记得你的名字,只记得脏脏包。当时我被我爸接走去邻市读小学,到了快中考才回来。”
“我去找过你,但秋千已经被拆了……也没有等到你。”
那个时候顾迹被爸爸带走,他年纪小没法拒绝,走之前甚至没来得及和小言从逾告别,只能趁着他爸爸在收拾东西的时候,飞快地跑到院子里留了张纸条。
即便到了新环境和新学校也很好,顾迹的成绩也开始稳步上升,不再每天有写不完的作业,但他还是很想念那个帮他写作业,陪他荡秋千的脏脏包。
不论是前世还是这辈子,顾迹一直想找到脏脏包,可惜当时年纪太小没记住名字,记忆里除了脏脏包就记得一个鱼字,但满脑子都以为是姑姑家餐馆卖的酸菜鱼。
“……我没认出来你。”
小孩长大后容貌本身就会有变化,况且小言从逾当时脸上身上总是灰不拉叽的,更加难以辨认。
直到现在,顾迹才终于把言从逾和十几年前的脏脏包联系在一起,心里思绪万千。既有欣喜,也有懊恼。
原来小脏脏包一直在他身边。
言从逾知道顾迹并非忘记他,而只是因为没想起是他,心中的愉悦好像炸开了花,弯了弯唇,“……那你那时候再也没来玩秋千,是因为被爸爸接走了吗?”
“嗯。”顾迹倾身捧着言从逾的脸,在挡去下半张脸后,一双漂亮透亮的眼眸,与记忆深处的那个总是脏兮兮,但眼睛却亮的小孩重合。
“当时我爸接我走的时候是晚上,我不能不走,只来得及在院子里给你留了一张纸条。你看见了吗?”
“纸条?”言从逾迷茫了一瞬,“那天晚上荣城下了大雨。”
他第二天照常去院子的时候,那天等了很久都没有看见小咕叽,以为是下雨天小咕叽不想出门。但等到第三天天气放晴了,好大的太阳,他特意带了冰淇淋一起吃,可还是没有看见小咕叽。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都没有。
小王子一个月都没有等到他的小公主。
小言从逾这才意识到小咕叽不会再来了。
……
顾迹眼眶一红。
他把脑袋磕在言从逾的肩膀上,没让他看见自己的情绪,才勉强没有失态。
顾迹知道小言从逾从家里面出来很不容易,经常会摔得身上擦破皮。
那个时候,小顾迹看小言从逾经常手上有伤口,就跟他说不要翻墙出来了,受伤会疼的。
但是小言从逾语气很认真,说出来找小咕叽,受伤也不疼。
幸好这一世他认识了言从逾,有机会说清楚了这一切。
可前世的小言从逾一辈子都没有等到小咕叽的解释,只以为他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顾迹眼睛不争气地酸涩,还是没忍住湿了眼角。
“我找过你……”
言从逾感受到肩膀处一片湿濡,泪水打湿了衣料,连带着皮肤都发烫了几分。
他心疼地拍了拍顾迹的背,早知道这件事会让顾迹哭,就不在生日这天说了。
顾迹抬起头,距离拉得很近,脸几乎要贴住脸,温热的呼吸暧昧地交融,带来丝丝微痒,可现在没心思去在意这个。
他问道:“你认出我,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一个原因是我以为你忘了这段事。”言从逾轻轻擦过他的泪痕,轻声道:“还有一个……我那时不知道你是因为父亲的原因离开,还以为…你只是不想跟我一起玩了。”
那几个月的记忆对于言从逾来说是美好难忘,但他却不敢确定对于顾迹来说也是值得留恋的。
言从逾不敢用过去的往事去打搅顾迹,怕给对方带来不好的印象。
他总是这样小心翼翼,以致错过了很多东西。
顾迹的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下,顺着眼眶滚落到言从逾的脖颈,抬手紧紧圈着他,一字一句缓慢道:“小言你是不是笨蛋?”
他好气,却又舍不得生气。
“我是笨…”言从逾低声承认了,侧头轻吻过他眼角的泪水,“你不要嫌弃我。”
他要是聪明一点,就不会让顾迹难过了。
“不嫌弃你。”顾迹攥着他的衣服,又松开了,缓缓划过他的侧脸,哑着声音道:“你以后别那么笨了。”
这时候,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唤回了两人的情绪。
顾迹微微往后靠了靠,从外套里拿出手机,屏幕上先是来自“许景因”的号码来电。
……好像的确离开得有些久了。
顾迹抹了下眼睛,接起了电话。
“小顾,你人呢,言同学也不见了?”许景因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时间不早了。”
手机开得免提,言从逾听见手机里许景因的声音,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
就仿佛他和顾迹在搞地下恋情,结果突然见了光似的。
顾迹用空着的那只手握住了言从逾,一边问道:“你们那边怎么样?”
许景因那边仍是酒吧的背景音,他大声回答道:“橙子喝醉了,路迟弟弟只喝了果汁。我和榛子没喝多少,都清醒,正收拾着准备回去了。”
“不用等我,我就不回来了。”顾迹面色如常道:“景因,你们先回去吧,麻烦你帮我送下路迟。”
“没问题——等等——”许景因反应过来,连忙道:“不回来是什么意思?你那边没问题吧?”
“没事。”顾迹简单道:“我在小言家。”
“那就行。”许景因差不多明白了,以为他们离开酒吧转了别的地方玩,笑了笑,“我们就先回去了。”
挂断电话后。
言从逾指尖微微用力,把顾迹的手攥得更紧了,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你不回去?”
顾迹靠近他,轻声问道:“陪陪你不好吗?”
他不知道言从逾以前等了他多久,但在今天之后,他不会再让对方陷入漫长又无边际的等待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