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一想到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心中就觉得特别悲伤。虽然在他去世前的那段时间,我们见面的时间并不多,但每次见面,我们父女的关系依然亲密,我依然能够感受到父亲是深深爱着我的。

但是,在夫妻关系中,对于身为妻子的母亲来说,大概就不是那么单纯的事了。一家人,立场却不同。在这一点上大概无论怎样都很难融合在一起了。本来在我和母亲之间,父亲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立体影像而已。父亲死后(或者像母亲说的那样变成了幽灵以后),这一点就越发明确起来。

三个人一起上街的事情,好像只是在我小时候才有过。我长大后,虽然分别和父亲或者母亲一起去逛过街,但是全家一起在外面聚齐的时候,顶多是在父亲的演奏会结束后的那一会儿。后来发现了几回父亲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后,虽然好像还没有到上床的地步,但是母亲气得再也不去关注父亲的音乐活动以及社会关系了。去看演奏会也不再参加他们的总结会,常常不等演完就带我早早离开演出现场,然后我们俩一起在外边吃了晚饭回家。

如果父亲能喝酒的话,他还会这么早就死去吗?也许能够用酒来平衡自己呢?我总是这样苦思冥想却找不到答案。父亲是个怕寂寞的人,虽然他几乎一点儿酒都不能喝,却特别喜欢酒席,总结会结束后,他经常陪着大家喝到黎明才回家。在大家看来,父亲不过是众多的音乐人中随时可以找到替补的身材纤弱的键盘手而已,但是对于我来说,他却是唯一的、无可替代的。

父亲所在的乐队,是个由五个人组成的普通乐队。因为他们想尝试演奏各种各样的音乐,所以常常邀请不同风格的嘉宾来参加演出。有卡林巴(Kalmia,一种非洲传统的乐器)、木琴(Marimba)以及演奏各种爵士乐中常见乐器和昆纳(Quean,一种秘鲁竖笛)。有时也会请人来伴舞。这样一来,参加演出的人数多了,演出费就相应地少很多。不过他倒是可以通过做各种其他的工作补回来,所以他从不觉得苦,可见他是真心热爱他的音乐。有人说因为他的演奏过于认真所以有时显得有些无趣,但这正说明父亲对于音乐从来都不会敷衍亵渎,也正是我喜欢他的地方。

演出结束后,父亲常常深夜才回到家,母亲总是会身不由己地等着父亲的归来。听着他俩说话的声音,即使后来我早已长大成人,却依然像孩提时那样感到安心。

每次父亲一进家门,母亲就会马上从卧室走出来,来到客厅。今天演奏会结束后她带着我去吃了什么呀?演奏会效果怎么样呀?都有谁来了呀?等等等等,絮絮叨叨地问着。父亲总是耐心地一一回答,最后,露出一副“终于可以松口气了”的表情。

当漫长的一天结束,“和妈妈这样漫无边际地闲聊”对于父亲来说是一天中最最重要的事了。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绝对不会错。他还常说,这也是他结婚后觉得最快乐的一件事。他说,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谁能够陪你这么漫无边际地闲聊的。

父亲在被害之前,没能跟母亲聊起这事,他的心里是不是会有缺憾呢?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要说,才会那样在家里徘徊不定呢?我想应该是有的,因为他肯定不知道自己会在那天死啊。这个世界上能够事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的人大概为数极少吧?而且谁也不会想到竟然死在自己身边人的手里。他害怕了吗?他的内心里肯定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危险吧。

尽管我不相信幽灵的存在,但心里却很难释然。

我依然很孩子气地喜欢钻牛角尖,凡事总想弄个究竟。但是我知道人不可能永远都一成不变,不会仅仅只为着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活着。只不过如果没有一个目标的话,人就会活得涣散空虚罢了。所以即使心情再不好,我也只能装着一副一切都想通了的样子,以此来勉强支撑自己。

对于父亲而言,不管他和音乐的关系,还是和我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以及和母亲那种没有了激情却相对安定的夫妻关系,甚至母亲那种淡漠得如弥漫的薄雾一样的期待,使父亲感受到就像被丝绵缠住一样的压迫感。这些和他的死或许多少都会有些关系吧?母亲是个很要强的人,仅仅是和她生活在一起,大概也会有一种压力吧。

可悲的是,父亲那些真实的感受只有父亲自己明白,而我大概这辈子都无法知道了。而且,也许父亲自己也不想再面对这些了吧?

我在雷利昂的工作,每天忙得四脚朝天。

每天早上由我拿着钥匙打开店门,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面发上,那是用来做面包的。然后,用力把椅子全部放到桌子上面,开始做清扫,同时,把水烧上。把需要用开水焯一下的蔬菜焯好,把用来做沙拉的蔬菜准备停当,然后检查有没有欠缺的材料,如果有,马上打电话采购进货。接下来就是烤面包,每天大概要烤四十个左右。

差不多这个时候,厨师长美千代就该上班了。于是我就回到我助手的位置上。如果这时有客人来,我就开始招待客人。接下来的两个半小时就像刮旋风一样忙得团团转。

三点过后,店里提供的午餐特别好吃。这时,我会借机向她们请教做法。然后就到了休息时间,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的时候,我会到街上去走走,或者回到住处,小睡一会儿。

到了晚上,来的客人大都是坐着慢慢喝酒的,所以转眼就到了闭店的时间。

每逢周六和周日,总是店里最忙的时候。因此,这两天,店里又雇了一个对酒类特别精通的男店员,姓森山。其实,即使是在只有我一个人待客的平日,几乎也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店里经常客满,而且大部分客人都喜欢坐下来慢慢地喝酒吃饭,座位的周转率并不高,就是在午餐时间也有很多人点啤酒和葡萄酒喝,所以除了主食以外,每天还得准备一些下酒的小菜之类。

准备下酒菜和前菜是我的工作,而像洗菜切菜之类的活儿,我只能见缝插针地做。另外店里的清扫、擦洗杯子之类,也都是我的工作。

我之所以既没有选择以正宗法国料理闻名的银座、青山或者麻布,也没有选择徒有虚名的自由之丘和广尾,而是选择了位于下北泽的雷利昂来学徒,是有我的理由的,因为在这个店里有着我特殊的记忆。

父亲死后,母亲毋庸置疑地受到了巨大打击。她既不能吃也不能喝,整天躺在床上,偶尔起来,也是呆呆地嘴里不停地小声嘀咕着:“不可能,这不会是真的吧?”

因为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所以家里没有给父亲设置佛坛灵位。只是在父亲那间放有立式钢琴和让他自豪的音响以及真空管放大器的房间里摆着他的照片,照片前摆放的鲜花从未中断过,由此也可看出,母亲并不是不知道这一现实,只是她不愿意相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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