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转机
在苏和婉平静的描述中,苏枕寄仿佛看见一个模糊的黑色鬼影,年轻的赤毒花被裹挟着、推攘着向前走。初出茅庐便以一手轻盈诡谲的暗器功夫而闻名于江湖的赤毒花,她的名声大噪却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功夫,还因为她杀了一个人。
十几年前的江湖还不像现在这般死寂,那时的穆旭尧还不是盟主。赤毒花那时才十六岁,竟然杀死了赫赫有名的暗器高手文道子。
“江湖传闻总喜欢添油加醋,”说到这里,苏和婉补充道,“文道子的铁莲子不敢说天下第一,也算是暗器第一,怎么能轻易被一个小丫头取了性命。”
苏枕寄眼中满是崇敬的神色,急切道:“那他是怎么死的?”
苏和婉一笑,说:“阿姐的功夫在那个时候还有些生涩,虽然已能挤入暗器榜的前十,却并不能真的杀了文道子。”只是赤毒花的名头太响亮,又少年成名,曾与她交过手的怪手书生齐明阳又是个不折不扣的风流浪子,对赤毒花一见倾心,为她写了许多情诗花词。这样仿佛传奇的人,而且还是个美人,极容易勾起世人的好奇心,再加上说书人一编排,就变成了后来的那个样子。
而文道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呢?赤毒花的暗器上虽然沾着毒,但是那日只是比试,苏和玉并没有抹上剧毒,不过是些捉弄他的痒痒粉罢了。文道子年岁已高,一番打斗后有些力竭,赤毒花的轻身功法又极好,两人缠斗许久。那日正值盛夏,日头毒辣,文道子中了暑气,回去后就一病不起了。
听闻这样的故事,苏枕寄艰难地拼凑出一个活泼灵动的少年版的赤毒花来,在他的记忆中,母亲不苟言笑,更别提跟他说上几句俏皮话了。
赤毒花的少年时光在苏和婉的描述中匆匆掀过。一年后教导她功夫的道姑去世,独自飘零的赤毒花遭人暗算身受重伤,那个奇诡的黑影便随之出场了。他救了赤毒花的命,为了报恩,赤毒花拜在他的门下,从那以后,名扬江湖没几年的赤毒花竟然就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苏枕寄听到这里,后背咻然出了一层冷汗,说到那个改变了赤毒花生命轨迹的黑影时,苏和婉总说“那个人”——那个人身穿黑袍,头戴黑色兜帽,面上一张青铜鬼面,那个人从不以真实面目示人。
随后便是完全空白的四年,这四年里发生了什么,二十二岁的苏和玉怀了孕,匆匆逃亡。与空禅和尚的缘分也就是从此开始的。
听到这里,苏枕寄想起师父被逐出山门的时间,似乎与这件事挨得很近,便突然发问:“师父为了救我娘,杀人了吗?”
苏和婉看着他,说:“为什么这么问?”
“师父虽然是个酒肉和尚,但是我在寺中读书时,知道南宋时有一个道济和尚,他也是个酒肉和尚。众僧指责他犯戒,方丈却说‘佛门宽大,岂不容一巅僧’。师父对他的师父仍然十分敬爱,也总让我们去跪拜。纵然师门不认他,他却没有一日忘记自己的师父。”苏枕寄看着苏和婉,说,“我记得你说过,他犯了许多戒律,但是我想,一定是犯了佛门最忌讳的戒律才会被逐出去吧。”
苏和婉沉默了片刻,还未作声,苏枕寄又说:“我也是猜的,我觉得他如此尊敬自己的师父,他的师父也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高僧,与那位方丈比起想来是不差的。”
苏和婉笑了笑,说:“时隔多年,到底是不是因为破了杀戒,你只能问你师父去了。”
这段往事苏和婉便匆匆跳过去了,不愿意多说。后来的事情苏枕寄也差不多都知道,也经历过——苏和玉逃出来时已经身中剧毒,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而那时她生产在即,极有可能一尸两命。
说到解毒的功法,苏和婉摇了摇头,说:“你应该知道你娘的,她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主意。那段时间她把自己关在屋中,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只是见她毒性发作,将自己的胳膊抓挠出血,心中十分着急,可她不许我去看她,也不准我多管,只是说‘死不了’。”
的确没有死,不仅没有死,还把孩子也生了下来。但在苏和婉所知晓的部分,苏枕寄仍然不知道自己那个从未出现过的“父亲”是个什么人,而那个将赤毒花收在门下的青铜鬼面似乎并未在江湖上出现过。
苏枕寄更觉得一团乱麻,颇为头痛地捂住了脑袋。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问道:“娘从来没说过她的那个师父是谁吗?”
苏和婉看着他的头顶,颇为决绝地答道:“没有。”
苏枕寄抬起头看她,说:“那追杀我娘的人,是那个戴着面具的怪人吗?”
“不知道。”
“那她真的拿了师门的秘籍才化解的毒药吗?”
“不清楚。”
苏枕寄啊了一声,说:“你真的不知道吗?”
这句话刚问出口,就见苏和婉的眉毛挑了起来,这是她要骂人的前兆,苏枕寄赶紧摆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那陈家的那几个人到底要我们交出什么啊?”
苏和婉突然冷笑一声,说:“他们自己家的秘笈丢了,倒跑来找我们要。”
苏枕寄不解道:“什么?”
“他们以为我们拿了陈家丢失已久的家传秘笈,这才不惜痛下杀手。”
“他们怎么会这么以为?”
苏和婉嗤笑道:“当然是有人让他们这么以为的。”
*
苏枕寄一无所获地回到了宋府,刚踏进院子就瞧见里头鸡飞狗跳的。小厮端着铜盆从庭中匆匆穿过,巾帕上沾满了血。苏枕寄见此情景心中一跳,慌张往里冲,正撞上缓步往外出的宋蕴。
“宋先生,这是怎么了?”
宋蕴叹口气,说:“寻桃姑娘的毒发了。”
苏枕寄太阳穴猛地一跳:“不是说还有两个月吗?”
“这种毒不是一下子要人的命,是将人磋磨至死。”宋蕴叹气道,“我只能想办法延缓百花凋的发作,却没有办法解毒。”
寻桃躺在榻上,大口大口地往外吐着鲜血,脖颈上已经起了一片红斑。柳昔亭几乎是跪在她的床前给她擦拭,苏枕寄站在门外,都能看见他的手在发抖。
两个人低声在说话,但是寻桃说话很艰难,苏枕寄完全听不清楚,柳昔亭离得那么近,也要附耳去听。柳昔亭给她擦了擦脸,颤声说:“我去试试吧,时间不多了。”
但是寻桃啪地把他的手打开了,这次苏枕寄听见她说话了,只是十分含糊,像是被血糊住了嗓子。寻桃说:“你不准……不准去求他!”
柳昔亭见她情绪激动,忙去扶她,说:“他还想用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又不会怎么样。”
“你求他……就是拿了解药我也不吃!”寻桃面颊上都是眼泪,说,“你求他,我就恨你!死了也恨你!”
苏枕寄藏在门外,没有进去。他想,为什么每个人嘴里都有那么多的“他”和“那个人”。他像个局外人,对自己身旁亲近之人的痛苦只能旁观,却一筹莫展。十多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他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哭泣声,好像回到了安浣镇的小酒馆中,他似乎仍然是十多年前,或者说二十年前的样子。
苏枕寄很自责,也很沮丧,他垂着头穿过庭院时,一个想法电光火石般闪出:也许那本功法,早已被销毁了。
他呆愣地站在院中,脑中不断闪现出母亲余毒未清的模样,那时候他已经有五岁,在有解毒功法的情况下,那种可怕的剧毒仍然纠缠了她五六年。赤毒花既然能安然无恙地生下他,也没有毒发,事后怎么反而陷入狂乱?
苏枕寄一时想不到别的解释,也许在他出世后,那本解毒的秘籍便被毁掉了。苏和玉也许并没有将功法学完,所以才会拖了许多年才恢复正常。
苏和玉那么憎恨自己的过往,不可能将仇人的东西珍藏多年。念此苏枕寄似乎明白了苏和婉话中的意思,对自己的迟钝有些咬牙切齿。
宋蕴疾步穿过院门时瞥见了石雕般的苏枕寄,上前道:“有个人也许能救她。”
苏枕寄立刻转过头来,说:“谁?”
“宗施於。”宋蕴说道,“他之前见过类似的病人,听说调养了许多年,但也算是治好了,去试一试,总比耗着强。”
苏枕寄知道这位神医,知道他医术高明,但仍然紧皱眉头,说:“可是去哪里找他呢?听说他行踪不定,很难一见。”
宋蕴露出笑意,递给他一张纸条,说:“他要去广东祭拜夫人,每年七月三十他都会出现在这里。你们带上寻桃,去拜见他,也许会有转机。”
苏枕寄侧头看向屋内绝望的两道人影,心头被燃起的希望之火捂热了,颇为高兴道:“听说他的脾气很怪,会愿意给我们治病吗?”
宋蕴也向屋内看去,说:“也许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