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季允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境的最初, 他是夏国将军府的独子云骁,自幼身份尊贵,在父母的要求下读书习武。所有人都告诉他, 等他长大后会继承父母的官职, 成为率领千军、所向披靡的大将军。他自己也从来这样以为。
他自小随父母辗转在战场之间。十岁那年, 夏人进攻焦山, 父母带他同去,却第一次在他的衣服里缝了姓名,告诉他如若发生意外, 就说自己名叫季允。
他当即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场苦战。
果然,夏军在越人的计谋下节节败退,前线甚至传来他父母为越军所擒的消息。营地混乱一片, 没人管他,他决定独自前往焦山。
他也是习武之人, 怎么不能靠一己之力救回父母?
可他在山中遇见了敌军, 躲藏了一路,到底还是被发现, 仓皇之下跑进一个山洞。眼见敌人接近,他不得不一直逃往山洞深处, 路没有了, 只剩一片潭水。
他曾在兵书中读到过,山间有潭,或许可以穿过山体,通往对面。抱着救回父母的信念, 他毅然潜入水中。水下并不憋闷, 他不记得在水中发生了什么, 只记得出来后自己没再继续找父母,而是漫无目的地在山间行走。
接着他被清扫战场的越人发现,当做战俘捉回去,送入临川侯府,经历了屈辱的七年。
这段突然涌现的记忆与他本来的衔接上。之后就是侯爷出现在他的生命里,送他兵书,对他百般温柔,即便他发觉自己只是个替身,即便他已成为真正的战神,也始终在保护曾给了他一切的侯爷。
可最后,侯爷还是要离开。他记得自己又疯了一次,这次仿佛耗尽了生命里全部能量,浑身上下虚弱至极,他睁不开眼,只听见耳边响起话音:
“只要你救他一命,让我再做多少任务都行。”
“等时间耗尽,我会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了吗?”
“没有纪垂碧,没有临川侯的白月光,从始至终只有你……”
“我不回家了,季允,我爱你。”
而后,他又一次陷入长久的沉睡。
……
不知睡了多久,恢复意识时,那些话依然在他耳边。他终于分辨出,这是侯爷的声线。
侯爷说……爱他?
是幻觉吗?还是做梦?抑或是……真实的?
昏迷前听见的话还清晰地印在脑海中,他咀嚼两遍,突然明白了什么,顿时心中讶异,而后渐渐泛起丝丝甜意。
“侯爷!”
季允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无心阁的榻上。方才那一声惊动了外头,推门而入的是宫里的宦官。
“季将军醒了?”那宦官表情严肃,“若还走得动,就立刻入宫面圣吧。”
季允试着活动身体。虽然梦境最后他仿佛快要死了,现在却毫无虚弱之感,从头到脚亦无疼痛,甚至觉得精力充沛,全不似大病初愈。
他当即扯下后颈的衣领,面对铜镜看向脊背,那里光洁如初,根本没有什么花瓣。
“临川侯在哪?”他脱口问出。
“季将军入宫,就能见到他了。”
侯爷在宫里?季允满脑子都是梦境中的事,还有侯爷口中那句爱他,沉浸其中并不清醒,听宦官说要面圣,便随之上了车。
一路上,他都在梳理脑海中零碎的信息,结合发疯的感受与消失的花瓣,愈发确认了自己的假设。
入宫后,他被径直送往金殿,脑子里乱糟糟的,稀里糊涂给皇帝叩拜行礼。
今日的皇帝却不似以往,并未和他寒暄,而是沉声问:“在焦山,季将军何故杀死前锋军副将吴江?”
季允一下被问蒙了,有这么回事吗?难道是他发疯时干的?
他茫然抬眼,却立即注意到坐在一旁的月白色身形。
长腿窄腰,微曲的碎发与随意系上的衣襟,弯眉凤目和眼尾的薄红……
他几乎有种冲动,想不顾一切就这么扑过去,将那人紧紧抱在怀中,再也不放手。
但他忍住了,试图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臣当时……”
“当时季将军与吴江殊死搏斗,被其随身携带的药粉迷晕,失手杀人。”
临川侯漫不经心接话,却收获了皇帝的冷眼:“朕在问他,没问你。”
皇帝的话音带着薄怒,季允见心爱之人遭到诘难,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想想刚才,他一睡醒就被带到宫里,从宦官到皇帝都面色不善,显然是生了疑。这也难怪,他身为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却在荒郊野岭擅自斩杀同僚,的确不应该。
侯爷还在殿内,他必须保持冷静。于是季允迅速环视殿内,发现跟去焦山那宦官竟也在,便道:“焦山之前,临川侯设计诱出吴江反心。然此人事先在中军队伍里埋伏了心腹,臣难敌众贼,又中了药,无奈之下,只得先下杀手。”
“若放走此贼,令前锋军知晓计划败露,李光耀定会立即举兵,臣万死难辞其咎。此事张公公全程目睹,可为臣作证。”
那宦官被点名,便站出来。当初他看得清楚,发疯的季将军刺死吴副将,下一个就是冲他。幸亏临川侯来得及时,才救回他一条命,现在又岂能不报答?
张公公行礼道:“回陛下,当日侯爷的计谋着实高妙。吴江为了抢下所谓‘马翰臣与临川侯的私信’,竟连告发前锋军谋逆的信都肯放弃,足见这个马翰臣的确和前锋军有联系。”
“后来属下在车里找到书信原件,当真是马翰臣所书,与前朝文书比对,笔迹并无二致,收信人却是李光耀李将军。”
宦官取来那封书信,呈上御前。
皇帝接过看了,旋即蹙眉。季允立即便猜到,信上说的是商议谋逆之事。
——不愧是他的侯爷,这一招高明极了。不仅骗出吴江的反心,还往山脚下扔了个烂摊子,让众人只关心吴江的立场,而无暇顾及临川侯的离开。
可是侯爷,最终还是没走。
向来稳重的大将军,此时唇角却不经意地微微弯起。
“也罢,”皇帝看完书信,表情总算放松下来,“既然这个吴江罪行昭昭,杀了也就杀了。前锋军打算以秦城为据点谋反,出兵讨伐之事,须尽快安排。”
“请陛下给臣三日来准备,三日之后,中军即可启程讨贼。”季允忽然跪地,朝御座深深下拜,“臣斗胆,临行前恳请陛下赐一桩恩典。”
“季将军要什么?”
季允很少居功向皇帝讨要东西,不是要不起,而是皇帝能给的他不想要,他想要的皇帝给不了。
而此时此刻,在一场漫长的梦境后骤然见到心爱之人,他突然极其想要,即便是冲动之举,也愿意试试看。
季允俯身叩首,一字一句极为郑重:“臣请陛下为臣与临川侯赐婚。”
低低的话音传遍殿内,四下寂静。
别说皇帝,就连临川侯本人也张大了眼,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皇帝颇有些尴尬,咳了两声,望向临川侯,“此事……季将军可同你商议过?”
季将军刚醒来就被抓到宫里,怎么可能同他商议过。程放鹤垂眸抿茶,恢复那副淡淡的模样,“贼寇未灭,季将军这会儿谈论私事,不合适吧?”
云淡风轻的话音飘过,季允伏在地上的身体一僵。
他沉默片刻,吐出发抖的一句:“……是臣莽撞了。”
没有说好的事就在御前开口,季允对自己方才的冲动懊悔不已,连忙告退离开皇宫。之后他径直去了六部办公的衙门查问粮草军备,确认物料充足,又前往营地,发现吴江的死讯被彻底压住,连营中都没有传开。
他召集几名高级将官,传达了三日后启程讨贼的指令,命众人先行筹备,严令他们保密。不过他知道,一旦大军从京城出发,消息根本瞒不住。
既然如此,还不如先送个“自己人”去报信。
于是季允在主帐里召见了公孙猛,直接告知:“在焦山,吴江死了。”
公孙猛平静的面上毫无波澜,只是问他:“侯爷现在如何?”
这话问得季允心里发酸,他侧过头扬起下巴,略带傲慢道:“侯爷很好,用不着你操心。”
“侯爷没事就好。”公孙猛仍是那副冷漠样子,“所以,季将军是来杀我的么?”
“本官为何杀你?”
“自古两面三刀的奸细都没有好下场,吴江死了,我再也无用,还与季将军心怀同一个人,你岂能不杀我?”
“我问你,”季允思索片刻,忽然盯着他,“你心怀侯爷,是只贪他美貌,还是一心只为他?”
“什么意思?”
“本官给你个为他而死的机会,你要不要?”
……
季允回到自己府上已是夜里。魏清出来迎他,他却不由分说将人抓去书房,打开内室的门,指着空荡的墙壁问:“当初这里挂的那副纪垂碧画像,是侯爷见过我后,临时命人画的吧?”
“啊?不、不是,怎么会?将军为何这样说……”魏清一脸慌张,语无伦次。
“侯爷吩咐的莫非是,比照我的模样画个像的,又不要太像?”
“这这这,季将军……”你怎么知道?
魏清虽然没有答话,但看到他的表情,季允什么都懂了。
果然正如他昏迷时侯爷所说,纪垂碧是假的,替身是假的。亏他一门心思为侯爷找到挚爱,却只找来了假冒的柳珺,侯爷为了所谓的任务,还在柳珺面前假装深爱……
——从头到尾就全都是骗局,侯爷与他的相遇,不过是精心安排的任务计划罢了。
只有侯爷最后选择为他而留下,是真实的。
季允无端地,突然一阵狂喜。
“你们在这做什么呢?”
临川侯轻快的话音传来,换了素色中衣的人推门而入,却在见到二人站立的位置时,笑容凝住。
季允此时满心都是他,快步走到他身前,抓住他一只手臂问:“世上根本没有纪垂碧这个人,对吗?”
作者有话说:
本文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副cp,对受有箭头的人都不会变心
我都快完结了,看你们的评论我觉得我还能再写五十章虐恋情深,笔给你们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