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太师府掘尸
宋慈踏入韩府大门时,已是这一天的午后三刻。
韩府与丰乐楼、望湖客邸一样,也是位于西湖东岸,府内碧瓦朱甍,高楼广宅,比之吴山南园虽有不足,却也较宋慈此前去过的杨岐山宅邸恢宏得多。韩府外有甲士护卫,内有家丁巡行,可谓戒备森严,若非韩侂胄差夏震来请,宋慈只带许义一个差役,怕是连韩府的大门都进不了,更别说入府打听虫惜的事了。
许义是头一次来韩府,一路上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上一口。他不被允许深入府内,进入韩府没多远,便被夏震安排留在一处小厅。宋慈也是头一次来韩府,却泰然自若,在夏震的引领下,来到了背倚西湖的花厅。
夏震在花厅门外通传,说宋慈已带到。门内传出韩侂胄的声音:“进来。”夏震这才开门,请宋慈入内。
花厅之中,韩侂胄开轩而立,手持一柄宝剑,正迎着窗外天光,细细地揩拭剑锋。当宋慈进入时,他忽然舞动宝剑,凌空虚刺两下,激起凌厉风响。他很是满意地捋了捋胡须,将宝剑还入鞘中,挂回墙上,这才转回身来看着宋慈。
“见过韩太师。”宋慈行礼道。
韩侂胄点了点头,在上首落座,示意宋慈坐下说话,道:“三日期限已去一日,宋慈,虫娘沉尸一案,你查得如何?”
宋慈在身旁一只方椅上坐下,应道:“此案千头万绪,眼下尚无眉目。”
“别人被我这么一问,哪怕事无进展,也是拣好听的话说。”韩侂胄身子微微向后一靠,“你这么回答我,就不怕我追究你办事不力?”
“查案只讲真相,是什么便是什么,宋慈不敢隐瞒。”
“好一个‘是什么便是什么’。”韩侂胄语气微微一变,“那你奉命查虫娘一案,为何不去查虫娘的死,却去查一些不相干的案子?”
“我所查之事,皆与虫娘之死息息相关。”
“可我听说你放着虫娘一案不管,却去查其他角妓的死,还是一个大半个月前就已死去的角妓。”
宋慈上午才在苏堤上打捞起月娘的尸体当众查验,没想到韩侂胄这么快就知道了,心想定是韦应奎回府衙后,禀报了赵师睪,赵师睪又来韩侂胄这里告了他一状,应道:“此角妓名叫月娘,与虫娘同出于熙春楼,关系极为亲近,也都沉尸于西湖之中,两案或有关联。”
“大半个月前,金国使团还没有来临安,这个月娘的死,怎么会与虫娘的案子有关?你可不要忘了,还有两天,金国使团就要北返。留给你查找实证,将金国副使定罪的时间,所剩不多了。”
宋慈却道:“金国副使未必便是此案真凶,真凶或许另有其人。”
韩侂胄轻咳了两声,道:“这些个金国使臣,在我大宋犯了命案,居然还敢以查案为名,公然干涉案情以图脱罪,真是胆大妄为。我大宋早已今非昔比,他们如此肆行无忌,还当是过去的大宋吗?”说到这里,不禁想到过去几十年里,大宋向金国称臣称侄,但凡有金国使臣到来,大宋这边一向是远接高迎,皇帝宴请,宰相宴请,都亭驿每日好吃好喝伺候着,金国使臣在临安城中可以随意出行,无论去哪里都是耀武扬威,跟皇帝出巡一样威风,每当金国使臣离开临安时,大宋还要赠送一大堆绫罗绸缎、宝马良驹和黄金白银,相反大宋使臣出使金国,却是备受冷遇,有时甚至连饭都不够吃,还要自掏腰包才能吃饱。他哼了一声,道:“今日早朝之后,圣上单独召见我,特意问起虫娘的案子,说大宋自有法度,纵是金国使臣犯案,亦当查究不赦。宋慈,朝野上下北伐呼声日盛,北伐已是势在必行,你是聪明人,圣上的意思,想必你能明白。”
宋慈当然明白,他眼下应该做的,就是查找所谓的实证,将完颜良弼定罪下狱,以彰显今日大宋之威严,提振他日北伐之士气。可是他道:“宋慈蒙圣上厚恩,破格擢为提刑干办,自然明白身上重任,身为提刑,便该沉冤昭雪,查明真相,令有罪之人服罪,替无辜之人洗冤。”
韩侂胄脸色微微一沉,很快恢复如常,颔首捋须,道:“你有此心志,也不枉我在圣上那里请命,令你来接手此案。往后两天,你少查一些不相干的事,尽早查得实证,将虫娘一案的真凶揪出来。”
“宋慈明白。”宋慈拱手领命,忽然话锋一转,“我有一事,还望太师告知。”
“何事?”韩侂胄道。
宋慈惦记着虫惜一事,原本打算来韩府寻一些家丁、仆人打听,但此时韩侂胄就在眼前,他临时改变了主意,打算直接问韩侂胄,道:“太师府中有一婢女,名叫虫惜,不知她现下可在府上?”
“虫惜?”韩侂胄语气微奇,“府上是有这么一个奴婢,你问她做什么?”
“虫娘原名虫怜,是叛将虫达之女,这位虫惜也是虫达之女,她们二人是孪生姐妹。”宋慈看着韩侂胄,“太师不知此事吗?”
韩侂胄微微皱眉:“有这等事?”
“她们二人容貌相似,太师若不信,可移步提刑司,看过虫娘的尸体,便知真假。”
“那倒不必,你既查得如此,想是确有其事。”
宋慈道:“事关虫娘沉尸一案,虫惜若在府上,我想见一见她。”
韩侂胄当即应允,唤入夏震,吩咐去把虫惜找来。
夏震立刻领命而去,不多时返回,带来了一个身穿奴婢衣服的女人。那女人身姿长相与虫娘大为不同,年纪在三十岁上下,有很深的额头纹,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宋慈看得微微皱眉,暗暗心奇:“这是虫惜?”
只听夏震道:“回禀太师,这是管束虫惜的女婢,她说一个多月前,虫惜已被赶出府了。”
“谁将她赶出府的?”韩侂胄似乎不知此事。
那女婢低眉顺眼,应道:“冬月底时,虫惜溜进郎君房中行窃,被回府的郎君抓个正着,郎君很是生气,当场将她赶走了。”
“胡闹,㣉儿处置婢女,为何不跟我说?”韩侂胄的语气颇为恼怒。
那女婢吓得跪在地上,道:“郎君不让……不让奴婢们说……”
韩侂胄脸色不悦,道:“㣉儿他人呢?”
“郎君一早出门了,不在府中。”
“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这么大个人了,成天不着家,就知道与那群狐朋狗友往来。”
那女婢见韩侂胄发火,伏身贴地,不敢说话。
“虫惜现在何处,”宋慈忽然问那女婢,“你可知道?”
那女婢摇头:“奴婢不知道。”
“虫惜被赶出府后,”宋慈又问,“你们还有人见过她吗?”
那女婢仍是摇头:“没见过,也没听人说见到过她。”
“虫惜被赶出府,具体是在哪天?”
那女婢想了想,应道:“那天发月钱,是冬月的最后一天。”
虫惜被韩㣉赶出府是在冬月的最后一天,被韩㣉带入望湖客邸则是在腊月初一,时间正好接上。宋慈略微一想,向韩侂胄行了一礼,道:“太师若无其他事,宋慈便告辞了。”话音一落,不等韩侂胄示意,转身便走。
韩侂胄一挥手,示意夏震送宋慈一程。
宋慈离开花厅,去小厅叫上了许义。夏震一路把二人送至韩府大门。宋慈请夏震留步,与许义一同离开韩府,由涌金门回到城中,按照原本的计划,往城南义庄而去。
又一次来到城南义庄,却如昨天那般:义庄的门上了锁,只听见里面传出犬吠声。宋慈记得昨天打听到祁驼子嗜赌如命,只怕又是去外城的柜坊赌钱了。查案期限只剩下两天,宋慈不打算再白跑这一趟,于是带着许义出崇新门,去外城的柜坊寻找祁驼子。
比起街巷纵横、坊市交错的内城,外城鱼龙混杂得多,瓦肆勾栏,柜坊杂铺,随处可见。柜坊本是替人保管金银财物的商铺,后来却演变成了游手无赖之徒聚众赌钱的场所。大宋原本严禁赌博,当年太宗皇帝曾下诏:“京城无赖辈蒱博,开柜坊……令开封府戒坊市,谨捕之,犯者斩。”可到了如今,柜坊却是遍地丛生,上到官员,下至百姓,出入柜坊赌钱已成司空见惯之事。宋慈和许义接连走了两家柜坊,没找到祁驼子所在,但有赌客认识祁驼子,说前一天在南街柜坊见过祁驼子赌钱。
来到第三家柜坊,也就是祁驼子前一天赌过钱的南街柜坊。南街柜坊比前两家柜坊大得多,十几张赌桌上赌目众多,如关扑、赌棋、牌九、斗鹌鹑、斗促织、彩选骰子、叶子格戏、押宝转盘等,每张赌桌前都围满了赌客,却依然没寻见祁驼子的身影。然而宋慈并没有离开,把目光落在关扑赌桌上,打量着其中一个赌客。那赌客马脸凸嘴,生着一对大小眼。宋慈认得此人,上次韩㣉到习是斋闹事时,带了一群家丁,其中有一个马脸家丁推搡过他,一开口便是各种凶恶之言,正是眼前这人。这马脸家丁还曾在前洋街上掀翻过桑榆的木作摊位,被桑榆拉住不让走,不但掀开了桑榆,还朝桑老丈的脸上吐了口唾沫,宋慈可忘不了。宋慈忽又想起,弥光曾提到腊月十四那帮追击逼死月娘的人中,领头之人马脸凸嘴,面相凶神恶煞,与眼前这马脸家丁很有几分相像。倘若带头逼死月娘的人真是这马脸家丁,那腊月十四晚上,这马脸家丁就身在望湖客邸,当晚望湖客邸里发生了什么事,韩㣉的家丁为何要追逐月娘,这马脸家丁必然知情。
宋慈打量那马脸家丁时,那马脸家丁已接连输了好几把,手头的银钱输了个精光,从怀中掏出几片金箔,让宝官去换钱来。宝官接过金箔,去掌柜那里换了钱,交到那马脸家丁手中。那马脸家丁正准备押注,瞥眼之间,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宋慈,脸色微微一变,稍作迟疑,道:“今日背运,放屁都砸脚后跟,不赌了!”把钱往怀里一揣,起身就要离开柜坊。
宋慈领着许义上前,抢先一步堵住了柜坊门口。
“还认得我吧?”宋慈道。
那马脸家丁冷眼瞧着宋慈,道:“你是什么东西?”
“好生说话!”许义道,“这位是提刑司的宋大人。”
那马脸家丁哼了一声,道:“什么宋大人?没听说过。”
宋慈并不在意,道:“腊月十四晚上,你人在望湖客邸吧?熙春楼有一位角妓唤作月娘,当晚被一群人从望湖客邸追赶至苏堤落水溺亡,此事你可知道?韩府有一婢女,名叫虫惜,上个月住进了望湖客邸,如今她身在何处?还有望湖客邸听水房中的血迹,究竟是怎么来的?”他一口气问出了多个问题,并不指望那马脸家丁如实回答,而是意在观察那马脸家丁的反应。
那马脸家丁听了宋慈的话,尤其是听到虫惜的名字,眉心一紧,道:“你说的都是什么屁话,听不懂。好狗不挡道,赶紧给我让开!”一把将宋慈推了个趔趄。
“宋大人!”许义急忙扶住宋慈。
那马脸家丁趁机夺门而出,沿街疾奔。许义喝道:“站住!”追出柜坊,朝那马脸家丁追去。
宋慈却没有跟着追赶,而是去到掌柜那里,亮出提刑干办腰牌,问道:“方才那赌客叫什么名字?”
掌柜见了腰牌,答道:“那人叫马墨,常来赌钱。”
“你可知他住在何处?”
“那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他以前是太师府的人,听说前不久犯了错,被赶出了太师府。”
“他刚才换钱用的金箔,拿给我看看。”
掌柜不知宋慈要干什么,取出那几片金箔,交到宋慈手中。宋慈仔细看了,每一片金箔上都有形似“工”字的细小戳印。他略微想了一想,将金箔还给掌柜,道:“多谢了。”走出了柜坊。
宋慈在柜坊门口等了片刻,许义只身一人回来了,喘着粗气道:“那人跑得好快,小的追了两条街,没能追上……”
“无妨,且由他去吧。”宋慈道,“我们接着寻人。”领着许义,辗转其他柜坊,继续寻找祁驼子。
马墨对外城极为熟悉,只跑了两条街便甩掉了许义,哼声道:“想抓我?没门儿!”他绕道进入内城,奔中瓦子街的百戏棚而去,在那里找到了韩㣉。
百戏棚中,金盆洗手多年的大幻师林遇仙重出江湖,在台上表演幻术,吸引了众多宾客前来观看。韩㣉坐在百戏棚的最前排,一边吃茶,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表演,史宽之陪坐在侧,几个家丁侍立在旁。马墨虽然因为去太学闹事,被韩侂胄逐出了韩府,可他私底下仍跟在韩㣉左右。今日韩㣉到中瓦子街观看幻术,马墨便得了空,手痒难耐,一个人去外城的南街柜坊赌钱,不想却遇到了宋慈。他赶回来,想向韩㣉禀报宋慈查案一事,可他了解韩㣉的脾性,见韩㣉正在兴头上,不敢打扰,候在一旁。
台上的幻术已近尾声,华发长髯的林遇仙手持大刀,绕台走了一圈,在台面正中央站定。他反转刀口,对准自己,忽然一刀斩断自己的脖子,头颅落了下来,被自己双手接住,捧在腰间,惊得全场宾客一阵惊呼。那头颅兀自挤眉弄眼,张口“啊呀呀”一阵怪叫,双手忽然向上一抛,头颅飞回了脖子上。只见他转颈晃头,竟恢复如初,毫发无伤。百戏棚中先是一阵噤声,随即彩声不断,叫好四起。
韩㣉一下子站起身来,拍手大叫道:“好,好!”史宽之坐在椅子上,轻摇折扇,面带微笑。
从百戏棚中出来,到登上马车,韩㣉一直对刚才林遇仙的幻术谈论不休,史宽之只是面带微笑,随声附和几句。马墨知道韩㣉还在兴头上,不敢插嘴,在后面跟着。韩㣉丝毫没察觉到马墨的异样,史宽之却注意到了方才马墨慌慌张张赶回百戏棚的一幕,上了马车后,史宽之将马墨叫入车内,问道:“出了什么事?”
马墨这才禀道:“方才小人遇到了宋慈,他带着差役来找小人,查问了不少事,还想把小人抓走。”他不知道宋慈寻找祁驼子一事,还以为宋慈去南街柜坊是专门冲他去的。
韩㣉一听宋慈的名字,满脸兴奋顿时化作恼怒,道:“那驴球的查问了什么?”
马墨如实道:“他问了腊月十四月娘在西湖淹死一事,又问了听水房里的血迹是怎么来的,他还知道虫惜上个月住进了望湖客邸,问她如今身在何处。”
“你是怎么回答的?”史宽之道。
“小人什么都没说,把宋慈甩掉,跑了回来。”
史宽之点点头,让马墨下了车,放下车帘,吩咐车夫驾车,驶离了百戏棚。
阵阵车轮声中,史宽之小声道:“韩兄,宋慈找到了马墨,查问听水房中的血迹,还问到了虫惜,看来腊月十四那晚的事,快要瞒不住了。”
韩㣉哼了一声,道:“宋慈这个驴球的,不知天高地厚,还真敢查望湖客邸的事。”
“我早说过,他是个死脑筋,必会一查到底。”史宽之道,“再这么下去,那晚的事迟早让他查出来,韩相也迟早会知道。”
“那怎么办?”
史宽之撑开折扇,轻摇慢扇了一阵,道:“韩兄,小弟倒是想到了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
“宋慈既然追查不放,那就遂了他的愿,给他来个请君入瓮。”史宽之将折扇一收,凑近韩㣉耳边,低声说了起来。
韩㣉听得面露笑意,连连点头,道:“好,就照你说的办!”
宋慈和许义几乎将外城的柜坊寻了个遍,仍没能找到祁驼子,最终不得不放弃。两人经崇新门回到内城,宋慈当先而行,朝城西南而去,过不多时,临安府衙已是遥遥在望。
许义道:“宋大人,我们去府衙做什么?”
宋慈摇了摇头,过府衙大门而不入,绕道至府衙侧门。许义以为宋慈是要走侧门入府衙,可宋慈没这么做,而是沿着侧门外的巷子走了一段,最终在一间酒肆外停住了脚步。许义瞧了一眼酒肆门外的幌子,“青梅酒肆”四个字映入眼中。
宋慈走进青梅酒肆,找到了正在清理柜台的掌柜,问道:“昨天曾有客人用金箔包下你这酒肆的二楼,有这事吧?”他记得刘克庄昨天曾讲过与叶籁重逢的经历,是在府衙侧门附近的青梅酒肆,当时叶籁曾用金箔包下了青梅酒肆的二楼。
掌柜不知宋慈是谁,见宋慈身边的许义一身官差打扮,不敢不答,点头应道:“是有此事。”
“那位客人所用的金箔还在吧?”
“还在。”
“拿给我看看。”
掌柜拉开柜台下的抽屉,从中取出几片金箔。宋慈接过一看,每片金箔上都有形似“工”字的细小戳印,与不久前马墨在柜坊使用过的金箔一模一样。他盯着金箔,渐渐陷入了沉思。
掌柜瞧了瞧宋慈,又瞧了瞧许义,心想定是昨天那位客人犯了什么事,官差这才前来盘查,忙道:“昨天那客人看着跟叫花子似的,一出手却是金箔,我便觉着奇怪,心想这金箔只怕来路不正。我这酒肆只卖了那客人几碗酒,那客人犯过什么事,可与我这酒肆没半点……”
宋慈不等掌柜把话说完,忽然归还了金箔,道一声“叨扰了”,领着许义,径直离开了青梅酒肆。
宋慈往北而行,穿过大半个临安城,最终来到了太学附近的纪家桥。纪家桥头有挑着箩筐卖菜的菜贩,宋慈走上前去,左挑右选,挑了一个又白又大的萝卜,见一旁还有卖甘蔗的,又去挑了一截甘蔗。
许义跟在宋慈身边,瞧得好奇,道:“宋大人,这萝卜、甘蔗,是要用来验什么?”他见过宋慈验骨,也见过宋慈验尸,用到过不少避秽、检验之物,但没有哪一次用到过萝卜和甘蔗,还以为宋慈是要买来查验什么。
宋慈摸出钱袋,数出铜钱付给摊贩,道:“验肠胃。”
“验肠胃?”许义不由得一愣。
“我买回去吃的。”宋慈微微一笑,“你要不要也买些?”
许义这才明白验肠胃的意思,尴尬一笑:“小的就不用了。”又道,“宋大人,我们现在去哪里?”
“哪里都不用去。”宋慈手拿萝卜,朝不远处的太学一指,“我查案有些乏,想回去休息了。今日有劳许大哥,你也回去好生歇息吧。”
两人就在纪家桥头分别,许义回提刑司,宋慈则进入太学,回到了习是斋。
斋舍中空无一人,刘克庄不在,之前跟随刘克庄去苏堤的同斋们也都不在。此时下午已过了大半,宋慈还没吃午饭。他把甘蔗、萝卜放在一旁,生了一炉炭火,烧了一壶水,拿出昨天吃剩的太学馒头,在炉火旁煨热。他在自己的床铺坐下,卷了一册《孟子》在手,一边啃着太学馒头,一边看起了书。
《孟子》一书,还有《周易》《尚书》《诗经》《中庸》《春秋》《论语》等书,在绍兴十三年时,由高宗皇帝和皇后吴氏——也就是后来的太皇太后吴氏——御笔亲书,再命工匠刻在碑石之上,立于太学大成殿后三礼堂之廊庑,唤作太学石经,作为太学的经义教典。凡入太学求学的学子,都要跟随太学博士和学正学习这些经义教典,每月一私试,每年一公试,再依三舍法考核升舍。宋慈对《孟子》一书极为熟悉,许多篇章从小便能倒背如流,但来到太学后,有真德秀、欧阳严语等太学博士授课讲义,令他多了不少领悟,有常看常新之感。他看一阵书,暗自琢磨一阵,就这么手不释卷,一直看到了天色昏黑。
宋慈瞧了一眼窗外天色,起身点燃灯火,将萝卜和甘蔗洗净切块,放进汤罐,置于火炉之上,加水慢慢熬煮。他坐在火炉旁,一边烤火,一边从怀中摸出了钱袋。钱袋上有桑榆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竹子和兰草,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他又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用红绳系着千千结的竹哨,那是在前洋街上初遇桑榆时,桑榆亲手拿给他的。竹哨挨近唇边,他轻轻地吹了几声,声音清脆悦耳。他将竹哨放入钱袋里,将钱袋重新揣入怀中,轻轻抚了抚胸口,这才重又看起了书。
不知过了多久,成片的谈笑声伴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刘克庄和同斋们终于回来了。众人皆有醉意,想是在外欢饮了一场。刘克庄瞧见了宋慈,没过来搭理,和王丹华彼此扶着,回了自己的床铺。宋慈也没理会刘克庄,揭开盖子,看了看汤罐中正熬煮的汤。萝卜和甘蔗熬煮的汤,唤作沆瀣浆,此时已熬得差不多了。他将汤罐从火炉上移开,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
“今天这场斗酒真是痛快,武学那帮人,这回总该心服口服了吧。”
“不服又能怎样?他们再敢约我们斗酒,照样喝得他们东倒西歪,一个个只疑桌动要来扶,以手推桌曰‘去’!”
“一开始还笑话我们是书呆子,以为我们不能喝酒,结果呢?琼楼那么多人围观,这回他们武学的脸是丢大了。”
“何止脸丢大了,亏得也大啊,整整二十坛的皇都春,酒钱可不便宜……”
刘克庄和同斋们兀自笑谈不断。原来之前离开苏堤后,刘克庄为感谢众人相助,邀约众位同斋,还有叶籁、辛铁柱、赵飞等武学生,同去琼楼,打算欢饮一场。武学与太学自来不睦,赵飞等武学生因上次在琼楼与刘克庄发生过争执,心中气还未消,于是在席间公然提出斗酒,想给刘克庄等太学生一顿难堪。刘克庄本就嗜酒,心气又高,又在宋慈那里受了气,不甘示弱,当场答应下来。这场武学和太学之间的公开斗酒,两边各出十五个学子,各分十坛皇都春,哪边先喝完,哪边便胜出,败的一方不但要结酒账,还要向对方躬身行礼,当众认输。这场斗酒吸引了琼楼众多食客围观,连不少路过的行人也被吸引了进来,最终太学这边先将十坛酒喝尽,武学那边不但喝得慢了些许,喝醉的学子也更多,好几个武学生醉得不省人事。
同斋们谈笑不断,宋慈却充耳不闻,坐在火炉旁,自行翻看书页。刘克庄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冲王丹华招了招手。
王丹华凑近来,刘克庄低声耳语了几句。
王丹华点了点头,咳嗽两声,道:“口好渴啊。”迈着有些虚晃的步子,向摆放水壶的长桌走了过去。
长桌位于墙角,去那里要从火炉旁经过。经过宋慈身边时,王丹华故意清了清嗓子,拖长了声音,大声道:“书当快意呀读易尽,客有可人是期不来……”说着去到长桌旁,倒水喝了。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这是“苏门六学士”之一的陈师道的诗,意思是读到称心满意的书很容易便能读完,想与意气相投的朋友见面却久盼不至。宋慈明白王丹华吟这句诗的意思,嘴角微微一抿。他将手中的书放在一旁,舀起汤罐中的沆瀣浆尝了一口,温热适中,已不烫嘴。他盛了一碗,拉住正要回去的王丹华,将沆瀣浆递给他,朝刘克庄的方向指了一下。
王丹华端着这碗沆瀣浆,因酒后步子发虚,险些洒了出来,好不容易才走回刘克庄的身边。刘克庄接过这碗沆瀣浆,一股清甜香气顿时扑鼻而来。甘蔗能化酒,萝卜能消食,这沆瀣浆最能解酒。他知道这是宋慈亲手熬煮的,望着宋慈的身影,心道:“知我者,你个闷葫芦也,居然知道我会喝酒,提早便熬好了沆瀣浆。”他心中的气去了大半,将沆瀣浆一饮而尽,片刻之间,醉意消减了不少。
刘克庄和同斋们又谈笑了一阵,见宋慈还是坐在原处看书,终于忍不住了,起身来到宋慈身边,将手中空碗递出,道:“要解酒,一碗怎么够?”
宋慈什么话也不说,接过空碗,准备在汤罐里再盛一碗沆瀣浆。
“再来一碗也不够啊,酒入愁肠,要一整罐才够解。”刘克庄笑着将汤罐整个端了起来,“来来来,惠父兄给大伙儿熬好了解酒汤,都过来喝。喂,陆轻侯,寇有功,你两个还坐着干吗,快过来喝酒……不是,喝解酒汤!”说着把汤罐抱给王丹华,让同斋们分饮。
刘克庄搬来一只凳子,在火炉对面坐下,伸手烤了烤火,叹了口气,道:“可惜了。”
说了这三个字后,刘克庄良久不再说话,只是一边搓手,一边烤火。
“可惜什么?”好一阵后,宋慈终于开口。
刘克庄面露微笑,道:“可惜你今天不在琼楼,没能亲眼见证我们斗酒赢了那帮武学生。”一说起这场斗酒,他顿时神采飞扬,不吐不快,“还记得那赵飞吧?斗酒之前,他嘴上叫嚣得比谁都厉害,结果一喝起来,三五盏便晕晕乎乎,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哈哈一笑,又道,“不过这帮武学生也算有志气,输了便当场认输,对我们挨个躬身行礼,没一人抵赖,便连那辛铁柱,明明没参与斗酒,却也当众认输行礼,倒是让我有些佩服。那帮武学生喝醉之后,说起醉话来,都是叫着上阵杀敌,喊着要北伐,复故土。倘若朝野上下,人人都是如此,我大宋何愁不能克复中原?”
一想到朝廷偏安一隅的现状,刘克庄便忍不住摇头叹气。他拿起铁钳子,拨了拨炉中火炭,道:“不说这些了。今天在琼楼斗酒之时,我遇到了一个人,与你正在查的案子大有关联,你猜是谁?”
宋慈抬起头来,看着刘克庄。
“还记得上回韩㣉来习是斋闹事时带的那群家丁吗?”
“记得。”
“那群家丁之中,有一人马脸凸嘴,还是大小眼。”
宋慈当然记得,就在今天下午,他还在南街柜坊遇到了这个名叫马墨的马脸家丁,本想找他查问望湖客邸的事,却让他跑掉了。
“虫娘点花牌时,那马脸家丁就跟在韩㣉身边,我记得他。今天我们斗酒时,他居然也来了琼楼,在人群中旁观,被我瞧见了。那马脸家丁因为上次来习是斋闹事,听说被韩侂胄赶出了府,后来就没见他出现在韩㣉身边。可是在那之前,他是一直跟在韩㣉左右的。我当时便想,韩㣉包下望湖客邸时,那家丁还跟着韩㣉,只怕他也在望湖客邸,望湖客邸里发生过什么事,听水房中的血迹是如何来的,说不定他知道。我先暗中叫叶籁兄盯住他,斗酒一结束,立刻叫同斋们一拥而上,将他拦住,不让他离开。”
刘克庄的这番话,倒是与宋慈见到马墨时的想法不谋而合。宋慈见刘克庄一脸兴奋之色,便知道他一定从马墨那里获知了什么重要线索,道:“后来呢?”
“那马脸家丁被我们十多人围着,非但不害怕,反而凶悍得紧,话没说几句便要往外闯。当时我们喝了太多酒,手脚乏力,拦他不住,好在叶籁兄挡住楼梯口,断了他的去路。那马脸家丁把袖子一卷,与叶籁兄动起了手。叶籁兄身在武学,拳脚上丝毫不吃亏。那马脸家丁没讨着便宜,竟拔出一把匕首,抓了一旁看热闹的酒保,拿匕首抵在酒保胸前,威胁叶籁兄让开。这时辛铁柱出手了。那马脸家丁当初来习是斋闹事时,辛铁柱不是也在场,还狠狠教训过他一顿吗?辛铁柱认得他,从侧后方挨近,上去便是一拳。”刘克庄说到激动处,忍不住凌空挥了一拳,“这一拳又快又准,打在那马脸家丁的胳膊肘上,将他匕首打掉不说,还将他半只胳膊打得抬不起来。这位铁柱兄,当出手便出手,勇武非凡,一举便救下了酒保,不愧是稼轩公的后人。从前我笑话他是武学糙汉,自今往后,我再不取笑他了,若有再犯,宋慈,你便罚我。”
刘克庄一直与辛铁柱不对付,居然会转变态度,以兄相称,大加夸赞,倒是令宋慈颇觉莞尔。他道:“罚你什么?”
“就罚我……罚我一月不得沾酒!”
“这罚得好,我记下了。”宋慈道,“你接着说。”
“我刚才说到哪了?”
“那马脸家丁被辛公子打掉了匕首。”
“对,那马脸家丁在铁柱兄手底下吃过亏,见了铁柱兄,便如老鼠见了猫。他不敢再动手,楼梯又被叶籁兄堵住,想走走不掉。他见窗户开着,居然翻出窗户,从二楼上跳了下去,沿街奔逃。叶籁兄追出窗户,没有跳下地面,而是翻上屋顶,便如飞檐走壁一般,从一处屋顶跳到另一处屋顶,追着那马脸家丁不放。铁柱兄也追出了琼楼,在大街上追赶。他们二人一上一下,一个身轻如燕,一个如猛虎下山,各有各的不凡身手,真是教我大开眼界。他们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合力将那马脸家丁赶入一条狭窄的巷子,叶籁兄在屋顶上抢前一步,跃入那条巷子,挡住去路,铁柱兄紧跟着追入,两人一前一后,将那马脸家丁堵在了巷子里。
“那马脸家丁被叶籁兄和铁柱兄抓回了琼楼,我让他们二人把那马脸家丁带进夏清阁,关起门来,盘问望湖客邸的事。那马脸家丁一开始嘴硬,只说腊月十四那晚望湖客邸遭了贼,韩㣉被偷了一箱子金银珠宝,贼人在墙壁上留了‘我来也’的名号,除此之外没发生任何事。铁柱兄不跟他客气,几拳下去,打得他鼻青脸肿,他才老实了。”
宋慈听到这里,脸色有些不悦。
“我知道动手打人,逼人开口,你定然看不惯。可对付这种恶人,有时就得比他更恶才行。那马脸家丁生怕再挨打,我问什么便答什么。他自称叫马墨,这种人居然以‘墨’字为名,当真是辱没了这个字。他说韩㣉包下望湖客邸那段时间,他一直跟在韩㣉左右,很多事情他都知道。他说韩㣉之所以包下望湖客邸,是为了让一个名叫虫惜的婢女入住其中。我之前以为客邸中那穿彩裙的怀有身孕女子是月娘,原来不是,而是这个虫惜。”
刘克庄这话,倒是与宋慈今日所查对应上了。宋慈略微点了点头,继续往下听。
“这虫惜本是服侍韩侂胄的婢女,容貌也生得美,但不知为何,韩侂胄一直对她很是讨厌,倒是韩㣉看上了她,私下暗合,竟致她怀了孕。这虫惜虽是婢女,却不是怯懦之人,一定要韩㣉给她名分。韩㣉只是寻一时之欢,又知道韩侂胄讨厌虫惜,说什么也不肯给这个名分,任由她留在府上吧,她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此事迟早瞒不过韩侂胄。韩㣉便骗虫惜,说要换个地方好生照顾她,先以她偷东西为由,假意将她赶出府,然后将她安顿在望湖客邸,住在听水房,又派了家丁和仆人照料饮食起居,名义上是照顾,实则是将她看管了起来。韩㣉要她把胎儿打掉,她不肯。韩㣉又让她远离临安,去外地把孩子生下来,承诺将来一定好好照顾她母子,给她一辈子荣华富贵,她还是不肯。她执意要韩家的名分,弄得韩㣉很是着恼。
“腊月十四那晚,韩㣉和史宽之招了几个角妓,在望湖客邸的临安邸寻欢作乐。韩㣉酒后提到虫惜的事,史宽之便给他出主意,叫他在虫惜的饭食里偷偷下打胎药。韩㣉一向性子急,当即照做,派马墨弄来打胎药,下在熬好的鲈鱼汤里,说是给虫惜安胎,亲自送去听水房。韩㣉之前还叫虫惜打胎,这时却又说安胎,还连夜送去鲈鱼汤,那不是此地无银吗?虫惜有所察觉,无论如何不肯喝。韩㣉酒劲上来了,对虫惜用强,逼着她喝。两人争执之时,汤打翻在了地上。韩㣉盛怒之下,抓起花口瓶砸在虫惜的头上,虫惜倒地后,他又用手里碎掉的花口瓶颈,不断地捅刺虫惜的肚子,以泄心中愤恨。
“韩㣉杀害虫惜的这一幕,却被一个角妓瞧见了,就是熙春楼的月娘。原来韩㣉和史宽之招来的几个角妓里,就有这位月娘。月娘当时说要去茅厕,却不知如何走到了听水房外,连把守西湖邸的几个家丁都没发现她。她透过窗户,亲眼看见了韩㣉杀人的一幕,吓得叫出了声,慌慌张张地逃出了望湖客邸。韩㣉生怕事情败露,命马墨将月娘抓回来。
“月娘逃出望湖客邸后,没回城里熙春楼,而是朝南边人少的地方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可当时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雪,路上到处都是积雪,留下了她的脚印,又赶上月圆之夜,月光很亮,追踪起来不难。马墨带着家丁一路追赶,围着西湖绕了半圈,最终在苏堤追上了月娘。后面逼得月娘落水淹死的事,和之前弥光小和尚讲的一样,你我都是知道的。”
“那虫惜的尸体呢?”宋慈问道。
“当时我问起虫惜的尸体,那马墨一脸为难,又不作声了,还是铁柱兄用拳头帮他开了口。”刘克庄道,“马墨说那晚逼死月娘后,他回到望湖客邸时,虫惜的尸体还在听水房里。韩㣉命他用被子将虫惜的尸体裹起来,连夜运回韩府,埋在了后花园里,事后还在埋尸处故意种了一株枇杷树以掩人耳目。他又派人将听水房中的血迹清理干净,买了一个相似的花口瓶摆在原处,以为这样就能瞒天过海,殊不知房中的血迹早就被你我发现了。”
宋慈眉头一凝,道:“虫惜的尸体埋在韩府?”
“是啊,韩㣉真可谓胆大包天,居然把尸体埋在自家府上。”刘克庄道,“不过这处置手段也算高明,试问谁能想到有人会把尸体埋在自己家里,更别说那是韩府,即便有此怀疑,谁又敢去韩府动土,你说是不是?”
宋慈听完这番转述,算是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他对这番讲述颇为起疑,毕竟这只是马墨的一面之词,不可轻信,问道:“马墨现在何处?”
“我请叶籁兄和铁柱兄相助,先将马墨带回武学看管一夜,明天再说怎么处置他。我还没想好处置之法,你说说,怎生处置他是好?”
“马墨所说之事牵连重大,我这便去武学,将马墨押去提刑司,先看押在狱中。”
刘克庄听了宋慈这话,神色有些失望,用铁钳子拨弄了一下炭火,道:“你去吧,我喝得实在多了些,头还是发晕,我就先去睡了。”起身要回床铺。
“克庄,我想问你一件事。”宋慈忽然道。
“什么事?”
“临安市面上的金箔,通常都是什么样子的?银钱方面的事我不懂,你懂得多些。”
“金箔?”刘克庄语气惊奇,不明白宋慈为何有此一问,“据我所知,临安市面上的金箔,大都出自交引铺,什么样子的都有。”
“金箔上会有戳印吗?”
“有啊,金箔大都会打上‘十足金’的戳印,还会打上交引铺的铺址,有的还会打上工匠的名字,若是金箔成色有问题,便可找去交引铺兑换。我见过的金箔戳印,有‘霸头里角’‘清河坊北’‘都税务前’‘官巷前街’之类的……”
“戳印上没有‘十足金’,也没有交引铺址,只打了一个字,这样的金箔,临安市面上可有?”
“我倒是没见过。怎么了?”
“没什么。你好生歇息吧,我这便去武学,将马墨押去提刑司。”说完这话,宋慈立刻起身,离开了习是斋。刘克庄早已习惯了宋慈的行事风格,可仍不免愣在原地,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宋慈出太学中门,来到一墙之隔的武学大门外。太学与武学素来不睦,他身为太学生,没有贸然进入武学,而是请出入大门的武学生,帮忙找一下叶籁。他一连问了好几个武学生,大都不肯搭理他,只有一人答应帮他带话。
宋慈在武学大门外等了片刻,叶籁出来了。见宋慈是只身一人,叶籁道:“宋兄是一个人来的,克庄老弟没来吗?”
“克庄喝多了酒,已在斋舍睡下了,是我找叶公子有事。”
“宋兄说的是马墨的事吧。”叶籁知道刘克庄回太学后,必会把今日查问马墨的事告诉宋慈,马墨眼下就在武学,宋慈之所以来找他,必是为了马墨而来。
“马墨的事倒在其次。”宋慈却道,“我找叶公子,是想问金箔的事。”
“什么金箔的事?”叶籁语气惊奇。
“不知武学中可有方便说话的地方?”
叶籁一听这话,心想宋慈所问之事只怕关系重大,道:“宋兄请随我来。”领着宋慈进入武学,去到西南角的马场,这里只有白天操练弓马骑射时才会有人,夜里绝少人来。
“这里别无他人,宋兄要问什么,尽管说。”
“我听克庄说,昨日他与叶公子是在青梅酒肆重逢的,当时叶公子在酒肆的花销,是用金箔结的账?”
“这有什么问题吗?”
“叶公子所用的金箔,带有形似‘工’字的戳印,这样的金箔,临安市面上可不多见。”
“‘工’字戳印?”叶籁一愣,神色有些茫然,似乎不知金箔上带有此等戳印。
“这种带‘工’字戳印的金箔虽不常见,我却有幸见过三次。”宋慈说道,“一次是在熙春楼,韩㣉叫了几个角妓玩关扑,以金箔为赏;还有一次是在昨天,叶公子在青梅酒肆所用过的金箔,我已去酒肆查问过了;最后一次便是今日,我在南街柜坊遇见马墨赌钱,他从身上掏出了几片金箔。临安城中没有哪家交引铺会在金箔上只打一个字的戳记,‘工’字与韩㣉的名字同音,若我猜的不错,这种带‘工’字戳印的金箔,应该是韩㣉命匠人为他本人打造的金箔。叶公子,试问韩㣉的金箔,为何会出现在你身上?”
不等叶籁回答,他接着道:“腊月十四那晚,听说叶公子在丰乐楼喝酒,目睹了月娘跑出望湖客邸,被韩㣉家丁追赶的一幕。可据马墨交代,腊月十四那晚望湖客邸遭了贼,是大盗‘我来也’所为,偷走了韩㣉一箱子金银珠宝。你手上之所以会有韩㣉的金箔,想必就是那晚从望湖客邸得来的吧。”说到这里,他直视着叶籁,“倘若我推想无误,叶公子你,便是大盗‘我来也’。腊月十四那晚,你不是在丰乐楼喝酒,而是身在望湖客邸之中行窃,这才目睹了月娘被家丁追赶一事,对吧?”
叶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怀中摸出了几片金箔,就着附近的灯笼光,一片片地仔细看了,果然每一片金箔正中都带有形似“工”字的戳印。这戳印很是细小,若不仔细观察,实难注意得到。他嘿嘿了两声,看了看四周,确定附近没人,才道:“克庄老弟说宋兄聪慧过人,我还不大信,今日一见,你果真聪明绝顶。单凭金箔上的戳印,连我都没留意到的细微小节,你便能识破我的身份。赵师睪、韦应奎之流,跟宋兄那是全然没法比。”
叶籁说出这话,等同于自承了身份。宋慈道:“可我还是有些好奇,你被羁押在司理狱中,为何张寺丞家还会被‘我来也’所盗?是大盗‘我来也’不止你一人,还是你在司理狱羁押期间,曾偷偷出过牢狱?”
“宋提刑,你实在是太过聪明了。”叶籁道,“我究竟是如何办到的,请恕我眼下还不能告诉你。”
宋慈没再追问此事,道:“叶公子,腊月十四那晚,你既然进过望湖客邸,当晚客邸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望你实言相告。”
叶籁稍作犹豫,道:“你既已识破我的身份,那我也没必要再对你遮掩什么。”顿了一下,说道,“腊月十四那天,我去西湖赏完雪,原本没打算去丰乐楼喝酒,而是准备直接回武学。可我回程时路过望湖客邸,看见好几个客人被赶了出来,一问才知道,原来望湖客邸被韩㣉整个包下了,不让任何客人入住。那几个客人新到临安,不知此事,去望湖客邸投宿,结果被韩㣉的家丁赶了出来。
“韩㣉这种膏粱子弟,只听说会包下青楼酒肆花天酒地,从没听说会包下客栈旅邸。那望湖客邸建在西湖岸边,是临安一等一的旅邸,往北不远便是韩府,韩㣉把望湖客邸包下来,莫非是韩府来了什么重要客人?我觉得这事有些离奇,再加上我爹与韩侂胄一向不睦,在朝堂上处处被韩侂胄针对,于是我想弄清楚韩㣉包下望湖客邸到底所为何事。我在附近的丰乐楼上等着,一直等到夜里,才看见韩㣉和史宽之带着几个角妓妆扮的女人,一起进了望湖客邸,心想韩㣉包下客邸,难道是为了带角妓寻欢作乐?我对韩侂胄大有恨意,自从做了大盗‘我来也’,便日思夜想着去韩府窃取可散之财。可韩府高门深院,家丁众多,又有甲士护卫,戒备森严,未计划周详之前,我不敢贸然前往,但要出入望湖客邸,却不是什么难事,能帮韩㣉散散财,整治整治这膏粱子弟,也算一舒胸中恶气。当晚明月当空,月光雪亮,望湖客邸毗邻丰乐楼,附近往来人多,我等了一段时间,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才找到机会翻墙进了望湖客邸。
“那望湖客邸虽是旅邸,却没一点旅邸的样子,反而更像一座宅子,里面分东西二邸,分别唤作临安邸和西湖邸。我翻墙之处,正好位于东西二邸之间。当时西湖邸那边一片昏暗,临安邸那边倒是有一间房亮着光。我悄悄挨过去,透过窗户,看见史宽之在房中独自喝酒,之前进入望湖客邸的几个角妓也在房中,但都已醉得不省人事,唯独不见韩㣉。房中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一口打开的箱子,里面满是各种金银珠宝,几个昏醉的角妓脖子上、手臂上已经挂了不少珠宝首饰,显然是从箱子里得来的打赏。我越看越气,这些金银珠宝无一不是民脂民膏,却被这些膏粱子弟如此肆意挥霍。我捡起一块石子,看准房中灯火,准备先打灭灯火,再潜入房中偷取箱子。就在这时,西湖邸那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女人的惊叫。
“这声惊叫过后,有人大喊‘什么人’,就见一个身穿彩裙、头上插着一支红色珠钗的女子从西湖邸那边仓皇奔出,飞快地逃出了望湖客邸的大门。很快西湖邸那边追过来一群人,为首的是韩㣉,其他的都是家丁。西湖邸那边没有灯火,一片昏暗,我还以为那边没人,没想到韩㣉和他的家丁都在那边。韩㣉身上有不少血迹,他骂了句‘驴球的’,命家丁去追那彩裙女子,无论如何要把人追回来。史宽之听见响动,从房间里出来了。这一下机会难得,我趁机翻窗进去,抱走桌上的箱子,又顺手在墙上留了自己的名号,然后溜出了望湖客邸。我从望湖客邸出来时,那彩裙女子和追赶她的家丁已不见了人影。当时我想着把偷到的金银珠宝尽快散给穷人,急着回城,便没管那么多。我将金银珠宝大都散了,只把一些便于携带的金箔留为己用,却不想让宋兄瞧出了端倪。”
“这么说,今天马墨的那番交代,倒是与你当晚亲眼所见的事对应上了。”
“不错,我当晚在望湖客邸见到过马墨,记得他的长相。若不是与我亲眼所见的对应上了,我岂会轻易相信马墨的话?更别说答应克庄老弟,明日一早一起去韩府掘尸了。”
宋慈吃了一惊,道:“你们要去韩府掘尸?”
“是啊,杀人就该罪有应得,既然知道了韩㣉杀人藏尸的恶行,我和辛兄岂能坐视不管?克庄老弟已经与我,还有辛兄约好了,明日一早同去韩府,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将虫惜的尸体找出来。克庄老弟没跟你说此事吗?”
刘克庄只对宋慈说了马墨交代的那些事,却没有片言只字提及韩府掘尸一事。宋慈这时才算明白过来,原来刘克庄表面上与他和解,暗地里仍在与他斗气。“你说我意气用事,那我便意气用事给你看看。你不肯用心查虫娘的案子,那我来查。查案有什么难的?我也会。”刘克庄在苏堤上说过的这些话,又一次在宋慈的耳边响起。
“马墨现在何处?”宋慈道,“我打算将他押往提刑司,暂且看押起来。”
叶籁却摇头道:“明日一早,我们要靠马墨进入韩府,到时挖出虫惜的尸体,还要叫马墨与韩㣉当面对质。克庄老弟说过,只要他没亲自来,就不准把马墨交给任何人。克庄老弟交托的事,我定然要照办。”
宋慈想起之前对刘克庄提及将马墨押去提刑司时,刘克庄突然流露出失望之色,他当时还不明白刘克庄怎么了,此时才知道刘克庄早已定下了韩府掘尸的计划,对于他处置马墨的办法,刘克庄心中并不认同。刘克庄推脱说喝多了酒想休息,不愿随他来武学,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是不肯将马墨交给他带走。他问叶籁:“你们要靠马墨进入韩府,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府守备森严,寻常人连门都进不去。不过马墨曾是韩府所有家丁中的管事之人,韩府里里外外的人他都认识,也熟悉韩府的布局,他有法子能进入韩府。”
“这么说,马墨愿意带路?”宋慈眉头一凝。
“他怎么会愿意?不过有辛兄的拳头在,他不愿意也得愿意。他说韩府东南侧有一小门,连接着伙房,每日五更天未亮时,伙房的奴仆便开始忙活,这道小门便会打开,奴仆们进进出出,只要扮作奴仆,便可从那里进入韩府。五更时候,韩侂胄已经离开韩府去上朝了,护卫韩府的甲士也大多跟着韩侂胄而去,东南侧的小门不会留下任何甲士看守。只要避开甲士进了韩府,府中的人马墨都认识,要去到后花园,就不是难事了。”
宋慈想起望湖客邸听水房中被换掉的被子和花口瓶,以及地上验出来的血迹,这些事情都与马墨的交代对应上了,也与叶籁腊月十四那晚在望湖客邸亲眼所见的事对应上了,心知马墨的这番交代十有八九都是真的。可他总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只因马墨今天下午刚从南街柜坊逃走,转过背便去到了琼楼,明明认识刘克庄和辛铁柱,却不回避,反而一直等在琼楼看热闹,直到被刘克庄他们发现。他道:“韩府后花园埋尸一事,眼下并无其他线索和证据佐证,仍只是马墨一面之词,如此便要入韩府掘尸,未免太草率了些,就算挖出了虫惜的尸体,只怕也难以收场。查案当严谨慎重,切莫意气用事。”
叶籁却是一笑,道:“宋兄,听说你限期初十之前破案,眼下初八已快过去,你只剩最后一天,不知你打算如何查出真相?”
宋慈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韩府掘尸,风险有多大,我是明白的。宋兄若有更好的法子查案,我自会阻止克庄老弟这么做,可眼下宋兄并无良策,那就请别再阻拦我们了。”
“入韩府掘尸一事,干系重大,还当三思。”
“宋兄不必再劝,明日的韩府,我们是一定要去的。”叶籁道,“没其他事的话,宋兄请回吧。”说着抬起手,要送宋慈离开。
宋慈见叶籁眼中似有铁,知道再怎么劝都是无用。他想了一想,道:“腊月十四在望湖客邸的所见所闻,叶公子可以为此当堂做证吗?”
“当堂做证,岂不是要我承认自己是大盗‘我来也’?”
“不错。”
叶籁没太多想,摇头道:“请恕我不能做证。”
宋慈知道叶籁是叶适之子,叶籁公然承认自己是大盗“我来也”,不但自己会被下狱治罪,还会连累叶适声誉受损。宋慈点了点头,道:“叶公子但请放心,你的身份,我绝不会对外透露。”
“你是克庄老弟的好友,我自然信得过你。”叶籁道,“宋兄,请回吧。”
宋慈离开武学,回到了太学习是斋。众同斋喝了沆瀣浆,解了不少酒意,兀自高谈阔论,唯有刘克庄躺在床铺上,侧身朝内,一动不动,不知是在装睡,还是当真睡着了。刘克庄虽未对宋慈言明,可他今晚的种种举动,已显出他去韩府掘尸的心意已决。宋慈不再多说什么,躺回自己的床铺上,想着刘克庄他们去韩府掘尸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暗自思索应对之策。
正月初九,天无星月,冷风如刀。一大早,天还未亮,韩府东南侧的小门已经打开,伙房点起灯火,奴仆们进进出出,开始了一日的忙碌。
刘克庄、辛铁柱和叶籁一身花匠打扮,带着锄头、铲子,由马墨领着,说是来松土粪壤,轻而易举便进入了韩府。一切如马墨所说,韩府中的人都认识他,虽然知道他已经被逐出了韩府,却也知道他是韩㣉的亲信,更知道他一向手段凶狠,眼见他进出韩府,根本没人敢管,反而向他点头哈腰地打招呼。马墨提着灯笼,一路上阴沉着脸,带着刘克庄等人一路西行,不多时便来到了韩府的后花园。
后花园中一片静谧,韩侂胄已经上朝去了,府中姬妾都在熟睡,韩㣉通常很晚才起床,奴仆们大都在伙房忙活,根本不会有人到这后花园来。
“尸体埋在何处?”四下无人,刘克庄问道。
韩府的后花园很大,花木众多,但天色昏黑,看不清哪里有枇杷树。马墨没应声,站在原地不动,辛铁柱在他后背上狠狠推了一把,他才极不情愿地走向西南角,指了一下墙角的一株树,道:“这回我算是栽在你们手上了。”
刘克庄拿过马墨手中的灯笼,凑近一照,果然是一株枇杷树,树下的泥土有明显的翻新痕迹,显然这株枇杷树是不久前才种下的。西南角极为偏僻,周围树木掩映,即便有人从后花园中经过,也很难注意到这处角落。但刘克庄不敢大意,还是安排叶籁去后花园的入口处把风。叶籁道:“若是遇到急情,来不及通知你们,我便学鸟叫。”留下这话,独自一人去了后花园的入口。
刘克庄让辛铁柱把马墨绑在附近一株桂树上,然后他抡起锄头,开始掘土。
尸体埋在枇杷树下,要挖出尸体,就要先移开枇杷树。刘克庄出身书香世家,从小没干过什么体力活,用起锄头来很是费力,没抡几下便喘起了大气。
辛铁柱什么话也不说,一把从刘克庄手中拿过锄头,三两下便将枇杷树挖断,往下深挖泥土。他生得虎背熊腰,仿佛有用不完的劲力,只片刻时间,便挖出了一个大坑,但一直不见尸体。
刘克庄冲马墨道:“你们到底埋了多深?”
“没多深,”马墨应道,“很快就能挖到了。”
辛铁柱一直不停地挖掘,往下又挖了近一尺,当的一响,锄头已挖到了石头,别说尸体了,便连一片衣角也没瞧见。此时天色渐明,刘克庄有些急了,道:“姓马的,你莫不是在骗我们?”
“不是已经挖到石头了吗?我都听见响声了。尸体就在石头下面。”马墨道,“那天埋尸时,韩公子特意吩咐,压一块石头在上面,让那女人永世不得翻身。”
刘克庄眉头一皱,杀了虫惜埋尸不说,还在尸体上压上石头,让虫惜永世不得翻身,韩㣉用心竟如此恶毒。辛铁柱一言不发,只管埋头挖掘,很快将石头撬开,泥土中露出了红色的织物。
刘克庄神色一变,道:“铁柱兄,小心些。”
辛铁柱放轻了手劲,小心翼翼地用锄头拨开四周泥土,一张裹起来的红毯露了出来。那是一张暗红色的棉毯,沾满了泥土,已有些破烂,一根铁链捆在正中,显然棉毯内裹有东西。两人将棉毯小心地抬出深坑,轻放在地上。
刘克庄微微皱眉,只因这棉毯不是很沉,也没有闻到腐臭味,还有棉毯裹起来的大小尺寸,不像是裹了一具尸体。他解开铁链,将棉毯展开,里面白惨惨的,竟全是骨头。
骨头的出现,令刘克庄一愣。腊月十四距今才二十多天,尸体再怎么腐烂,也不可能腐烂得只剩下骨头,更别说骨头细小,根本不是人骨,尤其是头骨,一看便不是人的。
便在这时,身旁忽然响起一声大吼,那是马墨扯开了嗓子在喊叫。
与此同时,一声尖锐的鸟叫声响起,来自后花园入口方向。
猛然间火光大亮,脚步声密集,一大群家丁高举火把,执刀持棍,冲进了后花园。这群家丁有数十人之多,一入后花园便直扑西南角而来,刘克庄和辛铁柱根本来不及走,便被围死在了角落里。一阵得意的笑声响起,众家丁分开一个缺口,从中走进来两人,其中一人身穿白衣,手拿折扇,是史宽之,另一人身着艳服,头戴花帽,却是韩㣉。
“听说府中进了贼人,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前吏部侍郎刘弥正的公子,还有知镇江府辛弃疾的公子。”韩㣉露出一脸狞笑,“你们两个驴球的,一大早偷闯太师府,还敢在太师府动土,真是胆大包天!”
刘克庄的目光在数十个家丁之间飞快扫过,没有看见叶籁,知道叶籁没有被抓住,心下松了口气。他们挖出来的骨头不是人骨,仔细一瞧,倒像是犬类骨头,又见韩㣉、史宽之和数十个家丁穿戴整齐,显然早有准备,再想到方才马墨大吼一声后,韩㣉、史宽之等人立刻冲入,显然那一声大吼是在通风报信,心知自己十有八九是落入了韩㣉提前设好的圈套。
早有家丁冲过去替马墨松了绑。马墨疾步去到韩㣉身边,道:“公子,他们一共三人,还有一个叫叶籁的,去入口处把风了。”
韩㣉道:“我进来时,没瞧见有把风的。”
“叶籁?”史宽之拿折扇敲打掌心,“我记得叶适有一子,就叫叶籁,人在武学,莫非是他?这叶籁居然也敢和韩兄作对。这么短的时间,他定然逃不远。”
韩㣉立刻分派家丁,四处搜寻,追拿叶籁,道:“管他是谁,敢与我作对,便要让他知道利害。”
刘克庄见了这一幕,更加确信自己是落入了圈套。身临险境,他反倒镇定了不少,整了整衣服,拍去浑身尘土,轻描淡写地道:“姓马的,挨了那么多打才肯开口,你这出苦肉计,唱得可真是够下血本啊。”
马墨昨天挨了辛铁柱好几顿打,此时仍是鼻青脸肿,但他一回到韩㣉身边,立刻恢复了一贯的凶悍神色。韩㣉拍了拍马墨的肩膀,大有嘉奖之意,道:“什么叫作苦肉计?刘克庄,你这话我可听不懂了。”又笑道,“你们两个驴球的,擅闯太师府,想挖什么呢?莫非求学太过辛苦,改行做起了花匠?”此话一出,一旁的史宽之面浮笑意,周围不少家丁笑出了声。
刘克庄也笑了起来,道:“求学自然辛苦,不过某些人更辛苦。大冬天的,一大群人不睡觉,处心积虑地等在这里,还要装模作样,明知挖的是什么,却不敢当众承认,什么亏心事都往肚子里憋,可不比我辛苦多了吗?”
“我当然知道你们在挖什么,有什么是我韩㣉不敢承认的?”韩㣉冷笑道,“我爹以前任汝州防御使时,养了一条猎犬,唤作请缨,每次出猎都带着它,相伴十余年之久。两年前请缨死了,我爹以红毯裹之,亲手葬在这后花园中,还手植一株枇杷,每逢岁除,都请来临安最好的花匠,给这株枇杷松土粪壤,焚香祭祀,以慰藉老怀。你们竟敢把我爹最爱惜的这株枇杷树挖断,还敢把请缨的尸骨挖出来,我看你们是活腻了吧。”
刘克庄这才明白过来,为何这枇杷树下的泥土会有翻新的痕迹,为何会有犬类尸骨埋在此处,马墨又为何要等到他们挖出棉毯中的骨头后,才发出叫声招引韩㣉进来,道:“为了对付我区区一个刘克庄,倒是让你韩公子大费苦心了啊。”
“确实费了我一番苦心,就是有些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只有你和这姓辛的,宋慈那驴球的居然没来。”
刘克庄哈哈一笑,道:“就你这点微末伎俩,也就勉强骗骗我,居然还想骗宋提刑?宋提刑心如明镜,足智多谋,他迟早会查出你杀人的罪证,你老老实实等着罪有应得吧。”
“栽在我手里,还敢这么嘴硬。”韩㣉手一挥,“上,把这两个驴球的拿下!”
众家丁立刻一拥而上,要当场擒拿刘克庄和辛铁柱。
“今日之事,是我刘克庄一人所为,要抓便来抓我!”刘克庄全无惧意,傲然立在当地。既然掉入了韩㣉早就设好的圈套,他便打定主意要揽下一切,决不连累辛铁柱。
忽然一只大手从旁伸出,一拨一拉,刘克庄身不由己地退了两步,辛铁柱魁伟如山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前。
先前刘克庄与韩㣉对话之时,辛铁柱一直在默不作声地观察四周。此地位于后花园的西南角,紧邻院墙,只要翻过院墙,便能逃出韩府,只是院墙有两人高,辛铁柱要翻过去不成问题,可带上文弱的刘克庄,这堵院墙可就难以翻越了。辛铁柱见韩㣉一伙人来势汹汹,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一旦发生冲突,唯有抢先占住墙角地利,如此一来不用担心身后,只需应对身前。他将刘克庄护在墙角,只身面对冲上来的家丁,一顿拳打脚踢,只听惨叫声不断,好几个家丁倒在了地上。
韩㣉早就见识过辛铁柱的厉害,知道众家丁空着手根本不是对手,道:“都那么客气干什么,抄家伙啊!这两个驴球的擅闯太师府,图谋不轨,打死了也无妨。”
众家丁大都带了刀棍,纷纷拔刀出鞘,挥舞长棍,朝辛铁柱和刘克庄围了上去。
辛铁柱黑着一张脸,双臂环住地上那株挖断的枇杷树,大喝一声,竟将整株枇杷树抱了起来,来回挥动。那枇杷树高约丈余,根部又带着泥土,少说也有百十来斤,可辛铁柱挥使起来,却如挥动扫帚般轻而易举。枇杷树来回扫动,势大力沉,不少家丁避之不及,被枝条扫过,轻则衣裤裂开,重则满脸血痕,有的甚至被直接击晕在地,别说围攻辛铁柱和刘克庄了,便连接近二人都难做到。
韩㣉好不容易设下圈套,明明围住了辛铁柱和刘克庄,如此我众敌寡,却好半天拿不下两人,气不打一处来,对着退下来的几个家丁狠踹几脚,骂道:“一群废物,赶紧给我上!”骂声未落,忽听一声振聋发聩的吼声响起,只见偌大一株枇杷树猛然腾空而起,朝他站立之处砸了过来。
周围家丁吓得纷纷躲避,史宽之急忙躲闪,韩㣉也慌忙跳脚躲开。可是枇杷树太大,还是砸中了韩㣉的腿,把他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韩㣉忍痛爬起身,一句“驴球的”正要骂出口,忽然发髻一紧,已被人一把拽住。
周围家丁纷纷惊呼,史宽之尖声叫道:“放开韩兄!”
韩㣉吃力地转动眼珠子,瞥见抓住自己发髻的正是辛铁柱。他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倾倒,被辛铁柱拖拽着头发,一路拖到了墙角。
史宽之见韩㣉被擒,忙道:“全都住手,别乱来!”众家丁心生忌惮,只敢嘴上叫骂,不敢再行围攻。
刘克庄站在墙角,亲眼看见辛铁柱抛出枇杷树,迫使众家丁四散躲避,势如虎狼般直突而入,一把擒回韩㣉,大有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赫赫威风。这一连串动作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快到无与伦比,直到韩㣉被拖至墙角,刘克庄才回过神来,一时惊得说不出话,如睹天神般望着辛铁柱。
辛铁柱扫视众家丁,拽紧韩㣉的头发,沉声道:“叫你的人滚开。”
韩㣉头皮吃痛,却一脸狰狞,叫道:“这里是太师府,你敢对我动手?”
辛铁柱加大手劲,仍是先前那句话:“叫你的人滚开!”
韩㣉的脑袋被迫仰起,其状极为狼狈。可他丝毫不服软,道:“姓辛的,我可是太师独子,你敢动我一下,我定叫你生不如死,再叫我爹杀了辛弃疾那老东西,灭了你辛氏一门!”
辛铁柱最在乎的便是父亲辛弃疾,韩㣉这话犯了他的大忌。他额头青筋突起,拉拽头发的左手用足了力,右手一下子握成拳头。韩㣉头皮如被撕裂,脖子仰得几欲折断,兀自破口叫骂,不但辱骂辛铁柱,还各种污言秽语辱骂辛弃疾。辛铁柱猛然提起拳头,照准韩㣉的脑袋捶了下去。
这一拳用上了全力,只要打实,韩㣉即便不死,也是半残。众家丁惊呼四起,史宽之吓得转头闭眼。马墨没想到辛铁柱真敢对韩㣉下死手,想要阻止,可离了一两丈远,根本来不及。
辛铁柱这一拳捶落一半,身后的刘克庄忽然扑上来,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叫道:“铁柱兄,不可啊!”
刘克庄对韩家抱有极大仇怨,更知道韩㣉为恶多端,哪怕死上千遍万遍也不足惜。他不惜甘冒大险来韩府挖掘虫惜的尸体,就是希望能查出韩㣉杀人的实证,以大宋王法将韩㣉治罪处死。他恨不得韩㣉早点去死,可如今虫惜的尸体没有找到,就这么当众打死韩㣉,辛铁柱势必要跟着偿命。辛铁柱如此勇武,又是忠良之后,他日定是大宋不可多得的将才,为了一个韩㣉赔上性命,实在不值。
当辛铁柱的拳头落下之时,韩㣉心中也是悚然一跳,此时见刘克庄拦住了辛铁柱,他立刻恢复了一脸狂色,道:“你个驴球的,有本事就打啊!”
刘克庄感受到辛铁柱的手臂又在隐隐发力,死命地抱住不放,道:“铁柱兄,你我是来查案的,等找到尸体,自然能将他治罪。你现在打死他,稼轩公怎么办?”
辛铁柱一听到“稼轩公”三字,怒色稍缓,手臂不再发力,拳头也渐渐松开了。
刘克庄确定辛铁柱不再发怒,慢慢放开了手,道:“韩㣉,尸体到底在哪里?”
韩㣉的头发不再被拉拽,但双手被辛铁柱反剪到了身后,挣扎了几下,辛铁柱的手便如铁钳一般,令他难以动弹。“尸体?”他面露冷笑,“哪来什么尸体?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刘克庄不再拐弯抹角,道:“你在望湖客邸杀害婢女虫惜,她的尸体在何处?”
“我韩㣉清白无辜,你少来含血喷人。”韩㣉道,“说我杀人,你有证据吗?”
“去年腊月间,你包下了望湖客邸,我没说错吧?”
“本公子钱多得没处花,就喜欢包下整个客邸来住,你管得着吗?”
“你包下望湖客邸,带虫惜入住其中,客邸里有人亲眼瞧见了。腊月十四那晚,你将虫惜杀害,听水房中换过的花口瓶,还有地上残留的血迹,都是你杀人的证据。”
“什么花口瓶,什么血迹,我一概不知。”韩㣉道,“我府上是有一个叫虫惜的婢女,因为偷东西,早就被我赶走了。我包下望湖客邸是自己住,从没带过什么婢女进去,你居然说有人亲眼瞧见。”
“好,你既然要狡辩,那我们就走一趟望湖客邸,找人对质。”
“我凭什么跟你走?”韩㣉一脸冷傲,“你们两个驴球的,识相的赶紧放开我,乖乖给我磕头认错,我一时高兴了,说不定能饶你们不死。”
“走与不走,眼下可由不得你。”刘克庄让辛铁柱押着韩㣉,往外走去。
众家丁一开始不肯让路。辛铁柱虎目圆睁,怒视身前,凡是他目光所及之处,各个家丁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脚,便连马墨也吓得咽了咽喉咙。史宽之道:“韩兄万金之躯,万万伤不得,你们还不赶紧让开?”众家丁只好让道,待刘克庄和辛铁柱走过去后,再在史宽之和马墨的带领下一路紧随。
到得韩府大门,刘克庄和辛铁柱抓着韩㣉刚一出门外,迎面赶来了一大群人,为首的是宋慈和叶籁。原来之前韩㣉带着数十个家丁闯进后花园时,叶籁心知情势不妙,在发出鸟叫声后,并没有赶回刘克庄和辛铁柱的身边,而是就近翻墙出了韩府,飞奔回武学叫人。赵飞等武学生一听说辛铁柱有危险,立刻跟随叶籁往韩府赶,路上正好遇到了宋慈。宋慈担心刘克庄闯出什么大祸不好收场,于是一大早去提刑司叫上了许义,又多带了几个差役,往韩府赶去。两拨人半路上遇到,会合在一处。宋慈从叶籁那里得知刘克庄和辛铁柱出了事,急忙赶来韩府,正好遇上刘克庄和辛铁柱擒着韩㣉出来。
此时天色大亮,眼见这么多人赶来相助,刘克庄更加放心。史宽之、马墨和数十个家丁见了这一幕,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宋慈问明情况,得知刘克庄没有挖到虫惜的尸体,反而落入韩㣉的圈套,险些被擒住,是靠着辛铁柱的勇武才反过来制住韩㣉,如今打算抓着韩㣉去望湖客邸找人对质。他不禁眉头一凝,瞧了一眼韩㣉。他知道马墨泄密一事是韩㣉设计的圈套后,心中的疑惑却不减反增,只因他对韩㣉杀害虫惜一事原本只查到些许皮毛,韩㣉的杀人动机是什么,杀人的经过是怎样的,他一概不知。可马墨突然来这么一出,等同于把韩㣉杀害虫惜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反倒帮了他的大忙,否则他要查清这些案情,不知要绕多少弯,花去多少时间。他暗暗心想,韩㣉就算是故意设下圈套,也不该犯下如此错误,只怕这背后还有其他用意。他将刘克庄拉到一边,低声道:“虫惜之死证据不足,眼下还不是对质的时候。事态尚未闹大,你先放了韩㣉,查案一事,我们从长计议。”
“入韩府掘尸,还与韩㣉动了手,已是势成骑虎。现下放了韩㣉,我与铁柱兄只有任凭他处置的份。”刘克庄向南一望,“望湖客邸就在前面,我去找那个周老幺对质,大不了再验一遍听水房中的血迹,总之不能放了韩㣉。”
“克庄,你还是执着于心中怨恨,还是在意气用事。”
“韩㣉行凶杀人,作恶多端,执着怨恨也好,意气用事也罢,总之我不能坐视不管。”
宋慈不由得想起了母亲之死,想起了那桩在他心底压了整整十五年的旧案,道:“有一些事,我一直没对你说过,其实我心中比你更恨韩㣉,更想看到他罪有应得,可眼下还不是时候。你听我一句劝,单凭一摊血迹,定不了他的罪。他设下圈套算计你,不会这么轻易就结束的。”
刘克庄却摇了摇头,不听宋慈劝阻,手一招,带着一众武学学子,抓着韩㣉,朝望湖客邸而去。
宋慈脸色一沉,带上许义和几个差役,快步跟上。
众人来到望湖客邸。掌柜马致才以为来了客人,亲自迎了出来,瞧见韩㣉被人擒住,不由得大惊失色。刘克庄还记得马致才给韩㣉通风报信的事,朝马致才冷冷地瞧了一眼,直入望湖客邸,来到了听水房。
房门没有上锁,敞开着,可以看见听水房中坐着一人。刘克庄认得此人,是他前日来望湖客邸查问案情时,那个提到花口瓶被换过、还说韩㣉厚道的塌鼻头杂役。那塌鼻头杂役神色委顿,脸色发白,用衣服裹着右手,衣服上透出血迹,似乎右手受了伤。
就在那塌鼻头杂役的身边,几案上摆放的花口瓶没有了,地上多了一大堆碎瓷片,还洒满了鲜血。
刘克庄当先踏入听水房,见了房中这一幕,不由得微微一愣。
便在这时,廊道里急匆匆奔来一人,是之前在门屋迎客的矮胖伙计。他端着一大盆清水,叫道:“让一让,快让一让!”冲进听水房,朝那塌鼻头杂役奔去,道:“蒋老二,洗手的水来啦!”话音未落,忽然踩在碎瓷片上,脚底一滑,一跤跌倒,手中铁盆打翻,清水流了一地,将地上的鲜血冲得到处都是。
那塌鼻头杂役唤作蒋老二,道:“俊哥,你……你没事吧?”
那唤作俊哥的矮胖伙计摔得龇牙咧嘴,道:“没事……我再去给你打盆水来……”爬起身,拿起铁盆,又要出去。
刘克庄一把将俊哥拉住,指着满地的血水,道:“你这是干什么?”
“蒋老二刚才打扫房间,不小心打碎花口瓶,割伤了手。”俊哥道,“他满手的污血,小的打水来给他清洗。”说完这话,又奔出门去。
刘克庄看着满地的血水,整个人呆住了。这些血水已经覆盖了宋慈之前验出血迹的区域,即便宋慈再当众把血迹验出来,那也说不清了。他听见身后响起了冷笑声,回头一看,韩㣉一脸得意的神情映入眼帘。
“盯着我做什么?”韩㣉冷笑道,“是你要带我来望湖客邸对质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刘克庄大有一种哑巴吃黄连的感觉,指着地上的碎瓷片,问蒋老二道:“你上次说,韩㣉包下望湖客邸后,这里的花口瓶被人换过了,是也不是?”
蒋老二却道:“小人上次口误,说错了话,花口瓶是马掌柜换的,在韩公子包下客邸之前,便已经换过了。”
“是啊,这听水房中的花口瓶是我换的。”马致才忽然从门外走入,“以前的花口瓶有了裂纹,我早把它扔了,换了个新的。蒋老二,你不知情就不要随口乱讲,让人误会了可不好。还有,你今天打碎了花口瓶,须从你工钱里抵扣。以后打扫房间多用点心,再出岔子,你就滚出望湖客邸,不要再回来了。”
蒋老二唯唯诺诺地点头:“小人记下了,以后不敢再犯。”
马致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丢人现眼的东西,赶紧出去,找大夫包扎一下。”
蒋老二起身要走,刘克庄一把拉住他,将他手上缠裹的衣服拆开,只见他掌心被割破了一道长长的大口子,兀自往外淌血。蒋老二流了太多的血,脸色苍白,叫唤道:“公子,痛,痛……”
又是那种哑巴吃黄连的感觉,刘克庄松开了手,蒋老二急忙走了。
此时望湖客邸的伙计和杂役都被吸引了过来,全聚在听水房外围观。刘克庄的目光扫过这些伙计和杂役,忽然道:“周老幺在吗?”
“周老幺啊,”马致才应道,“他昨天已经走了。”
“走了?”有了满地血水和蒋老二改口的事发生在前,刘克庄已经不觉得惊讶了。
“他家里捎信来,说给他讨了个媳妇,他便结清工钱,赶着回家娶媳妇,说是再也不回来了。”
“他家在何处?”
“说是在常州,具体在哪,可就没人知道了。”
常州那么大,不知具体地址,根本无从寻找周老幺。刘克庄暗暗摇了摇头,就算知道周老幺家住何处,就算把周老幺找了回来,谁又能保证周老幺不会像蒋老二那般改口呢?
“刘克庄,”韩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不是要找人与我对质吗?赶紧把人叫出来啊。”
刘克庄转头盯着韩㣉,眼中如有火焚。蒋老二打碎花口瓶,血染当场,俊哥当着众人的面端水摔倒,将血水冲得满地都是,覆盖了之前的血迹,周老幺更是直接辞工回家,找不见人,他明知这些事一定是出自韩㣉的指使,却又空口无凭,拿韩㣉没有任何办法。
忽然间,望湖客邸外脚步声大作,似有一大群人闯了进来。
韩㣉听见这阵脚步声,面露冷笑,道:“刘克庄,你嘴巴不是很厉害吗?怎的不说话了?”
伴随着成片的脚步声,一大批府衙差役在赵师睪和韦应奎的带领下冲进望湖客邸,来到了听水房。一见韩㣉被辛铁柱擒住,赵师睪脸上肥肉一抖,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还不快放开韩公子!”立刻吩咐差役上前,要解救韩㣉。
辛铁柱怒目瞪视,丝毫没有放开韩㣉的意思。叶籁、赵飞等武学生一拥而上,不约而同地挡在了辛铁柱的身前。
“又是你们这帮学子!”韦应奎道,“昨天在苏堤,你们公然与本司理作对,今天知府大人亲临,你们还敢如此,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刘克庄道:“韦应奎,你是临安府司理参军,赵大人,你是知临安府事,有人在临安地界杀人,还公然破坏证据,威逼证人,企图弄虚作假,遮掩罪行,你们难道要坐视不管吗?”
“本府治下,有人敢如此胆大妄为,”赵师睪大肚子一挺,“本府定然绳之以法,严惩不贷。”
刘克庄指着韩㣉道:“杀人凶手就在这里。”
“你是说韩公子杀人?”赵师睪顿时一脸不以为然,“这种话可不能乱讲。你说杀人,那被杀者何人,尸体在何处,可有人证物证?”
“韩㣉杀害府上婢女,尸体尚未找到,人证物证原是有的,如今却被他破坏,全都没了。”
赵师睪道:“既无人证,又无物证,连尸体都没有,你就敢张口胡言,污蔑韩公子杀人?”
刘克庄直言韩㣉破坏证据,赵师睪却根本不当回事,丝毫没有追究的意思,反而说他污蔑。他早知赵师睪与韩㣉私下会面,定然暗中勾结,此时眼见为实,心中又是失望,又是愤慨。他心念一转,道:“韩㣉破坏证据,杀害婢女一事的确难以证明,可他派人害死熙春楼的月娘,却是确凿无疑。”
韩㣉道:“什么月娘?我压根不认识。”
刘克庄手指史宽之,道:“腊月十四那晚,你和这位史公子叫了几个角妓去望湖客邸,其中有一个身穿彩裙的角妓,就是熙春楼的月娘,你敢说不认识?”
韩㣉看向史宽之:“史兄,那晚的角妓里,可有一个身穿彩裙的?”
史宽之微笑道:“时隔这么久,这种小事,谁还记得?”
“我就知道你们不会承认。”刘克庄道,“那晚之后,月娘音信全无,再无踪迹,直到昨日,她被发现死于西湖之中,尸体已被打捞起来,眼下就停放在提刑司。”
“原来你说的是昨天捞起来的女尸。”韩㣉道,“我听说了此事,可我听说那女尸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是谁。”
刘克庄道:“宋提刑已经当众验过尸,死的就是月娘。”
宋慈从进入听水房开始,便一直站在一旁,未发一言。韩㣉朝宋慈斜了一眼,道:“宋慈又不是圣人,他验尸难道就不会出错?”
宋慈终于开口了,道:“尸体右脚上有烧伤,那是月娘自小留下的,尸体的衣着首饰,也与月娘相同。我找熙春楼的人认过尸,死者确是月娘。”
韩㣉狡辩道:“临安城何其之大,衣着首饰相同之人比比皆是,天底下有烧伤的人也多的是,凭什么脚上有烧伤的就是月娘?”
“韩㣉,你再怎么强词夺理,那都没用。”刘克庄盯着韩㣉,“你派人追赶月娘,在苏堤上逼得她落水淹死,有人亲眼瞧见了。”
“是什么人亲眼瞧见了?”赵师睪问道。
刘克庄正要回答,忽觉背后有人牵衣,转头一看,只见宋慈冲他微微摇头。宋慈知道刘克庄想说出弥光的名字,弥光曾亲眼看见月娘溺水而死的全过程,甚至提及那帮追击逼死月娘的人中,有一人马脸凸嘴,面相凶神恶煞,与马墨完全相符。可是他和刘克庄曾答应过弥光,决不透露其泄密一事。眼下韩㣉占尽上风,赵师睪、韦应奎更是与韩㣉蛇鼠一窝,即便找来弥光指认马墨,也顶多能定马墨的罪,对韩㣉却没任何影响,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害了弥光。
宋慈一个眼色,刘克庄立刻知会其意。他想到自己曾亲口向弥光保证,绝不泄露此事,于是忍了下来,选择了不说。
“你说有人亲眼瞧见,却又指不了名,道不了姓,我看是你随口捏造谎言,故意污蔑韩公子才是。”赵师睪道。
刘克庄指着马墨,道:“此人昨日在琼楼亲口承认,说韩㣉在这听水房中杀害了婢女虫惜。你将此人抓起来审问,自然知道真假。”
马墨脸上不见丝毫凶恶之色,反而苦着一张脸,如同遭受了天大的委屈,道:“知府大人在上,您可要为小人做主啊。”
赵师睪道:“做什么主?”
马墨指着自己青肿的脸,道:“小人原是韩府家丁,因犯了错,被赶出了韩府。昨日小人心中烦闷,去琼楼喝酒解乏,却被这帮学子平白无故抓起来暴打一顿,还把小人关起来不让走,非逼着小人指认韩公子杀人。小人只是一个低贱的下人,他们打小人也就罢了,竟还敢擅闯太师府,对韩公子动手,逼韩公子承认杀人,他们眼中还有王法吗?知府大人明鉴,不能轻饶了这帮学子啊。”
赵师睪脸色铁青,盯着刘克庄道:“本府办案,讲究人证物证俱全,尔等拿不出人证物证,却污蔑韩公子杀人,还敢擅闯太师府,当真是目无王法。”肥厚的手掌一挥,唰唰声大作,众差役纷纷拔出捕刀,“将刘克庄和这帮学子一并拿下,统统抓回府衙,治罪法办!”
众差役冲上前去,先将刘克庄抓了。
刘克庄道:“赵师睪、韦应奎,你们两个狗官,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
众差役拿下刘克庄,又奔众武学生而去。
面对一柄柄寒光凌厉的捕刀,辛铁柱依旧擒着韩㣉,不为所动。众武学生同仇敌忾,一个个面无惧色,寸步不让地挡在辛铁柱身前。
“要人证吗?我这里有!”一个高亢声音忽然响起,叶籁拨开身前的武学生,从众人当中跨了出来。
韦应奎见了叶籁,脸色顿时一沉。赵师睪则是细眼一眯,道:“你是……之前被抓的那个盗贼?”
“不错,就是我。”
“你说有人证,人证在哪?”
叶籁见刘克庄遭韩㣉算计,有口难辩,还被府衙差役抓了起来,一旦被押去府衙司理狱,以韦应奎的手段,刘克庄定然要遭大难。他打算豁出去了,说出自己腊月十四那晚在望湖客邸亲眼所见之事,哪怕这需要承认自己就是大盗“我来也”。他正想说出“我便是”三个字,一只手忽然从背后拉住了他。他一回头,见是宋慈。
宋慈猜到了叶籁的心思,知道眼下还不是时候,即便叶籁承认了当晚所见,也只是空口无凭,无法定韩㣉的罪,反而徒然害了自己。宋慈冲叶籁连连摇头,示意他不可承认,又在叶籁耳边低语了一句,随即踏前两步,越众而出,朗声道:“赵大人、韦司理,天色刚亮,你们便穿戴齐整赶到望湖客邸,来得可真够早的。”
韦应奎听出宋慈话外之音,是说府衙与韩㣉早有串通,所以这么早便穿戴整齐,备足人手,赶来了望湖客邸。他冷冷一笑,道:“宋提刑不也穿戴齐整,来得比我们还早吗?”又指着众武学生道,“这些学子聚众闹事,公然污蔑韩公子杀人,宋提刑明明在场,却不加以阻止,反而纵容他们胡来,此事只怕不妥吧?”
“韦司理说的对。”宋慈转身走向辛铁柱,“辛公子,还请你将韩公子放了。”
辛铁柱一愣,怕是自己听错了,道:“宋大人,你是叫我放了他?”
宋慈点了一下头。
刘克庄的声音忽然响起:“宋慈,韩㣉杀害虫惜,害死月娘,虫娘之死只怕也是他所为,不能放了他。”
“案情尚未查实,”宋慈却道,“韩公子未必是凶手。”
此言一出,刘克庄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他之前一直有在注意宋慈,见宋慈始终置身一旁,还以为宋慈像上次岳祠案刚发生时那样,早就胸有成竹,关键时刻定会站出来帮他说话,没想到宋慈的确是站出来了,却不是帮他,而是替韩㣉辩解。
韩㣉哈哈一笑,冲辛铁柱斜眼道:“听见了吗?宋慈都说我不是凶手,你个驴球的还不放手!”
“辛公子,”宋慈语气一沉,抓住了辛铁柱的手腕,“放了他。”
辛铁柱对宋慈一向敬重,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
韩㣉揉了揉发麻的手腕,瞪了宋慈和辛铁柱一眼,推开挡在身前的赵飞,从众武学生之中走出,又轻蔑地瞧了一眼已被抓起来的刘克庄,最后向史宽之走去。
“韩兄,没事吧?”史宽之关切道。
韩㣉拍了拍史宽之的肩,笑道:“没事,就这帮驴球的,还不敢把我怎么样。”
赵师睪迎了过来,脸上堆笑,道:“韩公子可还安好?”
韩㣉应道:“好得很。”
史宽之道:“知府大人,刘克庄和辛铁柱擅闯太师府,挖断韩太师最爱的花木,将韩太师的爱犬尸骨挖了出来,还公然污蔑韩公子杀人,这帮武学生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聚众闹事,不知府衙要如何处置?”
赵师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韩㣉,道:“韩公子,这帮学子该当如何处置才好?”
韩㣉得意地一笑,道:“赵大人知临安府,如何处置,那是赵大人的事,赵大人看着办就行。”
“是。”赵师睪当即下令,将众武学生拿下,带回府衙听候发落。
众差役立刻便要上前拿人,宋慈却往正中一站,道:“今日之事,全由我宋慈一人而起,是我着急破案,误信谗言,叫刘克庄和辛公子入韩府挖掘虫惜的尸体,在场诸位武学同道,也都是我叫来帮忙的。赵大人,你要追究罪责,抓我宋慈一人即可,还请放了其他人。”
宋慈语气如常,声音四平八稳,可这话听在刘克庄耳中,却如惊雷贯耳。宋慈与这一切毫无干系,甚至一直在劝阻他,他没想到宋慈竟会主动站出来揽下这一切。他道:“宋慈,这些事与你无关,一切都是我……”
宋慈却把手一摆,不让刘克庄说下去,对韩㣉道:“韩公子,你是要追究我宋慈的罪责,还是要抓其他人?”他心知肚明,韩㣉最记恨的人是他,命马墨去琼楼泄密,又在韩府和望湖客邸设局,最后串通府衙来抓人,想要对付的根本不是刘克庄和辛铁柱,而是他宋慈。
韩㣉一脸傲然自得,道:“宋慈,你查案讲究追根究底,本公子自然也是如此。擅闯韩府,捏造证据,造谣本公子杀人,既然你亲口承认这一切是你指使的,那本公子也网开一面,余者不论,只追究你这主犯的罪责。”
“那就请放了其他人。”宋慈说完这话,整了整青衿服,扶正东坡巾,伸出了双手。
韩㣉朝赵师睪点了点头。赵师睪肥手一挥,韦应奎立刻带差役上前,架住宋慈的两只胳膊,将宋慈拿下了,又吩咐将刘克庄放了,对叶籁、辛铁柱等武学生不再追究。
韩㣉见大局已定,放声大笑,转身就往外走。史宽之和赵师睪随行左右。众差役收了捕刀,跟着韦应奎,押了宋慈要走。
刘克庄一获自由,立刻冲上去拉住宋慈,不让他被抓走,道:“这一切都是我的主张,你们凭什么抓走宋慈?他与此事毫不相干!”众差役要将他推开,他却死不松手。
“刘公子,你好大的胆子。事到如今,你还敢抗命不从?”韦应奎喝道。
刘克庄心急如焚,宋慈却是一脸淡然,道:“克庄,放手吧。”
“我不放!”
“你之前答应过我,要做我的书吏。”
“做书吏可不简单,要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宋慈之前说过的话,又一次回响在刘克庄的耳边。刘克庄鼻子一酸,眼中几乎流下泪来,摇头道:“都怪我,我早该听你的劝。今日之事本就与你无关,你何苦如此?你肩负查案重责,所有案子都还等着你去……”
“有你在,我足可放心。”宋慈打断了刘克庄的话。
刘克庄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一愣神之际,被几个差役推开了,只见宋慈在差役的押解下步履从容地走了。他还要追上去,忽然被人拉住,一步都迈不出,回头一看,是叶籁。
“叶籁兄,你放开我!”
叶籁却不放手,眼见宋慈被差役押着走没影了,他才松开手,并将一样东西交到了刘克庄的手中。
刘克庄低头一看,叶籁交给他的是一个纸团。
“这是宋大人给你的。”叶籁道。原来之前宋慈阻止他做证时,曾拉住他的手,便是在那时将这个纸团偷偷塞给了他,又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嘱咐他将纸团交给刘克庄。
刘克庄急忙展开纸团,上面只写有两个字:“太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