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这几日天气转冷,又下了一场小雪,人人都畏畏缩缩地走路,唯独牧临川穿得依然骚包,褒衣博带,大冠高履,脚趾上落了层细雪,被冻得根根发红。
从永巷出来后,途经一片梅花林时,牧临川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问身边的张嵩。
“你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远处的梅花林中好似传来一阵歌声。
飞雪薄暮下,这歌声婉转清丽。
牧临川偏着脑袋听了一会儿,这词作唱得却是帝王薄情,思念家乡。
张嵩特上道儿地麻溜滚去察看,这一看不得了,张嵩神情犹豫地回来禀报,“陛下前面似乎是……阿蛮夫人在唱歌?”
牧临川:“过去看看。”
【时值初冬,薄暮冥冥,雪光交相辉映,如置身于一片琉璃世界中。
牧临川停下了脚步,目不转睛地看向了梅花林中的少女。
少女手提一盏琉璃灯,身披白狐裘,驻足于枝桠横斜的红梅中,梅影疏淡,梅蕊细白,她鬓角落了梅英细雪,袖中氤氲暗香。
双颊如玉。
少女不知想到了什么,仰首凝望着胭脂色的红梅怔怔出神。
偶闻远处传来的吱呀脚步声,少女转过脸了,不由一愣。
却看到红梅树下,站着个目不转睛直盯着她看的少年。
牧临川额前微卷的碎发披散,唇红齿白,眉眼细长而妖冶,在这一片银装素裹的天地中,似乎比这红梅还要惊心动魄几分。】乍见牧临川,阿蛮面色微微一变,咬着下唇,竟然一提裙角跑了!
撞落一地梅英,少女如受惊的小鹿般,慌不择路地往梅林深处跑。
还未跌跌撞撞跑出几步远,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掌心扣住。
“放开我!”阿蛮往后连退数步,咬着红唇,星眸潋滟,欲拒还迎地用力挣扎起来。
“陛下这是何意!!陛下几次三番折辱我还不够吗!”
牧临川嫌麻烦,干脆把她摁在了梅花树下。
脊背重重地抵上树干,阿蛮惊呼了一声,痛苦地蹙起眉。
她脸颊潮红,抬起眼,眼里蒙着层薄薄水雾,差点儿留出了两行珠泪。
终于安生了下来。
牧临川漫不经心地笑道:“唱的这是什么?”
阿蛮冷声道:“与陛下无关。”
少年乖巧地看着她:“你是孤的妃子,如何与孤无关了?”
阿蛮一怔,下唇几乎快咬出血来。
牧临川伸出手,冰冷得不似活人的手指,缓缓摩挲着阿蛮的脖颈。
少女的脖颈白嫩细长,好似不堪一折。
少年附耳低声,嗓音低沉而清亮,好似含着些细碎的暧昧的笑意:“这词……不是你写的吧?”
“昔年,陈皇后失宠,请司马相如为其作《长门赋》。”
少年的嗓音暧昧又飘忽,离得近了,耳廓不由漫上了一股痒意。
阿蛮双腿一软,脸颊飞红,颇为恼羞成怒道:“陛下!妾并无此意!”
张嵩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但不妨碍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看这样子,这位阿蛮夫人这一步棋是走对了,想来,又要得圣宠了,这后宫的天只怕又变了。
可怜冷宫那位
“告诉孤,”少年抄着手,笑意盈盈地直起身子,“这词是谁做的?”
阿蛮昂起脸,冷冷地与牧临川对视:“黄门郎刘季舒,妾说完了,陛下能放妾走了吗?”
张嵩连连感叹:……啧啧这欲擒故纵。
正琢磨着陛下要怎么做呢,牧临川突然就开了口。
“放,怎么不放。”
牧临川:“来人,将阿蛮夫人贬为庶人。”
阿蛮浑身一抖,不可置信地看着牧临川。
崔蛮:???
她是不是听错了?
牧临川大笑道:“怎么样?孤大不大方?这就放你走,走得越远越好。你在孤的后宫呆得也不顺心,我也不勉强你。”
“倒是刘黄门,孤还不知道他竟有如此才学。”
牧临川双肩一颤,突然捂住脸,眼里流出两行颤巍巍的珠泪来。
“这词情深意切,雍容文雅。刘黄门竟然对孤如此深情。”
少年抬起通红的眼眶,柔情蜜意地摸了摸阿蛮惨白的脸颊。
“既然如此,爱妃不如退位让贤吧。传孤旨意,请刘黄门入宫,便封其为……嗯嗯,夫人吧。”
张嵩差点儿扭到了脖子。
嘎嘣嘎嘣地转着脖子,张嵩惊恐道:“陛、陛下?”
牧临川抬起一双通红的兔子眼,抽了抽鼻子:“啰嗦什么还不快去?”
……
“系统?!”
眼看着“崔蛮”的人物界面突然暗了下来,陆拂拂大吃一惊,“这怎么回事,是死机了吗?”
还是说系统掉线了?要是系统掉线了,这任务岂不等同于失败,那幺妮的肾怎么办?她是不是会永远被留在这个世界。
少女的脑子里总爱浮现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陆拂拂并不例外,她脑中立刻浮现出许多不明的,可怕的念头来。
这些念头使得拂拂慌乱得冒汗。
好在,系统很快就给了她回应。
【警告,警告!女主角崔蛮已从《帝王恩》中出局!!】出局……是什么意思?
又过了一会儿,那之前曾听到过的元气满满的声音再度响起。
与系统提示那莫得感情的AI朗诵声不同,这声音好似是系统客服的原音。
大部分时候,系统并不参与宿主的任务,除却前期必要的沟通,任务开始后,将不再与宿主对话。
而这回,就连系统也被震惊得逼出了原音。
【宿主,你这是做了什么?直接把女主角都枪毙出局了?】你这任务完成超标了吧!
崔蛮的人物界面暗下去之后,随之,又亮起了一个新的人物界面。
姓名:刘季舒
性别:男
年龄:60
身份:黄门郎,夫人。
系统:……
陆拂拂浑身一震,看着这胡子花白的老爷爷:这个就是新上任的女主角吗?这这这……
拂拂眼角抽了抽,由衷感叹。
牧临川口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了。
系统表示,原女主角出局,这是从前的穿书任务中从未有过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拂拂:……
她闭上眼,默默又坐回了桌子前,不断安慰自己。
其实这样也好,虽然女主角没了,剧情变了,但崔蛮在《帝王恩》中的剧情实在算不上有多美好。
先是被牧临川囚禁虐身虐心,又被牧行简囚禁虐身虐心,被恶毒女配使过绊子,又流过产堕过胎,直到最后心灰意冷。
牧行简追妻火葬场没追个十章八章的,崔蛮就原谅了对方顺利HE。
崔蛮出宫,至少摆脱了未来虐身虐心的摧残。
想到这儿,陆拂拂挫败地垂下了脑袋,心中大感悲愤。
非但后宫众嫔妃都败退下来,连女主角都败给了牧临川,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前途简直是黯淡无光。
说真的,这种油盐不进,又聪明得过分的小暴君,她真的能顺利把他改造成一代明君???眼前这明摆着,所有宫斗套路在他那儿都是一条死路啊!
崔蛮被一脚踹出宫的那天,不少人都震惊了。
这崔家阿蛮性子虽然骄纵了点儿,但可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儿。把崔蛮踹出宫,换来个老头儿做夫人这是何等的骚操作。
众人表情纷纷斯巴达,扭曲复杂至极。
陛下你平时不着调也就算了,现在终于对老人家下手了吗?!
更有不少王侯士庶纷纷变了脸色。之前送美人,陛下虽也照收不误,可毕竟没看到牧临川对这些美人儿有多上心。
美人儿和美男都没有用,难道牧临川好刘季舒这一口?
毕竟牧临川他不论干出什么来,整个大雍都不会意外。
有几个胆子大的竟然真的献上了几个容貌清矍,学识渊博的的老者,其下场是,无一例外全都掉了脑袋。
牧临川十分无语:……孤看你们才是缺心眼。
崔蛮出宫那天,陆拂拂正好在宫道上与其打了个照面。
少女裹着鲜红的斗篷,面色苍白,神情黯淡。
瞥见陆拂拂,崔蛮站定了脚步,终于屈尊开了口,嗓音冷冷的,恼怒地盯着她。
“陆拂拂?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拂拂一愣。
这时候解释是碰巧,难免就有了点儿画蛇添足,越描越黑的意思。
陆拂拂没有吭声,没有否认。
阿蛮咬紧了下唇,终于憋不住了,眼泪跟串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
“算了,是我咎由自取。”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有大大小小这一身的毛病。
阿蛮红了眼眶:“你知道吗?我心里一直挺讨厌你的,看不起你。”
仔细一想,这竟然是她与陆拂拂第一次交谈。
谁能想到,当初和她同车的这其貌不扬的姑娘,竟然成了如今牧临川最宠爱的妃嫔。
拂拂觉得别扭极了,但看着眼前面色灰败的崔蛮,心里升腾起了点儿兔死狐悲的伤感。
大家都是为了攻略牧临川来的,谁比谁高贵啊,都是难兄难弟,她说白了就是运气好一点儿。
“我知道。”拂拂深吸了一口气,道。
崔蛮一愣。
少女双眼清明,嗓音疏离又冷。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但能出宫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此话一出,崔蛮险些以为陆拂拂是有意讥讽自己,差点儿又气得七窍生烟。
但对上少女那清明灵澈的视线后,崔蛮一时失神。
心里缓缓升腾起了个令她都感到惊骇和古怪的念头。
难道……陆拂拂不愿意待在宫里?
崔蛮面色大变。
这念头简直把她整个世界观都击碎了,她起初,一直以为陆拂拂不过是个俗婢,眼界浅薄,爱慕虚荣,不惜拍牧临川那疯子的马屁直为了往上爬。
崔蛮忍不住又多看了陆拂拂一眼。
少女今天束着双髻,上衣下裤,下面穿着件朴素又利落的青纹裤襦,鬓发间着珠松,簪珥,步摇以黄金为山题,细细编作鹿角状,坠以莹润白珠。
陆拂拂这几天好像又变漂亮了不少,由于天冷,披着件天青色的斗篷,巴掌大小脸拥在了雪白的绒毛中。
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从那皎白色狐裘中滑下的一捧漆黑的长发。
她眼睫很长,眼睛也很大,不爱描胭脂。
脸上的小缺点暴露无遗,偏又组成了天然质朴之感。身上的打扮也是低调朴素中彰显华丽飘逸。
这些东西无一不是牧临川赐下的。
回想牧临川那小疯子赐她的东西,崔蛮舌根发苦,牧临川赐她的都是些美则美矣的金银俗物,哪有陆拂拂今天头上戴着的这鹿角步摇万分之一的俊秀。
也就在这时,崔蛮这才发现自己误会究竟有多大。
除了没给她王后的位份,陆拂拂身上的朱钗首饰,却都是非王后不得用,明显已经逾矩。
这宠爱,整个后宫中也只这一份罢了。牧临川那小疯子亲自将陆拂拂精心打扮成这模样,宠护得简直无法无天。
饶是崔蛮自己,扪心自问,她得了这一身赏赐,非重要场合是绝舍不得穿出来的。
可陆拂拂非但穿了,神情还平静极了,眼睛透亮地看着她,这价值千金的一身穿在她身上竟然就如同缊袍蓑衣。
她好像活得比谁都通透,不卑不亢,不骄不馁。
寒风如刀割一般拍打着她的脸,崔蛮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像凭空被人扇了几巴掌。
她从前一直以为陆拂拂不过是个俗婢,却没想到此人通透聪慧,想必这几天里看她们几个妃嫔打作一团,就跟看猴戏似的。
身份调转,自己成了那个猴儿,崔蛮她几乎就站不住了。
陆拂拂不喜欢崔蛮,哪怕有好几次,她甚至都想一拳砸在她脑袋上,像教训幺妮一样,好好揪着她衣领,教训这个嘴贱又傲娇任性的妹妹一番。
但见都见了,对方又是女主角。
拂拂长长地叹了口气,还是出言提醒道:“你出宫后,还是离长乐王远点儿吧。”
崔蛮看了她一眼,难得平静下来,笑容有几分涩意:“……他竟然连这都告诉你了吗?”
陆拂拂没有反驳。
言尽于此,崔蛮也不愿与她再多作交谈,她步履匆匆,脚步虚浮,再也不敢在她面前多待上片刻。
“崔阿蛮。”陆拂拂迟疑了一瞬,没忍住还是开了口。
“我有句话想要送给你。”
崔蛮眼里闪动着警惕的光,像只小兽,她抿紧了嘴巴,迟疑道:“你说。”
陆拂拂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什么,她不喜欢崔蛮,可也不愿意看到她像原著剧情那般被磋磨。
又是大冬天被恶毒女配罚跪,又是战乱中被人劫虏,又是流产堕胎,又是成了牧行简禁脔不得自由。
这一切都是因为崔蛮那张名动关东的脸。
《帝王恩》里那个娇蛮明艳的女孩儿,到后面被折磨得疲惫痛苦不堪。
拂拂对自己这多管闲事的老母鸡性格绝望了。
说吧说吧,反正她就是看不得像幺妮一样的小姑娘受折磨。
“你长得很好看,”拂拂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神态看起来诚恳一点儿,不像是什么胜利者耀武扬威的炫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崔蛮心里猛然漏跳了一拍。
陆拂拂这是在提醒她??
她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却又涨红了脸,下意识反唇相讥道:“你、你在这儿假惺惺什么?我不需要你这俗婢的可怜。”
她才不需要这俗婢的可怜。
崔蛮心里简直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间又是自惭又是恼怒又是什么旁的情绪,难受极了。
这就显得她有多狭隘,有多肤浅一般……
回去之后,崔蛮浑浑噩噩。
她是第一个被皇帝赶出宫的崔家女,这些天外面闲言碎语不断。
她将自己锁在屋里,闭门不出,谁也不肯见,一连哭了好多天。
被赶出宫再难嫁人,崔家最近又为了江南赈灾这事儿忙得焦头烂额,无暇去管她。
最后干脆就将她打包送进了上京的璎珞寺中。
身处尼寺中,崔蛮倒想起来了她出宫那天与陆拂拂说过的话。
“你出宫之后打算去哪儿?”
她本来不想回答,觉得这话像是讥讽,可对上陆拂拂那漂亮清透的眼睛时,却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回家,或是去江南,亦或者佛寺中修行。”少女的嗓音飘散在北风中。
璎珞寺是上京名寺,高门处女,掖庭美人常入此寺修行。
身处道场,投身八正。
这是很好的。
步出僧房精舍,即见层崖古木,菩提娑罗。
崔蛮不知道的是,她身处璎珞寺,日后竟然误打误撞避开了长乐王牧行简,也避开了命运早已为她书写好的故事。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其间道理,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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