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08

“头等车厢,八号房间。”

“你确信吗?”

我给他看了看车票。

“好极了,我陪你去。”

“不用了,真的/

他没有理会我的推辞。

比起到达里斯本的时候,我的行李中又多了几个帽盒,两个大包里装满了心血来潮购置的东西。这些行李已经在当天下午提前从酒店发出去了。为时装店采购的其他东西都直接由各个供应商发货,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会陆续到达我那里。而随身携带的只有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在火车上过夜必需的物品。当然还有别的,那个装满了信息的绘画本。马努埃尔一下车就坚持要帮我提箱子。

“一点儿都不沉,不用了。”我试图不让它离开我的手。

但是不用争论我就败下阵来,因为知道自己不可能坚持。我们一起走进候车大厅,看上去像是当天晚上最光彩夺目的一对。我穿着雍容华贵的服装,他则浑然不觉地提着自己叛变的证据。圣阿波洛尼娅火车站看上去像一座破烂的大房子,搭夜班火车前往马德里的旅客们一波一波地涌进来。有成双成对的,有全家一起的,有三五成群的好友,也有孤身一人的男子。有些人看上去走得很淡然,因为要离开一个从未引起过任何感情共鸣的地方而无动于衷;另一些人却恰恰相反,落泪,拥抱,叹息,说着也许永远不会兑现的关于将来的承诺。而我,不属于其中的任何一种,既不是完全波澜不惊,也没有多么心潮澎湃。我想要逃走,渴望躲开这一切,拍干净鞋底的尘土,永远永远忘记留在身后的记忆。

这一整天我几乎都是在房间里度过的,为回马德里做准备。表面上是。没错,把衣服从衣架上取下来,清空抽屉,把一切都塞进行李。但是做这些没花费多长时间。其余时间我都关起门来做其他事情:把在达席尔瓦的别墅中捕捉到的所有信息用铅笔一笔一画地转化成细微的线条。这项任务耗去了我大量时间。趁着刚刚听到的一切在脑海中还很鲜活,我一回到酒店就开始了这项工作,那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了。这次聚会的内容太多,如果不立即记录下来,零散的细节随时都有可能在记忆中融化。我睡了差不多三四个小时。一醒过来又立即投人了工作。整个上午和下午的头几个小时,一条一条、一笔一笔地把自己脑袋里的信息转化成绘画本上的长短横线,直到里面装满了简短而严密的信息。最后的成果是四十多个服装图样,记满了人名、数字、日期、地点和交易,全都累积在那本看似单纯的本子中。袖子、袖口、背面、腰带、腰部、前襟、侧面,很多种衣服的部件,却永远不会真的被做成衣服,在它们的边缘隐藏着一笔阴森的交易,它会进一步助长德国军队的嚣张气焰。

快到中午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吓了一跳,以至于画歪了正在描画的一个短横,不得不擦掉重来。

“艾瑞斯?早上好,我是马努埃尔。希望没把你吵醒。”

其实我早就醒了,洗完了澡,正在忙碌着,精神也髙度紧张。虽然已经连着工作了好几个小时,我却装出一副还没睡醒的嗓音。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让他知道我正因为昨天听到的和看到的在废寝忘食地工作。

“没关系,现在一定已经很晚了……”我假装还没起床。

“快到中午了。我打电话来只是为了向你表示感谢,谢谢你昨天晚上参加我们的聚会,更感谢你帮我热情款待那些朋友的太太们。”

“没什么需要感谢的。昨天晚上我也很尽兴。”

“真的吗?你没有觉得无聊吗?我现在很后悔,觉得当时应该更关注你一些。”

当心,希拉,当心,他正在试探你,我心里想。坎博阿、马库斯、遗忘在写字台上的帽子、本哈尔德、钨、贝利亚,所有这•-切都像冰冷的刀锋一样堆积在我心中,但我还是装出一副漫不经心、充满睡意的慵懒声音。

“不,马努埃尔,不用担心,真的。跟你那些朋友的太太们聊天我觉得非常有趣。”

“那就好。在葡萄牙的最后一天,你有什么打算吗?”

“什么打算也没有。好好洗个澡,收拾一下行李。一整天我都不打算离开酒店了。”

希望这样的回答能让他满意。如果坎博阿已经把昨天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已经知道我背着他见了其他的男人,也许我整天躲在酒店房间里可以澄清一下他的怀疑。显然,我的话远远不够,他会安排人来监视我的房间,甚至监听电话。不过,除了他自己,我跟谁都不想说话。我会是个乖乖女,躲在酒店里,不使用电话,也不接待任何来访。我会让他们看到我独自一人无聊地待在餐厅、前台和大厅里。而当我离开的时候,会让所有的客人和服务人员们看到,除了行李,我没有任何同伴。不过,虽然我这么想,他却提出了另一个建议。

“没错,你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不过在你走之前,我一定要跟你告个别。让我陪你去车站吧。火车什么时候开?”

“晚上十点。”我回答。一想到又要见到他,我的情绪一下子沮丧到了极点。

“那九点钟我到你酒店来,好吗?我希望能早点儿来,不过今天一整天我都会忙得不可开交……”

“没关系的,马努埃尔,我也需要一些时间来收拾东西。下午我会先把行李托运到火车站去,然后就在酒店等你。”

“那就晚上九点见吧。”

“好的,我会在九点以前准备好。”

这次来的不是乔恩的宾利,而是一辆光彩夺目的运动型阿斯顿•马丁。当我发现那个老司机没有出现的时候,心里一阵恐慌。一想到我们俩会单独相处,我就感到莫名的不安和抗拒。但是他似乎一点儿也不在

我没有看出他对我的态度有任何变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猜疑。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殷勤、风趣、充满诱惑,仿佛他的整个世界都只围绕着上次他在办公室给我看过的那些中国丝绸打转,而跟猥琐肮脏的钨矿交易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最后一次驶过沿海公路,呼啸着穿过里斯本的大街小巷,引得路上的行人纷纷回头。火车发车前二十分钟,我们来到了站台。他坚持要跟我一起登上火车,陪我走进房间。我们走过一侧的走廊,我在前面,他在后面,离我一步之遥,手里还拿着我的小箱子,里面装着他那些肮脏交易的证据,跟清白无辜的洗漱用品、化妆品和睡衣放在一起。

“八号,我们到了。”我宣布道。

门开着,里面是一个雅致的小房间,一尘不染。墙上的木制护板,拉开的窗帘,座位,以及还没铺好的床。

“好吧,我亲爱的艾瑞斯,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他一边说一边把行李放在地上,“认识你我真的很高兴,没有你在身边,我会觉得不适应的。”

看上去他感情真挚。也许关于坎博阿告发我的猜测真的没什么依据,也许是我太过紧张了,也许他根本没想过向他的主人告发,而马努埃尔对我的倾慕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这真是一段难忘的经历,马努埃尔。”我一边说一边向他伸出手,“我无法想象有比这更令人满意的行程了,我的顾客一定会被我带回去的东西惊得目瞪口呆。而你帮我将一切安排得这么便捷有序,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

他抓起我的手,捧在他的手心里。我向他报以最灿烂的微笑,但在微笑背后却拼命地想逃走,希望这场闹剧赶快落幕。几分钟以后,站长就会拉响汽笛,降下信号旗,这辆露西塔尼亚特快专列的轮子就会在铁轨上转动起来,远离大西洋,向半岛的腹地驶去。而马努埃尔•达席尔瓦和他那些可怕的交易将被永远地留在身后,跟他一起消失的还有焦躁不安的里斯本和陌生的世界。

最后几个旅客匆匆忙忙地上了火车。为了给他们让路,我们不得不时不时地靠到车厢的墙上。

“马努埃尔,你最好还是下去吧。”

“我想是的,我该走了。”

这出道别的闹剧终于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了,我终于可以走进房间,回复一个人的平静。只要他消失,一切就都解决了。就在这时,出人意料地,我注意到他的左手放到了我的后颈处,右胳膊搂住了我的肩膀,而他滚烫的嘴唇贴到了我的唇上,我从头到脚打了个寒战。这深深的一吻,热烈而漫长,让我困惑不已,毫无抵抗的能力,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旅途愉快,艾瑞斯。”

我没有办法回答,因为他没有给我时间。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他就走了。

我一屁股跌坐在座位上,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回想着最近几天发生的事。回忆起那些情节和场景,我默默地问自己,在这场奇怪的电影中,有多少人物我今生还会遇见,有多少就此永世不再相见。我整理了一下每一条线索的结局:幸福很少,绝大多数都悬而未决。而正当这部长片要结束的时候,最后一个场景却是马努埃尔•达席尔瓦的吻。我的嘴里还留着他的味道,但是很难找到一个词来形容这种感觉:自然,激情,无耻,性感。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我在座位上欠起身,透过窗户玻璃往外看,随着火车的摇晃,玻璃也在轻轻地晃动。里斯本最后的点点霓虹在眼前急掠而过,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逐渐溶解消失,直到一片黑暗。我站了起来,因为需要透透气。到了晚饭的时间了。

我进去的时候餐车几乎已经满了。座位上坐满了人,空气里飘着食物的香味,到处都能听到餐具的磕碰声和人们的交谈声。几分钟以后我就坐了下来,点了菜,要了一杯酒,来庆祝自己的解放。在等待上菜的时候,我无聊地预测着回到马德里后的场景,想象着希尔加斯知道我此行的收获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很可能他根本就没想到我会获得这么大的丰收。

洒和菜很快就上来了。但那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这顿晚餐将不会怎么令人愉快。很不巧,坐在我旁边的是两个粗野不堪的男人,从我坐下来开始就不停地腆着脸看我。两个外表粗鲁寒酸的家伙,跟周围庄重的环境格格不入。他们的桌上有几个酒瓶,还有好多盘菜,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的样子就好像世界末日就要来临。我几乎是食不知味,也没有心情享受髙雅的丝质桌布、高脚杯和服务生的细致殷勤。我只想尽快吃完饭,回到自己的房间,摆脱这两个令人不快的伙伴。

等我回到房间的时候,窗帘已经拉上,床也铺好,一切都准备就绪,可以休息了。火车里的灯光逐渐熄灭,四周也慢慢地安静了下来。不知不觉间,我们就要离开葡萄牙,穿越国境了。这时候我才感觉到这几天严重缺乏睡眠。前一天凌晨我一直在忙着记录信息,再前一天我去见了罗萨琳达。可怜的身体需要好好休息了,所以我打算立刻上床睡觉。

我打开手提行李,但是还没有来得及拿出任何东西就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有人在敲门。

“查票!”我听见门外的人说。我谨慎地打开门,证实门口站着的确实是查票员。但是,也许连他都不知道,走廊里不止他一个人。在这位认真细致的查票员背后,不到几米远的地方,有两个黑影随着火车的节奏在摇晃。两个绝不可能认错的黑影,晚餐时打扰我的那两个男人。

查票员一走,我就把门闩插上,决心在到达马德里之前一定不再开门。经历了在里斯本痛苦的两个星期以后,我最不希望遇到的就是两个厚颜无耻的旅客,因为找不到别的消遣而整夜骚扰我。终于可以上床睡觉了,我已经身心俱疲,需要忘掉一切,哪怕只是几个小时。

我从手提箱里取出需要的东西:牙刷、香皂、晚霜。过了几分钟,我发现列车停了下来,我们进了一个车站,这是整个行程的第一站。我拉开窗帘,车站上写着“恩特龙卡门图”。

但是几秒种后,敲门声再次响起。很用力,很坚持。这可不是检票员敲门的方式。我一动不动地站着,背靠着门,决定不去理会。我想这一定是刚才餐车里那两个男人,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给他们开门。

但是外面的人又开始敲门,这次更加用力。来人在喊我的名字,我分辨出了他的嗓音。

我打开了门闩。

“你得立刻下车。达席尔瓦在车上安排了两个人,是冲着你来的“是因为那顶帽子?”

“没错,就是因为那顶帽子。”

我感到恐慌,同时又忍不住想哈哈大笑。苦涩而可怕的大笑。人的感情是多么奇怪,永远存在欺骗。马努埃尔•达席尔瓦的深情一吻就让我的意志开始动摇,以为他阴暗的人格也许不至于此。但是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得知他早已下令结束我的生命,并趁着天黑把我的尸体从车窗里扔出去。犹大之吻。

“什么都不用带了,拿上证件就行。”马库斯说,“回到马德里以后一切都能找回来。”

“有一样东西我不能不拿。”

“你什么也不能带,希拉,没有时间了,火车马上又要开动了,如果我们不抓紧的话,就得跳下去了。”

“一秒钟……”我走到手提箱旁边,一把抓起里面的东西。丝绸睡衣、拖鞋、梳子、香水,所有的东西都散落在床上和地上,就好像刚刚遭遇过狂怒的疯子或龙卷风的侵袭。直到从最里面找到了我要的东西。那本画满了假样本的小册子,那些一笔一笔记载着马努埃尔•达席尔瓦背叛英国人罪行的长短横。我把它紧紧地抱在胸前。

“我们走。”我一边说,一边用另一只手抓起包,这个也不能扔掉,我的护照在里面。就在汽笛声响起的时候,我们匆忙跑向走廊,等到达门口时,列车已经开动了。马库斯先跳了下去,与此同时我把绘画本、包和鞋子扔了下去,拿着它们我根本无法往下跳。然后他朝我伸出手,我抓住他的手跳了出去,跌落到地面上的时候摔破了脚踝一侧的皮肤。

身后马上就传来火车站站长暴怒的喊声,我们看到他一边做着夸张的手势一边朝我们跑过来。两个车站工作人员听到他的声音也从里头跑出来。这个时候,火车却开得越来越快,对站台上发生的事置若罔闻。

“我们走,希拉,我们走,得马上离开这里。”马库斯催促道。

他捡起我的一只鞋子递给我,又捡起了另一只。我把它们拿在手里,但是没有穿上,我的注意力集中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这时候火车站站长正因为我们的行为带着狂怒的表情大声叫骂,工作人员已经围到了我们身边,发表着各自对这场事故的看法。两个乞丐好奇地上来围观,很快、酒馆的老板娘和一个年轻的服务员也加入进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在马库斯的催促声、周围人群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我们听到了尖厉的火车刹车声。

站台上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大家都一动不动,就像所有人都被定了型,火车的轮子在铁轨上摩擦发出长而尖锐的声音。

马库斯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

“他们拉响了警报。”他的语气变得更严肃,更不容置疑,“他们发现我们跳下来了。我们走,希拉,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人群乂开始骚动起来,叫喊声、命令声、杂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还伴着狂怒的手势。

“我们不能走。”我急得团团转,用目光扫视着地面,“我找不到我的本子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夸记什么该死的本子。”他生气地喊,“他们是冲着你来的,希拉,他们要杀了你!”

我感觉到他抓住了我的胳膊,使劲地拽我,准备把我拖走。

“你不明白的,马库斯,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找到它,我不能丢下它。”

我坚持着,继续寻找,直到在黑暗中发现了一样东西,“在那儿!那儿!”我尖叫着,试图挣脱他的手,指着某个方向,“那儿,在火车道上!”

列车的刹车声渐渐地小了,最后终于停了下来,车窗上挤满了好奇的脑袋。旅客们的交谈和叫喊声跟列车员们的责骂声交织在…起。就在这时,我们看到了他们。两个黑影从一节车厢里跳出来,朝我们跑过来。

我计算了一下距离和时间。还来得及跳下去捡起本子,但是重新跳上站台会非常费事,因为站台实在太高了,也许我根本就没有办法自已跳上来。但不管怎么样也得试试,不管怎么样也得把本子找回来,我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到马德里,让自己这么多天的心血付之东流。这时我发现马库斯紧紧地从背后抓住我,把我从站台边缘飞快地推开,然后跳下了站台。

从拿到本子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开始了一场疯狂的赛跑。横穿站台,脚步声回响在空空荡荡的候车大厅里,在黑暗中穿过车站对面的平地,一直跑到汽车旁边。我们手拉着手,冲破黑夜,就像曾经经历过的一样。

“你那该死的本子里到底有什么?为了它你竟然连命都不要了?”他喘着粗气问,同时一脚油门发动了汽车。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跪在座位上往后看。在汽车轮子掀起的一阵尘土中我看到火车上的那两个人全力朝我们奔来。开始只落后几米远,但是很快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们最终放弃了。一个先放弃的,他放慢动作停了下来,茫然失措,两腿分开,双手抱头,似乎不敢相信刚刚发生的事情。另一个比他多追出了几米,但是很<决也失去了力气。我最后看到的是他身体前倾,捂着肚子,把之前狼吞虎咽的那些菜肴全都吐了出来。

等确信已经没有人跟踪的时候,我才转身坐了下来,虽然呼吸仍然急促,但我骄傲地回答:

“这是我这辈子画出的最好样板。”

“坎博阿给你送兰花的时候的确起了疑心,所以他悄悄地躲了起来,想看看写字台上那顶帽子的主人到底是谁。于是他看到我走出了你的房间。他对我很熟悉,因为我以前经常去达席尔瓦的办公室。然后他就带着这个消息去找达席尔瓦,但是他的老板不肯接待他,说是正忙着其他重要的事,明天再说。坎博阿今天才有机会告诉他。当达席尔瓦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时候,都快气疯了。他立即把坎博阿辞退了,然后就开始行动起来。”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今天下午坎博阿来找我了。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心里怀着巨大的恐慌,绝望地寻找人来保护他。他想了想,觉得找英国人会更可靠一些,因为之前他跟我们的关系相当好。他也不知道达席尔瓦到底在做什么交易,因为这个老狐狸连自己最亲信的下属都瞒着。坎博阿的恐惧让我开始担心你的安危。跟他谈完之后我就去了你的酒店,你已经走了。我赶到火车站的时候火车正好开动,远远地我看到达席尔瓦一个人站在站台上,还以为一切都没问题了。直到最后一刻我看到从火车的一个窗口里探出两个脑袋,他朝着那两个人做了个手势。”

“什么手势?”

“一只手伸出五根手指,另一只手伸出三根手指。是八。”

“我的房间号……”

“那是他们唯一不知道的细节了,其他的一切都已经约好了。”一阵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有恐惧,有如释重负,有虚弱,也有愤怒。也许这就是遭人背叛的滋味。但是我明白,我没有什么理由觉得他背叛了自己。是我先用一张风情万种、魅惑迷人的面具去欺骗他的,而他,试图在报复我的时候既不弄脏自己的双手,也不失去哪怕一丁点儿风度。用背叛报复不忠,这就是人生法则。

我们继续沿着沙尘漫天的公路行驶,一路颠簸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穿过沉睡的村庄、平静的乡镇和荒芜的旷野。连一丝月光都没有,漫长的路上唯一的光线就是我们的车灯,在深沉的黑暗中开辟前行的道路。马库斯认为达席尔瓦安排的那两个人不会在火车站坐以待毙,也许会想方设法追踪我们。所以他加速前进,就好像那两个恶棍还一直在后面穷追不舍。

“我敢肯定他们不敢进人西班牙,因为那是一块陌生的地盘,他们没法掌握游戏规则。当然了,我说的是他的特殊游戏。但是我们不应该放松警惕,直到穿越国境线。”

马库斯完全有理由询问为什么达席尔瓦想要用这么卑鄙的手段把我除掉,因为前几天这个人还对我殷勤有加。他亲眼看到我们在赌场吃饭、跳舞,也知道我每天都坐着他的车进进出出,还在酒店的房间里收到他送来的礼物。也许他还在等着我说明自己跟达席尔瓦之间的关系,或者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透露一些线索能让他明白为什么在我即将离开达席尔瓦的国家和生活的时候,他还要用这样卑鄙的手段对付我。但是我一句话也没说。

他一边全神贯注地操纵着方向盘,一边继续说话,希望自己的评论或解释能让我决定适时地补充一些信息。

“达席尔瓦,”他接着说,“向你敞开了他家的大门,见证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没有回答。

“看起来你什么也不想说。”

没错,我确实不想。

“现在他已经确信你是受人指使去接近他的,并怀疑你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外国时装师,偶然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你接近他是为了调查他的某些事情,但是因为坎博阿的报告,他错误地以为你是受我的指使。不管怎么样,他不希望你把这些东西泄露出去。如果可能,最好杀人灭口。”我还是什么都没说,宁愿装出一无所知的态度,来掩盖自己的思绪。直到我的沉默让两个人都无法忍受了。

“谢谢你救了我,马库斯。”我低声说。

我没有欺骗他。我是真心地感谢他。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软化,也没有因为我假装的天真纯洁而感动。

“你在为谁卖命,希拉?”他缓缓地问,目光依然集中在前面的公路上。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在黑暗中的侧影。挺拔的鼻梁、冷峻的下颌。还是那样坚定,那样自信。看上去还是那个在得土安同我携手漫步的男人。但只是看上去而已。

“那你呢?你是跟谁一伙的,马库斯?”

在小小的车里,我们两人的中间,悄然出现了另一样东西,虽然看不见,却真真切切:相互猜疑。

后半夜的时候我们穿越了国界。马库斯出示了他的英国护照,我拿出了我的摩洛哥护照。我注意到哨兵看了他一眼,但是没有提任何问题。没有发现达席尔瓦爪牙的踪迹,只有几个睡意朦胧的警察,无意在我们身上浪费什么时间。

既然已经到了西班牙,而且也知道了前无埋伏,后无追兵,也许我们应该找个地方过夜。明天早上我可以坐火车回去,你可以回里斯本。”我提议。

“我还是直接开到马德里吧。”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们继续前行,一路上没有遇到一辆车,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猜疑在我们之间造成了隔阂,隔阂让我们沉默。一种令人不安的沉默,充满了不信任。一种不公平的沉默。马库斯刚刚冒着生命危险把我救了出来,彻夜开车就为了把我安全地送到目的地。而作为报答,我却把头深深地埋下,不肯给他-丝线索,好让他摆脱无尽的困惑。我不能说。我还不能对他说任何事情,自从和罗萨琳达在那天凌晨的谈话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以后,我需要确认一直存在我心中的疑问。不过也许应该告诉她,跟他说点儿什么。前一天晚上的某些片段、某些关键词。这对我们俩都有好处。对他来说,至少可以满足他的部分好奇心,而对我来说,也许可以像我希望的那样,证实自己对他的猜疑都是无稽之谈。

车子已经开过了巴达霍斯和梅里达。自从穿越国境以后我们就一直沉默着,沿着坑坑洼洼的公路和罗马式的桥梁,一路播撒着互不信任的种子。

“你还记得本哈尔德吗,马库斯?”

我感觉到他手臂的肌肉一下子紧张起来,握着方向盘的手也更加用力了。

“当然,我当然记得。”

车内的黑暗中突然充满了我们曾经一起度过的那些镜头和气味,虽然如今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交集了。一个摩洛哥的夏日傍晚,我在西迪曼德利路上的服装店,一个所谓的记者在阳台上等我。人头攒动的街道,总督府的花园,哈里发乐队演奏的慷慨激昂的颂歌,茉莉花与柑橘花,缓带和军装。罗萨琳达的缺席,贝格贝尔神采奕奕地四处招呼客人。他哪里会想到,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正殷勤款待的那个人最后会成为他的噩梦,并断送他的一切。一群背对着我们的德国人,围在那个有着猫一样眼睛的贵宾周围,我的男伴要求我帮他偷偷去获取信息。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国家,而这一切几乎一模一样。几乎。

“昨天晚上在达席尔瓦的别墅我们一起吃晚饭了。之后他们一直谈到凌晨。”

我知道他屏住了呼吸,想了解更多的内容。他需要资料和细节,但是不敢问我,因为他也不信任我。没错,那个甜美的希拉早已不复存在了。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

“没有。你觉得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共同话题吗?M

“完全不知道。”

他知道我在说谎。我也知道他在说谎。而我们俩谁也不打算向对方摊牌。但是这个关于昨天晚宴的小小细节,让车里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也许是因为这句话牵动了过去的回忆,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完全丧失单纯。也许是因为那段回忆让我们之间恢复了一些亲近感,并且让我们想起两个人之间除了谎言和猜疑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我努力让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公路上,保持头脑清醒,但是这些天来的紧张、缺觉,还有当天晚上经历的令人筋疲力尽的一切,让我感到极度虚弱,懒散和困意占据了全身。走钢丝的时间太长了。

“你困吗?”他问,“来,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抱住他的右胳膊,挤在他身边缩成一团,感受着他身上的热量。

“睡一会儿吧,我们离马德里不远了。”他低声说。

我仿佛一下子掉进了一个深深的黑洞里,梦中还在动荡不安地重温着最近发生的一切。挥舞着大刀追杀我的男人,毒蛇漫长而潮湿的吻,钨矿的女人们在桌子上跳舞,达席尔瓦数着手指头,坎博阿在哭泣,马库斯和我,在黑暗中沿着得土安摩尔人社区中杂乱的小巷狂奔。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他把我叫醒。

“醒醒,希拉。我们已经进入马德里了,你得告诉我你住哪儿。”

他近在咫尺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慢慢地恢复了意识。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还贴在他身上,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伸直自己僵硬的身体,并从他身边离开是一件多么闲难的事啊。我缓缓地坐起来,脖子发麻,全身所有的关节僵硬。他的肩膀一定也很痛,但是没有表现出来。我还是没有说话,一边透过车窗张望,一边用手指梳理着头发。马德里正在变亮。还有一些灯光没熄灭,很少,零零星星,充满了悲凉。我想起了里斯本,还有它那五光十色的黑夜霓虹。而在常常拉闸限电又穷困潦倒的西班牙,人们基本上还生活在黑暗中。

“几点了。”我终于问。

“马上七点了。你睡了很长时间。”

“你一定也很累了。”我睡眼惺忪地说。

我告诉他地址,并让他停在了对面的人行道上,离开一点儿距离。已经是白天了,街上已经有人在走动。送货员,几个帮佣的女孩,一些店员和服务生。

“你打算干什么?”我一边看着窗外的景象,一边问。

“先到皇宫酒店找个房间。起床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套西服送去洗,再去买件衬衫。火车道上的煤屑已经让我面目全非了。”

“但是你找回了我的本子……”

“我不知道是否值得,你还没有告诉我里面到底有什么。”

我没有理会他的话。

“那换上干净衣服以后呢?你打算干什么?”

我还是没有看他,目光仍然集中在窗外,等待着合适的机会下车。“去我们公司。”他回答道,“我们在马德里有办事处。”

“你是不是还打算像上次离开摩洛哥一样迅速逃走?”我一边问,一边用目光扫视着清晨安静的街道。

他微微笑了。

“我还不知道。”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门房从楼里出来,走向牛奶店。我们可以进去了。“为了防止你再次逃跑,我先请你吃早饭。”我说着,迅速打开了车门。他抓住我的胳膊想要拦住我。

“那你先告诉我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得先知道你到底是谁。”

我们手牵手走上楼梯,决定休战。我们是浑身污垢、筋疲力尽的两个人,不过,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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