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凶浮现

片刻之间,宋慈的神色恢复如常,忽然转身往回走。

刘克庄忙追上去,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没什么。”宋慈的声音十分平静,仿佛刚才那一幕从未发生过。

“你这是去哪?”

“回提刑司。”

宋慈留刘克庄在外,一个人重入提刑司,直奔西侧的役房,找到了正准备歇息的许义。

“许大哥,劳你叫上几个人,跟我走一趟。”

“这么晚了,大人还要去做什么?”许义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刚刚脱下的差服往身上穿。

“抓人。”

“抓谁?”

宋慈不答,只道:“我在大门外等你。”

许义很快穿好差服,奔出役房。他不是去追宋慈,而是赶往二堂。此时元钦和杨次山还在二堂没有离开。

“抓人?”听完许义的禀报,元钦的脑中一下子闪过一个人名——李乾。他转头看向杨次山。杨次山心中也想到了同样的名字,略作沉吟,头微微一点。元钦吩咐许义:“你带上一批差役,跟着宋慈去,一旦抓到人,即刻押回提刑司来,不要让宋慈审问。”

许义领命而去,回役房叫上一批差役,说是元钦的命令。众差役大都睡下了,虽不情愿,却也只得起身,穿上差服,佩好捕刀,跟随许义去往提刑司大门。

宋慈和刘克庄等在大门外,见许义和众差役来了,迈步就走。两人走得极快,许义快步跟上,道:“宋大人,这么晚了,到底是去抓谁?”

“你不必多问,去了便知。”

宋慈领着一行人一路向南,由涌金门出了临安城,然后沿着西湖东岸继续向南。一路上,行人越来越少,花灯也越来越少,到最后一团漆黑,只能靠差役们手持灯笼照明。一直赶到西湖南岸的南屏山下,到了净慈报恩寺门前,宋慈才停下脚步。

宋慈上前叩门,不多时便有知客僧前来开门。

“提刑司查案。”宋慈亮出腰牌,也不管知客僧同意与否,径直跨过门槛,进入寺中。

许义招呼众差役一起进门,哪知宋慈却道:“许大哥,你们在外面守着,不要让任何人离开寺院。”见刘克庄也要进门,又道:“克庄,你也等在此处,我一人进去。”刘克庄一愣,道:“宋慈,你这是……”话未说完,却见宋慈示意知客僧将门关上,果真抛下他,独自一人进了寺院。

门一关上,宋慈向知客僧施了一礼,道:“请问道济禅师在吗?”

知客僧见宋慈方才出示腰牌时神情严肃,此时却一下子变得彬彬有礼,说话也温和了许多,倒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师叔祖为重修寺院一事,下山筹措木材去了,已有数日未归。”

“那居简大师在吗?”

“居简师叔回僧庐歇息了。”

“我有要事相询,烦请带我前去。”

知客僧知道宋慈是提刑司的人,不敢不从,领路来到寺院后方的僧庐。他先进去通传,得到居简和尚的应允后,再出来请宋慈入内相见。

僧庐内,居简和尚端坐在蒲团之上,身前一方矮桌,桌上一灯一笔,另有一部尚未抄写完的《楞严经》。

“浙西路提刑干办宋慈,”宋慈上前行礼,表明来意,“深夜打搅,想向大师打听一人。”

“阿弥陀佛,”居简和尚还礼,“施主想打听何人?”

“临安城内有一杨姓小姐,逢年过节常来贵寺祈福,不知大师是否知道?”

“施主说的,可是杨菱杨施主?”

“正是。”宋慈又问,“杨小姐每次来祈福,是不是都会到灵坛祭拜?”

居简和尚微微点头,道:“杨施主每来本寺,都会祭拜灵坛。杨施主宅心仁厚,佛缘极深,去年本寺重修之时,她捐助不少金银,对本寺有大功德。”

“贵寺僧众之中,可有谁与杨小姐是亲朋故旧?”

居简和尚摇头道:“本寺没有杨施主的亲朋故旧。”

“既是如此,有扰大师清修了,宋某告辞。”

居简和尚本以为提刑司深夜来人查问,必然牵涉某起要案,所问必定繁多,哪知只问几句便即离开,不禁有些诧异。

宋慈将出僧庐,忽然回头看向居简和尚身前,目光落在桌上那册未抄写完的《楞严经》上,微一愣神,道:“大师,贵寺中的僧人,都要抄写经书吗?”

“早课诵经自修,晚课抄默经文,这是德辉师祖定下的规矩。本寺僧众,莫不如此。”

“贵寺僧众抄写的经书,可否让我看看?”

“本寺僧众抄写的经书都存放在藏经阁,施主若要看,”居简和尚向那知客僧看了一眼,“弥光可带你前去。”

“多谢大师。”宋慈离开僧庐,由那名叫弥光的知客僧领着,前往藏经阁。

一年前的那场大火,将整个净慈报恩寺烧毁,藏经阁也没能幸免,但阁中大部分经书被僧人们冒死抢出,得以保存下来。此时的藏经阁是重修而成,抢救出的经书都存放于阁中二楼,僧众晚课时抄写的经书则存放在阁后的一间小屋里。弥光带宋慈来到这间小屋,宋慈秉烛翻看经书,速度飞快,很多经书只是翻看一眼便放在一旁。

过不多时,宋慈挑出一本抄写好的经书,道:“小师父,抄写这本经书的僧人,你可识得?”

弥光凑过眼来,见那是一册抄写好的《涅槃经》,落款为“弥苦”,合十道:“阿弥陀佛,弥苦师兄在一年前那场大火中,已经……”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已经死了?”

弥光点了点头。

“这位弥苦师父葬在何处?”

“弥苦师兄和那场大火中圆寂的僧人,都已火化成灰,埋在灵坛之下。”

“这位弥苦师父年岁多大,几时出家,身形样貌如何?”

弥光一边回想,一边说道:“弥苦师兄稍长我几岁,我是前年来寺中出家的,他出家比我还要早两年。我记得他身子不高,脸上有一道疤,平时沉默寡言,很少说话。”

宋慈沉思片刻,道:“小师父,这本经书借我一用,不日归还。”话一说完,不管弥光答应与否,将经书揣入怀中,转身离开了藏经阁。

刘克庄和许义等人在净慈报恩寺门外等了许久,门终于开了,宋慈从寺内出来。

许义忙上前道:“宋大人,现在进去抓人吗?”

宋慈却道:“回城。”

许义挠了挠脑袋,其他差役也都莫名其妙,见宋慈径直下山,只好跟上。刘克庄也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宋慈到底在干什么。但宋慈不肯当众言明,必然有不能当众言明的理由,他也不多问,只管随行下山。

一路回城,遥闻笙歌丝竹之声,抬眼望去,临安城灯火连明,连漆黑的夜空都变亮了几分。大宋承平数十年,早已是歌舞升平,临安城平日里宵禁松弛,每到节日,为方便百姓玩赏,城门更是很晚才关闭,谓之“放夜”。此时正值放夜期间,虽然时辰已晚,可城门依然大开,城中各条街道灯烛辉煌,人流如织。

一行人由涌金门入城。

刚一入城,宋慈便道:“许大哥,可否劳你走一趟里仁坊?”里仁坊位于涌金门东北方,相距不远。

“宋大人有何差遣,小的一定照办。”

“劳你走一趟杨宅,请杨菱小姐到琼楼来见我。”

“这么晚了,宋大人还要见杨小姐?”

宋慈不答缘由,只道:“有劳许大哥了。”抛下众差役,与刘克庄向北而行,先行一步去往琼楼。

虽是深夜,可街道两侧灯棚林立,新庄桥下流水浮灯,正是饮酒赏灯的大好时候,琼楼人出人进,客如云集。

酒保立在琼楼门前迎送客人,一眼便认出了宋慈。他还记得宋慈曾是杨菱的客人,忙将宋慈和刘克庄迎进了门,道:“二位客官来得正好,楼上刚走一拨客人,空出了一张桌子,快请!”

宋慈道:“夏清阁可有空座?”

“真是对不住,今晚客人太多,夏清阁早就被人订了,其他三间雅阁也都有人。”酒保将宋慈和刘克庄迎上二楼,果然客人众多,四间雅阁都关着门,八张大桌也只剩角落一桌空着,桌上杯盘狼藉,显然如酒保所言,客人刚走不久。

酒保飞快将桌子收拾干净,请宋慈和刘克庄入座,道:“让二位客官久等,不知二位客官想吃些什么?”

刘克庄正要开口,宋慈忽然道:“一瓶皇都春,要庆元六年的。”

刘克庄转过脸来,有些诧异地看着宋慈。

入太学这大半年里,他和宋慈去过几次酒楼,每次都是他点酒菜,宋慈从不过问,而且几乎从不沾酒。此时宋慈突然要了一瓶皇都春,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酒保很快端上来一瓶酒和两只酒盏。宋慈拿起酒瓶,翻转过来,见瓶底有“皇都春,庆元六年”的印字。他将酒瓶放在桌上,也不倒酒,只是定定地坐在那里,似有所思。

“宋慈,你不喝吗?”刘克庄知道宋慈几乎不饮酒,但还是问上一问。他本就好酒,摆在眼前的又是他最爱的皇都春,自行满上一盏,道:“你不喝,那我可先喝了。”一盏酒入喉,甘爽之味一去,霎时间愁肠百转。

宋慈不知杨菱何时才能来赴约。他定定地坐在那里,渐渐陷入了沉思。先前在提刑司门前,刘克庄无意间的一句话,宛如灵犀一点,一下子将他点醒,令他想通了岳祠案中的诸多疑惑。可是还差一点,他能清楚地感觉到,离揭开真凶的面纱就只差那么一丁点。他凝思暗想,越想越是专注,周遭酒客的谈笑声传入耳中,渐渐变得小声,到最后仿佛万籁俱寂,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抬起眼来,在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酒客中,眼前画面逐渐变幻,仿佛看见了琼楼四友围坐一桌、欢饮论诗的场景,仿佛看见了韩㣉轻薄女眷、巫易猛地站起却被李乾死死拉住的场景,仿佛看见了巫易和杨菱一边吃茶一边相视而笑,看见了巫易和何太骥激烈争吵,看见了李乾抛下真德秀气冲冲地下楼,看见了何太骥对杨菱述说旧事,以及何太骥对着真德秀感叹:“有朝一日我若是死了,把我也葬在净慈报恩寺后山,与巫易为伴……”

凝思至此,宋慈忽然抬起头来,望着夏清阁门外墙壁上那首《点绛唇》题词。

刘克庄见宋慈的目光定住了,顺着望去,看见了墙上的题词,道:“这阕词有什么不妥吗?你一直盯着看。”

宋慈应道:“这字似曾相识,像在哪里见过。”

刘克庄朝题词多看了几眼,道:“以字迹来看,这阕词应是出自四个不同人的手笔。”

宋慈点了点头:“这是四年前,何司业、巫易他们琼楼四友所题。”

“原来如此。”刘克庄道,“你不是见过巫易的题字吗?当然会觉得似曾相识了。”

这一次宋慈没再应声,凝望着题词,渐渐入了神。

忽然间,耳畔有声音响起:“大老爷长命百岁,富贵万年!大老爷长命百岁,富贵万年……”

这声音极刺耳,宋慈回过神来,一转头,见是两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正捧了一个破碗,在桌前乞讨。

两个乞丐一老一小,身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臭味,宋慈和刘克庄还未有反应,邻桌酒客突然起身大骂:“哪来的臭乞丐?滚!”原来两个乞丐向宋慈和刘克庄行乞之时,其中的小乞丐不小心蹭到了邻桌酒客的后背。那酒客怒而起身,一脚将小乞丐踢翻在地,仍不解气,又接连踢了好几脚。那老乞丐忙用身子护住小乞丐,挨了这几脚踢踹,连连叫痛。

刘克庄看不下去,站起身来,挡在了两个乞丐身前。

酒保闻声赶上楼来,道:“啊哟,我叫你二人在外面等着,你们怎么上楼来了?快走,快走!”捧着几个热气腾腾的馒头,放到两个乞丐的破碗里,又对刘克庄和那邻桌酒客道:“二位客官,是小的疏忽,放了他们上来,真是对不住……”

“无妨。”刘克庄朝那酒客斜了一眼,笑道,“方才那几声‘大老爷’,总不能让人白叫。”从怀中摸出一串钱,有数十枚之多,放在那老乞丐手中。那酒客哼了一声,又骂一句:“臭乞丐,找打!”在酒保不断赔礼和同桌酒客的劝解下,这才回桌坐下了。

那老乞丐得了钱财,向刘克庄连连捣头,道:“大老爷长命百岁,富贵万年!大老爷长命百岁,富贵万年……”在酒保的连声催促下,带着小乞丐下楼去了。

酒保挨桌向酒客们赔礼道歉,还给每桌赠送了一瓶酒,算是赔不是。到了宋慈和刘克庄的桌前,酒保放下酒,赔完不是,正要离开,宋慈忽然叫住了他,道:“上次我来琼楼时,在门口遇到的也是这两个乞丐吧?”

酒保赔笑道:“客官还记得啊。两次都扰了客官的雅兴,真是对不住。小人下次一定留心,决不再放他们进来。”

“我记得你上次说,那两个乞丐老的疯了,小的也疯了?”

酒保隐约记得自己是说过这话,道:“客官真是好记性。”

“老小都疯了,那是怎么回事?”

酒保道:“客官有所不知,那两乞丐原是一对父子,当爹的患上了疯病,家里人指望留个香火,花了好大的价钱,替他娶了妻生了子,不承想生下来的儿子竟也患上了同样的疯病。那疯病怎么也治不好,父子俩疯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妻子跑了,家里人死绝了,只能整日沿街乞讨为生,已有好些年了。这乞丐俩都是苦命人,客官您大人有大量,犯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他见宋慈不断追问两个乞丐的底细,还以为宋慈要找两个乞丐的麻烦。

宋慈听着酒保的讲述,只觉得笼罩在岳祠案上的迷雾倏忽间消散,眼前陡然一亮。

就在这时,一个粗犷的声音忽然响起:“宋提刑!”

这嗓音听来十分熟悉,是辛铁柱的声音。声音来自楼梯方向,宋慈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了辛铁柱。

辛铁柱大为惊喜,道:“我去太学寻你,等了片刻不见人,想不到你竟在这里!”他话刚说完,身后陆续有十几个武学生走上楼来,其中一个高高瘦瘦的武学生接口道:“辛大哥,哪里是片刻?你明明在太学等了两个多时辰。”目光一转,落在宋慈身上,“你就是宋慈?让我大哥一顿好等,你倒逍遥自在,在这里喝酒……”

“赵飞。”辛铁柱声音不悦。

那名叫赵飞的武学生不敢再多说,改口道:“辛大哥,兄弟们都等着呢。走,喝酒去。”跟来的十几个武学生全都等在夏清阁门外。之前酒保说夏清阁被人订下了,原来是这些武学生所订,要在这里庆贺辛铁柱洗清嫌疑,平安出狱。原本这场酒宴一早就该举行,只因辛铁柱感念宋慈查证清白之恩,出狱后便去太学找宋慈,听说宋慈外出未归,于是就在太学中门等候,想当面向宋慈道谢,哪知这一等便等了两个多时辰,始终不见宋慈回来,这场酒宴才不得不推迟到了现在。

刘克庄心念虫娘,原本独自一人借酒消愁,忽然听到有人说宋慈的不是,一抬头见是辛铁柱和十几个武学生,立刻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武学糙汉。宋大人替你四处奔走查证,免去你的牢狱之灾,如此大恩大德,你便是等上两天两夜也是理所应当,才等区区两个时辰,就嫌久了?”

赵飞怒道:“你小子说什么呢?嘴巴放……”

“刘公子说的是,宋提刑对我有再造之恩,我等多久都是应该的。”辛铁柱说着就要单膝跪地,朝宋慈拜谢。

宋慈忙拦住他,道:“辛公子不必如此,还你清白的是元大人,并非宋某。”

辛铁柱却道:“我虽愚鲁,可谁在帮我,我还是分得清的。”

刘克庄在旁笑道:“真看不出来,武学糙汉的心眼倒还亮堂。”

“你小子说谁是武学糙汉?”赵飞拍桌怒道。

刘克庄瞧了赵飞一眼:“你叫赵飞?”

“是又如何?”

“我与别人说话,你却如燕雀一般,在旁叽叽喳喳,真是好不聒噪!”

“你骂我是鸟?!”赵飞眉毛一挑,就要冲上去,却被辛铁柱横手拦下。其他十几个武学生对刘克庄怒目瞪视,都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教训刘克庄一顿。

刘克庄晃了晃手中酒盏,吟道:“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目光从十几个武学生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辛铁柱身上,笑道:“谁自认不是武学糙汉,就把这词的下阕背来听听。”

此话一出,十几个武学生竟无一应声。

“什么狗屁诗词?”赵飞怒道,“臭小子,有本事别磨嘴皮子,起来练练拳脚。”

“狗屁诗词?”刘克庄笑道,“你可知这词是谁所作?”

“我管他是谁所作!”

“是啊,你都说是狗屁诗词了,还管他做甚?只是不知辛稼轩的大名,你这武学糙汉听说过没?”

辛稼轩便是辛弃疾,非但是抗金名将,在武学生中广受敬仰,还是辛铁柱的父亲,赵飞当然知道。他一下子回过味来,知道刘克庄所吟之词是辛弃疾所作,忙道:“辛大哥,我……我不是有意的……”

刘克庄举起酒盏,慢悠悠地饮酒,慢悠悠地说道:“连稼轩公的词都不知道,还敢说自己不是武学糙汉?”

辛铁柱只觉得刘克庄所说的每个字都如刀子一般,一刀刀扎在自己心上。他脸色铁青,只因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首词是父亲所作。

就在这时,许义带着一众差役赶到了。

与许义一同前来的,还有杨菱和婉儿。

杨菱依然一身绿衣,黑纱遮面。婉儿则是一脸愠色,显然对小姐深夜被叫来琼楼赴约,心中大有怨言。

宋慈看见了杨菱,向辛铁柱道:“辛公子,宋某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应允。”

“宋提刑,有什么你尽管说。”

“我想借夏清阁一用。”

辛铁柱立刻向围在夏清阁门前的十几个武学生挥手,示意他们让开。赵飞道:“辛大哥,把房间让给他,那我们的酒宴……”辛铁柱瞪他一眼,他立刻闭上了嘴。

“多谢辛公子。”宋慈又向杨菱道,“杨小姐,请。”

杨菱知道宋慈深夜邀约,必有要紧之事,极可能与巫易一案有关。她留婉儿在外,一个人进了夏清阁。宋慈吩咐酒保送来一壶茶和两盘点心,又让许义守在夏清阁外,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临窗桌前,相对落座,宋慈倒上了两盏茶。

杨菱向身前的茶盏看了一眼,并不饮用,也不用点心,道:“宋大人,你深夜请我来此,莫非是巫公子的案子有进展?”眼望宋慈,眸子里光芒闪动。

“杨小姐既如此问,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宋慈道,“今夜请杨小姐来此,是希望杨小姐能迷途知返,早日放还杨茁。”

杨菱眸子里光芒顿消,道:“茁儿失踪一事,大人竟还怀疑是我所为?”

“我并非怀疑。”宋慈直视杨菱,“我确定是你所为。”

杨菱语气有些着恼:“当日你已去车马行查过轿子,轿中能否藏人,你一清二楚。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茁儿失踪一事,与我毫无关系。”

“我是去汪记车马行查过轿子,车马行有好几顶轿子待租,只有最为窄小简陋的一顶没有轿柜,不能藏人。你说你之所以选择租轿出行,是为了照顾汪记车马行的生意,可你若是租用其他宽敞些的轿子,花费更多,不是更能照顾生意吗?为何你偏偏要租用那一顶最为窄小简陋的轿子?只因这样,你才不可能将杨茁藏在轿中,你才能与杨茁的失踪撇清关系。”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除夕那晚,纪家桥人山人海,众目睽睽之下,杨茁只要离开轿子,必定有人看见。可从始至终,没一个人看见杨茁下轿,轿中也没有任何藏身之处,为何?因为从始至终,杨茁根本就没在轿子里。”宋慈道,“虽然轿子堕地之时,轿中传出过男童哭声,可里面究竟有没有男童,却没人亲眼见过。据我所知,你曾自学南戏,到北土门外的草台班子唱过《张协状元》。你一个女子,能将张协唱得有模有样,试问你要假扮男童哭泣几声,又有何难?初一那天,我去西楼寻你,正巧婉儿姑娘从楼中出来,当时她端着一些点心,里面有豆糕和糍粑,都是吃剩的。后来你邀我到这琼楼相见时,我故意要了一些茶点,里面也有豆糕和糍粑,你却没碰一下,还说自己不爱甜食,不吃点心。”他向桌上的两盘点心看了一眼,这次他让酒保送来的,也是豆糕和糍粑,“既然如此,那日从西楼端出来的那些点心,又是谁吃剩的?所有人都在外面寻找杨茁,谁又能想到,杨茁其实根本就没有失踪,而是就藏在自己家中。”

“宋大人,你这番话好没来由。我虽然素不喜欢茁儿,可他毕竟是我弟弟,我为何要自演这一出失踪,将他藏在自己家中?”

“我若没记错,你曾说过,杨茁不是你的亲弟弟。”

“那又如何?”

“你之所以把他藏起来,是因为你对此有所怀疑。”

“怀疑什么?”

“杨茁的生母关盼盼,曾是熙春楼的角妓。熙春楼有人记得关盼盼当年怀孕之时,连她自己都不知孩子父亲是谁,原本准备打掉胎儿,是杨岐山突然出面,认了那腹中胎儿,那胎儿才得以保全,关盼盼才得以赎身,被纳入杨家为妾。”

“我还是听不明白。”

宋慈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那是在何太骥案中发现的藏在皇都春酒瓶里的手帕,上面题写着巫易的《贺新郎》。“想暮雨湿了衫儿,红烛烬,春宵到天明。湖那畔,遇水亭。”他抬眼看着杨菱,“你还要故作不知吗?那好,我给你讲个故事,或许你能听得明白。”宋慈顿了一下,慢慢说道,“多年以前,曾有一富家小姐,与一书生私订终身,却遭父亲反对逼婚,有情人不得终成眷属,那书生更是自尽身亡。可这段情缘并未就此终结,只因遇水亭畔那一夜,那小姐便怀上了书生的骨肉。父亲知晓此事后,逼迫小姐打掉腹中胎儿,可小姐对书生用情极深,想是宁死不从。眼看着小姐肚腹一天天隆起,父亲怕家丑外传,于是将小姐禁足于家中,这一禁足便是大半年,直到小姐将孩子生下来。家中突然多了一个孩子,这孩子迟早会长大,这事总有一天会传扬出去,那该如何是好?父亲想到了办法,从外面找来一个怀孕的角妓,纳为妾室,生下孩子,然后将这孩子送走,只留下小姐所生的孩子,声称是角妓所生,是自己老来得子。从此以后,本该是一对骨肉相连的母子,就这么变成了同父异母的姐弟。

“可是日子一久,小姐渐生怀疑,因为她发现父亲对那孩子实在太好了。那孩子是书生的遗腹子,父亲痛恨书生,理应讨厌那孩子才是,可父亲对那孩子百般宠溺,仿佛真是他的亲生儿子一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姐当然会怀疑,怀疑当年送走的并非那角妓的孩子,而是她自己的孩子,她怀疑眼前的这个‘弟弟’,也许真的就是她的弟弟。她或许问过父亲,父亲当然不会承认,也许会说他对那孩子的宠溺都是人前装出来的。可这根本无法打消小姐的疑心,只会更令她生疑。为了辨别真假,她想出了一个法子,让那孩子消失一段时间,看看父亲是真着急,还是假关心,以此来判断那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宋慈讲到这里,见杨菱不再看他,而是侧过头,望着窗外绚烂的灯火。他继续道:“汪记车马行的店主说过,当年你退婚之后,曾被杨老爷禁足在家大半年,再出家门时,整个人憔悴不堪,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试问你在巫易已死的悲痛之中,又熬过了十月怀胎之苦,怎会不憔悴呢?关盼盼从三年前就发了疯般到处寻找她的孩子,有时杨茁就在眼前,她还在四处寻找,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抱走了,她知道杨茁并非自己亲生,却又不敢把这事说出来,长此以往,郁结于心,所以才变得疯疯癫癫。当日我准备去车马行查轿子时,你曾对杨老爷说:‘你为何这般着急?’试问杨老爷丢了独子,难道不该着急吗?你为何会有此奇怪一问?”

杨菱转过脸来,目光冷淡,道:“宋大人,说了这么多,你可有实证?”

“有没有实证,这重要吗?”宋慈道,“无论你心里得到了怎样的答案,杨茁终归是无辜的。是当作一场姐弟间的玩笑,还是失踪多日假装被找到,总之请你早日将他放还。这么多天过去了,还险些连累无辜之人受罪,这出失踪戏,是时候收场了。”

杨菱默然不语,又侧过了头,凝望窗外灯火。

宋慈站起身来,拉开了夏清阁的门。

许义谨遵宋慈之命,一直守在夏清阁门外寸步不离。他不敢忘记元钦的吩咐,很想知道宋慈深夜约见杨菱所为何事,恨不得贴在门上听一听两人在里面说什么。可二楼这么多人,他贴门偷听,谁见了都会疑心,所以他不敢当众这么做。此时的刘克庄被赵飞和十几个武学生恨恨地盯着,却优哉游哉地自斟自酌,时不时吟上一二词句,都是辛弃疾的词作。他身前桌上,已堆放了三个皇都春的空酒瓶。

婉儿见宋慈出来,却不见杨菱,忙进了夏清阁,道:“小姐,你没事吧?”

杨菱依旧坐在窗边没动。

宋慈出了夏清阁,忽又回头道:“杨小姐,你方才问我,巫易一案是否有进展。”

杨菱缓缓转过头来。

“巫易与何司业的案子,皆已查明。”宋慈道,“明日一早,我会在太学岳祠当众揭开这两起案子的真相,揪出杀害巫易和何司业的真凶。杨小姐欲知究竟,明早来太学即可。”又转头向许义道:“许大哥,烦你将查明真相一事告知元大人。明早还要劳你来岳祠,将上次开棺验骨时的检尸格目带给我。”说完,招呼了一声刘克庄,又朝墙壁上那首《点绛唇》看了一眼,下楼去了。

揭开真相之语来得太过突然,杨菱一怔,呆坐在那里。许义也惊立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眼看着宋慈的背影消失在了楼梯口。

“我说宋慈,酒还没喝完呢,你干吗走这么急?”刘克庄边说边起身,摇摇晃晃地向楼梯走去。赵飞和十几个武学生立刻围拢过来,挡在他身前,不让他离开。

刘克庄抬起手指指点点,道:“好狗不挡道,你们这帮武学糙汉还不让开?”

赵飞踏前两步,怒视刘克庄,冷哼一声,忽然道:“梦入少年丛,歌舞匆匆。老僧夜半误鸣钟。惊志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风!”

这是先前刘克庄考校十几个武学生时所吟之词的下阕。刘克庄一脸恍然大悟状,指着赵飞笑道:“你刚才说要出恭,下了一趟楼,原来是到茅房找高人指点去了。”

原来不久前赵飞曾借口出恭,下得楼去,在一楼大堂里寻酒客打听,好不容易才从一文士那里打听到这首词的下阕。他被刘克庄当众戳穿真相,面皮涨红,道:“稼轩公的词作,武学谁人不知?我们全都知道,只是懒得与你这臭小子说道。”

“是吗?”刘克庄道,“那这首词的词牌是什么?”

“词……还有词牌?”赵飞一愣。

辛铁柱忽然道:“你们都让开。”十几个武学生神色愤恨,极不情愿地让开了一条道。

刘克庄从十几个武学生之间走过,摇摇晃晃地下了楼。他虽醉得不轻,却不忘付酒钱,去到掌柜那里,一问方知,宋慈已经结过酒账。

此时宋慈已出了琼楼,候在街边。他信辛铁柱的为人,定不会与刘克庄为难。他没等多久,果然等到刘克庄从琼楼里醉醺醺地出来。他上前扶了刘克庄,一起回太学。

夜已经很深了,二人回到前洋街,远远望见太学中门外堆放着不少祭祀用的礼器,此时同斋王丹华正在礼器旁来回踱步。

“斋长,可算等到你了!”一见刘克庄,王丹华立马迎上来道,“韩㣉带人堵在习是斋,要找你的麻烦,你可千万别回去!”

刘克庄不屑地笑了笑,道:“姓韩的带了多少人?”

“有七八个,都是他的家丁。你还是先去其他地方暂避一下吧,等韩㣉走了再回来。”

“怕什么?”刘克庄挥舞着手臂道,“我们十多个同斋,还怕他七八个家丁?你说是吧,宋慈……”一转头,却见宋慈仿佛没听见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中门外堆放的礼器。

刘克庄奇道:“你在看什么……”

宋慈忽然一摆手,示意刘克庄别说话,随即手臂一抬,拦住了几个正要出门的人。

那是几个斋仆,宋慈曾去杂房问过话的孙老头和跛脚李都在其中。换作平时,这些斋仆忙完一天的活,早就回杂房歇息去了,可如今圣上视学典礼举行在即,太学平添了许多杂活,他们正要出门去搬抬礼器,那是从城东的礼器店租来的,以供圣上视学时在大成殿举行祭孔仪式所用。

宋慈的目光从几个斋仆的脸上扫过,尤其朝跛脚李多看了两眼,看得几个斋仆面面相觑。“打搅一下。”宋慈道,“请问各位之中,可有人负责厨食?”

孙老头、跛脚李等人都是一愣,纷纷扭头看向最边上一人。

宋慈向最边上那斋仆道:“你负责厨食?”

那斋仆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你平时做太学馒头,都是怎么做的?”

那斋仆一愣,道:“怎么做太学馒头?”

“对。”

那斋仆搔了搔脑门,不明白宋慈为何有此一问,道:“这太学馒头,光内馅就有十多种,什么细馅、辣馅、生肉馅、糖肉馅、羊肉馅、笋丝馅、肉酸馅、果子馅,提前两三天就得买好肉和菜,头天就要把肉和菜切碎剁匀,半夜起来和面拌馅,忙活到快天亮时上锅开蒸,一刻也耽搁不得,不然误了你们学子吃饭,工钱被扣,一天的活就白干了。”忽地想到是不是哪个学子吃太学馒头吃出了问题,宋慈这是溯源追责来了,忙摆手道,“小人做太学馒头一向用心,可从没敷衍过啊……”

宋慈朝那斋仆点点头,道了一声“多谢”,忽然跨入中门,向右一拐,也不等刘克庄,一个人步履匆匆地走了。

那斋仆和孙老头、跛脚李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去搬抬礼器。

刘克庄同样觉得莫名其妙,心想宋慈可真是个馒头痴,这时候居然打听太学馒头的做法,难不成还要自己买面粉肉菜,在斋舍里做太学馒头不成?他见宋慈走得很急,入中门后往右拐,那是去往岳祠的方向,道:“你等等我……”见宋慈不作停留,便对王丹华道:“你先回斋舍,韩㣉要堵门,让他堵便是,不必搭理他。”说完忍着醉意,脚步踉跄,追宋慈去了。

刘克庄一步一晃,好不容易才赶到岳祠,却见岳祠门上的封条并未揭下,四下里不见任何人影,他连叫了好几声,也没听见宋慈答应,似乎宋慈并没有来这里。他实在醉得厉害,只觉得脑袋沉重无比,在岳祠门前坐了下来,耷拉着头,缓了缓酒劲。

不知过了多久,一星亮光来到身前,刘克庄吃力地抬起头,看见了提着灯笼的宋慈。

原来方才宋慈进入中门后向右一拐,看似要去岳祠,实则到了射圃后,忽然转向北行,以极快的速度穿过斋舍区,去到了太学东北角的杂房。斋仆们全都外出忙活视学典礼的事了,杂房里空无一人。宋慈提着一盏从路边取来的花灯,凭着上次来杂房问话时的记忆,找到了跛脚李的床铺。

他记得上次来此找跛脚李时,跛脚李曾抱着一块牌位仔细擦拭,并将牌位用白布裹好,放入一口老旧的匣子,放在了床底下。他趁着跛脚李在中门搬抬礼器的机会,独自赶来杂房,正是为此而来。他从床底下找出这口老旧的匣子,打开来,又拆去白布,那块写有“先妣李门高氏心意之灵位”的牌位出现在眼前。他将灯笼凑近,仔细看着牌位上的字。

片刻之后,宋慈暗暗点起了头,心道:“高心意,果然如此。”他将牌位重新裹好白布,放回匣子里,又将匣子塞回床底下,将一切恢复原状后,方才离开杂房,然后赶去岳祠。

在岳祠门前,宋慈见到了等在这里的刘克庄。说完“找一样东西”这句话后,他揭下封条,进入岳祠,走到何太骥悬尸的那条铁链之下,举头上望,怔怔出神。

刘克庄跟着进来了。原本望着铁链出神的宋慈,忽然动了,开始四处寻找,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你过来,抱住我。”

刘克庄一愣:“抱住你?”

宋慈向头顶的铁链一指。

刘克庄顿时明白过来,原来宋慈是够不着铁链,在寻找踏脚之物。他上前抱住宋慈的双腿,用力往上抬。

宋慈伸手去抓铁链,可刘克庄醉得不轻,摇摇晃晃,偏来偏去,宋慈抓了几下,都抓空了。

“你站稳点。”

“我稳着呢!”刘克庄嘴上这么说,脚下却还是晃,偏得越来越厉害。

宋慈又抓了好几下,终于在刘克庄几乎要摔倒时,猛地一下抓住了铁链。他立刻脖子一伸,将头探进了铁链的环套之中。

刘克庄大吃一惊,醉意顿时吓去了大半,道:“你……你干什么?”用力将宋慈的身体托高,生怕劲力一松,宋慈的脖子就会被铁链勒住。

如此等了片刻,宋慈将头缩了回来。刘克庄赶紧将他放回地面,道:“你疯了吗?”

宋慈当然没疯。他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寻短见,只是把自己假想成是何太骥,借此推想凶手的一举一动。他打个手势,示意刘克庄别出声,然后环顾整个岳祠,种种画面仿若重现,从他眼前一一掠过:太学学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进入岳祠祭拜,何太骥现身制止祭拜,与韩㣉发生了激烈争执;学子们被一个个赶出岳祠,满地的香烛祭品被斋仆清扫干净,何太骥用铁锁锁上了门,岳祠变得空无一人;夜越来越深,忽然铁锁开启,门被推开,一道黑影背着何太骥的尸体走了进来,那黑影取下神台上的铁链,将何太骥悬尸于正梁下,之后往神台上泼洒灯油,扣上所有的窗户,然后出门,重新将门锁上;又过了一阵,岳祠外面亮了起来,那是他自己在外面祭拜岳武穆,而岳祠里面也突然亮起了一星火光,油助火势,这一星火光很快变成熊熊烈焰,神台被大火吞噬,滚滚而起的浓烟,笼罩住了何太骥的尸体;再接着,窗户突然被砸破一个大洞,他自己翻窗而入,向何太骥的尸体冲去……

凝思许久,宋慈忽然快步走出岳祠。

刘克庄跟着出来,见宋慈从怀中取出一物,是一把铁锁,将岳祠的门锁住了。

刘克庄越看越是诧异,今晚宋慈的一举一动,可谓处处透着怪异。此时没有外人在场,他正想一问究竟,哪知月洞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大呼小叫之声,一伙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是韩㣉、史宽之和几个家丁。几个家丁押着王丹华,王丹华脸有青肿,显然挨了一顿毒打。在韩㣉一伙人之后,又有一群人追进月洞门来,是习是斋的十几个同斋,人人脸上都有急切之色,显然都想解救王丹华,却又怕得罪韩㣉,因此只敢跟着,不敢动手。

“你们两个驴球的,竟敢在熙春楼耍我!”韩㣉指着宋慈和刘克庄道,“总算逮到你们回太学,看你们还往哪跑?”手一挥,几个家丁就要一拥而上。

宋慈举起内降手诏,道:“圣旨在此,谁敢乱来?”

几个家丁顿住脚步,回头看着韩㣉,等韩㣉示下。

“你个驴球的,拿着我爹请来的圣旨,在我面前耍威……”

不等韩㣉把话说完,宋慈忽然道:“韩㣉,我正要去斋舍寻你,你来得正好。”

“我也正要寻你,今天不收拾你们二人,我韩㣉……”

“我想请你帮一个忙。”宋慈忽然道。

“帮忙?”韩㣉冷笑起来,“姓宋的,你不是油盐不进,神气得很吗?居然也有求我帮……”

宋慈又一次打断了他,道:“你回韩府后,请转告韩太师,我想借吏部的眉州官簿一用,越快越好。”官簿是记录官吏职分的簿册,各州官簿皆存于吏部,若有一州官簿在手,便可一览该州自建炎南渡以来的官吏任免情况。

韩㣉怒道:“你个驴球的,不要总是打断……”

“请你再转告韩太师,”宋慈道,“岳祠案我已查清,明日一早,我会在这里揭开真相。”

韩㣉一愣,道:“你查到凶手了?”

宋慈点了一下头。

“凶手是谁?”

“你想知道,明早来这岳祠即可。”宋慈举着内降手诏,上前拉了王丹华就走。几个家丁慑于圣旨所在,又见韩㣉没有示下,因此不敢乱动。王丹华仿佛绝处逢生,连声道:“宋慈,多……多谢……”十几个习是斋的同斋见宋慈敢与韩㣉硬碰硬,看宋慈的目光都为之一变,赶紧围上来,帮忙扶着刘克庄和王丹华,快步出了月洞门。

韩㣉惊讶于宋慈已查出真凶一事,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领着几个家丁追出月洞门,将宋慈等人拦在射圃之中。

宋慈张开双臂,将刘克庄和王丹华护在身后,十几个同斋也都紧紧围聚在他身边。

韩㣉瞪着宋慈,怒道:“你个驴球的,又来熙春楼那一套,还想从我眼皮子底下……”

他话未说完,却又一次被人打断,只不过这一次打断他的不再是宋慈,而是从中门方向火急火燎奔来的一人。

“臭小子,总算找着你了!敢绕着弯子骂我,看我今天不把你的臭嘴撕烂!”来人又高又瘦,竟是辛铁柱身边那个名叫赵飞的武学生。

赵飞不是孤身一人前来,而是带了好几个武学生,都是在琼楼上出现过的。

刘克庄看清来人,笑道:“我几时绕着弯子骂过你?”

“你骂我是女人,还是那种淫贱下作的女人!”

“这我可就不明白了,我只说你是武学糙汉,何时骂过你是女人?”

“你在琼楼问我姓名,还说我如燕雀一般,当我听不懂吗?”

刘克庄笑道:“难不成你还真听懂了?”

赵飞当然没有听懂,他是在宋慈和刘克庄走后,经邻桌一位酒客提醒,才算明白过来。刘克庄曾问他是不是叫赵飞,又说他如燕雀一般叽叽喳喳,赵飞与燕相合,便是赵飞燕。赵飞燕在汉朝时恃宠而骄,荧惑皇帝,野史中还记载她与宫奴通奸,淫乱宫闱。赵飞本就对刘克庄心怀怨恨,一听刘克庄竟绕着弯子骂他是赵飞燕,明摆着是欺他无知,顿时火冒三丈。他酒宴也不吃了,瞒着辛铁柱赶来太学,要找刘克庄的麻烦。

几个武学生也气刘克庄不过,听说赵飞要去收拾刘克庄,都借口离开琼楼,偷偷跟着赵飞赶来了太学。

“我听没听懂,你小子都逃不了这顿打!”赵飞卷起了袖子。

刘克庄笑道:“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你若真听懂了,就该知道我没有骂你。我那是在夸你。环肥燕瘦,倾国倾城,试问古往今来,有几人能得此高评?”

赵飞本就生得又高又瘦,一听这话,尤其是“燕瘦”二字,不还是绕着弯子骂他是赵飞燕吗?他气得暴跳,正要动手,一旁韩㣉忽然道:“一群腌臜泼皮,敢来太学耍横?还不给我滚!”

太学与武学只有一墙之隔,历来相互仇视,韩㣉虽然整天在外花天酒地,可仍自视是个太学生,一贯对武学瞧不上眼,再加上赵飞一上来就打断他说话,言辞间根本没把他当回事,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腌臜泼皮之语,比武学糙汉更为难听,赵飞当场就要发作。一个武学生忙低声道:“他是韩㣉,韩太师的儿子。”

“太师儿子又怎样?”赵飞怒道,“就是天王老子,我也照样收拾!”

韩㣉火冒三丈,也不管宋慈和刘克庄了,指着赵飞等人道:“一群驴球的,给我打,往死里打!”

几个家丁冲了上去。

几个武学生敢来太学惹事,自然也非善茬,没一个退缩,都跟着赵飞动手。

眨眼之间,两伙人就在宋慈眼前扭打成了一团。

宋慈正打算出声阻止,忽见一人从中门方向赶来,是辛铁柱。

韩府的几个家丁都是练家子,身手不弱,与平日里习练拳脚、耍枪弄棒的武学生斗起来,还能算是旗鼓相当。可辛铁柱一进射圃,一拳一个,转眼就将几个家丁全揍趴在地上。

赵飞大出一口恶气,一声“辛大哥”刚欢喜爽快地叫出口,不料辛铁柱回手就是一拳,打得他半趴在地,脸颊肿起老高。

辛铁柱脸色铁青:“回武学!”

几个武学生一声也不敢吭,赶紧扶起赵飞就走。

“好啊,是你这个驴球的!”韩㣉认出了辛铁柱,前夜他去习是斋找刘克庄的麻烦时,正是辛铁柱帮着宋慈跟他作对,“你自己送上门来,真是再好不过!”

辛铁柱对韩㣉毫不理会,向宋慈拱手道:“宋提刑,多有得罪,告辞。”转身欲走。

“打了人就想走?”韩㣉指着躺在地上的七八个家丁,摇头晃脑地道,“宋慈,你不是提刑吗?你倒是说说,把人打成这样,照我大宋刑统,该如何处置?”

“轻则杖六十,重则流三千里。”一旁的史宽之手拿折扇指指点点,尖声尖气地附和道,“把人伤得这么重,我看怎么着也得流一二千里吧。”

“史兄说的不错。宋慈,你还愣着做什么?”韩㣉道,“还不快把这帮武学生抓了,下狱处置!”

宋慈道:“是你的人动手在先。”

“那又如何?”韩㣉道,“我只不过随口说几句醉话,你就把我下狱关押,这帮武学生打伤我这么多人,你却当没看见。我看你是和这武学生有交情,想知法犯法,包庇他们吧。”

辛铁柱听闻这话,也不走了,道:“宋提刑,人是我打伤的,与他人无关,你要治罪,就治我一个人的罪。”

几个家丁的确是辛铁柱打伤的,可麻烦却是赵飞带头惹出来的。赵飞听出来辛铁柱是想把罪责揽于一身,道:“辛大哥,不关你的事……”

辛铁柱手一摆,不让赵飞说话。

韩㣉冷笑道:“宋慈,还不抓人?”

宋慈却道:“转告太师一事,有劳了。”又向辛铁柱道:“辛公子,请回吧。”话一说完,亲手扶着刘克庄,从韩㣉的身边经过,径直离开了射圃。

韩㣉被晾在原地,叫道:“宋慈,宋慈!”他连叫数声,见宋慈全无反应,连头也没回一下,十几个同斋扶着王丹华跟着宋慈走了,辛铁柱也带着几个武学生离开了。他一口唾沫啐地,道:“好啊,你们全都给我等着!”又冲倒在地上的几个家丁踹了几脚,骂道:“一群废物!”

史宽之将折扇一收,道:“韩兄,这几个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如此嚣张,绝不能饶了他们!”

韩㣉哼了一声,道:“史兄说的是,我定要让他们好看!”带着史宽之气冲冲地离开太学,径直回了韩府,把所有家丁叫到一起,有四五十人之多。他命所有家丁抄起家伙,打算去太学找宋慈和刘克庄算账,再去武学找辛铁柱报仇。

黑压压一大群家丁在韩㣉和史宽之的带领下正要出门,一顶轿子忽然停在门外。轿旁有一人随行护卫,是夏震,他撩起帘子,一人从轿中下来,是韩侂胄。

一见到韩侂胄,一只脚刚迈过门槛的韩㣉顿时定住,道:“爹,你回来了……”

韩侂胄看了一眼韩㣉,又看了一眼韩㣉身边的史宽之,再看了一眼韩㣉的身后,脸色变得铁青。众家丁不敢与他对视,全都低下了头。史宽之小声道:“韩兄,我……我家中还有事……就先回去了……”向韩侂胄行了礼,一个人去了。

韩侂胄盯着韩㣉,道:“这么晚了,还要去哪?”

韩㣉低下了头:“我有事……要出去……”

“有什么事?”

韩㣉知道深夜带这么多家丁出门,怎么也瞒不过去,索性全说了出来,道:“爹,你提拔的那个宋慈着实可恶!他把我抓进提刑司大狱关了一天一夜,还从武学找来一个姓辛的小子,当众打伤了我的人。我这就去找他们算账!”

韩侂胄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武学,姓辛的?”接着道:“全都回去。”众家丁如蒙赦令,赶紧就地退散。

韩㣉叫道:“爹!”

“你跟我来。”

韩㣉埋着头,极不情愿地跟在韩侂胄的身后,进入了书房。

书房的门一关,韩侂胄的语气立刻变得和缓了许多,道:“㣉儿,你可知为父为何这么晚才回来?”

韩㣉道:“定是朝中事务繁多,爹又忙去了。”

“你知道就好。”韩侂胄道,“十年了,我掌朝政十年,志在北伐中原,恢复山河,建千秋之功勋,留万世之盛名。可朝堂上那帮腐儒,因我武官入仕,外戚出身,人人瞧我不起,处处与我作对。我要北伐,他们便在圣上跟前各种危言耸听,说北伐的坏话。当年岳武穆的北伐大业,就是毁在这些贪生怕死的腐儒手上。这些年我打压这帮腐儒,手段不可谓不狠,无人再敢对我说半个不字。我调兵于江北,旨在今年毕其功于一役,哪知这帮腐儒却像提前商量好那般,一起跳出来唱反调,着实可恨。圣上忧心北伐,连日留我议事,我想尽了办法,好不容易才坚定圣上北伐之心。十年了,在如今这文恬武嬉的世道里,想做成一件大事,真可谓是千难万阻。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如今为父我已是满头华发……”

韩侂胄论及平生志向,满脸英气勃发,可说到最后,却是喟然一叹,道:“㣉儿,我韩家虽是名门望族,可这些年人丁稀薄,家族中没什么人能帮得上我,我所能指望的只有你。这些年你一直留在太学,不肯入仕为官,我没有强求过你,你在外面任性胡闹,我也从没说过你什么。可如今北伐在即,朝局不稳,你不要再去外面招惹是非,别去招惹宋慈,也别去为难那个姓辛的武学生。”

韩㣉却道:“可那宋慈处处与我作对,着实可恶,那姓辛的小子还当众打了我。我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等屈辱,我……”

“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韩侂胄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又道,“你可知那宋慈是谁?”

“不就是一个穷酸学子吗?”

“他是宋巩的儿子。”

“这我知道。”

“知道你还要去招惹他?”韩侂胄道,“那宋巩这些年在外任推官,学了一身断狱本事,还把这些本事授给了宋慈,可见他父子二人对当年那桩旧案一直没有死心。”

韩㣉心中暗道:“当年我才十岁,连他老子宋巩都不怕,如今十五年过去,我还会怕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宋慈?”嘴上道:“那宋慈三番五次与我作对,我就是气不过。”

“你气得过也好,气不过也好,总之上元节前,宋慈查案的这段时间,你别再去招惹他。”

“爹,那等宋慈查完案,我是不是就可以找他算账?”

韩侂胄有些不耐烦了,道:“到那时候,随你怎么做吧。”

“爹,这可是你说的。那宋慈已经查完案了。”

“查完了?”韩侂胄微微一惊。

“这是宋慈亲口说的。他说已经查清岳祠案,查到了凶手是谁,还说明天一早,他会在岳祠揭开真相。”

“宋慈还说了什么没有?”

“他还说要借什么眉州官簿一用,要我转告你。”

韩侂胄似有所思,对韩㣉挥了挥手,道:“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下去吧。”待韩㣉走后,他手书一封印信,唤入夏震,命夏震明日一早持印信去吏部借取眉州官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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