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04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下去吃早饭了。在遮阳棚的清凉下,我吃着奶油饼干,喝着香醇的咖啡,尽可能在花园中多待一会儿。跟在马德里每天早晨的紧张劳碌比起来,这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回到房间的时候,写字台上摆了一束美丽的鲜花。几乎是下意识,我匆忙解开花束上装饰的丝带,去寻找有没有什么密码信息。但是上面既没有点也没有横线,更没有传递什么指示,在花束中则有一张手写的卡片。
尊敬的艾瑞斯:
为了让您出行方便,我派我的司机乔恩为您服务,以便您在葡萄牙期间更加舒适。
我们星期四再见。
马努埃尔•达席尔瓦
他的笔迹苍劲优雅。虽然前一天晚上我应该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是这天早晨他送来的信息却一点儿也不谄媚,甚至都不算过分殷勤。彬彬有礼且很适度,很有分寸。这样更好,至少暂时来讲是这样。
乔恩是一个头发灰白的男子,穿着灰色制服,胡子很浓密,看上去至少七十来岁了。他在酒店门口等我,一边跟与他职业相同但是年轻许多的人们聊天,一边在等待中抽烟打发时间。“达席尔瓦先生派我送小姐去您任何想去的地方。”他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我。我猜这不是他第一次接受这样的任务。
“麻烦您,我要去里斯本买点儿东西。”事实上,我对那些街道和商店没什么兴趣,只想在马努埃尔•达席尔瓦再次出现之前打发时间。
很快我就发现乔恩远不是那种典型的谨慎而专注的司机。启动这辆黑色的宾利后没多久,他先是说了些关于天气的事,几分钟后开始抱怨路况,接着又咒骂起物价之类的生活琐事。在他这种显而易见的攀谈欲望面前,我可以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态度:摆出一副高髙在上的姿态,似乎认为雇员都是下等人,连正眼都不瞧一下;也可以表现成一个平易近人的外国人,虽然保持着矜持,但是也可以同服务人员平等相处。我完全可以选择当第一种人,那样会更自在一些,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不让这个多嘴的老家伙打扰我。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因为没开出多远,他就提到他已经为达席尔瓦工作了五十三年。没错,扮演一个高傲的大小姐会让我非常轻松,不需费神应付他,但是另一种选择将会更加实用。尽管他的聒噪令人难以忍受,但我还是希望他一直不停地说下去、,因为既然他如此清楚达席尔瓦的过去,也许同样能了解他的现在。
我们在沿海公路上行驶,右边是咆哮的大海。等到里斯本隐约在望的时候,我已经大致了解了达席尔瓦家族生意的来龙去脉。马努埃尔•达席尔瓦拥有跟他父亲和祖父一样的名字,这三代人的财富始于一个港口的小酒馆。他的祖父一开始只在酒馆的柜台后面卖酒,后来开始做大桶的散装酒批发,经营场所也搬到了一个巨大的仓库,如今已经废弃不用了,路过的时候乔恩还给我指了指。他的父亲继承并扩大了业务:除了酒,他也批发其他货物,并且很快就尝试性地跟殖民地进行了一系列的商业往来。到了他这一辈,家族的生意已经非常红火了,但是商业地位最终稳固下来还是靠第三代的马努埃尔•达席尔瓦,也就是我刚刚认识的那位。佛得角的棉花,莫桑比克的木材,澳门的中国丝绸。最近他又开拓了一些境内的新业务,时不时去国内其他地方出差,但是乔恩没能告诉我他到底在那儿做什么生意。
实际上老乔恩已经退休了,几年前一个侄子顶替他成了达席尔瓦的私人司机。但是他依然很活跃,时不时被主人交代干一些不那么重要的杂活:短途出游、送个口信、小规模派送,等等。比如说,在五月的某一个早晨陪着无所事事的女时装师在里斯本闲逛。
在希亚多的一家商店我买了几副手套,这在如今的马德里很难找到。在另一家店里我买了十几双丝绸长筒袜,这对战后的西班牙女人们来说简直是遥不可及的梦。再往前一点儿,买了一顶春季凉帽、几块香皂、两双凉鞋;然后是美国化妆品,睫毛裔、口红、闻上去令人陶醉的晚霜。跟物资匮乏的西班牙比起来,这里简直是天堂。一切都唾手可得,如此鲜艳而琳琅满目,只要从口袋里掏出钱就可以马上获得。乔恩尽职地带着我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帮我提采购成果,无数次地开关车门让我舒适地上下。他推荐我去了一家非常宜人的餐厅吃饭,为我解说街道、广场和纪念碑。而且在不经意间慷慨地传递了我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关于达席尔瓦及其家庭的点点滴滴。有些事情没什么意思,比如他的祖母才是最初生意的真正推动者,他的母亲很年轻就过世了,姐姐嫁了一个神秘主义者,妹妹则进了一家破烂的修道院。但是另外一些信息却令我精神一振。这位老司机谈起这些事情积极主动,几乎不需要我在旁边推波助澜。马努埃尔先生有很多朋友,包括葡萄牙人和外国人。外国人里头,最多的当然是英国人,不过最近也有一些德国人。他经常在家里招待客人,事实上,他喜欢让家里随时准备好一切,以便某天突然决定带客人回来用餐,有时候在里斯本拉帕大街的家,有时候在冯特庄园,也就是他的郊区别墅。
这一天我也有机会观察到居住在里斯本这座城市里的人,各种类型和各种经济条件的。有穿着深色西服的男士和优雅的女士,有刚从农村来到首都的暴发户,他们购买金表,镶金牙,也有穿着黑衣服像乌鸦一样的女人,气势汹汹的德国人,垂头丧气的犹太难民们。有的在街上匆匆行走,有的排着长队只为买到一张通往救赎的票,还有从战争和被战争破坏的地方逃出来的操各种口音的外国人。我知道,罗萨琳达也在他们中间。我装作心血来潮,要求乔恩带我去看看美丽的自由大街,那些黑白相间的碎石路,还有两侧的参天大树。她就住在那里,一百一十四号。正是贝格贝尔送到我家的那些信上出现的地址,那一夜可能是他一生中最苦涩的时刻。我寻找着门牌号,在一栋细瓷墙面的气派大楼门口找到了,一百一十四号,赫然刻在中间那个巨大的木制门厅上。我是多么想她啊,一丝忧伤涌上来。
下午我们继续转悠,但是到了五点钟左右我就觉得累了。白天天气很闷热,乔恩喋喋不休的谈话让我的头都要炸开了。
“最后一站,就在这儿。”当我表示该回去了的时候,他提议说。他把车停在卡瑞特大街上一家咖啡馆的入口对面,上面写着巴西咖啡。
“凡是来到里斯本的人,没有人愿意错过这样一杯香醇的咖啡。”他补充道。
“可是,乔恩,时间已经不早了……”我抱怨着。
“五分钟就够了!迸去点一杯尝尝,您绝对不会后悔的。”
我没精打釆地接受了,因为不想引起他的不快。这位意料之外的情报员,我以后可能还有用得到的地方。虽然里面的装饰比较做作,顾客也大多是本地人,但是环境还算宜人。一进门右边是吧台,左边是咖啡座,正对面是一个巨大的钟表,天花板上装饰着金色的线脚,墙上挂满了巨幅的画。他们给我送来了一个小小的白色瓷杯,我浅啜了一口。黑咖啡,很浓,味道非常好。乔恩说得没错,这咖啡真的让人精神一振。我一边等着咖啡凉下来,一边整理当天的思路。回忆每一个关于达席尔瓦的细节,在脑海中对它进行评价和归类。等到杯中只剩下一些咖啡残渣时,我在旁边放了一张钞票,然后站了起来。
就在那时候,我们相遇了。这重逢来得太忽然,太突兀,太迅猛,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在我起身准备离去的时候,从门口进来三个戴着礼帽的男士:三顶礼帽、三条领带、三张外国人的脸,正在用英语交谈。
其中两个人不认识,第三个却如此熟悉。我们分开已经不止三年了。而在这些年里,马库斯•洛根似乎一点儿也没变。
我比他先看到对方,所以等他发现我的时候,我已经焦灼地把目光投向了门口。
希拉……”他小声喊。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我的胃里一阵痉挛,差点把刚喝下的咖啡吐到大理石地面上。在我面前,离我也就两米远的地方,嘴里喊着我的名字、脸上还带着那样惊异神色的男人,就是曾经与我同甘共苦,帮我分担恐惧、分享快乐的男人,跟我一起欢笑、一起聊天、一起散步、一起跳舞、一起哭:他帮我找回了母亲,我却极力抗拒着不肯爱上他,虽然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远远超出了友谊。过去的回忆突然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浮现在我眼前:得土安、罗萨琳达、贝格贝尔、国家酒店、西迪曼德利街上的时装店……那些紧张忙乱的日子和漫漫长夜,还有那些本来可以发生却没有发生的故事。过去的时光永远无法倒转。我真想拥抱他,告诉他是的,马库斯,是我。我想请求他再次把我从这里带走,抓住他的手狂奔,就像那一夜我们曾经在非洲的花园里匆匆逃走一样。我们一起回到摩洛哥,忘记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情报工作,忘记我还有千头万绪的任务要完成,还有一个灰暗悲伤的马德里在等着我回去。但是我什么都没做。理智以它横扫一切的强权战胜了我的情感,告诉自己除了假装不认识他,别无选择。于是我只能照办。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没有应声,也没有再看他一眼。就像聋了哑了一样,就像这个男人从来没有在我的生命中占据一席之地一样,就像我从来没有用眼泪打湿过他的领子哭着求他不要离开我一样,就像我们之间深厚的感情在记忆中已经完全融化消失不见一样。我只能装作没有看见他,把目光集中到门口,迈着冷淡而坚决的步子走了出去。
乔恩正在等我,后车门开着。幸运的是,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对面人行道上的一桩小事故吸引了。那里有一群人在大声争吵,里面还有一条狗和一辆自行车。我走到他身边叫了他一声,他才注意到我的出现。
“咱们赶紧走,乔恩,我累坏了。”我一边坐下一边说。
我一坐进车里他就关上了后门,然后坐回到方向盘后面,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我对他的推荐感觉如何。但是我没有回答,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把目光集中到前方,不要回头张望。我差一点儿做到了。但是当宾利车开始在路面上滑动的时候,内心的一股冲动战胜了我的坚忍,让我终于忍不住做了不该做的事:回头看他。
马库斯已经追出了大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头上还戴着帽子,表情专注,双手插在裤兜里,眼睁睁地看着我离去。也许他正在自问,刚刚看到的那个女人真的是他曾经差一点儿爱上的那个人,还是一个幻影。
回到酒店的时候我告诉乔恩第二天不用来接我了。虽然里斯本还算是个大中型城市,但是我不能再冒险,我生怕再次跟马库斯•洛根相遇。我借口说自己很累,而且有些头疼。我知道,艾瑞斯小姐第二天不打算出门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达席尔瓦那里,而我又不想让他觉得我是在拒绝他的好意,所以必须得找点儿站得住脚的理由。当天傍晚我一直在浴缸里泡着,晚上的时间则在露台上度过,心不在焉地欣赏着海上的灯光。在这段时间里,我心里一分钟也没有放下过马库斯:想着他这个人,想着在他身边度过的那些时光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想着如果哪天再次相逢,我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后果。等我睡下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胃里空空荡荡,口唇发干,心如乱麻。
第二天一早的花园和早饭跟前一天一样,但是虽然我努力表现得自然,却实在无法像前一天那样享受一切。我强迫自己吃完了早饭,虽然其实一点儿也感觉不到饿。我尽可能在露台上多待了一会儿,翻阅了几本用根本看不懂的语言写的杂志,直到餐厅里只剩下最后几个客人的时候我才起身回去。还不到上午十一点,我有一整天的时间,除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无事可做。
我回到房间,房间已经被收拾过了。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十分钟。
二十分钟。三十分钟。但是没能躺到四十分钟,因为我实在受不了自己不停地在同一件事情上思来想去。我换了套衣服,穿上一条轻便的裙子,一件白色全棉衬衫和一双平底凉鞋,用一条印花丝巾包住头发,再戴上一副巨大的太阳镜,走出了房间。一路上都不忍去看镜子,我不想看到自己脸上写满阴郁的表情。
沙滩上几乎空无一人。又宽又平的浪一波一波地袭来,节奏单调乏味。不远处有一个看上去像城堡一样的建筑,还有一个气派的海角别墅。对面是宽阔的海洋,像我的烦恼一样一望无际。我坐在沙滩上静静地看着大海,目光集中在不停地聚集又不停地被击碎的浪花上,忘记了时间,任自己陷入无尽的回忆。每一朵浪花都带来一段记忆,一个过去的印记,那个曾经年轻的我和我的成就、我的恐惧,那些被我遗忘在某个时间角落里的朋友;另一个时空的场景,语声。尤其是,这天早晨的海又让我从记忆的某个褶皱里翻出了早已被忘却的感觉:一只手亲密的抚摸,一个有力的臂弯,一起分享过的快乐,还有无尽的渴望。
快到下午三点的时候,我站起来,拍掉裙子上的沙。该回去了,虽然这个时间也没什么特别的意义,跟其他时间一样好,也一样坏。我穿过马路走向酒店,路上车很少。有一辆车正在远去,另一辆在慢慢地靠近。后者让我觉得熟悉,依稀在哪儿见过。一丝好奇让我放慢了脚步直到它从我身边开过。于是我看清了车子和车里的人。达席尔瓦的宾利,驾驶座上坐着乔恩。真巧啊,多么偶然的重逢。不,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这位老司机当然有足够的理由在埃斯托里尔的大街上晃荡,但是直觉告诉我他是来找我的。醒醒吧,丫头,醒醒吧!如果是坎德拉利亚或者母亲,她们一定会这样说。但是她们不在,所以我只能自己提醒自己。是的,我该清醒了,我正在放松警惕。与马库斯的重逢让我内心激荡,并沉浸在无数的回忆和感情里。但是,现在不是纵容自己多愁善感的时候。我有任务在身,并向人作过承诺:我必须扮演起某个角色,按照指定的形象出现,努力完成任务。坐在海边看潮起潮落,除了浪费时间并让自己陷入无限的忧伤之外,于事无补。现在该回到现实中了。
我加快r脚歩,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情绪饱满,步履轻盈。虽然乔恩已经消失了,但是也许在其他不为人知的角落还有眼睛在监视我,履行着达席尔瓦交代的任务。他当然不可能对我产生任何怀疑,但是也许他强势而极富控制欲的个性让他想一探究竟,看看他的摩洛哥客人不享用他提供的座驾,到底在千些什么。而我则应该充分地向他展示这一切。
我从一个侧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又再次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之前的白衬衫印花裙,换成了一套优雅的橘红色套装,平底凉鞋也换成了一双蛇皮高跟鞋。我摘掉太阳眼镜,用前几天买的化妆品仔细地化了妆。丝巾也解了下来,头发披散在肩头。我从主楼梯款款而下,从容地走过二层露台,露台下是宽敞的前厅。我又下了一段台阶走到一层,微笑着面对一路上遇到的人:对女士们,不管多大年纪,说什么语言,甚至不管对方有没有注意到我,都以优雅的欠身和轻轻的点头表示问候;对于男士,则一律报以媚眼。他们中大多数是外国人。有一些特别老的,我甚至报以夸张的近乎卖弄风情的表情。接着我来到前台,找服务员要求发一封电报,是给马努埃拉女士的,发到我时装店的地址。“葡萄牙很棒,疯狂购物。今日头疼休息。明日开始全心拜访供应商。此致问候,艾瑞斯•阿格瑞克。”最后我选择了大厅里一张四人座的沙发,正襟危坐。这个地方来往的人特别多,很显眼,所以我优雅地架起腿,要了两片阿司匹林和一杯茶,决定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和黄昏都把自己暴露在公众视野中。
我在那里极力掩饰着无聊,忍了将近三个小时,直到饥肠辘辘。好吧,就到此为止吧,该回房间叫些晚饭上来了。我正要站起来,一个跑堂的小伙子走过来,托着一个银盘,上面有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一张卡片。
尊敬的艾瑞斯:
希望大海已经带走了您的不适。乔恩明天上午十点来接您去我
的办公室。好好休息!
马努埃尔•达席尔瓦
看来我预料得没错,消息传得飞快。我很想转身去寻找那个眼线司机,甚至是达席尔瓦本人,但是终于忍住了。虽然他们中的一个一定还没走远,但是我装出一副冷淡的表情,显得心不在焉,重新假装专注地翻看一本美国杂志。其实这本杂志我下午的时候已经看过了。半个小时以后,大厅里已经空空荡荡,客人们都已经分散到酒吧、露台和餐厅去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下决心把马库斯整个儿从脑海里拔出,集中精力来应付第二天等着我的那场硬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