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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叶尼娅在涂满星条状防护色的大剧院旁边下了无轨电车,沿着库兹捏茨桥大街向上走去。路旁便是艺术基金会的展览馆,她熟悉的一些画家战前在这里举办过画展,她的画也曾在这里展出。现在路过这里,她竟没有记起这些往事。
一种古怪的感觉笼罩着她。她的生活像算命的吉卜赛女人洗过的一副纸牌。莫斯科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远远望见卢布扬卡那座大楼的深灰色花岗岩墙壁。
“你好,科利亚?。”她在心里喊道。也许克雷莫夫预感到她的到来,情绪很激动,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感到激动。
①科利亚是克雷莫夫的小名。
过去的命运成7她新的命运。那种似乎永远成为过去的事情成了她的未来。
那间新建的窗户临街的宽敞接待室关闭了,来访者都挤在那间破旧的接待室里等候接见。
她走进那座肮脏的庭院,顺着破旧的墙壁朝那扇虚掩的房门走去。接待室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极为平常:几张带着墨水污点的桌子,墙边摆着几张木头沙发,几个带木头窗台的小窗。来访者需要在窗口办理手续。
看上去那座墙壁面对卢布扬卡广场、斯列坚卡大街、福尔卡索夫胡同、小卢布扬卡街的石砌的大楼与这间办公室似乎毫无联系。
接待室里挤满了人。来访者多半是妇女,分别在各个小窗前排队等候,有些人坐在靠墙的沙发上,一个戴厚镜片眼镜的老头儿在桌前填一张表格。望着一张张苍老的、年轻的、男人的和女人的脸,叶尼娅心想,这些人的眼神和嘴角的表情有不少相像之处,假如在街上的有轨电车里遇见这样的人,她一定会猜出此人是到库兹涅茨桥大街24号去。
她走到一个穿红军军装的年轻警卫面前,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此人不大像红军战士。警卫问她道:“头一次来?”他指了指墙上的一扇小窗。
叶尼娅站在队列里,手里握着身份证,由于情绪激动,她的手指和掌心变得湿乎乎的。站在她前面的一个戴贝雷帽的女人低声说:“如果在内部监狱找不到,就得去马特罗斯卡亚季什纳大街,然后去布蒂尔斯卡亚大街,但那里是在固定的日子按姓名的字母顺序接待。然后去列弗尔托夫军事监狱,然后再到这里来。我寻找儿子,找了一个半月。您已经去过军事检察院了吗?”
队列移动很快。叶尼娅心想,这不是好现象,大概答复极简短,走走形式而已。但是,当一个服饰华丽的半老女人走近小窗时,出现了暂时的停顿。人们在低声议论着,说值班员亲自去查问情况了,可能电话上说不清楚。那女人站在窗口前面,侧身对着站队的人们,从她那双微微眯缝的眼睛的表情看来,在这里她不打算把自己看做与这群可怜巴巴的被镇压者亲属同类的人。
队列很快又向前移动了,一个年轻女人离开窗口时低声说:“答复都一样:不准送东西。”
站在旁边的一个女人对叶尼飯解释说:“看来审讯还没结束。”
“那么会面呢?”叶尼娅问道。
“哼,哪里话!”那女人说,对叶尼娅的无知报之一笑。
叶尼娅从未想过人的脊背会如此真切、敏锐地传达一个人的精神状态。走近小窗的人不知为什么脖颈伸得特别长,肩膀耸起,肩胛骨绷得紧紧的,整个脊背仿佛在喊叫,在哭泣,在哽咽。
叶尼姬与小窗之间只剩下六个人的时候,小窗砰的一声关上了。宣布暂停二十分钟。排队的人在沙发和椅子上坐下来。
这里有妻子,有母亲;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工程师,前来査询坐牢的妻子,他妻子是苏联对外文化协会的翻译;一个十年级女学生前来打听被捕母亲的下落,她父亲在1937年被判处十年徒刑,剥夺了通信权利;一个瞎眼老太婆是同一住所的女邻居领来的,前来打听儿子的消息;还有一个外国女人,俄语说得很不好,是一位德国共产党员的妻子,她穿一件带方格的外国大衣,手里提着一只花布提包,那双眼睛很像俄国老太婆的眼睛。
这里有俄罗斯人、亚美尼亚人、乌克兰人、犹太人;有个女人是莫斯科郊区的集体农庄庄员。在桌前填表的那个老头儿原来是季米里亚泽夫学院的教师。他来查询被捕的孙子。他孙子是个中学生,显然是因为在娱乐晚会上说话不谨慎而被捕的。
叶尼姬在这二十分钟听到和了解到不少事情。
今天的值班员是个好人……在布蒂尔吉监狱,不准给犯人送罐头,只准许送葱头和大蒜,因为这些东西可以防止坏血病……上星期三这里来过一个人,已经得到身份证,他在布蒂尔吉监狱被关了三年,一次也没审讯过,最后把他释放了……从被捕到劳改营一般要关押一年左右……给被捕的人不必送贵重东西,因为在克拉斯诺普列斯尼亚羁押监狱,政治犯和刑事犯关在一起,刑事犯会把他们的东西抢光……不久前这里来过一个女人,丈夫是个著名的设计工程师,老头儿被捕的原因是,早在青年时代,他曾与某个女人有过一段短暂的恋爱关系,他给这个女人寄过孩子的抚养费,其实他从未见过这个孩子;后来这孩子长大了,在前线叛变投向德寇,老设计师被判处十年徒刑,因为他是叛国犯的父亲……大多数人犯的是第58条第10款的反革命宣传罪,有的人是因为说话不谨慎,有的人是信口开河……有的人是五一节前被捕的,一般说来节曰前被捕的人特别多……这里曾经来过一个女人,侦查员给她往家里打电话时,她突然听见丈夫的声音……
说来奇怪,在这里,在内务人民委员部的接待室里,叶尼娅感到比在柳德米拉家里洗过澡之后心情安静一些,轻松一些。
一些女人递送的物品被接受了,她们显得多么幸福。
有人压低嗓门悄悄对旁边的人说:
“关于1937年被捕的那些人的情况,他们是凭空捏造。有个女人得到的答复是:‘还活着,在工作。’可她第二次来打听,还是同一个值班员,给了她一张证明:‘已于1939年死去’”。
就在这时,小窗里面的那个人抬眼望了望叶尼哑。这人相貌很平常,看样子是个办事员,也许他昨天还在消防局上班,只要首长吩咐一声,明天他就会到奖励处去填写表格。
“我想打听被捕的克雷莫夫。尼古拉。格里高里耶维奇的情况。”叶尼飯说,她觉得,连那些素不相识的人都会听出她的声音变了调。
“什么时候被捕的?”值班员问道。
“十一月。”她回答说。
他递给她一张查询表,说:
“填好之后直接交给我,不用排队,明天来听候答复。”
值班员递给她查询表时,又抬眼看了看她,这短促的一瞥已不是普通办事员的目光,而是保安人员聪明的富有记忆力的目光。
她填表的时候,手指直打颤,就像刚才坐在这把椅子上的季米里亚泽夫学院的那位老教师。
在与被捕者的关系一栏里她填写了“妻子”,并在这两个字下面画了一道粗线,以示强调。
她把填好的表格交回之后,便在沙发上坐下来,把身份证放进手提包里。过了一会儿,她又把身份证从手提包夹层里取出来,放在另一个夹层里,这样翻来覆去倒腾了几次,她知道,她不愿意离开这些排队的人们。
此刻,她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让克雷莫夫知道她在这里,知道她为了他而拋弃了一切,知道她是为他而来。
只要能让他知道她在这里,在他身边,她就心满意足了。
她沿着街道走去时,已是黄昏时分了。她生活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这个城市里度过的。但是那种生活好像距离现在已十分遥远,那些画展、剧院、饭店里的午餐,到别墅去小住,交响乐音乐会,这一切好像不曾是她生活中的事。斯大林格勒,古比雪夫,诺维科夫那张漂亮的、有时她觉得像天使般俊美的脸都已从她的生活中消失。现在,只剩下库兹涅茨桥大街24号那间接待室了。她觉得自己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走在陌生的街道上。
斯特拉姆在前厅脱套鞋的时候,一边同年迈的女佣人打招呼,一边朝虚掩着的切佩任书房的门望了一眼。
老太婆娜塔利娅。伊万诺夫娜一边帮助斯特拉姆脱大衣,一边说:“快去吧,快去吧,正等着你呢。”
“娜杰日达。费多罗夫娜在家吗?”斯特拉姆问道。
“不在家,昨天带着侄女们到别墅去了。您还不知道,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战争快结束了?”
斯特拉姆对她说:
“据说一些熟人劝司机去向朱可夫打听战争什么时候结束。朱可夫坐进汽车,向司机问道:‘请问,这场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切佩任走出来迎接斯特拉姆,说道:“老人家,别拦截我的客人。你去请自己的客人嘛。”
斯特拉姆每次到切佩任这里来,都感觉到心情有些兴奋。现在,他心里虽然抑郁不乐,但仍然产生了一种很久未曾体验过的轻松感。
斯特拉姆每次走进切佩任的书房,打量着这些书架,总爱以开玩笑的口吻引用《战争与和平》中的一句话:“是的,人们在写作,而不是在享乐。”
这回他又说:“人们在写作,而不是在享乐。”
书架上摆得乱七八糟,看上去与车里雅宾斯克工厂里那些表面混乱的车间颇为相似。
斯特拉姆问道:
“您的孩子常来信吗?”
“刚收到大儿子一封信,小儿子在远东。”
切佩任拉着斯特拉姆的手,一声不响地紧握着,用沉默来表达那些无需用言词叙说的东西。老太婆娜塔利娅。伊万诺夫娜走过来,吻了吻斯特拉姆的肩膀。
“您有什么新闻,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切佩任问道。
“我的新闻同大家听到的一样…斯大林格勒的胜利。现在已经毫无疑问,希特勒快完蛋了。而我自己却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相反,一切都糟透了。”
斯特拉姆向切佩任谈起自己的种种灾难。
“眼下朋友们和妻子都劝我悔过。对自己的正确表示反悔。”
切佩任匆匆忙忙地讲着自己的情况…身患重病,日夜为治病奔波。
斯特拉姆撇了撇嘴,耸耸肩膀。
“我老是回想同您的那次谈话,那回我们谈到发面,谈到种种糟糕的事犹如沉渣泛起……我周围从未出现过这么多麻烦事。不知为什么,这一切偏偏发生在胜利的日子里,这一点特别让人恼火,简直令人不能容忍。”
他望了望切佩任的脸,问道:
“您觉得,这不是偶然的吧?”
切佩任的表情令人惊讶。他生一张普普通通的、有点粗犷的、乡巴佬的脸,颧骨突起,翅鼻子,此刻这张脸变得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清秀,远远超过了那些伦敦的绅士,超过了开尔文?勋爵。切佩任愁眉苦脸地回答说:“战争就要结束了,那时我们再谈论什么是偶然的,什么不是偶然的吧。”
①开尔文(1824—1907),英国著名物理学家。
“恐怕等不到那时候,猪猡们就把我给吃掉了。明天学术委员会开会解决我的问题。实际上所务会和党委会早对我的问题作了决议,学术委员会不过是走走形式,说明这是人民的声音,公众的要求。”
斯特拉姆同切佩任谈话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尽管他们谈论的是斯特拉姆生活中的不幸事件,可他心里却不知为什么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我倒是认为,现在人们是用银盘抬着您,也可能是用金盘。”切佩任说。
“这是为什么?要知道,我把科学引进了学究式的抽象研究的沼泽,使它脱离了实际。”
切佩任说:
“是的,是的,好极了!您知道吧,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她身上寄托着他的人生价值,她是他的幸福、激情和欢乐。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想摆脱她,这种感觉有点不大体面。他应该告诉她,他之所以同女人睡觉,是因为她会给他做饭、织补袜子,会给他洗衣服。”
他叉开手指把两手举在面前。他的手也令人惊讶:这双劳动者的有力的大手此刻也流露出贵族气派。
切佩任突然发起火来:
“我不感到惭愧,我不需要这种煮饭的爱情!科学的价值在于它给人们带来的幸福。可我们科学院的少壮派却说什么:科学是实践的保姆,它依照谢德林的规则行事:‘有什么吩咐?’为此我们都容忍它!不!科学发现本身就具有头等价值!它比蒸汽锅炉、涡轮机、航空器以及自诺亚的时代至今的一切冶金业更能使人得以完善。完善灵魂!灵魂!”
“我倒是赞成您的看法,德米特里。彼得罗维奇,可是斯大林同志不同意您的见解。”
“不同意也是枉然。要知道,这里还有事情的另一方面。马克斯韦尔今天的抽象研究,明天就会变成军用无线电台的信号。爰因斯坦的引力场理论、薛定谔?的量子力学和博尔的结构理论,明天可能变成最强大的实践。这是应该理解的。这个道理极为简单,连公鹅都会明白的,斯特拉姆说:
“然而要知道,政治领导人不愿承认今天的理论明天会变为实践,对此您是有亲身体会的。”
“不,这里是截然不同的。”切佩任慢吞吞地说,“我本人不愿当研究所的领导,恰恰因为我知道:今天的理论明天会变成实践。但是奇怪,奇怪,我曾坚信,由于研究核反应,希沙科夫得到了提拔。但在这些事情上没有您是不行的……确切地说,不是曾经认为,现在我仍然这样认为。”
斯特拉姆说:
“我不明白您推卸所里领导工作的动机是什么。您的话我也不大明白。但是我们的领导向全所提出的任务使您感到不安。这一点是很明白的。领导人有时会在一些比较简单的问题上犯错误。譬如主子一直在加强同德国人的友谊,在战争爆发前几天,他还派特快列车给希特勒送去橡胶和其他战略原料。而在我们的事情上……对伟大的政治家来说,犯错误不算罪过。可在我的生活中一切却恰恰相反。我战前的工作是接触实践的。我去过车里亚宾斯克的工厂,帮他们安装电子设备。可在战争期间……”
他愉快而又失望地挥了挥手。
“我进入一个深奥的领域,不知是害怕,还是有时感到笨拙。真的……我打算建立研究核相互作用的原子核物理学,可是在这里引力、质量、时间全都不存在了,只具有磁场意义的虚无的空间①薛定谔(1887—1961),奥地利理论物理学家,量子力学创立者之一。
变成两个。我的实验室里有一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萨沃斯季亚诺夫,有一次我同他谈起我的研究工作。他问我各种问题。我对他说。/这还不是理论,这只是计划和一些想法。第二空间只是方程式的指数,而并非现实。对称性仅存在于数学方程式中,我不知道粒子对称性是否与它相符合。数学运算往往走在物理学前面,我不知道粒子物理学是否愿意挤进我的方程式。’萨沃斯季亚诺夫聚精会神地听着,然后说:‘我想起一个大学同学,有一次他解答方程式遇到麻烦,对我说:知道吧,这不是科学,是盲人在荨麻地里交媾……’”
切佩任大笑起来。
“这的确令人奇怪,您自己居然无力使自己的数学具有物理学的意义。就像奇迹世界里的一只猫,先露出微笑,然后出现猫自己。”
斯特拉姆说:
“啊呀,我的上帝。可我心里相信:‘这就是人生的主轴,它正是从这里经过的。我不改变自己的观点,决不退却。我不是那种轻易放弃自己信念的人。’”
切佩任说:
“我明白您多么不愿同自己的实验室告别,因为在那里马上就可以看到您的数学同物理学的联系。这很痛苦,但我为您高兴,正直是不会磨灭的。”
“但愿我也不会被磨灭。”斯特拉姆说。
娜塔利娅。伊万诺夫娜端着茶走迸来,她把桌上的书向旁边移了移,腾出一个地方。
“啊,柠檬茶。”斯特拉姆说。
“您是贵客。”娜塔利嫌。伊万诺夫娜说。
“我什么也不是。”斯特拉姆说。
“唉,唉,”切佩任说,“何必这样呢?”
“真的,德米特里。彼得罗维奇,明天就会处理我。我有预感。后天我该做些什么呢?”
他把茶杯向自己面前移了移,用茶匙在茶碟上敲起自己的绝望进行曲,心不在焉地说:“啊,柠檬茶。”他马上就感到不好意思了,因为他用同样的语调两次说到这句话。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切佩任说:
“有些想法想同您谈谈。”
“我洗耳恭听。”斯特拉姆心不在焉地说。
“这么说吧,这简直是不着边际的空想……您知道,关于宇宙的无限性的概念已经成了老生常谈。总星系有朝一日会成为某个节俭的侏儒就着喝茶的糖块,而电子或者中子会成为格列佛们?居住的世界。连小学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斯特拉姆点了点头,心想:“的确是不着边际的空想。老头儿今天不知有什么事不大顺心。”
这时他想像到明天的学术会议上的希沙科夫。“不,不,我不去。去参加会就意味着悔过,要么就政治问题展开争论,这样做就等于自杀……”
他悄悄打了个哈欠,心想:“心脏机能衰退,打哈欠是心脏的作用。”
切佩任说:
“看来,只有上帝能够限制这种无限性……要知道,在宇宙之外,必然要承认上帝的力量。不是吗?”
“是的,是的。”斯特拉姆答道,他心想:“德米特里。彼得罗维奇,我现在顾不上谈论哲学,因为我可能被捕。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您知道,在喀山,我推心置腹地同马季亚罗夫这种人谈了那么①指英国讽刺作家斯威夫特的小说《格列佛游记》中的人物。多话。要么他就是个告密者,要么把他关起来,逼迫他交待。我周围的一切都很不利。”
他望着切佩任,切佩任注视着他假装注意的目光,继续说:“我觉得,宇宙的无限性是有界限的,这个界限就是生命。这种界限不在于爱因斯坦的曲率中,而在于生命与非生物的对立性中。我觉得,可以把生命叫作自由。生命就是自由。生命的基本原理就是自由。这就是界限——自由和奴役,非生物和生命……后来我曾认为,自由一旦产生,就开始了自己的演变。这种演变是双重的。人比最简单的非生物更自由。生物界的任何演化都是自由从低级到高级的运动。生物形式的演变的实质就在于此。这里指的是享有自由的那种高级形式。这是演变的第一个分支。”斯特拉姆沉思地望着切佩任。切佩任点了点头,似乎在称赞听讲者的注意力。
“然而我曾认为,这种演变还有第二个分支,即数量上的分支。现在,如果将人的体重算做五十公斤,那么人类的总重量是一亿吨。这比一千年前的人类重量大得多。相对非生物来说,生物的质量将逐渐扩大。地球将逐渐充满生机。人们将要到沙漠和北极去居住,将要到地下去,地下的城市和田野造得越来越深。于是地球上的生物将占据优势。然后各大行星也会活跃起来。如果设想生命随着时间无限演变,那么不难想像,非生物也会以银河系的规模向生命转变。物质将由非生物变为生物,变为自由。整个宇宙将充满生机,世上的一切将变成有生命的、也就是自由的东西。自由、生命一定会战胜奴役。”
“是的,是的。”斯特拉姆说着笑了笑,“可以拿积分做例子。”
“问题就在于此,”切佩任说,“我研究的是星系的演变,我明白,对生命液体的灰色斑点是马虎不得的。您想一想演变的第一分支即从低级到高级的演变吧。将会出现具有上帝的所有特点的人: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在最近一百年,将解决物质向能量转化和制造生物的问题。征服空间和达到极限速度是平行发展的。在将来的几千年内,人类将朝着掌握最高级能量——精神能量的方向发展。”
突然间,斯特拉姆不再觉得切佩任的高谈阔论是信口开河,因为他并不同意切佩任的看法。
“人们会把仪器显示的整个星系里的理性物质的心理活动的内容、节律物质化。精神能量可以在瞬息之间驰骋于具有数百万光年的规模的空间。上帝的特性——无所不在,将成为理性的成就。但是,人类取得与上帝平等的地位之后,不会停滞不前。他们将会解决上帝无法解决的问题。他们将同宇宙最高层的理性物质,以及其他空间和其他时代的理性物质建立联系,对于这些理性物质来说,人类的全部历史只是短暂的一瞬,一次模糊的闪光。他们将会同微观世界的生命建立自觉的联系,对人来说,这种生命的转变也是短暂的一瞬。到了那时,时空观念将不复存在。人们将居高临下地俯视上帝。”
斯特拉姆频频点头,说道:“德米特里。彼得罗维奇,起初我听着您的论述,心里在想,我顾不上谈论哲学了,我可能被逮捕,还谈什么哲学呢!可是突然间我忘了科夫琴科,忘了希沙科夫,忘了贝利亚同志,忘了明天他们会揪着我的脖子把我赶出实验室,后天可能会让我去坐牢。但是您要知道,听着您的论述,我不是感到高兴,而是感到绝望。我们是英明的,在我们看来,赫耳库勒斯?不过是个侏儒。与此同时,德国人正在像杀疯狗一样杀害犹太老人和儿童,而我们这里发生了1937年的肃反,发生了全盘集体化,数百万不幸的农民遭到流放,饥荒,人吃人……要知道,以前我觉得一切都是简单明了的。经历过这些可怕的损失和灾难之后,一切都变复杂了,变得不可理解了。人们将来可以俯视上帝,但他们能①神话中的大力士。
不能俯视魔鬼,能不能战胜魔鬼呢?您认为生命就是自由。但是劳改营里的人们会不会这样想呢?生命征服宇宙之后,会不会把自己的威力用于建立比您所说的对非生物的奴役更可怕的奴役呢?请您告诉我,那个未来的人是否能够比上帝更仁慈?这才是主要的!既然这种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人和我们今天的人一样,具有动物的自信和利己主义——阶级的、种族的、国家的、个人的利己主义么请您告诉我,这种人能给世界带来什么好处呢?这种人会不会把全世界变成银河系的一座集中营?请告诉我,您是否相信善良、道德、仁慈会演变,人能否对这种演变起作用呢?”
斯特拉姆表示抱歉地皱了皱眉头。
“请原谅我固执地向您提这个问题,看来这个问题比我同您谈论的方程式更为抽象。”
“这个问题不那么抽象,”切佩任说,“不知为什么,它在我的生活中也有所反映。我决定不参加与原子裂变有联系的工作。今天人们有理智的生活所需要的善良和仁慈是不够的,您自己也谈到这一点。一旦人们掌握了原子内部能量的力量,会发生什么事呢?目前,精神能量处在很低的水平。但我相信未来!我相信,不仅人的能力会得到发展,而且人的爰、人的灵魂也会得到发展。”
他沉默起来,因为斯特拉姆的表情使他大为惊讶。
“我想过,我想过这一点,”斯特拉姆说,“有一次我还感到恐惧!我们正是为人的不够完善感到苦恼。可是在我的实验室里,还有谁在为这些问题动脑筋呢?索科洛夫怎么样?他是个杰出的人才,但胆小怕事,崇拜国家的力量,他认为任何权力都离不开上帝。马尔科夫怎么样?他完全不过问善恶、仁爱和道德问题。是个精明强干的人才,他解决科学问题像国际象棋专家。我对您提到的那个萨沃斯季亚诺夫怎么样?他讨人喜欢,机智幽默,是个很好的物理学家,但他却是人们常说的那种不爱思考的没头脑的小伙子。去往喀山的时候,他带了一大堆熟悉的姑娘们穿泳装的照片,他讲究穿戴,喜欢喝酒,是个舞迷。对他来说,科研是一项体育运动,解决一个问题,理解一个现象,就是创造一项体育运动纪录。重要的是不要受人蒙骗!连我自己今天也没有认真想过这一切。在我们的时代,科学应该由那些心灵博大的人,那些先知们、圣徒们去研究!而现在从事科研的是那些实干的人才。象棋专家和运动员。人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您呢!然而您就是您。柏林人切佩任不会放弃对中子的研究!那又怎么样呢?可我呢?我的遭遇如何呢?过去我觉得一切都很单纯,可现在不同了……您知道吧,托尔斯泰曾经把自己的天才创作看做无聊的游戏。而我们物理学家不是天才地创作,而是拼命干,我们是拼命干。”
斯特拉姆的睫毛急速地眨巴起来。
“我在哪里能汲取信念、力量和坚定性呢?”他说得很快,语气中流露出犹太人的口音,“唉,我能对您说什么呢?我遭受的不幸您是知道的,今天他们迫害我,仅仅因为我……”
他没有说完就匆匆站起来,茶匙掉在地板上。他的身子在颤抖,两手也在发抖。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请安静一会儿,我请求您。”切佩任说,“我们谈点别的事吧。”,“不,不,请原谅。我走了,我的头有点不大舒服,请原谅我。”他开始告别。
“谢谢,谢谢,”斯特拉姆说,他没有看切佩任的脸,因为他知道无法克制自己的激动。
斯特拉姆下楼的时候,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来。
二十六
斯特拉姆回到家里,大家都已经睡了。他觉得,他要在桌前坐到天明,需要反复改写和阅读自己的悔过声明,第一百次下决心确定他明天去不去研究所。
回家的路途很远,他一路上什么也没想,既没有去想下楼时的眼泪,没有去想被突然发作的神经质所打断的与切佩任的谈话,没有去想对他来说阴森可怕的明天,也没有去想放在上衣内侧口袋里的母亲的来信。夜晚的街道万籁倶寂,在寂静的控制之下,他的头脑里变成了一片荒漠,像莫斯科夜晚无人的街巷一样,一无所有,空空荡荡。他没有感到激动,没有因为下楼时流泪感到羞愧,没有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也不想得到好的结局。
早晨,斯特拉姆去浴室时,发现浴室的门反锁着。
“柳德米拉,是你呀?”他问道。
听见叶尼娅的声音,他不禁惊叫起来。
“我的天哪,您怎么在这里,叶尼娅?”他说。由于不知所措,他又愚蠢地问道,“柳达知道您来了吗?”
叶尼嫌走出浴室,他们相互吻了吻。
“看起来您的面色很不好。”斯特拉姆说,接着他又补了一句,“这叫做犹太人的恭维话。”
在走廊里,她立刻把克雷莫夫被捕之事以及自己的来意告诉了他。
他大为吃惊。但是,听到克雷莫夫被捕的消息之后,他感到叶尼娅的到来特别可贵。假如叶尼娅喜气洋洋地来做客,一心迷恋自己的新生活,他是不会觉得她可亲可爱的。
他一边同她谈话,问这问那,一边不断地看表。
“这一切多么荒唐,多么不可思议,”他说,“只要回想一下我同尼古拉?的谈话就够了,他一直在扭转我的思想。可现在呢!我满脑子异端邪说,现在还有行动自由,可他呢,一个虔诚的共产党人,却被捕入狱了。”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说:
“维佳,你要注意,餐厅里的表慢十分钟。”
他低声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回自己房间去了。在走廊里,他又看了两次表。
学术委员会的会议定于上午十一点举行。此刻,在这些习见的物品和书籍中间,他变得异常敏感,他近乎幻觉地感觉到研究所里的紧张空气和忙乱气氛。十点半钟,索科洛夫开始脱工作服。萨沃斯季亚诺夫小声对马尔科夫说:“是啊,看来我们那位疯子是打定主意不来了。”古列维奇搔着肥大的屁股向窗外张望着,一辆吉斯牌小轿车朝研究所办公楼前驶来,希沙科夫走下小轿车,头戴便帽,身穿牧师式的风衣。紧跟着驶来一辆小汽车,里面坐的是年轻的巴季因。科夫琴科在走廊里走着。会议室里大约已经有十四五个人,在翻阅报纸。他们知道出席会议的人很多,所以提前来了,以便占个好位子。斯韦钦和那位“脑门上打着保密印记”的所党委书记拉姆斯科夫站在党委办公室门口。满头白发、老态龙钟的普拉索洛夫院士慢条斯理地沿着走廊走过来,眼睛朝髙处望了望。这老头在此类会议上发言特别可恶。一群群助理研究员吵吵嚷嚷地走过来。
斯特拉姆看了看表,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声明,匆匆把它塞进口袋里,然后又看了看表。
他可以去参加学术委员会的会议,可以不表示悔过,默默地出①克雷莫夫的名字。席……不,既然出席会议,就无法保持沉默,可是既然要发言,就不得不悔过。如果不去开会,就等于断绝了自己的所有道路……
人们会说:“他没有胆量……公然把自己置于与集体对抗的位置……这是政治挑衅……以后就得用另一种语言同他谈话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份声明,没有看一眼,就立刻把它放回到口袋里。这几行字他已读了数十遍:“我认识到,我流露出对党的领导的不信任情绪,这是与苏维埃人的行为准则不相符的,因此……在自己的工作中,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偏离了苏联科学的康庄大道,无意中把自己置于……”
他一直想把这份声明重读一遍,可是他刚刚把声明拿在手里,就觉得声明中的每个字母都熟悉得令人难受……共产党员克雷莫夫被捕了,进了卢布扬卡监狱。而他斯特拉姆疑虑重重,他害怕斯大林的残酷,他曾经谈论自由、官僚主义,他今天的事件带有政治色彩,早就该把他流放到科雷马去了……
近几天他愈来愈频繁地感到恐怖,仿佛现在就要逮捕他。因为一般说来,事情往往不限于开除公职。开始批评教育,然后开除公职,然后再进监狱。
他又看了看表。此时会议室里已坐满了人。与会者不时瞅着房门,低声交谈着:“斯特拉姆还没有来”……有人说:“快十二点了,可维克托还没来。”希沙科夫在主席位子上坐下来,把公文包放在桌上。女秘书站在科夫琴科身旁,她送来一些待签发的紧急公文。
几十个人聚集在会议室里,焦急地等待着,面带怒容。这种等待压迫着斯特拉姆,使他无法忍受。大概,在卢布扬卡,在那个对他特别感兴趣的人所在的房子里,也有人在等着他——难道他不来啦?他感觉到,并且看得见中央委员会里那个愁眉苦脸的人,难道真的不让他去?他看得见那些熟人们正在对妻子说:“他是个疯子。”柳德米拉在心里谴责他:托利亚为国家献出了生命,维克托却在战争期间与国家作对。
每当他想起自己的亲人和柳德米拉的亲人中有许多人被镇压、被流放时,他便用这样的念头来安慰自己:“然而,如果什么时候有人问我,我就说:我周围不仅有这种人,而且有克雷莫夫,他是我的亲戚,是一位著名共产党人,老党员,地下工作者。”
这就是你的克雷莫夫!在那里,人家会审问他,他会想起斯特拉姆那些异端邪说。话又说回来,克雷莫夫也算不上他的亲戚,因为叶尼娅同他离了婚。再说也没有同他说过过分危险的话,因为在战前斯特拉姆还没有产生特别敏感的怀疑。哎呀,要是有人去问马季亚罗夫就麻烦了。
几十种、数百种作用力、压力、推力、打击力汇成一股合力。看来这种力量可以使人弯腰,可以打碎人的头盖骨。
施托克曼医生的话是毫无道理的。他说,孤独的人是坚强的……他斯特拉姆哪里谈得上坚强!他偷偷摸摸地四下打量着,可怜巴巴、扭扭捏捏、匆匆忙忙地系领带,把那几张纸一会儿放在新礼服的这个口袋里,一会儿又掏出来放进另一个口袋里,然后穿上那双崭新的黄皮鞋。
正当他穿好衣服站在桌旁时,柳德米拉朝房内望了一眼。她默默地走到丈夫跟前,吻了他一下,随后就出去了。
不,他决不念这份按照固定格式写成的悔过声明!他要说出自己的肺腑之言:同志们,我的朋友们,听着你们的发言,我感到很痛苦,我痛苦地思考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经过艰苦奋战取得斯大林格勒伟大胜利的喜庆日子里,我却这么孤独,在这里听任自己的同志们、兄弟们、朋友们愤怒谴责……我向你们发誓:我的整个心灵,一腔热血,全部力量都……对,对,对,他现在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决点,快点,他还来得及……同志们……斯大林同志,我在生活中摇摆不定,一直走到深渊边缘,才发现自己错误的严重性。他要说的话是发自他灵魂深处的!同志们,我的儿子在斯大林格勒城下牺牲了……
他向房门走去。
就在这最后的一分钟,一切都得到了彻底解决,余下的只是尽快赶到研究所,把大衣脱在存衣室里,疾步走进会议室,听见几十个人在激动地窃窃私语,他环视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然后说“我请求发言,同志们,我很想谈谈自己在这几天的想法和感觉……”
然而,就在这时,他慢吞吞地脱掉上衣,把它挂在椅背上,解下领带,把它卷起来放在桌子边上,然后蹲下来解鞋带。
此时,他感到轻松、纯洁。他坐在那里安静地沉思着。他并不相信上帝,但不知为什么,此刻他觉得上帝在望着他。有生以来他从未体验过这种幸福而又宁静的感觉。那种强行剥夺他正义性的力量已不存在。
他开始思念母亲。大概,他不由自主地改变自己的决定时,母亲就在他身旁。因为在此之前的一分钟里,他确实想不顾一切地去坦白交待自己的罪过。当他毫不动摇地感觉到自己的最终决定时,他没有去想上帝,也没有去想母亲。但上帝和母亲在他身旁,尽管他没有去想他们。
“我多么愉快,多么幸福。”他心想。
他又想像到会场上的情景,想像到人们的脸色和发言者的声音D
“我多么轻松,心里多亮堂。”他又想道。
看来他从未这么认真思考过人生和亲近的人,从未这么认真理解过自己和自己的命运。
柳德米拉和叶尼娅走进他的房间。柳德米拉见他没穿上衣和皮鞋,衬衣领子敞开着,不禁像老太婆似的惊叫起来。
“我的天哪,你没有去呀!现在该怎么办呢?”
“不知道。”他说。
“大概现在还不晚吧?”她说,然后望了他一眼,补充道:“不知道,不知道,你不是小孩子。考虑这种问题的时候,不能只想到自己的原则。”
他没有做声,然后叹了一口气。
叶尼娅说:
“柳德米拉!”
“没什么,没什么,”柳德米拉说:“听天由命吧。”
“是的,柳多奇卡,”他说,“所以我们还得慢慢走。”
他用手捂着脖颈,笑了笑说:
“请原谅,叶尼娅,我没系领带。”
望着柳德米拉和叶尼娅,他觉得,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在人世间生活是一件多么严肃、多么艰难的事,与亲人们的关系又是多么重要。
他懂得,生活将一如既往地前进,于是他又要为一些小事动怒,惶恐不安,又要生妻子和女儿的气。
“好吧,别再谈我的事了。”他说,“叶尼娅,我们下一盘象棋吧,还记得您一连将死我两盘吗?”
他们摆好棋子,轮到使用白子的斯特拉姆第一步走了大王的一个小卒。叶尼娅说:“尼古拉用白子第一步总是先走大王的卒子。不知今天在库兹涅茨桥大街会给我什么答复?”
柳德米拉俯下身来,把拖鞋移到斯特拉姆脚旁。他没有朝脚下看,试图把脚放进拖鞋里。柳德米拉不满地叹了一口气,蹲下来把拖鞋穿在他脚上。他在她头上吻了一下,心不在焉地说:“谢谢,柳多奇卡,谢谢。”
叶尼娅一直没走出第一步,摇了摇头。
“不,我无法理解。托洛茨基主义——这是过去的事。看来是出了什么事,可到底是什么事?”
柳德米拉调整着白色卒子的位置,说道:
“我昨天几乎一夜没睡。他是个多么忠心耿耿、思想坚定的共产党员。”
“未必吧,你昨天夜里睡得好极了,”叶尼哑说,“我几次醒来都听见你在打呼噜。”
柳德米拉生气了:
“你撒谎,我实在是连眼睛也没合一下。”
大概某个念头使她感到不安,为了安慰自己,她对丈夫说:“不要紧,不要紧,只要不被捕就行了。就是他们把你的一切统统剥夺了我也不怕,我们可以把东西卖了,可以到别墅去住,我可以到市场上去卖草莓,可以到中学去教化学。”
“连别墅也要没收的。”叶尼娅说。
“难道您还不明白,尼古拉一点过错也没有?”斯特拉姆说,“他不是那种人,不会按照那种思想体系去考虑问题。”
他们围坐在棋盘四周,打量着棋子和开棋第一步走出的惟一的一个卒子。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
“叶尼娅,亲爱的,”斯特拉姆说,“您的做法是问心无愧的。您要相信,这是人所固有的优良品德。我不知生活会给您带来什么,但我相信,您现在是凭良心去生活。我们嘴上说的并不是心里想的。我们的感觉是一回事,具体做的又是另一回事。还记得吧,托尔斯泰在谈到死刑时说过:‘我不能沉默!’可是1937年杀害成千上万无辜的人民时,我们是沉默的。保持沉默还算是好的!有些人在那里吵吵嚷嚷地表示拥护。全盘集体化的恐怖时期我们也保持沉默。我认为,我们谈论社会主义为时过早,因为它不仅仅体现在重工业方面。它首先应该体现在维护良心的权利方面。剥夺人们维护自己良心的权利是非常可怕的。如果一个人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力量自觉地凭良心去办事,那他就会感到非常幸福。我为您高兴,您是凭良心办事的。”
“维佳,别再像佛祖似的宣讲你的道义了,你会把这个傻瓜弄胡涂的。”柳德米拉说。“这和良心有什么关系呢?既毁了自己,又折磨一个好人,这对克雷莫夫有什么好处呢?我不相信他出狱以后会感到幸福。他们分手的时候,他一切正常。在他面前,叶尼《的良心是纯洁的。”
叶尼娅拿起大王,在空中转了转,看了看贴在它上面的一小块呢子,然后把它放回原处。
“柳达,”她说,“哪里谈得上幸福呢?我考虑的不是幸福。”
斯特拉姆看了看表。他觉得表盘令人赏心悦目,表针怡然自得地不急不慢地走着。
“现在那里正进行热烈讨论呢。拼命地咒骂我,但我既不生气,也不怀恨。”
“要是我呀,我会打烂这帮无耻之徒的嘴,一个也不放过他们。”柳德米拉说,“一会儿说你是科学界的希望,一会儿又把你骂得一无是处。叶尼娅,你几点钟去库兹涅茨桥?”
“四点以前。”
“我给你准备午饭,你吃了饭再去吧。”
“今天午饭我们吃什么?”斯特拉姆问道,然后他微笑着补充说:“知道我向你们请求什么吗,女士们?”
“知道,知道。你想工作。”柳德米拉说罢站起来。
“在这样的日子,要是换成别人,会气疯的。”叶尼娅说。
“这是我的弱点,而不是力量。”斯特拉姆说,“昨天切佩任同我谈了许多科学问题。但我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观点。譬如托尔斯泰就有过这种情况:他怀疑、苦恼,不知人们是否需要文学,是否需要他写的书。”
“哼,你知道,”柳德米拉说,“你趁早用物理学写一部《战争与和平》吧。”
斯特拉姆大为难堪。
“是的,是的,柳多奇卡,你说得对,就算我是信口开河。”他含糊不清地嘟哝道,不由自主地用责怪的目光瞥了妻子一眼。“天哪,在这种时刻,我的每一句不准确的话你都要强调一下。”
房间里又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翻看着头天晚上做的笔记,同时想着今天的事。
柳德米拉和叶尼娅离开他房间的时候,他为什么感到高兴呢?在她们面前,他感到自己很尴尬。无论是他建议下棋,还是他表示想要工作,都显得不大自然。柳德米拉管他叫佛祖,看来她感觉到了这一点。他赞扬良心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声音是那样的做作、呆板。他惟恐有人怀疑他自我欣赏,便尽量谈一些家常琐事,但是这种过分殷勤的闲聊,像他那道貌岸然的说教一样,也显得不大自然。
一种模糊的、令人心烦的感觉使他心神不宁,他弄不明白,究竟自己缺少什么东西。
有几次他站起来,走到房门跟前,仔细听了听叶尼娅和柳德米拉的声音。
他不想知道今天的会议上都说些什么,谁的发言最激烈、最凶狠,预先准备了一个什么决议。他打算给希沙科夫写一封短信,说他病了,近几天不能去研究所。以后他就不必这么做了。他时刻准备着尽量发挥自己的作用。其实,现在一切都完了。
为什么他近来特别害怕被捕呢?但他并没有做过什么错事。说话不谨慎,其实也没有说过什么过火的话。这他们是知道的。
但是,那种心神不宁的感觉并没有消释,他焦急不安,不时地打量着房门。大概他是饿了?大概是要同特供商店告别了。也要同专家食堂告别了。
前厅里传来不甚响亮的门铃声。斯特拉姆急速地跑到走廊里,向厨房里喊了一’声:“柳-米拉,我来开门。”
他打开门。前厅里光线很暗,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用惊恐不安的目光打量他一眼。
“啊呀,果然不错,”她低声说,“我知道您不会去的。”
斯特拉姆帮她脱大衣的时候,两手感觉到她的脖颈和后脑勺的温暖(这种温暖传到了她的大衣领子上),他这才恍然大悟:他一直在等着她,由于预感到她的到来,他才留心门外的动静,不时地打量房门。
他一看见她,就立刻感到轻松、愉快、自然,这种感觉使他心里豁然开朗了。他每天晚上忧心忡忡地从研究所回家,不安地注视着行人,不断打量电车和公共汽车窗户里面的女人的面孔,原来他是想遇见她。回到家里,他总要问柳德米拉:“谁也没来过吗?”这时他是想知道她是否来过。这一切早已存在了……她每次来他家,他们随便聊一聊,开几句玩笑,她走后,他好像就把她忘记了。当他同索科洛夫谈话的时候,当柳德米拉向他转达她的问候时,她才出现在他的记忆里。他如果不是见到她,不是谈到她是一个多么可爰的女人,他似乎觉得她是不存在的。有时为了戏弄柳德米拉,他就说,她的女友没读过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书。
他曾同她一起在莫愁园里散步。望着她,他感到愉快Q她总是轻松而又准确地马上理解他的想法,听他说话时那副孩子般的全神贯注的表情使他感动,这些都博得他的好感。后来他们分别了,他便不再去想她。后来他在街道上漫步时曾想起过她,随后又把她忘记了。
直到现在他才感觉到,她一直同他在一起,只是他有时觉得她不在身边罢了。他不想她的时候,她也同他在一起。尽管有时他见不到她,不去回忆她,但她仍然同他在一起。他不想她的时候,他觉得她不在他身边,但他不知道,尽管他不去想她,他依然时常因为她不在身边而揣揣不安。这一天,他却对自己、对生活在他周围的人们理解得特别深刻,注视着她的脸,他明白了自己对她的感情。一见到她,那种常常由于她不在而引起的寂寞便顿然消失。同她在一起,他感到轻松,不再有那种不由自主地思念她的感觉。近来他一直感到自己很孤独。他同女儿、朋友们、切佩任、妻子谈话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孤独。但他一看见玛丽娅。伊万诺夫娜,这种孤独感便马上消失了。
这一发现并没有使他感到吃惊,因为它是自然而然的、无可争议的。但是一两个月以前,还住在喀山的时候,他怎么没有明白这种显而易见、无可争议的道理呢?
当然,这天他异常强烈地感觉到她不在自己身边,他的感情也就由心底浮现出来,为他的思绪所捕获了。
他知道,任何东西都是瞒不住她的。在前厅里他愁眉苦脸地望着她,立刻说道:“我一直以为我饿得像一只狼,一直在望着房门,等待着快点叫我去吃午饭,原来我是在等待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快点到来。”
她没有说什么,仿佛没听清他的话,径直走进房间去了。
她同叶尼娅并排坐在沙发上,已经介绍她同叶尼娅认识了。斯特拉姆的目光从叶尼娅脸上移到玛丽娅。伊万诺夫娜脸上,然后转向柳德米拉。
这两姐妹真漂亮!柳德米拉的脸这天显得异常美丽。那种影响她容貌的严厉表情不见了。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温和地望着,流露出几分忧愁。叶尼娅理了理头发,大概她察觉到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在打量自己。这时玛丽飯。伊万诺夫娜对她说:“请原谅我,叶夫根尼娅。尼古拉耶夫娜,但我没想到一个女人竟会这么漂亮。我从未见过像您这么漂亮的脸。”
她说到这里脸红了。
“玛申卡?,您瞧瞧她的双手、手指,”柳德米拉说,“还有脖颈、头发。”
“鼻孔,还有鼻孔。”斯特拉姆说。
①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的小名。
“你们瞎说什么,我成了卡巴尔达母马了?”叶尼娅说。“我才不需要这一套呢。”
“饲料不对马的胃口。”斯特拉姆说。虽然大家不完全明白这句俗语的含义,但仍然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维佳,你想吃点东西吗?”柳德米拉问道。
“是的,是的,不,不。”他说道,发现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又脸红了。可见她听见了他在前厅里说的话。
她像个家雀似的坐在那里,脸色灰白,面容消瘦,像人民女教师那样,头发垂在略微突起的前额上,穿一件针织短上衣,臂肘上已织补过。在斯特拉姆看来,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充满智慧,显得委婉而和善,她的每个动作都显得优雅、柔美。
她没有谈到学术委员会开会的事,先是询问娜佳的情况,然后向柳德米拉借托马斯。曼的《魔山》,接着又向叶尼娅打听薇拉和她幼小的儿子的情况,询问在喀山的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来信说了些什么。
斯特拉姆逐渐明白,玛丽娅。伊万诺夫娜找到了惟一准确的谈话技巧。她仿佛在故意强调,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妨碍人们保持自己的人格,最强大的国家也无力闯入父辈、子女和姐妹的圈子;在这个不幸的日子,她对这些与她坐在一起的人们赞叹不已,这种赞叹也反映了他们是胜利者,因而有权不说外界强加于他们的话,而说发自他们内心的话。
她的猜测是正确的,女士们谈论娜佳和薇拉的孩子时,他默默地坐着,感到他心中燃起的温暖的火光平静地燃烧着,既不会摇动,也不会熄灭。
他觉得,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的魅力使得叶尼娅大为倾倒。柳德米拉到厨房去了,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去给她当帮手。
“多么可爱的女人。”斯特拉姆沉思地说。
叶尼娅用嘲笑的口吻喊住他:
“维奇卡?,维奇卡!”
这个意外的称呼使他感到吃惊,已有二十年没有人叫他维奇卡了。’“这位太太像猫儿似的爰上您了。”叶尼娅说。
“简直胡说八道!”他说,“为什么是太太?她是最没有太太脾气的。柳德米拉同任何女人都合不来。可她同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的友谊却是真心实意的。”
“那么您同她的友谊如何呢?”叶尼娅用嘲弄的口吻问道。
“我不愿开玩笑。”斯特拉姆说。
叶尼娅见他生气了,便满脸堆笑地望着他。
“您知道为什么吗,叶尼娅?算了,不跟您闲扯了。”他说。
就在这时,娜佳回来了。她站在前厅里,急促地问道:“爸爸去认错了吗?”
娜佳进了房间,斯特拉姆拥抱着她吻了一下。
叶尼娅用湿润的眼睛打量着外甥女。
“瞧,她身上一滴我们斯拉夫人的血都没有,”她说,“地道的犹太姑娘。”
“是爸爸的遗传基因。”娜佳说。
“你是我最喜欢的人,娜佳叶尼娅说,“你对于我来说,就像祖母的心肝儿谢廖扎。”
“没关系,爸爸,我们养活你。”娜佳说。
“这个我们是指谁呢?”斯特拉姆问道,“是你和你的中尉?从学校回来要先洗手。”
“妈妈这是在同谁说话?”
“同玛丽娅。伊万诺夫娜。”
“你喜欢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吗?”叶尼婭问。
①斯特拉姆的爱称。
“我认为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娜佳说,“可惜我不能同她结婚。,’
“她善良,是个天使?”叶尼娅用嘲讽的口吻问道。
“叶尼娅姨妈,您不喜欢她?”
“我不喜欢圣徒,他们的圣洁中往往隐藏着歇斯底里。”叶尼娅说,“我认为性情坦直的坏女人比这种人更讨人喜欢。”
“歇斯底里?”斯特拉姆问。
“我发誓,维克托,一般说来是这样的,我不是单指她。”
娜佳到厨房去了,叶尼娅对斯特拉姆说:
“我住在斯大林格勒的时候,薇拉结识过一个中尉。现在娜佳也认识了一个中尉。他呆不了多久就会消失的!他们很容易牺牲。维佳,这太悲惨了。”
“叶尼娅,叶尼娅,”斯特拉姆问道,“你真的不喜欢玛丽娅。伊万诺夫娜?”
“不知道,不知道。”她匆匆地说,“有这样一种女性,表面看来似乎很顺从,富有献身精神。这种女人不会说:‘我同男人睡觉,是因为我想干这事’。而她会说:‘这是我的义务,我可怜他,我奉献了自己。’这些女人之所以随便同男人睡觉、聚散无常,是因为她们想要那么做,可她们嘴上说的却是另一套:‘不得不这么做,这是义务、良心的吩咐,我拒绝过他,但我作了自我牺牲。’其实她没作任何牺牲,完全是照自己的意愿去做的。最卑鄙的是,这些女士自己完全相信自己作了牺牲。我无法容忍这种女人!您知道为什么吗?我经常觉得,我自己也是这种女人。”
吃饭时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对叶尼娅说:
“叶夫根尼娅。尼古拉耶夫娜,如果您允许,我可以同您一起去。我也经历过这种悲伤的事。再说两人在一起心情会好受些。”
叶尼娅有些不好意思,答道:
“不,不,非常感谢,这些事需要我单独去做。这种痛苦是任何800
人也分担不了的。”
柳德米拉斜了妹妹一眼,仿佛要向她解释一下自己同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的坦率,说道:“这下玛申卡会认为你不喜欢她,
叶尼娅什么话也没有说。
“是的,是的,”玛丽娅。伊万诺夫娜说,“我有这种感觉。不过,请您原谅我说了这些话。我是瞎说。我同您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白说了0现在好像我在强求您改变自己的印象似的。我是随便说说,没别的意思。”
叶尼娅突然出乎自己意料地十分诚恳地说:
“您说到哪里去了,您很可爰,您说到哪里去了。我心里乱得很,请您原谅我。您是个好人。”
然后她迅速站起来,说道:
“就像妈妈常说的,喂,我的孩子们,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