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牧临川茫然,
怎么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呢。
他印象中好像有个叫陈……陈什么的,他封了个什么王后的妃子吧?
当时听完就说这不怪他,不是他的错。又嘴里念叨着什么病娇、变|态、感化??
之类的。
之后又用一种奇奇怪怪的眼神看着他,劝他不要为了先皇报复自己,原生家庭固然对人很重要,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牧临川觉得,怪啰嗦的。
指手画脚的,嫌烦,没几天就把她丢出去喂了老虎。
不过变|态这个词来形容他的确很合适,牧临川不要脸地照收了。
犹豫地放下筷子,陆陆拂拂心知自己听了这么多隐秘的宫闱秘史,命已经由不得她了。
可拂拂觉得,再怎么着她也得争取一下吧?
少女想了想,眼里闪过了一抹壮士断腕的悲壮之色,小小声地说:“陛下如果哪天要杀了妾,能不能挑个不怎么痛苦的方式?”
丢虎园就算了吧,想想都好痛。
她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她只是单纯怕疼。一想到法裕与之前那个内侍的死,拂拂就忍不住感到一阵蛋疼。
少女说这话的时候,皱紧了鼻子,闭上了眼,是一口气说出来的。
她的眼睛很清很亮,气质温和又有些犟,很容易便叫人想起山野中的兰花草。
她说这话是认真的。她倒是不蠢,该淳厚的地方淳厚,该机灵的时候机灵。
陆拂拂身上的这股机灵劲儿倒与牧临川见过的都不同。
他成日里四目相对的那批王公士庶,哪一个不是人精,也只有有这尘世里滚出来的心机,才能站到他面前来。
而陆拂拂的心机,几乎是一种山坳里野兽趋利避害的直觉与聪敏。
牧临川虽然这么想着,双眼却还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了,颇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垂下了眼,他不为所动地想。
他的确有过杀她的念头。
他杀人一向没什么理由,这就好比一个旧物什,他厌弃了,放着也是占地方,随手丢了或是杀了。
可如今
少年抬起头,无辜又疑惑地看她,纤长乌黑的眼睫一眨一眨的:“谁说要杀你了?你怎么这么不禁吓。”
“孤这陈王后,犯了个错。”牧临川道,“孤杀人倒不是因为我有个悲惨的童年。”
少年勾唇一笑,眼睫扑闪扑闪道,“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变|态。”
他这悲惨的童年不过是让他提前觉醒了。
他变|态得有自知之明,变|态得贼快乐。
“不过,阿陆。”牧临川翘着唇角,眼中熠熠生辉,“孤倒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拂拂心里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他以为她会信他的鬼话吗?她要是信了,下场绝对和那位疑似穿越前辈的陈王后一模一样。
但愿这位陈王后死后只是回到现代了。
心中沉了一口气,在明知道牧临川是满嘴谎话之际,拂拂甜甜地笑起来,柔声说:“倘若陛下日后还想说话,可以下次再来找我,反正我已经知道这么多了。”
牧临川猛地一噎,脸上那无辜的表情渐渐地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尤为复杂的神情,忽而紧紧闭着嘴,不吭声了。
陆拂拂这样,让他感觉自己特混蛋。
正儿八经的那种狼心狗肺的,狗咬吕洞宾的小疯子。
……
陆拂拂回去之后就做了个梦。
说是梦倒也不准确,而是又进入了一个崭新的记忆副本。
眼前浮现出一行行泛着电子蓝光的小字。
【1.聆听牧临川的童年往事(已完成)
恭喜你得到一张cg“席间絮语”
解锁奖励:大菩提寺
是否领取奖励(是/否)】
抱着多了解牧临川一点是一点的心态,陆拂拂眼睛眨也没眨,果断地摁了个是。
来吧!!就算前面是狂风暴雨,为了幺妮,她也要让苍天知道她绝不认输!
经过【人皮鼓】副本的锻炼之后,她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
【大菩提寺副本生成中……loading……】
太咸元年,大菩提寺。
失重之感猛然袭来,拂拂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晃了晃脑袋,目光一点一点恢复了焦距。
落在了不远处的山门前。
但见门前有四力士,四狮子,绵绵青山中隐约可见宝塔骈罗,列钱青锁,房庑连属,庄严威赫。
拂拂伸出手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依然是小孩子的手。
那这回她的身份又是什么?
陆拂拂正迟疑间,身后一个小沙弥突然快步走了过来。
“拂拂,快些,再不去斋堂就误了饭点啦。”
小沙弥生着一张圆圆的脸,笑起来十分真诚。
拂拂一头雾水,任由这小沙弥带着她往斋堂的方向走。
这就是所谓的接引npc之类的?
她也不是没玩过游戏,幺妮之前老不学好,她特地跑遍了全镇的网吧去捉她,结果糊里糊涂地反倒被幺妮摁在了桌子前,陪着她打了一下午的游戏。
在前往斋堂的路上,在拂拂有意无意地小心试探之下,终于摸清楚了自己眼下的身份。
她叫陆拂拂,是寄住在大菩提寺的孤女。
本是随父母上京做生意的,未料路上遇到了山贼,母亲为保护“她”死在了乱刀之下,父亲侥幸捡回一条命,却也身受重伤,在银钱被劫,身无分文的情况下,父亲带着“她”借住在了大菩提寺,没多久,便不治而亡了。
大菩提寺的比丘们正商量着为她寻一户人家收养。
这段时日,她便暂且寄宿在了寺内。
大菩提寺是大雍国寺。
大雍尚佛,常有勋贵人家将自己的子女送入寺庙中修行。这些权贵子孙,行事乖张跋扈。大菩提寺对他们也往往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闹得过分,便也随他们去了。
彼时佛教刚传入中原没多久,佛典不全,戒律也不及后世那般严厉。
拂拂快步跟上了小沙弥的脚步,和他一块儿往斋堂的方向赶。
还没走到一半,就撞见了一起“校园暴力”。
几个衣着富贵的男童,围作了一圈,嬉笑着。
圈中央的小男孩,被他们团团围住,低着头,垂着眼。
他生得玉雪可爱,海藻般乌黑卷曲的长发披落在肩头,一双红瞳如烟霞落水。
或许是因为体弱多病,颊侧泛着淡淡的潮红,如微醺般冷艳绮丽。
“喂,你阿父是怎么死的?”为首的男童,笑着推了那男孩一把。
“烧死的!”
“烧死的!”
其余的孩子“哄”地大笑道。
“错了!”那男童笃定地笑道,“是被这丧门星克死的!”
谢临川这人,出生那天克死了父亲,可不正是不详的丧门星吗?
男童挤眉弄眼地问:“我听说连你阿母也不喜欢你,可是真的?”
“你阿母疯了!你阿父被你克死之后,她就疯了!”
“丧门星,克死了自己阿父,又逼疯了自己阿娘!”
男童年纪虽然不大,但常年耳濡目染之下,已学会了几分轻薄的习气。
见男孩儿不作反抗,他眼珠子一转,不由笑着摩挲着他白皙的肌肤。
“不过,你阿父与阿母不喜欢你倒也没关系,毕竟法裕喜欢你不是?年纪小小,便已经学会以色侍人了哈哈哈。”
“听说你长那么大还尿床?”
男孩儿没有任何反应。
“你说话啊!”为首的男童看他这么久了都没反应,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恨恨地推了他一把。
“傻了吗!”
男孩跌坐在地上,也依然一声不吭。
男童怔了一下,灵机一动:“傻子!谢临川是个傻子!你们看!”
众人深以为然。
“丧门星!”
“傻子!”
“快滚!离佛门清净地远点儿。”
“长这么大还尿床!不知羞!”
拂拂看着这一幕,几乎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男孩儿可是牧临川这小疯子啊!
这几个熊孩子是不要命了吗?
熊孩子不学好,到头来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拂拂怔怔地看着眼前跌坐在地上小牧临川,心里十分复杂,有点儿酸也有点儿软。
虽然牧临川日后长成了个混世魔君,但此刻还是个任人欺凌的小可怜,又被法裕那死恋童癖蹂躏了好几年。
她一颗心十分不合时宜地就软了下来,甚至想豁出去算了,拨开这群熊孩子,拉起牧临川就跑。
就在这时,身旁的小沙弥忽然忿忿不平道:“是朱玠和马聪!”
“又是他们!!他俩惯会欺负人。”小沙弥咬紧了下唇,扭头看向了陆拂拂,“拂拂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说完,便快步跑向了人群中。
拂拂愣了一下,拔腿跟上,“等等我!”
“朱玠,马聪你们又欺负人!”小沙弥瞪圆了眼,怒道。
一众孩子闻言一愣,目光落在小沙弥脸上,又笑开了。
为首的被称作朱玠的男孩,笑道:“宗住你又来逞英雄了?”
这名唤宗住的小沙弥在大菩提寺的孩子群里几乎毫无威信可言。
马聪上前走了两步,一把就将他推倒在地,众人“哄”地一声再度笑开了。
“呆子和傻子,正好一块儿玩。”
小沙弥面皮薄,又羞又怒,委屈地红了脸,直掉眼泪。被朱玠几人团团围住,内心涌出一股孤立无援的无助感来。
他下意识地扭过头想要寻找同盟。
然而谢临川却看也不看他,男孩儿猩红的眼里有几许平静也有几许困惑,仿佛众人的言语侮辱丝毫对他造成不了任何影响。
小沙弥怔怔地睁大了眼,眼泪悬在了眼眶里,欲掉不掉的。
他搞不懂被欺负的是牧临川,他怎么能一点儿都不委屈生气呢?
就在这时,一抹鲜亮的人影闪过,像是一朵被疾风吹来的杏花。
陆拂拂忽然像一头愤怒的小牛犊一样,气势汹汹地抡起棍子,杀进了包围圈。
众人俱都被吓了一跳。
小女孩穿着一身杏子红的襦裙,这是如此鲜亮的颜色,像是骤然开出的一朵朵杏花,在佛门清净之地,也只有陆拂拂这个女孩子会这么穿。
小沙弥又惊又喜,“拂拂!!”
朱玠几人面色一变,“陆拂拂,关你什么事儿?你过来干嘛?”
陆拂拂看也不看牧临川与宗住,女孩愤怒地睁大了眼,像只护崽子的小母鸡一样,高高地翘起了尾巴,昂起胸脯,张开双臂将牧临川与宗住护在了自己身后。
一边挥舞着棍子驱赶着朱玠几人,一边振振有词:“快滚快滚!我已经告诉维那了①!你们就等着瞧吧!”
细细的小木棍被她舞得虎虎生风。
这种小木棍看着细,然而抽起人来却疼得狠,在人肌肤上能留下一条条深深的红印子。
拂拂仗着自己生理上有小孩的灵敏度,心灵上有成年人的心智。
抓住机会,啪啪啪一顿狂抽,在朱玠几人身上连抽了好几下。
抽得朱玠皱紧了眉,气得暴跳如雷,哇哇大叫。
又是畏惧于她手上的棍子,又是畏惧于她口中的维那。
“你这个疯子!!”
朱玠一咬牙,不甘心地蹬了陆拂拂一眼,脚底抹油地溜了。
一众熊孩子顷刻间如鸟雀散。
“来啊!”拂拂挥舞着棍子,气势汹汹地骂道,“来一个我抽一个!来一双我抽一双!”
累死了。
眼看熊孩子终于跑没了影,拂拂重重地叹了口气,甩着酸胀的手臂,转头去看小沙弥与牧临川。
“你们还好吗?”
拂拂丢了棍子,犹豫着问道。
女孩梳着双髻,大红的缯绳垂落,她蹲在他们面前,额发温驯地垂在眼前,两只眼睛如同葡萄一一样,黝黑乌亮,澄澈干净。
白净微丰的脸看着乖巧,丝毫看不出来方才凶神恶煞的模样。
小沙弥全然呆住了,磕磕绊绊道:“还、还好,拂拂你?”
“维那真的来了吗?”
陆拂拂皱皱眉:“我骗他们的。”
谁叫他们这么不禁吓。
小沙弥发出了一声惊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叹息了一声:“拂拂你真聪明。”
陆拂拂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牧临川。
或许现在改叫谢临川。
这感觉十分微妙,昨天这小暴君还在宫里招摇而过,今天就变成了没爹没娘的小可怜。
被朱玠推倒在地,他脸在地面蹭了一下,颊侧被尖锐的石子割出粗糙的血痕。
“呀!”小沙弥惊叫道,“谢临川你流血了!”
“你没事吧?”拂拂朝他伸出了手,心里打起了小鼓,紧张地问,同时也做好了牧临川不搭理自己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谢临川竟然十分乖巧。被她拉起来后,轻轻地说了声:“多谢。”
这一副温驯的小可怜模样,哪有日后狡狯反复的影子。
拂拂和他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半天。
犹豫着又开了口:“你不反抗吗?”
闻言,谢临川露出个困惑的表情:“我为何要反抗。”
拂拂震惊地舌挢不下:“他们打了你,你要打回去啊。难不成你还任由他们欺负你不成?”
不是吧?小时候的牧临川是什么小可怜灰姑娘?难道说席间牧临川和她说的什么杀了法裕都是编出来吓唬她的?
牧临川静静地看着她,摇摇头:“他们虽然欺我辱我,却同时也是在助力我修行的逆境菩萨。”
拂拂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说法,不由怔住了。
逆……逆境菩萨……?
这个说法可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这不就是在自我安慰,忍气吞声做鸵鸟吗?这口鸡汤简直又苦又涩。
拂拂不大适应地皱起了眉。
她讨厌挫折,活得好好的谁想经历挫折。
她更不会感谢这些给她带来痛苦的人和事。说什么这些会让你变得更为强大,这她更不能苟同了。
她凭什么要感谢这些小王八羔子和小贱|人们。
彼时拂拂还不知道牧临川口中的“逆境菩萨”是何意,等知道这“菩萨”真正的含义后,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牧临川明显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他面上露出点儿犹豫之色,朝陆拂拂与小沙弥行了一礼,谢过了他俩,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离开了。
经过这一遭,两人也没了吃饭的心情。匆匆地用过了膳食之后,便回到了斋房。
“对了,拂拂……”离开前,小沙弥欲言又止道,“晚上你就别出去了。”
陆拂拂好奇地问:“为什么?”
小沙弥面色白了一层,“法裕师叔被人发现死在了大殿里。”
一想到寺里疯传的法裕师叔的死状,牙关直打颤。
“听说法裕师叔死得很很惨。凶手到现在还没抓到呢,总而言之,夜里你别出去了。”
小沙弥抬起眼,担忧地说,“你一个女孩,夜里出去危险。”
拂拂:……那你有所不知,凶手不久前还和你说过话呢。
小沙弥的提醒也是出自善意的关怀,拂拂当然不会拒绝,露出个笑,“好,我都听你的。”
小沙弥雀跃地说:“嗯嗯!那我明天再来找你一起玩!”
“路上小心!”
……
回到屋里后,拂拂趴在桌子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一会儿想着法裕,一会儿想着牧临川。心像是被丢进了油锅里一样,分外煎熬。
要趁着这个机会出去看看吗?
她当然不害怕什么所谓的杀害了法裕师叔的凶手,好不容易来一趟,能多了解牧临川一点就是一点。
拂拂这么想着,飞快地跑到衣柜前,翻出了小斗篷给自己围上,提着灯笼,怀里揣着火折子就出去了。
大菩提寺有夜禁,每晚都有僧值巡夜。
她不是大菩提寺的弟子,身份较为特殊,自然也不受寺规限制。
此时已经到了秋天的尾巴了,秋风瑟瑟,半夜走在寺中,哪怕裹着斗篷也冻得拂拂直哆嗦。
走了没几步,寒风忽然送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儿。
拂拂脚步一顿,怔在了原地。
不是吧?难道怕什么,就来什么??
咽了口唾沫,拂拂小心翼翼地吹灭了灯笼,循着血腥味儿的方向往前走去。
一路来到了禅堂,进门是一间过厅,绕过正壁,折进一段巷道,便到了屋前,屋前以布幕遮掩。
越靠近禅堂,这股血腥味儿便越重。
拂拂指尖都被冻僵了,急促的呼吸在寂静的长夜中分外明显。
小心翼翼地撩起了一角布幕,眼里映出禅堂中的景象后。
陆拂拂双腿一软,差点儿没压抑住惊叫。
这这这这,死人了!
又死人了!
禅堂里半跪着一个人,看身形年纪并不大。
陆拂拂瞳孔竖成了个细细的一线,深吸了一口气。迅速冷静下来,又凝神细细看去。
看身形,年纪好似与牧临川一般大,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对方跪在禅堂里,低垂着头,血污的碎发遮住了眉眼,看不清本来的面容。
两侧的嘴巴被剪开,拉出一条诡异的血腥微笑。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中显得尤为可怖。
这还没完,他嘴里塞了满满的一大把线香,将嘴堵得严严实实。
檀香尚未燃尽,一只只橘红色的火点像是黑夜中窥视的一双双眼睛。
就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拂拂牙关打颤。
她认出来了。
拂拂哆哆嗦嗦地坐在了地上,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对方大半张脸都处于阴翳下,被碎发遮挡。
可她今天见过他。
这是朱玠,今天欺负牧临川的那个熊孩子。
他脖子上还挂着香案上的慧命牌,上书“大众慧命,在于一人,若尔不顾,罪在尔身”。
又以血书就了两个飘逸的小字。
“噤声”
本来以为自己多多少少已经习惯死人了……
拂拂手脚冰凉,欲哭无泪地想。
不,再来几次她都不会习惯的。
照牧临川的说法,这这这这又是哪路见义勇为的英雄干的。
小暴君的守护天使吗?
拂拂心里沉甸甸的。
哪怕知道这不过是系统为她构建的记忆副本,哪怕知道朱玠熊孩子小小年纪不学好。
可……到底罪不至此。
陆拂拂思绪正混乱间,突然黑夜中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拂拂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里,左看看右看看,慌忙寻找遮蔽物。
耳听着这脚步声越来越近,将心一横,拂拂就地一滚,滚进了禅堂里,往供奉着药师佛的佛龛下一躲。
好在她如今年纪小,正好能躲进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禅堂光线昏暗,透过缝隙,陆拂拂只隐约看到了个模糊的人影,十有八九就是这小暴君口中的“路见不平一声吼”的英雄了。
天使兄弟踏入了禅堂后,没有多耽误,他手里拿着块浸了水的湿布,跪下来就开始擦地上的血鞋印。
对方动作利落,很快就将这罪案现场处理得光洁如初。
拂拂屏息静气地等着他离开。
可他偏偏还没走,他垂着眼耐心地在禅堂中绕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
等到拂拂都快受不了的时候,对方凝眸从朱玠身上捻下了一根卷曲的长发。
陆拂拂怔得目瞪口呆。
她一方面震惊于他的细心与耐心,一方面又为这超乎寻常的冷静而感到一阵胆寒和恐惧。
将头发拢入袖口,对方这才站起身往屋外走。
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夜色中。
陆拂拂却没有立刻爬出来,她抱着膝盖躲在佛龛下面,等了好一会儿。一直等到手脚都僵硬了,这才飞快地探出个头来去察看禅堂内的情况。
这一瞥不要紧。
守护天使竟然又回来了!!
他不知何时脱了鞋,只穿着雪白的袜子,脚掌无声地踩在地板上。
那两只靴子就套在他的手上。
拂拂呼吸骤然急促,失神地想。
刚刚他根本就没走。他……他脱了鞋,套在手上,模仿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他一定是起了怀疑,就是为了引黑暗中的她出现。
眼看着对方的视线在禅堂中逡巡了一圈,直直朝着佛龛的方向走来。
拂拂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里,急得额头直冒汗。只能默默祈祷系统快快显灵,帮她脱出这个副本。
就在他走到佛龛前时,突然一转身,走掉了。
走……走了?
这回是真的走了,还是虚晃一招,等着杀个回马枪。
拂拂犹豫地想。
黑夜中似乎传来了僧值手持签板边摇边走的动静。
这下她确信无比,他是真的走了。
对方一走,拂拂手脚并用,灰头土脸地飞快地爬出了佛龛。挽起裙子,像颗小炮弹一样,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黑夜里。
又要躲避对方,又要躲避僧值,她就像只无头的苍蝇一样在佛寺里乱转,七拐八拐地竟然转到了斋堂里。
斋堂的灯火还未熄,在这黑洞洞的夜里,尚存有一息的人间烟火。
劫后余生的庆幸冲荡着心扉,拂拂长长地松了口气,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闻着斋堂里残存的饭菜香气,她倒还真有点儿饿了。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陆拂拂悄悄地溜进了后厨里,几乎将厨房搜了个遍。
掀开蒸笼,竟然真让她找到几个已经冷了的包子。
拂拂感动地几乎快哭出来了,这个时候,也不嫌弃这包子是冷是热,捞了一个出来,正准备转身离开之时,又差点儿叫出来。
牧临川不止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男孩眼睫很长,生就一幅冰雪之姿,看起来就是个毫无生息的鬼娃娃。
拂拂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
这小暴君是鬼吗?走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男孩儿平静地看着她,这平静在明灭不定的烛火下却显得尤为渗人。
好像自打在这个记忆副本中看到牧临川起,他就是这么一副乖巧温驯的模样,不会伤心不会动怒,像是画出来的娃娃。和拂拂印象里那个自大自恋,反复狡猾的小疯子简直有天壤之别。
拂拂大脑空白了两秒,想都没想,下意识地抓起包子就塞到了他嘴里。
被软和的包子堵了个满嘴,芬芳的面点香气迅速窜入鼻腔。
牧临川猩红的眼微微睁大了点儿,这才露出了点儿一个孩子该有的情态。
拂拂额头沁出一层薄汗,咕咚咽了口唾沫,勉强扯出个讪讪的笑:“哈哈哈好巧,你也是来找吃的吗?”
面前的小女孩,挤出个干巴巴的笑,搔了搔头,又迅速补充了一句:“这个给你,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僧值。”
牧临川奇怪地看着她,又低头看了眼手上的包子。
趁着这小暴君还是个孩子,好忽悠,又被她一顿操作猛如虎搞迷糊了的时候。
拂拂眼角余光四处乱飘,瞥见角落里新鲜水嫩的白萝卜,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你要不要喝萝卜汤?”
“我烧得萝卜汤可好喝啦。”
牧临川没有吭声。
女孩儿就已经脚步轻快地来到了灶台前,忙活了起来。
很快,女孩儿就又端着汤回来了。
“小心烫,这个给你。”
将手里的汤勺递给他,她又哒哒哒跑去拿了两只碗,分别放在两人面前。
牧临川面露迟疑之色,拿起汤勺,抿了一口。
又抬眼看向面前的拂拂。
她脸蛋微圆,额发垂在光洁的额头前,眉眼弯弯地冲他微笑,她长得并不算多美,但胜在讨喜可人,就像是劳累的旅人敲开村舍时,会走出门递给你一碗水的农家少女。
笑颜映着桃花,清新纯澈的不可思议。
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友善。
但他倒不会因为这一饭之恩,这一笑,而感激涕零,自此魂牵梦萦。
相反,牧临川他足够冷静,或者说足够的冷血。
热汤下肚,极大的抚慰了他冰冷的身躯。
牧临川飞快地将碗里的汤喝得一干二净,搁下汤勺,礼貌地点了点头,说了声谢。
“多谢你。”
转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自那之后,拂拂就再也未曾见过牧临川。
大菩提寺里又传来了消息,说是朱玠的尸体第二天在禅堂被人发现,尸体被摆作禅堂中药师佛的姿态。
又过了半个月,马聪发了疯失足跌入了水里溺死了,被捞上来后,男童右手持未敷莲华,左手作施无畏印,作水月观音样。
这些孩子的父母听说了这事,慌忙将自己的孩子接回了家里,不敢在大菩提寺多待。
显赫一时的大菩提寺,因为得罪了上京权贵,竟然就这样没落了下来。
宗住每每想到还一阵唏嘘,“朱玠他们几人也算是恶有恶报啦,佛典中所说的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果然没错。”
他忍不住问牧临川。
小沙弥面露好奇之色,“当初朱玠他们如此欺辱你,谢临川你当真不害怕吗?”
其他人都被接走了,唯独谢临川他没有被接走,还待在大菩提寺中。
人人都知道,谢家人不喜欢他,他阿母也恨他是个灾星。
谢临川彼时正在翻阅佛经,闻言停下来,思考了两秒。
“不恨。”他摇了摇头,难得微微一笑道,“他们不曾欺负我,他们都是助我修行的逆境菩萨。”
……
菩萨垂眸持经,面容郁美,微露法喜笑意,莞尔微笑间,慈悲中又不失灵动。
一线方润微甜的龙涎香缓缓散去,金炉香烬,漏声点滴。
少年面色难看地从睡梦中霍然惊醒。
长发直泻肩侧,乍一看眉眼,简直就像是恬静温顺的长发公主。
牧临川低着眼,面色阴沉,若有所思地抚上了嘴唇。
他做了个梦,梦里多出了一个人。
他竟然梦到了幼时的大菩提寺,还梦到了陆拂拂,最荒诞的是,他竟然梦见了陆拂拂给他煮了一碗萝卜汤。
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耳闻则诵,过目不忘。
牧临川很明确自己童年根本没有过一个叫陆拂拂的孤女。
那现在这算什么?
少年睁大了眼,生生打了个寒噤,惊疑不定地想。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还没这么无用到让陆拂拂来英雄救美吧?
……
牧临川这个人反复无常,自恋阴郁,没耐心,爱喜新厌旧。
前脚还说着“你若是骗孤,孤就把你做成一面人皮鼓”。后脚又好像对崔蛮燃起了兴趣。
拂拂这次从记忆副本里出来之后,牧临川就再也没找过她。
陆拂拂叹了口气,心里遗憾地想,这或许就是女主光环了。
她倒也不急,总归是要慢慢来的,牧临川不在,闲下来的日子她就跑去伺弄地里的瓜果蔬菜。
崔蛮又如何重得圣宠的消息传遍了后宫。
或是宫中举办赏花宴,牧临川将位列魁首的那一朵牡丹,亲自戴在了崔蛮鬓角。又或是牧临川又往神仙殿赏赐了多少多少奇珍异宝这些消息传来的时候,拂拂正挽着裤脚,踩在绵软的泥土上,给她的蔬菜浇水。
看着她这从容又自得其乐的态度,永巷众人不由又面面相觑。
饶是之前看不起陆拂拂的,都不由生出了点儿敬佩之意来。
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任务不提,陆拂拂最近很快乐也很满足,她的作物长得很好,再没有比这更有成就感的事了。
又过了几天,牧临川叫来他一后宫的老婆一块儿吃午饭。
底下众老婆互相扯头花,少年却眉眼弯弯,其神情犹如在看猴戏,就差鼓掌喊着再来一个。
陆拂拂位份最低,坐在最末尾。
这段时间他像是全然把陆拂拂给忘记了。
而陆拂拂正奋力和面前这一盘烤羊肉串做斗争。
她们这一桌羊肉串是现烤的,羊肉串特地用铁钎子肥瘦相间地穿着,迅速地过滚油,取出来时正冒着滋滋的油泡,肥美而不腻,佐以盐巴、胡椒等调料,各具风味,一口咬下去,汁水浓郁而满嘴生香。
陆拂拂一边咬着羊肉串,一边吃着羊肉汤饼,喝着羊肉汤,打量着这场宫宴。
寒冷的冬日,这一碗清炖的羊肉汤,上面撒了层绿茵茵的葱花,喝起来最是畅快不过。
崔蛮是的新封贵人,坐在牧临川右下边第二位。
第一位,也是最靠近牧临川的,是个陌生的美人。
这美人容貌与小郑贵人有七八分相似,与小郑贵人相比,却多了几分冷清。
陆拂拂一看就猜出来了,这应该就是那位大郑夫人。
小郑贵人的死到底和她有几分关系。拂拂犹豫了一下,将头埋得低了点儿,猫儿在了人群中,安安静静地当个小透明继续吃自己的。
陆拂拂能当小透明得益于她这位份,丢在人群里就找不着了。
胡美人、周充华等人虽心里好奇,奈何抻着脖子在这乌压压的人群中找,找得眼睛都酸了,还没找到陆拂拂,只好遗憾放弃,心中默默安慰自己,连个位份都没,没必要对陆拂拂如此上心。倒是崔蛮,更值得她们注意。
与陆拂拂这儿吃吃喝喝的餍足气氛不同,越靠近牧临川,四周的气氛便愈发剑拔弩张。
【崔蛮两眼发酸,坐立不安,看着不远处的牧临川,一口牙几乎都咬碎了。
她就是想不通……想不通这小疯子怎么会如此薄情。
阿蛮眼眶渐渐红了。
想到这几日的若即若离,心里一边唾弃自己没用,一边又唾弃牧临川】陆拂拂咬着羊肉串,权当在听有声书。
【阿蛮毕竟只是个姑娘。
少年天子,容貌昳丽,行为处事俱都不循章法,浮浪狷戾。
她性子骄纵,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得到,越是触手可及的越弃之如敝履。
这几天牧临川这小疯子对她态度若即若离。
她气恼地撅起了嘴,总感觉自己就像个面前吊着个胡萝卜的驴子,被这小疯子耍得团团转。
只是……羞恼是有的,
却不如从前那般气愤了,每每相处,都觉得面红耳热,恨不得一拳捶花他那张脸】陆拂拂叼着羊肉,目瞪口呆。
这这这才几天啊?牧临川和崔蛮之间进展竟然这么快了吗?
这也难怪。陆拂拂迅速平复了一下心情,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饼,嘴里鼓鼓地嚼着羊肉汤饼,心想,《帝王恩》原剧情,女主角崔蛮的确对牧临川生出过好感,两个人就像是欢喜冤家,牧临川尤其喜爱捉弄于她。
想到这儿,陆拂拂不禁叹了口气。
只可惜男主角是牧行简,后期牧临川则成了崔蛮与牧行简之间的催化剂,吃醋工具人。
常常见【少年眼角发红,攥紧了拳。
冷着脸,又淡淡地问:“孤难道就比不上牧行简”吗?
】
又或者是
【少年眼角曳出一抹嫣红,眉梢轻轻一压。
薄而利的眉眼飞快掠过一抹杀意。
猩红的眼珠水润润的,语气缥缈不定。忽而又眉眼弯弯笑起来。
“阿蛮,孤真想杀了你,恐怕只有杀了你,你才会长长久久陪伴在孤身侧吧。”】“眼角嫣红的红眼病”,“黑化囚禁play”等病娇标配特质,在牧临川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想到这儿,拂拂没忍住,眉眼弯弯,“噗”地一声笑出来了,眉梢间洋溢着活泼,简直能说得上是幸灾乐祸。
据系统所说,牧临川这可怜的小疯子,在后期简直是把《帝王恩》的评论区搅得天翻地覆。有大呼心疼牧临川的,也有骂女主阿蛮作的,打得不可开交,腥风血雨。
陆拂拂不着急是因为她隐隐能感觉出来,牧临川暂时还没有对她失去兴趣。
千方百计地维系牧临川对她的兴趣。这真是一件令人挫败的事,就好像她甘愿自己去当牧临川的玩具一样。
好在,还有这些羊肉聊以抚慰她的心。
王宫的羊肉不腥不膻,好吃得简直能把人舌头都吞下来。
陆拂拂道,就算是为了这些羊肉,她也能开开心心干下去!
“别吃多了,羊肉上火。”袁令宜提醒她。
陆拂拂听了,干脆也就放下了铁钎子。
方虎头奇怪地往陆拂拂盘子里又放了一把串儿,“吃呗,天冷了,多吃点儿暖暖身子,反正最近又不用伺候那小疯——又不用伺候陛下。”
陆拂拂想想也有道理,可她今天的确放纵了点儿,吃得有些撑了,胃里涨得难受。
她控制自己食量已经快控制了两个月了,今天是稍微没把持住。
或许是她幸灾乐祸表现得太过明显了,一个内侍突然拨开人群朝她们仨走了过来,轻声细语地说:“才人,陛下有请。”
竟然是牧临川身边的贴身宦官张嵩。
一瞬间,三人神色各异。
拂拂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好。”
转头跟两人道:“我上去一下。”
跟着张嵩走了。
袁令宜:“我知道你担心她,巴不得陛下赶紧忘了她。只是人各有命……陛下心思不好琢磨。”
方虎头一顿,往嘴里塞了口羊肉,垂着眼没吭声。
陆拂拂跟牧临川走那么近,无异于是在玩命儿,她心下烦躁,却又想不到帮她脱身之法。
陆拂拂跟着张嵩顶着众人各异的神情走上前。
等陆拂拂站到了牧临川面前,少年瞟了她一眼,眉梢微扬,眼波流转间,似笑非笑道:“才人这是想到了何事,方才在下面笑得这么开心?”.
……
作者有话要说:
维那,简单来说就是古代寺庙里管纪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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