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当天晚上,布鲁斯·西摩尔来到蒂华纳阴沉惨淡的墨西哥区,踏上摇摇晃晃的木制楼梯,走向克里斯·普鲁特的共寓。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背后的黑暗中响起:“你好啊,小布鲁斯。看来今晚是场TF&D内部聚会,西蒙·伊尔德也来了。”
说话的女人在门廊处赶上了他。是伶牙俐齿、火辣性感的凯瑟琳·斯威特森特。在之前普鲁特家举行的聚会中,西摩尔也见过她几次,所以现在并不惊讶。斯威特森特夫人的穿着与她工作时很不一样,这并没有让西摩尔感到惊讶。为了今晚的神秘体验,凯茜腰部以上几乎全部赤裸,当然乳头还是有所遮挡。严格地说,盖住她胸前两点的算不上什么涂层,而是活体的火星生物。它们有感知能力,使得两边乳头仿佛拥有了自我意识。对于周围发生的一切,它们随时表现出警觉。
这景象令西摩尔大为动摇。
在凯茜·斯威特森特身后,西蒙·伊尔德也爬上了楼梯。在昏暗的灯光下,他满是粉刺、无知呆滞的脸显出空洞的神色。这是个西摩尔并不太想遇见的人。非常不幸,西蒙让他看到了自己,且又比自己更为低劣。对西摩尔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难以忍受。
克里斯·普鲁特的共寓里没有暖气,天花板十分低矮。房间里四处散落着杂物,空中还有一股过期食品的气味。今晚的第四名参加者已经到了,西摩尔一眼就认出了他,不由瞪大了眼睛。因为他以前只在书籍背面上见过这个人的照片。这位来客站在屋内,看起来稍微有点儿紧张。他肤色苍白,戴着眼镜,长发经过精心梳理,身上伊欧布料的服装昂贵而有品位。他就是马尔姆·哈斯廷斯,来自旧金山的道教权威。他四十多岁,身材瘦小但极其英俊,而且就西摩尔所知还十分富有,因为他出版了许多本关于东方神秘主义的著作。哈斯廷斯为什么会来?显然是为了体验JJ-180。哈斯廷斯出了名的喜欢尝试每一种新出的致幻类药物,不管那是否合法。对哈斯廷斯而言,这是宗教的一部分。
但就西摩尔所知,马尔姆·哈斯廷斯从来没有在克里斯·普鲁特这间位于蒂华纳的共寓里出现过。对于JJ-180的效果,这能说明什么吗?西摩尔站在角落里观察着事态发展,默默思考。哈斯廷斯在检视普鲁特收藏的关于药物与宗教的书籍;他对其他人似乎毫无兴趣,甚至对他们的存在嗤之以鼻。西蒙·伊尔德一如常态地蜷着身子躺在地上,靠着枕头,点了支棕色的大麻卷烟。他神情空洞地吸着烟,等待着克里斯出现。凯茜·斯威特森特呢?她蹲了下来,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脚踝,像昆虫一样轻轻抚弄自己,将那肌肉线条分明的苗条身躯调整到警觉的状态。在西摩尔看来,她那瑜伽般缓慢精心的动作完全就是在挑逗。
她的肉体存在感如此强烈,让他心绪不宁。他移开了目光。这与当晚的精神主题格格不入,但没人能给斯威特森特夫人讲清楚。在不听人讲话这点上,说她是自闭症患者也不为过。
然后克里斯·普鲁特从厨房现了身。他穿着一条红色浴袍,光着双脚,透过墨镜瞥了一眼时间,看是否应该开始。“马尔姆,”他说,“凯茜、布鲁斯、西蒙,还有我——克里斯蒂安;我们五个人。一艘刚从坦皮科①到这儿的香蕉船带来了新药,我们将借助它进行一场前往未知之地的冒险……药就在我手里。”他摊开手,露出五颗胶囊,“我们一人一颗:凯茜,布鲁斯,西蒙,马尔姆,还有我——克里斯蒂安。这是我们第一次共同迈上心灵旅程。我们会平安返回吗?还是会像波特穆说的那样,‘变了形’②?”
西摩尔心想:是彼得·昆斯对波特穆说的才对。
他说出声来:“‘波特穆,你变形了。’”
“什么?”克里斯·普鲁特皱起眉。
“我在引用原文。”西摩尔解释道。
“够了,克里斯。”凯茜·斯威特森特生气地说,“把东西给我们,赶紧开始吧。”她一把夺走了克里斯手里的胶囊。“我先吃了,”她说,“不用水。”
马尔姆·哈斯廷斯用他微微带点儿英腔的口音温和地说:“不知道不喝水,效果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他的眼部肌肉丝毫没动,但显然已经打量了凯茜一番。他忽然绷紧的身体出卖了他。西摩尔愤怒不已。这场聚会的目的不就是让他们超脱于肉体吗?
“都一样。”凯茜告诉马尔姆,“一旦体悟了‘道’,万物归于巨大的混沌之中,再无区别。”说完她吞下胶囊,咳嗽了两声。她的胶囊就这么用掉了。
西摩尔伸出手,拿了自己那一颗。其他人也一一照做。
“如果‘鼹鼠’手下的警察抓住了我们,”西蒙说,这话并没有对着特定的某个人说,“他会让我们都充军,去前线服役。”
“或者在利利星的沃-拉伯集中营里劳动。”西摩尔补充。每个人都很紧张,等着药物生效。在药物起效前的几秒钟里,每次现场都是这样的情况。“为了伟大的老弗莱涅柯西——用英语表达来说的话。波特穆,你变形成弗莱涅柯西了。”西摩尔声音颤抖地笑了起来。凯瑟琳·斯威特森特对他怒目而视。
“小姐,”马尔姆·哈斯廷斯镇定自若地对她说,“不知道我们以前见没见过?你看起来很面熟。你在湾区住过吗?我在西马林的山区里有间工作室,是经过建筑师设计的住所,离海边不远……我们经常在那里举办研讨会,可以自由参加。但如果见过面,我一定会记得你。绝对。”
凯瑟琳·斯威特森特说:“我该死的丈夫,他不会让我去的。我自己养活自己,经济完全独立,可每当我想去干点儿什么,他就会哼哼唧唧的,我还只能忍着。”她又补充,“我是个古董买家,但旧东西变得越来越单调了,没什么新玩意儿。如果能——”
马尔姆·哈斯廷斯打断了她的话,对克里斯·普鲁特说:“这个JJ-180是在哪儿发明的,普鲁特?我记得你好像说是德国。但我认识很多德国制药公司的人,既有国企的,也有私企的,可是从来没人提起过什么JJ-180。”他露出微笑,但那是个绵里藏针的狡猾微笑、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微笑。
克里斯耸了耸肩,“我就是从那儿搞的,哈斯廷斯。不信就算了。”他一点儿也不担心。在场的每个人都清楚,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会要求他提供货品的质量担保。
“就是说,不是德国的。”哈斯廷斯微微点了下头,“我明白了。这个JJ-180,或者说弗洛芬那君,有没有可能……完全产自外星?”
短暂的沉默后,克里斯说:“我不知道,哈斯廷斯。我不知道。”
哈斯廷斯文雅而严肃地对所有人说:“以前也有过几起从外星球来的非法药物案,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大部分是火星植物的萃取物,偶尔也有来自木卫三的苔藓。我想你们也都听说过;你们似乎都很了解这方面的消息,而且也应该了解。或者说,至少——”他脸上的笑意更浓,但无框眼镜后的目光却和鳕鱼一样冰冷,“至少,对于给这家伙付了五十美元换来的这颗JJ-180,你们好像都很满意它的纯度。”
“我很满意。”西蒙·伊尔德蠢乎乎地说,“不管怎样,已经太晚了,我们都给克里斯付了钱。药也吃了。”
“确实如此。”哈斯廷斯理智地表示同意。他找了把克里斯家里摇摇晃晃的扶手椅,坐了下来。“有人感觉到什么变化了吗?如果感觉到了,就说出来吧。”他瞥了凯瑟琳·斯威特森特一眼,“你的乳头好像在盯着我看,还是我想多了?总之,这让我非常不舒服。”
“其实,”克里斯·普鲁特紧张地说,“我有点儿感觉了,哈斯廷斯。”他舔了舔嘴唇,想让它湿润一点儿,“抱歉,我——直接说吧,我感觉只有我自己在这儿。你们都不在。”
马尔姆·哈斯廷斯打量着他。
“没错,”克里斯继续说,“我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共寓里。你们都不存在。但书和椅子,所有东西都还在。那我到底在跟谁说话?有谁回答我了吗?”他左看右看,目光从他们身上一扫而过,显然真的看不见其他人。
“我的乳头没在看你,也没看任何人。”凯茜·斯威特森特对哈斯廷斯说。
“我听不见你们说话。”克里斯惊慌地说,“快回答我!”
“我们都在。”西蒙·伊尔德咧嘴笑了起来。
“拜托了,”克里斯说,声音里满是恳求,“说话呀。只有影子,毫无生气。只有死物。这才刚刚开始,我好害怕这药起效的方式,它还在继续呢。”
马尔姆·哈斯廷斯抬手搭向克里斯·普鲁特的肩。
他的手从普鲁特身上穿了过去。
“嗯,这五十美元花得真值。”凯茜·斯威特森特低声说,语气里毫无笑意。她走向克里斯,离得越来越近。
“别去。”哈斯廷斯温和地说。
“我要试试。”她说。说完她就穿过了克里斯·普鲁特的身体,但并没从他的另一侧再出现。她就这么消失了,只剩下普鲁特,仍然叫喊着要人回答他,仍然在空中扑腾,寻找着自己已经无法感知到的同伴。
孤立,布鲁斯·西摩尔心想。每个人与他人的联系都切断了。可怕。可是,药效终究会消散的。不会吗?
现在他还不知道。在他身上,什么都还没有开始。
“通常来说,”在维吉尔·艾克曼位于华盛-35的公寓里,联合国秘书长基诺·莫利纳里躺在手工制作的红色大沙发上,声音嘶哑地说,“这些疼痛在夜里最难熬。”他闭上了眼睛,满是横肉的大脸无助地下垂,脏兮兮的双下巴随着嘴巴的开合一抖一抖,“我去看过病,提加登医生是我的主治家庭医师。他们给我做了无数种检查,特别是针对恶性肿瘤的。”
埃里克心想:这个人在背稿子。这不是他自然的说话方式。这一番说辞已经烙在他的心里;他已经见过上千名医生,也说过上千遍同样的话。结果呢——他仍然饱受煎熬。
“没有发现恶性肿瘤。”莫利纳里补充道,“在这一点上,已经达成了一致的权威意见。”埃里克突然意识到,他的话语间包含着对装腔作势的医疗术语的讽刺。“鼹鼠”对医生满怀恶意,因为他们没能帮上任何忙。“诊断结果往往是急性胃炎,或是幽门瓣膜痉挛。甚至还有人说这是我在重演我妻子生产时的场景,那时她因为疼痛而歇斯底里。她生产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他半是自言自语地说,“症状出现在她去世后不久。”
“你的饮食怎么样?”埃里克问道。
“鼹鼠”疲惫地睁开眼睛,“我的饮食。我不吃东西,医生。什么也不吃。光空气就能维持我的生命,你没在自动报纸仪上读到吗?我不像那些蠢货,我不需要食物。我是与众不同的。”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急切而强烈的愤恨。
“你觉得这和你的工作有关吗?”埃里克问。
“鼹鼠”紧盯着他,“你以为我这是精神因素引起的心身症③?那种把人们生病归结为道德问题的过时伪科学?”他愤怒地吐了口唾沫,脸庞一阵抽搐。他脸上的肉不再松垮下垂,而是绷得很紧,仿佛从内部吹足气胀了起来。“我这样做就为了逃避责任?给我听着,医生:我仍然要履行责任——再加上忍受疼痛。这也能叫作二级由病获利④吗?”
“不能。”埃里克承认,“不管怎样,我没有开心身症药物的资格。你得去找——”
“我看过那些医生了。”“鼹鼠”说。他突然艰难地直起身来,颤颤巍巍地站着,面对埃里克,“叫维吉尔过来。你没必要再浪费时间审问我了。反正我也不是自愿要来接受审问的,我不喜欢这样。”他脚步不稳地走向门口,一边走一边把松垮的卡其布长裤往上提起。
埃里克说:“秘书长,要知道,你完全可以做个胃切除。随时都可以做。换个人造器官。这手术很简单,成功率几乎百分之百。我没看过你的病历,恐怕不该这么说,但你恐怕迟早要换胃。不管风险有多大。”他确信莫利纳里能存活下去。这位老人的恐惧显然毫无事实根据。
“不。”莫利纳里轻声说,“我不必非得换。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也可以死。”
埃里克瞪着他。
“当然可以,”莫利纳里说,“你就没想过,就算我是联合国秘书长,我可能也会想死。或许这些疼痛,这些个不知道是身体还是心理方面的疾病对我来说是种解脱?我不想再活下去了。也有这种可能吧。谁知道呢?我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区别,有谁在乎?去他的吧。”他一把拉开了门。“维吉尔!”他放声喊道,声音令人惊讶地充满了男子气概。“看在老天分上,赶紧把酒倒上,让派对开始吧。”他回头对埃里克说,“你知道这是一场派对吗?我敢打赌,那老家伙跟你说这是场非常严肃的会议,要解决地球军事、政治和经济上的问题。而且只开半个小时。”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老实说,”埃里克说,“我很高兴这是场派对。”和秘书长一样,他也觉得这场诊疗十分艰难。但他有种直觉:维吉尔·艾克曼不会就此罢休。维吉尔想为“鼹鼠”做点儿什么,想解除这个人的痛苦,而且自有正当、实际的理由。
如果基诺·莫利纳里倒下了,那将标志着维吉尔对TF&D统治的结束。对地球各种经济上的疑难杂症的管控显然是弗莱涅柯西手下官员的头等要事,他们恐怕已经制订了详细的计划。
维吉尔·艾克曼是个精明的商人。
莫利纳里突然问道:“那老家伙付你多少钱?”
“很——很高。”埃里克猝不及防。
莫利纳利盯着他说:“他和我谈起过你,在这次碰面之前。对我猛夸你,说你有多好。说他早该死了,但是因为有你在,他才能活到这么久。诸如此类。”两人相视而笑,“你爱喝哪种酒,医生?我什么都爱喝。我爱吃炸排骨、墨西哥菜、小肋排、蘸山葵和芥末酱的炸虾……我从不亏待自己的胃。”
“波旁酒。”埃里克说。
一个男人走进房间,瞥了埃里克一眼。他的表情沉闷而严峻,埃里克意识到这是“鼹鼠”手下的一名特工。
“这位是汤姆·乔纳森。”“鼹鼠”向埃里克介绍,“是他让我活下去,他就是我的埃里克·斯威特森特医生。只不过他用的是手枪。把你的手枪给医生看看吧,汤姆,让他瞧瞧你随时随地、无论距离多远,都能一击毙命的本事。等维吉尔出来,你就给他来上一发,正中心脏,然后医生可以给他换颗新的。那手术要多久啊,医生?十分钟,十五分钟?”“鼹鼠”大声笑了起来,然后向乔纳森一挥手,“把门关上。”
保镖依言照做。“鼹鼠”站在埃里克·斯威特森特面前,正对着他,“听着,医生。我想问你一件事。假设你给我做器官移植手术,把我的旧胃取出来,放个新的进去,结果途中出了差错。这样应该不会疼吧,反正我也人事不省。你能做到吗?” 他盯着埃里克的脸,“你懂我的意思吧?看来你确实明白。”在两人身后,保镖毫无表情地站在紧闭的门前,保证没人进来,没人听到他们的谈话。这是只对埃里克一个人吐露的秘密。
“为什么?”沉默片刻后,埃里克说,“为什么不用乔纳森的鲁格-马格南手枪?如果你真想……”
“真说起来的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鼹鼠”说,“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我妻子的死,或者是我必须背负的责任……我没能好好地履行那些责任,至少很多人都这么说。虽然我并不同意,我觉得我做得很成功。人们并不了解所有情况。”然后他承认道:“我累了。”
“这——可以做到。”埃里克说了实话。
“你做得到?”他的双眼闪闪发光,热切地盯着埃里克,每秒都在仔细地审视他。
“嗯,我可以。”对于自杀,埃里克自有他独特的看法。尽管医学从业人员有需要遵守的道德准则,但埃里克仍然相信,一个人有权选择自己的死亡。这种信念来源于他人生中一些非常真实的体验。他并没有详细而合理的逻辑论据来支撑这种信念,也没有寻求过那样的论据。在他看来,这是一种不证自明的信念。并没有任何事物能证明,生命是一种恩惠。也许对某些人来说是这样,但对于其他一些人,事实显然相反。对基诺·莫利纳里而言,活着是一场噩梦。他病得厉害,充满负罪感,身负根本不可能完成的重任:地球人对他缺乏信任,利利星人的尊敬、信任和崇拜又无法让他感到开心。除此之外,比这些更重要的是他个人的原因。他私生活中的其他部分,包括他妻子的意外死亡和他腹部的疼痛。而且,埃里克突然意识到,事情很可能没这么简单。此外还有一些只有“鼹鼠”才清楚的因素,一些他并不想坦白的决定性因素。
“你真的会这么做吗?”莫利纳里问道。
埃里克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会。这将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约定。你提出了要求,而我满足你的要求,仅此而已。这不关其他任何人的事。”
“没错。”“鼹鼠”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似乎放松了一点儿,终于感到了些安宁,“现在我明白维吉尔为什么那么推崇你了。”
“我也曾经想这么做。”埃里克说,“就在不久之前。”
“鼹鼠”猛然抬起头,热切地凝视着埃里克·斯威特森特,目光仿佛径直穿过他的肉体,望进了他内心最深、最隐秘的部分。“真的?”“鼹鼠”说。
“真的。”埃里克点点头。所以我懂,他心想,所以我能不问理由就感同身受。
“可我想知道,”“鼹鼠”说,“你的理由是什么。”这感觉太像“鼹鼠”用心灵感应读了他的心思,埃里克震惊不已。他凝视着那双直指人心的眼睛,无法把目光移开。他意识到,这并不是因为“鼹鼠”具有什么心理方面的超能力;这是种更快更强大的力量。
“鼹鼠”伸出手来,埃里克反射性地伸手握住。当他想要放开时,手依然被对方握着。“鼹鼠”没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了。疼痛感传到埃里克的胳膊上。“鼹鼠”想要更深入地了解他,像菲莉斯·艾克曼之前所做的那样,发掘出他身上可供发掘的一切。但从“鼹鼠”头脑中产生的不是什么巧舌如簧的空洞理论;“鼹鼠”坚持索要真相,并且是由埃里克·斯威特森特自己亲口说出的真相。他必须告诉“鼹鼠”事实。他别无选择。
其实,导致他产生自杀念头的只是一件小事。他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就连他的专业头脑刺激员也一样。他没那么愚蠢。如果告诉了别人,对方一定会认为这荒谬至极,并且正确地认为他是个白痴。或者更糟,认为他已经精神错乱。
那件事牵涉他和——
“你妻子。”“鼹鼠”说,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仍然紧紧握着埃里克的手。
“是的。”埃里克点点头,“是我的安培⑤录像带……录的是二十世纪中期的伟大喜剧演员,乔纳森·温特斯。”
第一次邀请凯茜·林格罗姆来他家时,他就是以自己丰富的录像带收藏为借口的。她表示想参观一下,愿意接受他的邀请,去他共寓里看几段精选影片。
“鼹鼠”说:“她认为你拥有这些录像带具有心理学上的意义,说明了你这个人身上‘有价值’的某个方面。”
“是的。”埃里克肃穆地点点头。
之后不久的某个晚上,凯茜蜷着身体坐在他的客厅里,和猫一样,四肢修长,皮肤光滑,裸露的胸脯因涂料而显出淡绿色(当时最流行的风格)。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不时哈哈大笑——当然了,有谁看到那些影片不会笑呢?然后她沉思着说:“你知道吗,温特斯最厉害的是在角色扮演方面的天赋。一旦进入角色,他就全身心地沉浸其中,仿佛真心相信那一切。”
“那样不好吗?”埃里克当时这么问。
“没什么不好。我只是明白了你为什么会喜欢温特斯。”凯茜抚摸着湿润冰冷的酒杯,思考的时候,她的长睫毛往下垂着,“你喜欢的恰恰是他身上剩下的、永远无法沉浸在角色里的那个部分。这说明你抗拒生活,抗拒你所扮演的角色——我想就是器官移植手术医师。你心里有些地方和孩子一样幼稚,在潜意识中不肯迈入人类社会。”
“嗯,这样不好吗?”他试着开玩笑,想把这场伪精神学的沉重对话转向更轻松的领域……他凝望着她纯洁的赤裸胸脯,看着它们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芒,心里十分清楚自己想将话题转向哪个方向。
“这样不诚实。”凯茜说。
听见这句话,他心里发出一声呻吟。现在回想起这一幕,他心里又发出了呻吟。而“鼹鼠”似乎听到了,注意到了。
“你这是在骗人,”凯茜说,“比如我。”然后她终于换了个话题。谢天谢地,他对此感激不尽。可是,为什么这句话会让他如此烦心呢?
后来,他们结婚的时候,凯茜要求他把录像带都放在他自己的书房里,不要侵占共寓里两人共享的空间。她说这套藏品让她心烦。但她不知道为什么,或者是她没有说过为什么。某些晚上,当埃里克想要重温那些录像带时,凯茜总会提出抗议。
“为什么?”“鼹鼠”问。
埃里克不知道。他当时不明白,现在也仍然不明白。但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他看到了凯茜的嫌恶,却茫然不解这件事的重要性。这件事发生在他的婚姻生活里,但他却无法知晓其意义。他内心深感不安。
与此同时,通过凯茜介绍,埃里克开始在维吉尔·艾克曼手下工作。他妻子创造了机会,使他在经济和社会阶层上都实现了飞跃。对此他当然十分感激,怎么可能不呢?他的野心基本上完全实现了。
至于实现的方法,他并不认为这十分重要。有许多男人都是仰仗妻子才在职业道路上平步青云,反过来的例子也同样比比皆是。
可是,这让凯茜感到困扰,尽管这原本是她自己的主意。
“是她帮你拿到了这份工作?”“鼹鼠”皱着眉问,“然后她又拿这件事来怪你?我大概明白了。事情很清楚。”他剔了下门牙,仍然皱着眉,脸色阴沉。
“有天晚上,在床上——”埃里克顿住了,感到难以启齿。这件事太私密,太令人难堪了。
“我想知道,”“鼹鼠”说,“所有的一切。”
埃里克耸了耸肩,“反正——她说了句什么‘受够现在这种假模假式的生活了’。所谓‘假模假式’,指的当然是我的工作。”
凯茜躺在床上,全身赤裸,柔软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那时候她还留着长发。她说:“你娶我只是为了得到这份工作。你自己却不奋斗,男人应该靠自己的努力闯天下。”她双眼含泪,随即就翻过身去趴在床上哭,至少看起来在哭。
“‘奋斗’?”埃里克困惑不解。
“鼹鼠”插嘴道:“升得更高,找个更好的工作。她们说的‘奋斗’就是这个意思。”
“可我喜欢现在的工作。”他这么回答。
“所以你满足于现状。”凯茜讽刺道,声音含糊不清,“只要看起来成功就够了,可你实际上一点儿也不成功。”她吸着鼻子,又说,“你在床上也差劲透了。”
他站起来走到客厅,独自坐了一会儿,然后下意识地走进书房,拿出一盒珍藏的乔纳森·温特斯录像带,塞进了放映机。然后他凄凉地坐在书房里,看着乔纳森一顶接一顶地换帽子,每换一顶就变成另一个人。再然后——
凯茜出现在门口,赤裸的身体光滑而苗条,神色却很狰狞。“你发现了?”
“发现什么?”他关掉了放映机。
“录像带,”她说,“我毁掉的那盘。”
埃里克盯着她,无法理解他听到的话。
“几天前的事了。”她尖声说,语带挑衅,“我自己一个人在家,心情不好——你正忙着为维吉尔做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放了一盘录像带,步骤一点儿没错,完全按照说明书来的。但有地方出了问题,所有内容都消掉了。”
“鼹鼠”阴沉地哼了一声,“你应该回答‘没关系’。”
埃里克知道他应该这么回答。当时知道,现在也知道,但他还是像被人勒住脖子一样,粗声粗气地问:“哪盘录像带?”
“我不记得了。”
他提高了音量,感觉话是自己从嘴里冒出来的,“该死的,哪盘?”他跑向摆录像带的架子,一把拿起最近的盒子,把它扯开,又抱着它回到放映机边。
“我就知道,”凯茜用讥讽的目光轻蔑地看着他,声音尖利而阴沉,“对你来说,那些录像带比我重要多了,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告诉我是哪盘带子!”他恳求道,“拜托了!”
“不,她不会说的。”“鼹鼠”沉思着轻声说,“这才是重点。你得把所有录像带都看一遍,才能知道是哪盘没了。至少要看上好几天。真是个聪明的女人,聪明极了。”
“不。”凯茜低声说,声音中饱含怨恨,甚至显得有些脆弱。现在她脸上满是对他的仇恨,“我真高兴这么做了。你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吗?我要把所有录像带都毁掉。”
埃里克麻木地望着她。
“你活该。”凯茜说,“因为你有所保留,不肯把所有的爱都给我。这才是你的真实面目,像受惊吓的小动物一样窜来窜去。瞧你这副德行!令人作呕!你全身颤抖,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就因为有人毁了你一盘非常重要的录像带。”
“可是,”他说,“这是我的爱好。我一辈子的爱好。”
“小孩子不停地玩自己的手,也是爱好。”凯茜说。
“这些录像带——再也找不回来了。有些影片仅此一份。那张杰克·帕尔⑥秀——”
“那又怎么样?你知道吗,埃里克?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看录像带上的人?你真的知道吗?”
“鼹鼠”嗤了一声,中年人那满是横肉的脸庞抽搐了一下。
“因为,”凯茜说,“你是个娘炮。”
“哎哟。”“鼹鼠”低声道,眨了眨眼。
“你是个压抑着自我的同性恋。我真怀疑你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但事实如此。看着我,看啊。我就在这儿,一个极富魅力的女人,随时都能供你享用。”
“鼹鼠”挖苦地说:“还是免费的。”
“可你宁可在这儿看录像带,也不愿意来卧室和我滚作一团。我希望——埃里克,我向上帝发誓,我真希望毁掉的那盘——”她背过了身,“晚安。祝你自己玩得开心。”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的声音恢复了正常,甚至十分平静。
他伏低身子向她扑去。她背对着他,逃进客厅。赤裸的身体光滑白皙。他伸手一把抓住了她,手指深深陷入她柔软的胳膊里,将她扳过来面对着自己。凯茜惊慌地眨着眼,看着他。
“我要——”他没说下去。我要杀了你,他本来想这么说。但在他那尚未混乱的头脑深处,在造成他歇斯底里举动的狂怒情绪之下,某个冰冷而理智的部分用冰冷如神灵般的声音说:别说出来。如果说出来,你就被她抓住了把柄。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只要你还活着,她就会用这件事来折磨你。绝对不能伤害这个女人,因为她了解各种技巧,她知道怎么以牙还牙。甚至让你付出千倍的代价。是啊,她懂得报复,这就是她的智慧所在。当然她的智慧还不止如此。
“放——开——我。”她的眼睛在冒火。
埃里克放了手。
凯茜揉着胳膊,沉默了片刻说:“在明晚之前,我要你那套录像带从这间公寓里彻底消失。不然我们就完了,埃里克。”
“好。”他点点头。
“除此之外,”凯茜说,“我告诉你我还要什么。我要你去找份薪水更高的工作。其他公司的工作,免得我每次一转身就能遇见你。然后……走一步看一步吧。也许我们还能在一起,但得建立在新关系的基础之上,这对我来说更公平些。在这段关系中,你得试着也关注我的需求,而不只是满足你自己。”令人惊讶的是,她听起来非常理智,自控力十足。实在了不起。
“你把录像带都扔了?”“鼹鼠”问埃里克。
他点了点头。
“之后几年里,你都在努力控制对你妻子的仇恨。”
他又点了点头。
“而这份对她的仇恨,”“鼹鼠”说,“变成了你对自己的仇恨。因为你无法忍受自己居然这么害怕一个小女人。但她是个非常强大的人——注意,我说的是‘人’,不是‘女人’。”
“这些卑鄙之举,”埃里克说,“比如消了我的录像带——”
“真正的卑鄙之举,”“鼹鼠”打断了他,“并不是消掉你的带子,而是不肯告诉你消掉的是哪一盘。还有看到你的表现,她显得那么享受。如果她有一点儿抱歉——但像她这样的人,这样的女人,是从来不会感到抱歉的。永远。”他沉默了一会儿,“而你没法离开她。”
“我们已经绑在一起了。”埃里克说,“事已至此。”两人总在夜里互相伤害,无人干涉、偷听,或者赶来帮助他们。救命啊,埃里克心想。我们俩都需要帮助。这一切只会就这么继续下去,变得越来越糟,一步步地侵蚀着我们,直到最后,感谢仁慈的上苍——
但那也许要花上几十年。
所以,埃里克理解基诺·莫利纳里对死亡的渴求。他和“鼹鼠”一样,都将死亡视为一种解脱,这世界上存在的唯一一种可靠的解脱……或者说,由于他们的无知、习性和愚蠢,由于那亘古不变的人性,他们只能看到这一条出路。
埃里克感到与莫利纳里同病相怜。
“你和我,”“鼹鼠”洞若观火地指出,“一个在私生活上承受着难忍的痛苦,完全不为公众所知,渺小而无足轻重;另一个的痛苦则同伟大的罗马公众人物相似,像被战矛刺穿、命不久长的神。真奇特,像微观与宏观那样截然相反。”
埃里克点点头。
“不管怎样,”“鼹鼠”放开埃里克的手,拍了拍他的肩,“我惹你不快了。抱歉啊,斯威特森特医生。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他对保镖说,“把门打开吧,我们谈完了。”
“等一下。”埃里克说。但他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怎么表达。
“鼹鼠”替他说了。“你愿意成为我的雇员吗?”莫利纳里突兀地打破了沉默,“这很好安排。从操作细节来说,就是你将被征入伍。”他又补充道,“不过放心,当然是作为我的私人医生。”
埃里克尽量用不在意的语气说:“我愿意试试看。”
“这样你就不会每天都撞见她了。这也许是个新的开始。你们两人从此就可以分开了。”
“的确。”他点点头。确实如此。这么想来,这真的很有吸引力。但讽刺的是,这恰恰是凯茜多年来一直催着他去做的事。“我得先和我妻子商量一下。”埃里克说,脸随即红了,“至少要和维吉尔谈谈。”他接着喃喃道,“不过不管怎样,他都是会答应的。”
“鼹鼠”严肃地打量着他,语调阴沉地低声说:“这份差事有一个缺点。你不会经常见到凯茜,这固然很好。但如果你陪在我身边,你就会经常见到我们的——”他做了个苦脸,“——盟友。如果周围都是利利星人,你感觉如何?到了夜里,你自己恐怕也会体会几次胃痉挛……也许更糟,也许是其他心身症,就算你是医生也想象不到。”
埃里克说:“现在夜里的情况就已经够糟的了。至少这样还能有人陪我。”
“我?”莫利纳里说,“我可算不上什么同伴,斯威特森特,不管是对你还是其他人。我是一到晚上就被剥了皮的夜行动物。我十点睡觉,然后一般十一点就起来了。我——”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夜晚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时候。”
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①墨西哥港口城市。
②出自莎士比亚剧作《仲夏夜之梦》,上下文中的波特穆和彼得·昆斯都是剧中人物。
③心理学术语,因心理因素引起的疾病。
④心理学术语,泛指主体从疾病中获得直接或间接的满足。
⑤美国一家录像带生产公司。
⑥美国作家,喜剧演员,脱口秀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