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7月15日(星期一)
7月的京都,连日热浪滔天。
当天,有关部门断定在大阪府堺市某小学暴发的集体食物中毒事件是由致病性大肠杆菌O-157引起,可能会有大批投保人申请相关的住院津贴和其他津贴,因此保险公司也绝不能隔岸观火。
下午两点多,若槻擦着汗回到分部。他刚跟伏见站长登门道歉去了,因为有客户投诉说,由于外勤职员没有及时上门收取保费,他的保单险些失效。
在迈入总务室的刹那,若槻便感到空气中飘荡着某种一触即发的紧张。
葛西和大迫外务次长围在木谷内务次长的办公桌边,低声讨论着什么。女职员对这种气氛最是敏感,个个埋头苦干,也不交头接耳。
“若槻主任,过来一下。”见若槻回来了,葛西招手让他过去,表情严肃,大迫也一脸不爽地看着他。若槻走去一看,只见内务次长桌上放着身故/严重残疾理赔申请表,木谷捧着胳膊一动不动,脸上挂着疑惑的神情。
“瞧瞧这个。保你不敢相信自个儿的眼睛……”葛西冷声道。他试图挤出一如往常的开朗笑容,一侧脸颊却略显僵硬。
若槻拿起了文件,申请人是菰田幸子。上面的签名很是眼熟,字迹蹩脚,写得却很用力。俗气的大号印章看着像是新刻的,盖章时蘸了太多印泥,像血一样在纸上晕开一圈。
难以名状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申请所需的各类材料和邮寄文件时使用的信封用回形针夹在申请表后面,应该是刚寄到分部没多久。医院的诊断书上有蓝铅笔画的简略示意图,标出了受伤的部位。
才看了一眼,若槻的全身就僵住了。
“正常人……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大迫嘟囔道。若槻无言以对。
“不管怎么样,申请表都交上来了,我们总归是要处理的,跑一趟吧。”
说这话时,木谷一直盯着桌子,没看葛西,也没看若槻。
“这次换我去吧。”葛西沉声道。
“别,这事是我从头跟下来的,就让我负责到底吧。”若槻连忙自告奋勇。这一回,他不想再拖累葛西了。
“毕竟是特殊情况,就麻烦你们一起去吧,这就出发。窗口那边你们放心,我会调新单的人过来帮忙的,”木谷闭上眼睛,揉着脖子说道,“我去和理赔课说说,设乐课长听了怕是都会吓一跳……”
“突然寄申请材料来倒是这种人的惯用伎俩,问题是,他们是什么时候搞到表单的呢?我们没听到一点儿风声,这下可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占据出租车后排大半空间的葛西低声说道。无处宣泄的怒气,震得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临出发前,我打电话去太秦站问过了,说菰田幸子几天前突然去了一趟,问他们要了表单。”
“他们就乖乖给了?”
“说是窗口文员给的,没问清楚原因也就罢了,连招呼都没跟我们打一声,太不像话了。”
“菰田幸子是什么时候去的?”
“上周三。刚出事,第二天就去了。”
说完这话,葛西便陷入了沉默,若槻也接不上话。由于平时不太坐出租车,两人在车驶向医院的过程中越发紧张起来。
据若槻所知,菰田重德所在的西京区某医院并不在涉嫌道德风险的名单上。跟出租车司机一打听,司机也说那家医院在本地口碑不错,医生水平高,还配备了最新的医疗设备。
诊断书上写着,菰田重德是受伤后立即被救护车送往医院救治的,所以他应该无法自行选择对他“有利”的医院。
出租车从JR桂站驶向山手方向后,他们要去的那家医院渐渐映入眼帘。虽然只有三层楼高,但建筑面积比之前去的那家山科的医院大了一倍还多,外墙的漆面依然崭新。
出租车拐进医院门口的转盘,停车场几乎是满的,进进出出的人也不少。
两人在入口附近的问讯处问到了菰田重德的病房号,然后搭乘光亮堪比购物中心的自动扶梯上到三楼。葛西也表现出了一反常态的紧张,不停地清嗓子。
来到病房门口时,若槻产生了转身逃跑的冲动。
他不想再和他们有任何瓜葛了,一心只想和有常识的正常人打交道,做些太太平平的工作。若槻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因为这起事件蒙上了阴霾。他有一种预感,再与他们拉扯下去,定会万劫不复。
然而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看门口的铭牌,应该是个单人间,葛西敲了敲门。
“请进。”回应的声音,无疑出自菰田幸子。
“打扰了。”葛西一边说,一边开门走进病房,若槻紧随其后。
“我们谨代表公司,致以最诚挚的……”葛西说到一半便哑口无言,低声咳嗽数次清嗓子。若槻在葛西身后看到了靠着升起的床架,支起上半身的菰田重德。
他的大眼睛很是浑浊,仿佛盖着一层薄膜,都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若槻他们。他的皮肤色彩尽失,不见了每天来分部时的油光,给人以干瘪枯槁的印象,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生气。
若槻的目光,被重德裹着层层绷带的手臂吸引。
两条手臂都断在了肘部与手腕中间的位置,末端不见踪影。
早在看到诊断书的那一刻,若槻便有了思想准备,但亲眼看到那双手的时候,他还是大感震惊,恶心不已。
“呃,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出了这么可怕的事故,二位心里肯定很不好受。这是我们公司的一点儿心意……”葛西将带来的糕点礼盒递了过去,幸子喜滋滋地接了下来。
“我们已经通过诊断书了解了大致情况,不过可否请您再详细讲讲事故的来龙去脉?”
“他最近都在工厂用切割机干活儿。上星期二,机器好像出了点儿问题,他就在下班后一个人留了下来,想检查一下。可他中途走了神,忘了用塞子卡住刀片,然后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机器突然开了,他就成了这副样子。”
菰田幸子用得意扬扬的口吻“解释”起来,既没有表现出对重德的同情,也听不出对飞来横祸的愤怒。
“是领导命令他独自加班的吗?”
若槻一发问,幸子顿时态度大变,用沙哑的嗓音连珠炮似的说道:“自发加班又不是稀罕事,领导发不发话又有什么关系。他就是担心机器出问题,所以想检查一下啊,谁叫他这人有责任感呢!”
“是谁最先发现他出事了呢?”
“是我,当时已经很晚了,工厂里就他一个人。”
“那您怎么就跑去工厂了呢?”
“因为他一直都不回来,我就找过去了。我去的时候,他刚出事没多久,要是再多耽搁一会儿,他这条命都不一定保得住呢。哎,你问这些干什么?还有完没完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啊?”
“不不不,只是我们回去以后要跟领导汇报详细情况的,所以……”
幸子杀气腾腾,搞得若槻全无办法。他悄悄观察重德,从他们进门起,床上的重德就一直盯着半空中的某一点,纹丝不动,简直与蜡像无异。
若槻再次深刻认识到,重德并非铁血无情的杀人魔,只是一个没主见的人罢了。
重德在成长过程中没有享受到父母的亲情,他一定非常渴望有人能代替父母来关爱自己。一旦有这样一个人走进他的生活,他定会毫不犹豫地交出自己的一切。
如果对方心怀善意,那便是皆大欢喜。奈何重德本就有致命的心理弱点,还偏偏遇到了最不该遇见的人。
若槻打量着眼前的可怜人,他早已沦为猎物,先是被咬断了手指,这回又被啃下了两条手臂……
“话说他的保险,能赔多少钱啊?”
葛西似乎在竭力克制自己,免得将厌恶表露在脸上。
“这个嘛,如果事故情况确实如您所说,我们将按照严重残疾的标准赔付三千万日元。”
寿险保单的条款规定,保险人一旦出现特定的严重残疾,保险公司应进行赔付,金额与身故时相同。严重残疾包括双目永久完全失明,语言能力或咀嚼吞咽能力永久完全丧失,中枢神经系统、精神或胸腹部器官严重受损以致需要终身持续照护等情况,而重德的状态显然符合“双上肢腕上缺失或双上肢功能完全丧失”这一条。
幸子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看着直让人反胃。
“哦,是该多赔点儿,毕竟他下半辈子都没法干活儿了。”
菰田幸子瞥了重德一眼,仿佛他是已经没有用武之地的废物。
若槻感到毛骨悚然。失去双臂的重德,对幸子来说不过是无用的累赘。
他迟早会死在幸子手上,若槻产生了几近确信的预感。
“不过希望你们这回赶紧把钱打来,别跟和也那次似的推三阻四。”
说着,幸子将目光投向若槻。若槻只觉得自己险些身子一缩。刹那间,他对这个面无表情、看似愚钝的中年妇女生出了巨大的恐惧。
“啊啊……唔唔……”有声音从病床上传来。若槻心里咯噔一下,抬眼望去,只见片刻前还跟雕像一般一动不动的重德竟跟金鱼似的,嘴巴一开一合。
“嗯?怎么啦?”
幸子把耳朵凑到重德嘴边,重德又呻吟着说了些什么,但若槻听不到。重德看着那个俯视着自己的可怕女人,眼神中尽是绝望的渴求,盼着她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若槻愕然。他遭了这么多罪,却仍未挣脱她的束缚,仍在她的掌控之中。
难道他已注定要继续被她摆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直到被她敲骨吸髓?
“……好痛。”重德终于挤出了声音。
“哪里痛啊?”
“手……”
“手?”
“手指尖好痛……”
幸子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似乎在拼命憋笑。如果若槻和葛西不在,她怕是会狂笑不止。
“瞎说什么呢,哈哈哈……你早就没手了。”
“手……好痛……”重德喃喃道,仿佛在说胡话。
若槻心想,肯定是幻肢痛。听葛西说起当年的断指族事件后,他曾查阅过百科全书。感到被切断的肢体仍然存在的现象,在医学上被称为幻肢或幻觉肢。如果断肢前肢体就有疼痛,这种感觉可能会在断肢后继续留存在神经中,导致病人对不存在的部位感到疼痛,这就是幻肢痛。
据说成人的幻肢痛往往会持续数年。重德不仅失去了双臂,还会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这种不讲理的痛苦反复折磨。
“都说你没手了,看清楚了,喏。”幸子拧着重德的头,试图让他看清那双缠着绷带、好似树桩的断臂。
“……那我们今天就先告辞了。”葛西压低声音说道,许是不忍心再多看重德一眼。若槻也松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开。
“哎,等等。”幸子叫住了他们。葛西回头望去,神色紧张,不知她意欲为何。
“这次给的是严重残疾的钱吧?那他要是死了,是不是能再赔一笔啊?”
负责治疗菰田重德的波多野医生态度爽快,讲述起了事故的详情。
“事故发生在9日晚上十一点左右。接到右京区的一家小工厂拨打的急救电话后,救护人员立即赶往救助。可不知为什么,两个离断肢体都没被立刻找到……”
“您说的‘离断肢体’是?”若槻问道。
“就是被切下来的那部分。因为菰田先生的情况十分危急,找到断肢再走就来不及了,于是他们就先把人送来了医院。”波多野医生很是遗憾地说道。
“太可惜了。虽说事故是大型切割机造成的,但手臂的创面非常平整,没有被压烂。照理说,只要在显微镜下进行手术,前臂离断再植的预后还是很好的。只要能立即找到那双断手,是完全有机会做断肢再植的。”
然而,某人对重新接上菰田重德的断臂兴致缺缺。
“可惜最后还是没赶得及,所以我们只能做残端成形术。但正如我刚才所说,创面是很平整的,所以也只是结扎了血管而已。”
“那断肢后来找着了吗?”这回轮到葛西发问了。
“嗯,过了四五个小时,他太太找到断肢送了过来,但断肢在高温环境下放了太久,已经没法用了。”波多野医生再次露出遗憾万分的表情。
“只要用塑料袋把离断肢体包好,盖上冰块,撑六到十二小时不成问题。她却拿了个装橘子之类的东西的纸箱,就这么把断肢扔在里头。纸箱里可全是细菌啊,也罢,反正那个时候再想办法降温也来不及了……”
“她就是个怪物!”
葛西用皱巴巴的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咬牙切齿道。离开医院后,他一直默不作声,在烈日下的马路上埋头暴走。若槻跟着他赶了一路,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仿佛被人浇了一盆水。
“真是故意的?”
葛西的态度令大迫难掩惊讶。如此心烦意乱的葛西,他大概也是头一回见。
“这都不是故不故意的问题了……那压根儿不是个人!根本没有人心!”
葛西的感想竟与著名心理学家的结论不谋而合。精心粉饰的表面生出裂缝,露出骇人的本性,任谁看到都会不寒而栗。
“哎呀,女人本就都跟妖怪似的,出几个特别狠的也不稀奇。可我实在想不明白那个男的算怎么回事,”大迫歪着头说道,“对老婆唯命是从,合伙杀人,倒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可谁会让人砍断自己的胳膊啊?不是说最近连黑帮混混都不乐意砍手指了吗?因为缺指头不好打高尔夫。”
“类似的事情,倒也不是从没有过,”若槻掏出《人寿保险犯罪案例集》,翻到之前贴上标签的那页,“1925年,奥地利有一个叫埃米尔·马雷克的人用斧头砍断了自己的左腿。”
“怎么砍的?”
“呃……维也纳工程师埃米尔·马雷克自称,他在用斧头砍树的时候不慎砍中了左侧大腿,大半条腿就这么废了。但事故发生在他签署保单的短短二十四小时后,专家们给出的鉴定结论也是一斧子不可能砍下一条腿。照料他的男护士也做证说,他腿上的伤是在医院做过手脚的,于是有关部门对其提起了刑事诉讼,这件事也发展成了震惊全国的丑闻。话说这个埃米尔的妻子叫玛莎,是个貌美如花的金发女郎。她四处奔走,向媒体呼吁丈夫是清白的,以至于公众舆论都倒向了埃米尔。最终,埃米尔·马雷克被判无罪,还拿到了保险公司给的巨额赔偿。”
“会不会真是意外啊?”
“后来人们重新研究了种种间接证据,断定他是为了骗保自己砍断了腿,”若槻翻到另一处贴了标签的地方,“这个叫玛莎·马雷克的女人……她本是维也纳街头的弃儿,被一对慈善家夫妇捡回家中抚养。玛莎一天天长大,出落得越发美丽动人。有个老富翁看中了她,将她收作情妇,并在遗嘱中指定她继承自己的豪宅。没过多久,老富翁就去世了。几个月后,玛莎嫁给了埃米尔·马雷克。但她花钱如流水,很快就把家底掏空了,于是就发生了刚才提到的自断左腿事件。后来,她又把钱花光了,再次陷入困境。就在这个时候,埃米尔死了。死因起初被认定为肺癌。一个月后,他们的女儿也死了。玛莎搬进一位年长的女性亲戚家中,与她同住。不久后,这位亲戚也去世了,而玛莎继承了她的遗产。”
无人插嘴。这想必是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跟若槻一样,感觉到两起事件有着诡异的相似之处。
若槻想起了一种名叫黑寡妇的蜘蛛,日语名写作黑后家蜘蛛,是近年因“入侵”日本名声大噪的红背蜘蛛和几何寇蛛的近亲。其毒液量在寇蛛属中首屈一指,成年人被它咬上一口都有可能一命呜呼。
黑寡妇因雌性在交配后吃掉雄性而得名,将玛莎·马雷克和菰田幸子这样的人比作这种蜘蛛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回过神来才发现,她们周围已成血海尸山,而组成这幅绘卷的,都是碰巧离她们太近的倒霉牺牲者。
“后来,玛莎招了一位老太太当房客。没过几天,房客也去世了。尸检结果显示,死者体内竟有老鼠药常用的重金属铊。于是警方开棺验尸,发现埃米尔父女和那位女性亲戚均死于铊中毒。玛莎还有一个儿子,平时不跟她住在一起,但她有时会上门帮着做饭。连这个儿子都因为铊中毒命悬一线,所幸在危急关头逃过一劫。最终,玛莎的故意杀人罪名成立,被判处死刑。”若槻念完案件记录,抬起头来。
“你就是想说,这个埃米尔跟菰田重德一样,是奉老婆之命砍断了自己的腿?”
“对,而且据说埃米尔·马雷克是位很有才干的工程师,智商应该不低。而玛莎连这样一个人都能自如操纵……大概她身上有某种神奇的魔力吧。”
“那是,人家可是大美女……”大迫很是不爽地嘟囔道。
会客室的门开了,之前在另一个房间打电话的木谷走了进来。与理赔课长等人的讨论似乎进行得很不顺利,这通电话打了足足一个多小时。
“内务次长,总部那边怎么说?”
被葛西这么一问,木谷咧嘴笑道:“叽里咕噜扯了半天,总算是敲定了,要废了这笔单子。要是闹大了,搞不好还得打官司。”木谷看向若槻:“你姑且去警局探探口风吧。”
若槻嘴上答应下来,但很怀疑警方是否会采取行动。木谷似乎看出了若槻的心思:“话虽如此,慢悠悠等警方出手也不是个办法,我已经决定找数据服务公司帮忙了。4月不是来过一个有点儿像黑帮混混的人吗?”
“您是说三善先生?”
“对,他这两天就到。”
哦……若槻的视线不经意地飘向葛西,只见他眉头紧锁,绷着脸陷入沉思。若槻这才想起,葛西并不赞成这种做法。
如果一切顺利,用这招确实省事。可一旦出了什么岔子,那就骑虎难下了……
话是这么说,可还有别的法子吗?在掌握确凿的证据之前,警方是不会轻易采取行动的。事已至此,也只能“以毒攻毒”了,不是吗?
从这个角度看,请三善来对付菰田幸子确实再合适不过了。
若槻算是看透了,警察果然靠不住。
松井警官外出办事了,联系不上,代替他接待若槻的刑警毫不掩饰心中的不耐烦。此人比若槻小两三岁,剃了个平头,给人一种运动健将直接进了警队的印象。
“既然接到了报案,我们自然会按规矩认真调查。”
“那京都府警是认为这起事件没有可疑之处,就是意外事故吗?”
刑警眉头一皱,傲气十足地靠着椅子,趾高气扬地俯视着若槻:“我们得尊重个人隐私啊,不能随便透露调查机密。”
若槻强压着火气,换了一个问法:“听说是在工厂出的事,而且还是大晚上?就没发现什么疑点吗?”
“我都说了,这是不能透露给外人的机密。”
“我们是外人没错,可菰田重德先生身上背着一份保额三千万日元的人寿保单。如果警方认定事故没有疑点,我们就得因为他严重伤残顶格赔付了。”
“这我知道,你刚不是说过一遍了吗?可警察又不是帮你们民营保险公司办事的。”
刑警烦躁地点了一支烟。身后的同事说了些什么,只见他转过身去,对人家吼了几句。他们说的貌似是刑警才懂的暗语,若槻听得一头雾水,却见那位同事笑着抬起手来,仿佛在说“我知道了”。
对面的刑警绷着脸抽烟,腿抖个不停。若槻很清楚,他是在用这种态度催自己赶紧走人,但他也有他的立场,不能轻易退缩。
“可要是这件事真有什么隐情,我们却进行了赔付,那岂不是在助长犯罪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不是什么好事吧?”
“话是这么说……”
“警方有没有找菰田重德和他的妻子幸子问过话?”
“该做的我们都做了,都是按规矩来的。”刑警很是不爽地回答。
“那是一起意外事故就是你们最后得出的结论?”
“嗯。呃……我都说了……”
若槻横下一条心——反正也问不出什么名堂,不如死马当活马医,激他一激,说不定能有奇效。
“我也找他太太了解过情况,感觉疑点实在是太多了。加班到深夜的理由说得含含糊糊,明明在用切割机这种危险的设备,却忘了用塞子卡住刀片,这也太离谱了。他太太在事故发生后不久跑去工厂找人,这也巧过头了,不是吗?连我这样的外行人都觉得不太对劲,你们警方却要把这么一件疑点重重的事情定性成意外吗?”
刑警的怒气终于爆发。被人用普通话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对一个关西人而言,没有比这更令人恼火的了。
“可当事人说是意外啊!我们有什么办法!谁会为了钱砍掉自己的胳膊啊,给再多钱都不可能!”
还真有人这么干,若槻强忍住与他争辩的冲动。骗保案例集里就提到了一起1963年发生在日本的案子,当事人切断了自己的双手。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然而,跟这位警官说这些也毫无意义。
若槻感谢对方抽空接待,告辞离去。警方的态度好歹是摸清楚了——他们打算贯彻不介入民事纠纷的方针。事已至此,保险公司只得自行斟酌对策。
7月17日(星期三)
站在病房门口时,若槻紧张得胸口发闷。回头望去,只见三善咧嘴一笑,那张晒得黝黑、宛若鞣皮的脸上顿时挤出了无数条皱纹。若槻不由得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位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说实话,他是一点儿都不想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话虽如此,由于此次情况特殊,让三善单独出面多有不妥。万一双方谈崩,三善暴走失控,闹出更多的纠纷,后果不堪设想。与葛西协商后,若槻决定在双方第一次碰面时跟去看看情况。
若槻做了个深呼吸,下定决心,抬手敲门。
“请进。”菰田幸子的声音似乎比前天阴沉了不少。
“打扰了。”
若槻进屋一看,只见幸子正坐在床边的钢管椅上,手拿毛衣针盯着他们。一双眯缝眼射出凶光,隐隐透着怨念。若槻没在电话里透露太多,但她貌似已借助动物般的直觉预感到了对决的到来。幸子全身散发的腾腾杀气,直让人联想到意欲与入侵巢穴的外敌决一死战的野兽。
“菰田先生好些了没有?”
幸子没有回答若槻,而是盯着晚一步进屋的三善,仿佛在用眼神细细掂量他有几斤几两。
“哦,这位是三善先生,帮我们做些调查工作。”
“你好。”
三善点头示意,却没有要递名片的意思。他也盯着菰田幸子,眼睛一眨不眨。过了一会儿,又将视线投向重德。
“嚯……这可真是……够狠,也够干脆。”
三善突然扯着嗓子说了这么一句,随即走到床边,毫无顾忌地打量菰田重德的双臂。只见他把脸凑近重德耳边,用低沉却响彻病房的声音说道:“都没上麻醉,肯定很疼吧,嗯?”
若槻惊讶地发现,重德第一次在他面前有了微弱的反应,缓缓将头转向三善。
三善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门牙。乍一看喜笑颜开,眼神却冰寒刺骨。
重德露出惊恐的神情,立即缩回壳里,变回了一动不动的机器人。
“能下这种狠手的人啊,我还是头一回见,也算是勇气可嘉吧……”
三善微微一笑,显得很是快活。坐在一旁的幸子依然沉默不语,但脸色逐渐苍白。
“不过菰田太太,这么搞可不行啊。再怎么说,这也太过分了。”
眼看着三善将手轻轻搭在重德的胳膊上,若槻不由得心头一跳。
“要是就一根手指头,我们有时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权当是辛苦费嘛。可是为了三千万废掉两条胳膊,你这心也太黑了吧?”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幸子的目光在三善与若槻间反复游走,显得贼眉鼠眼。大概是三善的态度与其他人相差太多,把她给搞蒙了。
“保险都是有条款的,要是嫌字太小,看着费劲,也可以看摘要。你有仔细看过那些条款吗?”
“条款……?”
“就是这个。”
三善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本印有“重要事项说明书”字样的小册子,举起来晃了晃。
“这里都写着呢!严重残疾保险金的免责事由,因下列原因造成被保险人严重残疾的,保险人不承担给付保险金责任,”三善宣读起了条款中写明的免责事由,“投保人的故意行为、被保险人的故意行为、被保险人自杀、被保险人犯罪、战争等动乱期间……但是针对这几种情况呢,上面倒也写了‘对公司核算基础影响较小时亦可支付’。”
“那又怎样?”幸子像是被三善的气势镇住了,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来。
“你先生砍断自己的手臂,不是投保人的故意行为,就是被保险人的故意行为,所以我们是不能赔付的。”
“你……你胡说什么呢!证据呢?有证据就拿出来给我看看啊!”幸子极力反击,唾沫横飞。
“证据?急什么,迟早会有的。等这事上了法庭,肯定会冒出一大堆间接证据的。”
“法庭?”幸子的声音瑟瑟发抖。但若槻无法判断那是愤怒所致,还是恐惧使然。
“首先,你们肯定会提起民事诉讼,要求我们赔钱。我们呢,绝对会奉陪到底,拖上三年五载也是不痛不痒。然后还有刑事诉讼,那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三善骤然提高音量,厉声吼道:“胆儿够肥的啊,废了你男人两条胳膊!你知不知道,嗯?故意伤人罪要判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情节这么恶劣,绝对会顶格判罚!你想吃十年牢饭吗,嗯?”
幸子早已面无血色,半张着嘴,胸口剧烈起伏,似在喘息。
“三……三善先生。”见三善大有继续咆哮的架势,若根赶忙劝阻。耳膜都要被震破了,照他这个音量,哪怕墙壁再厚,外面的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哦,不好意思,我这人天生大嗓门儿,”三善回以微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所以呀,北田太太,要是真闹上了法庭,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耗时又耗钱嘛。只要你在这份文件上签字盖章,我们也不打算把事情闹大。”
三善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用于退保手续的表单。
“这是退保申请。有了这个,我们就当没签过这笔单子。虽然这样你就拿不到严重残疾的钱了,但迄今为止支付的保费是会全额退还的。还挺合算的是不是,嗯?哎呀,你男人的罪算是白受了,但你好歹不用进监狱了不是?”
幸子没有接下三善递来的表单,重德如雕像般僵硬不动,三善便将纸放在了重德的胳膊上。
“我过两天再来,你先拿个主意吧。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到时候还是软硬不吃,别怪我不客气!”三善撂下一个狠厉的眼神,快步走出病房。幸子乍看平静,因为她的表情变化不大,但她抓着椅背的指尖已是煞白,还瑟瑟发抖。
若概又岂敢独自留下,含糊地点了点头,速速告辞。
他在扶梯口追上了三善。却不知说什么才好。该对三善的做法发表自己的看法吗?就在这时,三善主动开口说道:“毕竟有您在,我今天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哦……”
“其实退保有很多种谈法。我这种路数,确实不太适合您这样的‘丝帕子’,但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没法用冠冕堂皇的漂亮话解决的,就得靠我这样的‘破抹布’摆平。”
“呃,瞧您说的……”
“不过话说回来,那女人还真是根硬骨头。说句不怕冒犯的话,您是搞不定她的。我看得出来……”三善喃喃道,“她肯定杀过人。”
若槻背脊发凉,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保持沉默。
“我记得您也就是想来看看情况,不准备从头跟到底吧?从下次开始,可以全权交给我负责吗?”
被若槻这么个小年轻盯着,显然令三善很是不爽。不难想象,他认为自己才是行家里手,并为此颇感自豪。
照三善这架势,天知道若槻不在时,他会摆出怎样的态度。但若槻转念一想,干脆随他去好了,正所谓“术业有专攻”。
三善与菰田幸子的对峙,令若槻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纪录片。
北美巨人蜈蚣是一种体形巨大的蜈蚣,栖息在美国亚利桑那州的沙漠中。在它们眼里,比自己小的东西都是猎物,哪怕只小一点儿,都会扑上去吃干抹净,连大蝎子都无法幸免。
巨人蜈蚣会用身体盖住企图逃跑的大蝎子,用无数条腿将其牢牢固定。蝎尾虽有危险的毒针,却也只能直直伸着,动弹不得。确保敌人无法发起攻击之后,巨人蜈蚣才会将多出来的那截身子绕过大蝎子的头,轻而易举地将粗长的毒牙插入大蝎子的胸口……
不过,掠食者之间的龙争虎斗总是瞬息万变的,力量的细微差异,都能令局面天翻地覆。在法布尔的《昆虫记》中,就是蝎子用钳子制住了蜈蚣,成功扎入毒针,大快朵颐。
人就该随才器使。正如三善所说,社会的顺畅运转离不开这样的分工。
晚上十一点多,若槻回到家中。迎接他的,是留言爆满的电话答录机。
按键后,机器按部就班地播出三十条留言。不出所料,都是一片死寂。来电时间都是下午两点到三点之间,正是若槻和三善去医院见过幸子之后。说不定,幸子就是从医院拨出了这些电话。
又来了……若槻心想。她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要用这种荒唐的方式来骚扰他了?这招儿用得太多,早已没有了最初的震撼力。即便如此,她还是翻来覆去老一套,这无异于暴露了她的黔驴技穷。
问题是,她为什么还敢打三十通电话?也许是她挨了三善一通吼,想以这种方式泄愤。但这更可能是一种表态,言外之意是她的矛头自始至终都对着若槻。
若槻一边把西装挂上衣架,一边告诉自己,别纠结了,那就是荒唐可笑的恶作剧电话,揣摩对方的意图也毫无意义。不用理睬,要不了多久,三善就能帮他做个了断。
他删除了所有的无声留言,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罐啤酒,只觉得自己都快变成彻头彻尾的酒鬼了。最近要是没有酒精的帮助,他连入睡都成问题,搞不好再过一阵子,他就要去匿名戒酒会报到了。
忽然,厨房的小窗映入眼帘。它在视野中一闪而过,但若槻望向别处后,又将视线移了回去,好像哪里不对劲。
月牙锁的朝向颠倒了,锁居然是开着的。
若槻放下没喝完的啤酒。他不可能忘了上锁,因为这两三个月里,他从没开过这扇小窗。
凑近月牙锁一看,便发现了更严重的异状。小窗的玻璃中嵌有网格状交错的铁丝,有人用玻璃刀之类的东西割下了其中一小格,然后再装回原处。从内侧轻轻一推,那块方形的玻璃就掉了出去。
月牙锁十有八九就是通过这个小洞用铁丝一类的东西勾开的,但由于若槻在窗口上下额外安装了螺栓锁,对方没能打开小窗,只得作罢。
若槻不禁想起,今天去病房的时候,菰田幸子手里正拿着毛衣针。别看她那副样子,搞不好人家有一双相当灵巧的手。
被害妄想逐渐成真。
如果事情真如他所想,答录机里的无声留言也许就有了不同的意义。那也许是她设下的诱饵,旨在分散他的注意力,要是他专心听着无声留言的时候,那个女人就躲在房中的某处……当然,没有任何依据可以佐证若槻的判断,但他可以感觉到明显的歹意,已然超出了威胁恐吓的范畴。
若槻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拨打了报警电话。他也不认为这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足以让警方行动起来,但留下些许记录总归是没坏处的。
十多分钟后,两位警官来到若槻家。听说家里没丢东西,只是窗玻璃被人开了个洞,他们的态度顿时敷衍了事起来,随随便便做了些记录。见窗玻璃成了那副样子,也只是随口说道:“大概是恶作剧吧。”
但若槻至少能通过他们全无紧张感的态度判断出,最近他家周边并没有发生过类似的闯空门盗窃案。因此,这只可能是菰田幸子的手笔。
若槻告诉那两位警官,他可能因为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被人盯上了,警官们却是兴致缺缺。答录机里的无声留言已被删除,没有留下任何能证明有人骚扰他的证据。
他要求联系府警的松井警官,对方也是爱答不理。若槻下定决心,明天亲自打电话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