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提刑
临近正午,宋慈被差役押送至浙西路提刑司,关入了提刑司大狱。
因为父亲曾任节度推官,平时少不了与提刑司打交道,所以宋慈对提刑司算是极为了解。“提刑”这一官职,早在太宗朝便已设立,原隶属转运使管辖,至真宗朝分出,设置了专门的提刑司衙门。提刑司在各路均有设立,总管所辖州、府、军之刑狱公事,监察地方官吏,为百姓平反冤狱。各州府设司理院,以司理参军为鞫司,负责查案审讯;以司法参军为谳司,负责检法定刑。这般审者不判,判者不审,是为鞫谳分司,最后才交由知州、知府来决断。各州府审理过的案件,还须上报提刑司审核,各州府无法办理的重大疑难案件,也交由提刑司来审理。提刑司的长官叫提点刑狱公事,由朝廷选派,三年一换。建炎南渡后,大宋天下共划分为十六路,其中浙西路管辖临安府、平江府、镇江府、湖州、常州、严州、秀州和江阴军。临安乃大宋行都,这使得浙西路提刑司的职责比其他十五路提刑司更为重大,再加上京畿之地涉及王公贵族、高官显爵的案件时有发生,因此在这里当提刑官,稍有不慎便可能得罪权贵,遭贬谪甚至罢官是常有之事。当年辛弃疾被弹劾罢官,彼时所任官职,正是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此后辛弃疾赋闲在家二十多年,直到近年韩侂胄主政才被重新起用。如今的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名叫元钦,三年前走马上任,按照三年一换的惯例,这是他任此官职的最后一年,只要不出岔子,开春后便可加官晋爵。
提刑司大狱名为大狱,实则并不大,比起大理寺狱和临安府衙的司理狱,规模小了太多,只有零星的几间牢狱,用作提刑司提审犯人时临时看押所在。宋慈入狱时,大狱里空空荡荡,没有关押任何犯人,连狱吏都只有两人,昼夜轮流值守。早在入狱之前,宋慈就已做好了听候审问的准备。他本以为此案是韩侂胄亲令提刑司查办,并且要赶在上元节前查明,想必元钦很快就会来提审他。然而他在狱中待了一整天,别说元钦了,就连一个提刑干办的影子都没见到,进进出出的只有送水送饭的狱吏。
腊月二十九就这样过去,辞旧迎新的岁除之日到来。
往年岁除,宋慈都是在家中与亲族团聚,相伴守岁,烟花爆竹声中,一派热闹光景。今年入太学求学,因路远途遥没有归家,他原打算与刘克庄一起游街赏灯,共赏临安繁华;然而如今牵涉命案,游街赏灯是指望不上了,只能一个人在冰冷潮湿的牢狱中度过。
孤身一人身陷牢狱也就罢了,谁承想经历昨日的无人问津后,今天一整天依旧如此。到了入夜时分,一直等不来提审的宋慈实在无事可做,躺在冰冷的狱床上,合上了眼。他并无睡意,脑中不断回想前夜岳祠发生的一切,推敲个中细节。
正想得入神时,咔嗒声忽然响起,那是牢门上的铁锁被打开的响声。
宋慈睁开眼,见狱吏正在开锁,身后还站着一人。那人不是提刑司的人,而是刘克庄。
“我好心放你进来,你就要守好规矩,千万别让我难办。”狱吏除下锁头,拉开了牢门。
“一定一定,多谢大哥通融。”刘克庄弯腰钻进了牢狱。
狱吏关门上锁,留下一句“老实点”,转身去了。
狱吏刚一走,刘克庄便冲宋慈眉开眼笑,将手中的两个食盒高高提起,道:“过年了过年了,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你怎么来了?”
刘克庄见宋慈一脸严肃,道:“我好心来看你,你就这么不欢迎我?”
“这里是提刑司大狱,夜间不许探视。”
“我知道,刑狱重地嘛,夜间是不能探视。可我又不是偷偷摸摸溜进来的,你也看到了,是牢头光明正大领我进来的。”刘克庄搓了搓手指,意思是他给狱吏塞了好处,狱吏才肯放他进来。
“我听说浙西路元提刑一向治官严厉,你违规探视,若是被他知道,只怕……”
“只怕什么?”刘克庄一屁股在狱床上坐了下来,“那我问你,何太骥治学严不严厉?去岳祠祭拜岳武穆是不是违规?那你还跑去祭拜?”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就许你宋慈放火,便不许我刘克庄点灯?”刘克庄笑道,“说起祭拜岳武穆,我倒要好生问问你,你去的时候,怎的不叫上我?你可别忘了,买那些香烛冥纸,都是我掏的钱。”
“那天是你拦着我,非要抢着付钱。”
“是是是,你既然知道是我掏的钱,那祭拜岳武穆的时候,就该叫上我一起去啊。”
宋慈不说话。
“你怎的不说话了?”
宋慈摇摇头:“德行考查被记下等,会影响你将来的仕途。”
刘克庄知道宋慈这是为他着想,心里高兴,嘴上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来太学求学,只是顺我爹的意,又不是为了做官。功名仕途于我而言,那是弃之如敝屣。再说了,你我早就说好的,彼此好事一起享,祸事也要一起担。”
宋慈知道刘克庄因父亲无罪被贬,这些年跟在父亲身边又耳闻目睹了太多官场上的钩心斗角,所以一直厌恶官场,他父亲倒是希望他入仕为官,给他取名一个“灼”字,就是希望他这辈子光芒耀眼,能大有一番作为,他知道父亲用心,不忍父亲失望,这才不得不来太学求学。可世事变化无常,今日不愿涉足官场,不代表他日不想,宋慈不希望刘克庄德行考查被记下等,留下一个未来仕途上的污点。宋慈道:“你说的是,再有下次,我一定叫上你。”
刘克庄笑道:“这才对嘛!”
宋慈道:“说到祭拜,岳武穆墓前,你可有去祭拜过?”太学岳祠是岳飞故宅的家祠,岳飞的墓则位于西湖畔栖霞岭下,宋慈本打算先在岳祠祭拜之后,再出城去岳飞墓前祭拜,但他受何太骥一案牵连,被关入了提刑司大狱,岳飞墓是去不成了。
“放心吧,我和众位同斋去岳武穆墓前祭拜过了,也替你祭拜了。我还祈求岳武穆在天有灵,保佑你宋慈平安无事,早日洗清嫌疑,从这狱中出去。”刘克庄朝宋慈招招手,“不说这些了,你快坐过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说着掀开一个食盒,里面是四道菜肴和一瓶酒。“这是山海兜、鸳鸯炙、百合虾茸和蜜渍梅花,都是丰乐楼现做的菜,我刚去买来的。”他将四道菜肴一一取出,霎时间满狱飘香。
宋慈知道丰乐楼是仿开封樊楼而建,乃临安城最有名气的酒楼,那里的菜肴本就奢贵至极,更别说今夜是除夕,丰乐楼里必定满是各种达官显贵的酒宴,厨子们定然忙得不可开交,刘克庄不知要花多少钱,才能请动丰乐楼的厨子给他现做菜肴。
刘克庄又拿起酒瓶,笑道:“我知道你滴酒不沾,这瓶皇都春,是给我自己备的。当然了,你的最爱,我是绝不会忘的。”说着打开另一个食盒,里面是好几个白酥酥的还冒着热气的大馒头。
那是太学馒头,每个馒头上点着不同颜色的小点,代表不同的内馅。
一见太学馒头,宋慈眼睛顿时为之一亮。他也不客气,紧挨刘克庄坐下,拿起一个点着红点的糖肉馅太学馒头吃了起来。
刘克庄看了看周围,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到牢狱里来,真实的牢狱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肮脏秽臭,叹道:“重回临安的首个除夕,本想着游街赏灯,说不定还能邂逅某位红颜知己,成就一段佳话。这下可好,只能在这提刑司大狱中,与你宋慈大眼瞪小眼了。”
他调侃一番,见宋慈只顾大嚼大咽,仿佛压根没听他说话,忍不住摇了摇头:“宋慈啊宋慈,我真是打心底佩服你。别人受冤入狱,吃东西都是难以下咽,你倒好,一点不受影响,还比平时吃得更欢。”
宋慈几口便将整个糖肉馅太学馒头吃尽,拿起另一个点着绿点的笋丝馅太学馒头,道了句:“多谢你带的太学馒头。”又大嚼大咽起来。
“你慢点吃,当心噎着。这些太学馒头都是给你准备的,我可喜欢不来。”刘克庄拿住酒瓶,拔掉瓶塞,凑在鼻前一闻,顿时一脸舒爽神气,“还是这东西好啊!”取出酒杯,满满斟上。他高举酒杯,道:“在提刑司大狱中守岁,如此有意思的经历,人生能有几回?来,宋慈,你我干上一杯!”
宋慈举起太学馒头,与刘克庄的酒杯相撞,一个大咬一口,一个痛饮一杯,彼此相视一笑。
一杯酒下肚,刘克庄脸色微红,道:“你知不知道,昨天你被抓的时候,可把我吓得不轻。那姓韦的身为司理参军,查起案来竟如此草率,幸亏你没被抓去府衙,不然以那姓韦的为人,指不定会耍些下贱手段,用些吓人的酷刑,逼你认罪。”
“韦司理虽然查案草率,但未必就会用刑逼供,你想多了。”
“我可没想多。如今这世道看似太平,实则奸贪当道,那些贪官污吏所做的坏事,只会比你我能想到的更多更坏。你也是,明明能自证清白,还任由那姓韦的抓起来,既不争也不辩。我当时若不出来阻拦,难道你就任由姓韦的抓走不成?”
“韦司理到岳祠后,查验草率,举止敷衍,想是休沐在即,不甚耐烦。我当时若与他争辩,不仅毫无益处,还会适得其反。再说争不争辩,我都是最有嫌疑之人,都会被抓入牢狱受审,这一点,我早就想清楚了。”
“也罢,总之不去府衙,不用和那姓韦的打交道,便是好事。”刘克庄又饮了一杯酒,拿起筷子,夹起了菜肴。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享用美酒佳肴。待到吃饱喝足,宋慈将嘴巴一抹,道:“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你放心吧,今夜除夕,元提刑不会来大狱的,牢头那里我也打点过了,我可以待到天亮再走。”
“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难道这里就是你待的地方?我只在这里待一晚,你却不知要待多久。能在上元节前查出真凶,那是最好的,可我就怕查不出来,到时候你……”刘克庄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又道,“何太骥平素处事严苛,不近人情,学官里除了欧阳严语,就数他最难相处。他仗着司业权威,对学子肆意处罚,动不动就德行记过,太学里没几个学子不记恨他。听说他以前还是上舍生时,就曾逼死过一位同斋,他是死得一点也不冤。你说他死就死吧,偏偏要连累你……”
“何司业曾逼死过同斋?”宋慈打断了刘克庄的话。
“我也是今天才听真博士说起此事,说是四年前,何太骥还是养正斋的上舍生时,曾揭发一位名叫巫易的同斋私试作弊。巫易因此被逐出太学,终身不得为官,一时想不开,竟上吊自尽了。你猜猜,巫易是哪天自尽的?是腊月二十九。你再猜猜他是在何处上吊的?你定然想不到,与何太骥一样,也是在岳祠!”
宋慈心里暗想:“四年前?腊月二十九?岳祠?”抬眼看着刘克庄,道:“是四年前那场大火?”
“正是。”刘克庄道,“你我入学将近一年,只听说四年前有人祭拜岳武穆,不慎引起大火,将岳祠烧了个精光,却不知那场大火另有隐情,正是那巫易上吊自尽时放的火。更奇的是,巫易上吊时,你猜他用的是什么?”
“莫非也是铁链?”
“对,就是铁链,也是岳祠神台上供奉的那条铁链。”刘克庄道,“时隔四年,何太骥与那巫易的死竟然一模一样,这可真是奇了。”
“如此重要的事,为何一直没听人说起过?”
刘克庄挪了挪屁股,向宋慈挨近一些,压低了声音,像是怕人听见,实则大狱中空空荡荡,除了他和宋慈再无别人:“你想想,太学驱逐学子,反逼得学子自尽,如此有损太学声誉的事,自然不允许传扬出去。四年前知晓内情的人,除了祭酒和一些学官,便是当年与何太骥、巫易同在养正斋的上舍生,真博士便是其中之一。祭酒和学官是太学的人,自然不会外传,那些上舍生为各自前途考虑,也不敢乱传此事。如今那些上舍生都到各地为官去了,留在太学做学官的,只有何太骥和真博士两人。何太骥没两年便当上了司业,真博士却一直没升迁过,始终是个太学博士。何太骥当上司业后,执掌太学一切教令,知道此事的人,就更不敢谈论了,所以我们入学近一年,才一直没听人提起过。昨天在岳祠,几百人聚在那里,人多口杂,祭酒和学官自然也不会当众提起此事。”
“那真博士为何会告诉你?”
“真德秀是太学博士,他怎么可能告诉我?我是偷听到的。”刘克庄朝狱道出口望了一眼,将声音压得更低了,“这浙西路提刑司的元提刑,今天下午去了太学,把祭酒、学官全叫去了崇化堂问话。元提刑到太学来,定是为了查何太骥的案子,我想知道他查到了什么,与你有没有关系,便悄悄溜到崇化堂窗外偷听,正好听到真博士讲述此事,才知道有过这么一回事。”
时隔四年,两起案子都是在岳祠上吊,使用的都是铁链,而且都在上吊前纵火,还都发生在腊月二十九这天,显然不可能只是巧合这么简单,两者之间只怕大有关联。宋慈心里暗道:“凶手用绳子勒死何司业后,却改用铁链悬尸,莫非是为了模仿四年前巫易自尽的旧案?可凶手为何要模仿这桩旧案呢?”他想知道四年前这桩旧案的更多细节,再向刘克庄追问时,刘克庄却摇起了头:“我就听到这些,真博士没有再说更多。对了,我听元提刑提到,圣上已经知晓此案,还钦点了一位提刑来查办此案,也不知会是哪位提刑。只盼这位提刑是个好官,至少别是韦应奎那种人。”
刘克庄听来的都已经说了,宋慈想知道更多的细节,只有问汤显政、真德秀和那些知晓四年前那场大火内情的人。然而宋慈身陷囹圄,压根没机会见到这些人,即便能与这些人见面,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外舍生,这些人又怎会对他据实以告?他想了一想,道:“我现在出不了大狱,四年前的旧案只有靠你回去打听了。你别等天亮,现在就回去,等打听到了什么消息,再来见我。”
“现在回去可没用,真博士他们那些学官,早就回家过年了,我现在便是回了太学,也寻不到人打听。我就留在这里陪你,等天亮了再回去。”
宋慈语气坚决:“你现在就回去。”
刘克庄见宋慈神色坚毅,不容更改,道:“好好好,你这人就是倔,我这便回去。”站起身来,收拾食盒,走到牢门处,朝狱道深处呼喊狱吏。
喊了几声,狱道深处响起脚步声,先前带刘克庄进来的那个狱吏,战战兢兢地快步跑来。
那狱吏之所以战战兢兢,是因为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官服、高眉阔目的中年人。
刘克庄一眼便认出了那中年人,正是下午到太学查案的浙西路提点刑狱公事元钦。他原以为元钦像其他官员一样,除夕夜定会回家与家人团聚,没想到竟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狱吏引着元钦来到牢狱外,指着宋慈道:“元大人,就是此人。”
宋慈听到“元大人”三字,才知眼前这个中年人便是元钦。他被关入提刑司大狱已近两日,元钦一直没有现身,想不到除夕夜竟会来此。他知道元钦多半是来提审他的,但他不担心自己,反而朝刘克庄看了一眼。刘克庄违规入狱探视,这下被元钦逮个正着,不知会被如何处置。
元钦打量了宋慈几眼,又朝刘克庄看了看,留下一句“把人带到大堂”,转身走了。
“是,元大人。”狱吏弯着腰,等元钦离开后,才直起身来,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牢门一开,刘克庄便要出去,却被狱吏拦了回来。
“你还想出去?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给害惨了!”狱吏骂骂咧咧道,押了宋慈出去,却把刘克庄锁在了牢狱里。
刘克庄抓着牢门,道:“牢头大哥,我又没犯事,你关我做甚?”
狱吏不予理睬,押着宋慈出了大狱,直向提刑司大堂而去。
提刑司大堂早已点起灯火,元钦端坐于中堂案桌之后。宋慈被押入大堂后,元钦示意那狱吏退下。如此一来,偌大一个提刑司大堂,只剩下元钦和宋慈两人。
元钦抬起头:“你就是宋慈?”
“是。”
“坐吧。”
宋慈原以为元钦深夜提审他,自然要他在堂下跪地候审,就算念在他太学生的身份不让下跪,那也该站着,没想到竟会叫他坐下。大堂里只有一条凳子,就摆在他身边,看起来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他也不推辞,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你在岳祠查验尸体、辨析案情的事,我已听说了。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精于验尸之道,实在难得。”元钦神色自若,语气平和,一点也不像在审问嫌犯,倒像是在与友人寒暄,“听说你验尸的本领,是从你父亲处学来的,你父亲名叫宋巩,曾在广州做过节度推官?”
“正是。”
“宋巩?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可惜了。”
宋慈不解此话何意,道:“可惜什么?”
“你跟在宋老先生身边,耳濡目染,便能学得这等验尸本领,足见宋老先生同样精于验尸之道。身为一州节度推官,能如此精于验尸,可见宋老先生在刑狱方面极用心,定然是个好官。这样的好官,在我大宋却籍籍无名,只能做个小小的地方推官,难道不可惜吗?”
宋慈时常跟随在父亲身边,见父亲清廉爱民,执法严明,于刑狱更是明察秋毫,从不敢有一丝轻慢之心,却在官场上处处碰壁,从始至终只是个小小的地方推官,反倒是那些不干实事,成天只知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辈,往往很快便得升迁,因此他常替父亲感到不公。元钦与他父亲素未谋面,对他父亲没有任何了解,却能一语道破他父亲多年来所受不公,并替他父亲感慨惋惜,这不禁令他心生感激。他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元钦行了一礼,道:“宋慈代家父谢过元大人!”
“些许微言,何需言谢?”元钦站起身来,整了整官服,拿起案桌上一卷绣有祥云瑞鹤图案的绫锦,正声道:“这是内降手诏,圣上已破格辟你为浙西路提刑干办,命你专办岳祠一案。宋慈,过来接诏。”
这话来得极突兀,宋慈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还愣着做什么?”元钦道,“快过来接诏。”
宋慈回过神来,急忙上前,双手举过头顶,跪地接诏。
元钦将内降手诏交到了宋慈的手中。
宋慈只觉掌心一阵滚烫。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内降手诏,一字字看完,其上龙墨御笔,果然是辟他为浙西路提刑干办的圣旨。他想起刘克庄提及圣上已钦点一位提刑来查办此案,没想到竟会是他自己。他虽然不明所以,但心潮澎湃,一时间实难平复。
“你这个提刑干办是有期限的,限期半个月,在上元节前查明此案。上元节后,不管结果如何,你这干办一职都将撤去。你若查出真凶另有其人,便可洗清自身嫌疑,重返太学,加之在圣上那里留了好印象,前途自然不可限量。你若查不出来,那本案最大的嫌凶,依然是你。”
“谢圣上天恩。”
“起来吧。”
宋慈站起身来,看了看手中的内降手诏,道:“我一介学子,嫌疑未清,圣上怎会知道我,还任用我来查办此案?”
“圣上之所以破格降旨,是因为韩太师保举你查办此案。你知道自己嫌疑未清就好,你奉旨查案,切不可以权谋私,查到什么便是什么,不要为了洗脱自身嫌疑而颠倒是非,捏造真相。韩太师看重你,他相信你不是凶手,可世人未必肯信。韩太师这是给你争取到了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此等机会千载难逢。你不要让韩太师失望,更不要辜负了圣上天恩。”
“宋慈定当尽心竭力,查清岳祠一案!”
元钦点了点头,坐回案桌之后,道:“你现已是提刑干办,便是我提刑司的属官,这块腰牌,你且拿去。”取出一块印有“浙西路提刑司干办公事”字样的腰牌,放在案桌上。待宋慈拿过腰牌后,元钦又道:“限期之内,你不必再回大狱。提刑司的差役,你办案时也可凭此腰牌差遣。”
宋慈道:“谢元大人。”顿了一下,道:“那提刑司的案卷,我可否查阅?”
“你想查阅什么案卷?”
“四年前,太学有一上舍生巫易,在岳祠纵火自缢。据我所知,各地的刑狱案卷,都会留存在各路的提刑司。此案既发生在临安太学,浙西路提刑司应该有案卷留存。”宋慈原本打算让刘克庄回太学打听巫易一案的细节,但此时突然得到皇帝破格擢用,成了浙西路提刑干办,倘若能以此身份,直接查阅提刑司留存的案卷,便能立刻了解到巫易一案的各种细节,用不着再多等时日。
元钦微微皱眉:“你也知道此案?”
“略有耳闻,此案与何司业一案有颇多相似之处,两案或有关联。”
元钦点头道:“这两起案子的确有不少相似之处。你奉旨查案,要查阅案卷,自无不可。”当即命书吏取来该案案卷,交予宋慈。
宋慈将案卷拿至灯火之下,当着元钦的面翻看起来。案卷保存得很好,纸张虽已泛黄,字迹却依然清楚,其中记录的案情,与刘克庄的转述大略一致。四年前,也是腊月二十九这天,五更前后,天未明时,太学岳祠突然失火。因是深夜,加之岳祠僻处太学东南一角,等到被人发现时,火势已然滔天。大火被扑灭后,岳祠已烧毁七八,神台、门窗皆化为灰烬,只剩一些房梁立柱和残垣断壁还立着。就在岳祠烧毁大半的正梁之下,发现了一具以铁链悬颈的死尸。尸体皮肉烧焦,无法检验体表伤痕,在其口鼻内发现大量烟灰,推断上吊时应还活着;在焦尸上吊之处,发现一块地砖松动,地砖下埋有火炭,经查,此乃闽北自缢者常有的暖坑风俗。据此两点,推断死者为悬梁自尽,纵火自焚。查验火场时,在进门处的灰烬中发现一把铁锁,此外,在暖坑内的火炭之下,发现了一个酒瓶,瓶底有“皇都春,庆元六年”的印字。酒瓶中无酒,内藏一方手帕,手帕上有《贺新郎》题词一首。经养正斋学子辨认字迹,此乃该斋学子巫易之手笔。巫易乃闽北蒲城人,通知其父母赶来认尸,确认死者为巫易本人。据学官和养正斋学子的证词,案发前三日,同斋学子何太骥揭发巫易私试作弊,经司业查明属实,按太学律令,将巫易逐出太学,取消其为官资格。巫易多方奔走,自证清白未果,绝望之下在岳祠自尽。此案最终以自尽结案。
阅毕,宋慈放下案卷。他抬起头来,看了元钦一眼。在案卷的末尾,有结案官员的亲笔落款,正是彼时还是提刑干办、如今已官居提点刑狱公事的元钦。
“怎样?”元钦道,“有没有什么发现?”
宋慈没有直接回答,问道:“元大人,当年在火场中发现的那把铁锁,是锁住的,还是打开的?”
“是锁住的。”元钦见宋慈若有所思,顿了一下又道,“你是在想,当年巫易之死,或许并非自尽?”
“元大人何出此言?”
“你突然问及铁锁,想必是在想,铁锁若是锁住的,那就意味着当年岳祠的门被锁上了,巫易是在岳祠里自尽,自然不可能从外面锁门,那锁门的自然另有其人,也就是说,当时还有第二人在场。巫易的死,也就有可能不是自尽。”
宋慈却摇头道:“铁锁虽然锁住,却不见得就锁在门上。即便岳祠的门当真上了锁,也须查明是何时上锁,才能推断与巫易之死是否有关联。”
元钦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道:“你这番思虑,果然细致。当年岳祠年久失修,太学为保护岳祠不受破坏,常年将门锁住,后经祭酒辨认,火场中所发现的,正是常年锁在门上的铁锁,因此这把铁锁的出现,不意味着巫易自尽之时有第二人在场。至于巫易是如何进到岳祠中自尽,是破门而入,还是翻窗而入,因门窗皆已焚毁,根本无从查证。”又道:“除此之外,你还有何发现?”
宋慈想了一想,道:“何司业的案子与巫易自尽一案极为相似,杀害何司业的凶手,想必是有意在模仿四年前的旧案。目下看来,两案之间的联系,就在何司业这里,除此之外,暂无更多发现。当从何司业本人入手,在查何司业案的同时,一并追查四年前巫易一案,查出两案之间到底是何关联,如此一来,凶手的真面目或能浮出水面。只是年深日久,能不能查出什么,尚很难说。”
“你刚接手本案,便有查案方向,实属难得。我这儿提刑司干办不少,接手案件时,往往都是茫无头绪。韩太师看重你,果然有……”
元钦话未说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响起,一个差役从大堂外飞奔而入,叫道:“大人,不好了……杨家公子不见了!”
元钦脸上的温和神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严肃,道:“哪个杨家?”
差役喘着大气:“杨……杨岐山!”
杨岐山乃当今皇后杨桂枝的次兄,也是当朝太尉杨次山的亲弟弟。元钦神色凝重,道:“怎么回事?”
“杨家公子在纪家桥的灯会上失踪了,府衙正派人四处寻找,一直找不到人,杨家人都快急疯了。”
“是走丢了,还是被人掳走了?”
差役摇头道:“这个还不清楚。”
元钦知道杨岐山有且只有一个儿子,还是老来得子,名叫杨茁,年仅三岁。杨岐山将这独子看得比身家性命还重要,如今杨茁在灯会上失踪,此事必然震动整个杨家。杨岐山虽然无官无职,但其长兄杨次山乃当朝太尉,绝不可能放任不管,其妹杨皇后也必定过问此事,无论如何,眼下必须尽快找到杨茁才行。
元钦立刻召集提刑司内所有能动用的差役,齐聚大堂。他指着宋慈道:“这位是圣上钦点的新任提刑干办宋慈宋提刑,以后但凡宋提刑有什么差遣,你们都须听从。”
有的差役认得宋慈是大狱中的在押囚犯,不免吃惊,听说是圣上钦点,不敢多问,都齐声称是。
元钦对宋慈道:“何太骥的案子,就交给你了。”话音未落,便率领所有差役,出了提刑司,往纪家桥赶去。
转眼之间,提刑司衙门人去堂空。宋慈手持内降手诏,独自一人立在灯火通明的大堂门口,立在书有“提刑司”三个大字的牌匾之下,身后灯火明照,身前孤影斜长。片刻之前,他还是被关押在提刑司大狱里的嫌凶,片刻之后,他却变成了奉旨查案的提刑干办。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他恍若置身梦里一般。
既然身受皇命,那宋慈的所有心思便集中在了岳祠一案上。如元钦所说,对于身背嫌疑的他而言,这实在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无论如何也要查清此案,既要还自己清白,更要为枉死之人讨回公道。
宋慈方才查阅了一遍巫易案的案卷,记住了案卷上的所有记录,也早已在心中将何太骥案与巫易案做了一番比较。两案极其相似,几乎所有细节都能对上,结果却截然不同,巫易被烧成了焦尸,何太骥因为他发现及时,尸体没有被大火损伤。他心中不禁暗想,倘若不是自己违背禁令去祭拜岳飞,凑巧就在岳祠门外,那何太骥的尸体想必也会被大火烧焦,岳祠也会被大火烧毁,如此一来,尸体脖子上的勒痕无法查验,房梁上的灰尘痕迹不会再有,口鼻内的大量烟灰有了解释,地砖下的暖坑火炭也成了佐证,那何太骥之死会不会和巫易一样,也变成了理所当然的自尽?反过来推之,四年前的巫易案,倘若巫易的尸体没有被烧焦,现场没有被烧毁,会不会也像何太骥案一样,能有足够的线索留下来,证明巫易不是自尽,而是他杀呢?
宋慈还记得案卷中记录了在暖坑火炭之下发现一个印有“皇都春,庆元六年”字样的酒瓶,酒瓶内藏有一方手帕,手帕上有一首巫易的亲笔题词《贺新郎》,词中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当初发现何太骥脚下的地砖松动时,曾掀起地砖,见地砖下埋有没烧完的火炭,一眼便认出这是闽北一带的暖坑风俗,但他没有掘开火炭,因此不知道火炭底下是不是也像巫易案一样埋有酒瓶和题词。他决定先回一趟太学岳祠,去掘开暖坑中的火炭查个究竟。
宋慈当然不会忘了刘克庄。他先去了一趟提刑司大狱,看守大狱的狱吏已换了一人,不再是之前的那个。他亮出腰牌,请狱吏将刘克庄放出来。那狱吏虽然知道他是新任的提刑干办,却无论如何不肯放人。“宋提刑,闫老弟就因为放你朋友进来,已被元大人免了职,大过年的,卷被褥走人了。你朋友打点闫老弟,说是想在大狱里待到天亮,元大人也不打算过多追究,就说遂了他的愿,让他在大狱里待到天亮就放人。”那狱吏道,“我是真不敢违背元大人的命令,还望宋提刑体谅则个,不要为难我。”
宋慈没有为难那狱吏。既然刘克庄不会受到处罚,只需在大狱中待到天亮即可离开,他便不再担心。他独自一人离开提刑司,往太学而去。
虽已是深夜,但沿途各条街巷皆是灯棚林立,彩灯斑斓,人流如织,繁华喧嚣至极。
宋慈无心游玩赏灯,快步穿行于人流之中。
到了前洋街,太学已在近前。前洋街虽也是人山人海,但没有热闹的喧哗之声,人人都在驻足观望,观望那些在大街上往来奔走的差役。前洋街的西侧就是纪家桥,杨岐山的独子杨茁便是在那里失踪的。这些奔走的差役,正是在忙着寻找失踪的杨茁。
宋慈无心他顾,直接从中门进入太学,向东来到射圃,那道连接岳祠的月洞门出现在眼前。
一如前夜,月洞门外灯火通明,月洞门内却昏黑无光,仿若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附近花树上的灯笼光映照过来,只见月洞门前交叉贴有“提刑司封”的封条。
宋慈没有立即走过去。
他在附近站定不动,不是因为月洞门贴了封条不敢擅闯,而是因为他看见一道人影坐在月洞门边,听见了来自那人的低语声。
“想不到时隔四载,连太骥你也……唉,我们琼楼四友,就只剩了我一个,你说我们好端端的四人,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那人声音一顿,“是啊,都是因为那杨家小姐……若不是她,你和巫易又怎会闹不愉快?你为情所困,等了杨家小姐整整四载,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头,你怎会突然……”
宋慈还待细听,太学中门方向忽然喊声大作,一人朝射圃这边奔来,其后还有一群人追赶而至。这群人冲进射圃,只见在前方奔逃之人身穿武学劲衣,像是个武学生,其后追赶之人全是差役,纷纷大喊:“抓住他!”“围起来!”“别让贼人跑了!”差役们分头包抄,堵住去路,将那武学生团团围在了射圃当中。那武学生宽鼻阔嘴,脚步有些晃,似乎喝了不少酒。他不再奔逃,一把将袖子卷至肩头,对包围自己的众差役怒目瞪视,显然不打算束手就擒。
这阵大呼小叫声惊到了月洞门边那人,低语声便断了。
宋慈向月洞门边走去,低声道:“老师。”他早就从声音听出那人是真德秀。他听真德秀言语间提及巫易和何太骥,本打算在附近继续听下去,想不到差役追捕犯人闯进射圃,惊到了真德秀,打断了真德秀的自言自语。
真德秀看见宋慈,满是忧郁的脸上现出惊讶之色:“宋慈?你……你不是被……”
打斗之声忽然传来,射圃中那十几个差役一拥而上,试图擒住那武学生。那武学生乘着酒劲,一番搏斗下来,竟撂倒了好几个差役,还夺了一把捕刀在手。众差役见他夺了刀,纷纷散开,不敢贸然冲上前。
有差役叫道:“贼人好生猖狂,竟敢公然拒捕!还不赶紧放下刀,老老实实跟我们回衙门!”
那武学生道:“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干的,那你跑什么?”
“你没干过,就跟我们回衙门,审清楚了,不会冤枉了你!”
那武学生将捕刀横持在手,道:“去哪里都行,就是不去衙门!”
说话之际,更多的差役冲进了太学,赶到射圃,将那武学生围得严严实实。许多路人跟着拥入太学来看热闹,不少留斋学子听见响动,纷纷从斋舍里出来,聚集到了射圃周边。
围捕的差役已有三四十人之多,仗着人多势众,再次一拥而上。
那武学生虽然夺刀在手,却没有对冲上来的差役挥刀砍杀,反而将捕刀插在地上,徒手与众差役相搏。众差役可没那么客气,拳脚刀具相加,在又被撂倒好几人后,终于吊肩的吊肩,抱腰的抱腰,拽手的拽手,锁腿的锁腿,好不容易将那武学生制住。有差役急忙找来绳索,还没来得及捆绑,那武学生忽然发一声吼,原地一转,竟将挂在身上的几个差役甩出,甩出的差役又撞到其他差役,顿时“哎哎呀呀”倒了一大片。那武学生立在原地,赤裸的臂膀上满是鲜红的抓痕,环顾四周,目光一如既往地凶悍。
然而那武学生终究是只身一人,赶来的差役却越来越多,经过又一次合力围捕后,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那武学生制住,用绳索五花大绑。
那武学生挣扎道:“我没干过,不是我!”
众差役喝骂不止,又是推搡又是拖拽,好不容易才押着那武学生往外走。
众差役当中,既有临安府衙的差役,也有提刑司的差役。那些提刑司的差役不久前才在提刑司大堂见过宋慈,知道宋慈是新任的提刑干办,但大都只瞧了宋慈一眼,便往外走,权当没看见。只有一个年轻差役上前来行礼,道:“见过宋大人。”
宋慈回礼道:“差大哥有礼。你们这抓的是谁?”
“掳走杨家小公子的贼人。”
那武学生已被押远,宋慈朝那武学生的背影望了一眼,回头道:“不知差大哥如何称呼?”
“小的姓许,名叫许义,刚到提刑司当差一个月。”
“许大哥,可否劳你帮一个忙?”
“大人直呼小的姓名就行,可别折煞了小的。大人有何吩咐,只管说来,小的若能办到,一定尽力。”
“那就先谢过许大哥了。”宋慈看了一眼围在射圃周边的太学学子,在许义的耳边低语几句,许义连连点头。
此时众差役已将那武学生押出了太学,看热闹的路人也都跟着离开了太学,那些围观的太学学子却没有就此散去,只因有学子看见了宋慈,对宋慈指指点点,与身边学子交头接耳起来。
“那不是宋慈吗?他怎么在这里?真是晦气。”
“他被关进了提刑司大狱,不会是逃出来的吧?”
“我没听错吧,刚才那公差叫他宋大人……”
宋慈不在乎他人的目光,也不做任何解释。他今夜返回太学,只为调查岳祠一案。他吩咐完许义后,从附近树上取下一盏花灯,揭掉了月洞门上的封条。
真德秀立在月洞门边,道:“宋慈,你怎会在这里?”
“学生奉旨查案,来岳祠查验现场。”宋慈从真德秀的身边走过,进入月洞门,在真德秀惊讶的注视下,揭下岳祠门上的封条,推门而入。许义跟着宋慈走到岳祠门口,没有入内,留守门外。
宋慈来到何太骥上吊之处。他将花灯放在地上,掀起那块松动的地砖,将坑中火炭一一捡出。
众学子见封条已揭,都拥入月洞门,想看看宋慈到底要干什么。
许义拦在岳祠门前,道:“岳祠是命案现场,宋大人正在里面查案,还请各位留步。”
众学子只好聚集在岳祠门外,又惊又疑地观望。
岳祠内,宋慈蹲在地上,不断地捡出暖坑中的火炭。
不多时,火炭捡尽,坑底果然露出了一个深埋的酒瓶。
宋慈将酒瓶取了出来。瓶口是封住的,他轻轻摇晃了一下,没有酒水晃荡的声音。他将酒瓶翻转过来,见瓶底有红色印字。那印字与巫易案中的酒瓶一样,居然也是“皇都春,庆元六年”。他打开封口,见瓶内藏有一方手帕,于是将手帕取出展开,其上字迹歪歪斜斜,题着一首《贺新郎》:
走马过青坪。见伊人,春风如醉,琼楼立影。伴来携游梦京园,谁遣春燕合鸣?绿素衫,莲动舟轻。想暮雨湿了衫儿,红烛烬,春宵到天明。湖那畔,遇水亭。
试浓愁欲断深情。饮相思,虚忍浮醉,贪梦不醒。莫羡人间两鸳鸯,去来照水顾影。休此生,孤坟独茔。若生还我三尺魂,问痴爱,从来无人应。为伊人,生死轻。
宋慈回想在巫易案的案卷中看到的那首《贺新郎》,两首题词一字不差。他不禁微微凝眉,暗生疑惑。细读下来,这首《贺新郎》应是一首情词,当年巫易若真是因为前程被毁而绝望自尽,那他自尽之时,何以要将这样一首情词埋入暖坑?词中那个让巫易可以轻生死的“伊人”又是谁呢?
宋慈原本打算从死者何太骥的身上开始调查,但眼下得知何太骥和巫易曾为了一位杨家小姐闹得不欢而散,又见了这首《贺新郎》情词,自然要先弄清楚这位杨家小姐是谁,与何太骥、巫易又是什么关系。
宋慈走回岳祠门口,找到了人群中的真德秀。他出示了提刑干办腰牌,道:“老师,请借一步说话。”
真德秀看清腰牌上“浙西路提刑司干办公事”的印字,眼睛瞪大了不少。
宋慈向岳祠内抬手:“老师,请。”引着真德秀走到岳祠的最里面,在这里说话,外面的学子不会听见。
宋慈见真德秀始终面有疑惑,于是拿出内降手诏,让真德秀看了,道:“我有一些事,需向老师问明。”
真德秀见了内降手诏,道:“这么说,你已经没事了?那真是太好了!”见到宋慈平安无事,他言语间透出发自内心的喜悦,脸上的忧郁之色也在这一瞬间散尽,“有什么事,你尽管问吧。”
“老师认识巫易吧?”
“巫易?”真德秀愣了愣,点头道,“我是认识他,还与他是好友。”
宋慈展开从酒瓶里得来的手帕,让真德秀看了那首《贺新郎》题词,道:“这首词,老师可认得?”
“这是巫易的词。”
“是巫易的字迹吗?”
真德秀摇头道:“词是巫易的词,字却不是。巫易的字灵动飘逸,当年是太学里出了名的书法好手,不少达官显贵不惜重金求购他的墨宝。这字歪歪扭扭,绝不是巫易的手笔。”
“老师既是巫易好友,又认得这词,那词中这位伊人,想必也知道是谁了?”
“知道,是……是杨家小姐。”
“杨家小姐是何人?”
“是杨岐山的女儿,杨菱。”
宋慈微微一怔,心道:“杨岐山?”今夜发生在纪家桥的失踪案,失踪之人正是杨岐山的独子杨茁。宋慈道:“老师方才说,巫易和何司业曾因为这位杨家小姐闹了不愉快,那是怎么回事?还望老师实言相告。”
真德秀这才知道,原来他之前在月洞门边那番自言自语,都被宋慈听见了。“这事本也不是什么秘密,当年巫易自尽后,提刑司来人查案时,我便说过这事。如今你既问起,我与你说一遍便是。”他叹了口气道,“我与巫易、何太骥,还有一位李乾,当年是同期入学的同斋,关系甚好。我们四人常去城北琼楼饮酒论诗,自号‘琼楼四友’。四年前,我记得是开春时节,我们四人都通过了公试,一同升入养正斋,成了上舍生。你也是知道的,太学有外舍生上千人,每年能升入内舍的,不过区区百人,从内舍升入上舍的就更少,寥寥十余人而已。我们四人能同时考入上舍,何其幸哉,于是一起到琼楼欢饮庆祝。当时酒酣之后,我们四人要来笔墨,在琼楼的墙壁上题词,由何太骥起笔,接着是我、李乾,最后是巫易,各人题写一句,还要从各自姓名中取出一字填入词中,合为一阕《点绛唇》,这阕词至今还留在琼楼的墙壁上。便是那次题词之后,我们遇见了杨家小姐。
“当时杨家小姐从琼楼外打马而过。她本就姿容俊俏,又穿一身绿素衫,骑一匹高头红马,当真比男儿还有英气。琼楼上除了我们四人,还有几个学子,都是些膏粱子弟。那几个膏粱子弟喝醉了酒,将上菜的店家女眷逼在墙角轻薄调戏。巫易想上前阻止,被李乾死死拉住,只因那几个膏粱子弟中,有一人名叫韩㣉,是韩太师的养子。韩太师没有子嗣,只有韩㣉这一个养子。韩㣉这个人,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突然听到“韩㣉”这个名字,宋慈的眉梢微微一动。此人是太学一霸,这么多年一直在存心斋,还一直是个外舍生,逃学、斗殴那是家常便饭,私试、公试是从不参加,成天流连青楼酒肆,没人敢招惹,就连太学祭酒汤显政都要惧他三分。宋慈当然知道韩㣉,而且不是来太学后才知道的,早在十五年前他还只有五岁时,就已经认识此人了。
真德秀继续往下讲道:“当时我们好不容易才考入上舍,只需再有一年,通过一次升贡试,便可做官,若是得罪了韩㣉,那便是和韩太师过不去,只怕会累及将来的仕途。就在巫易被李乾拉住不放时,路过的杨家小姐听见女眷的尖叫声,冲上楼来,扬起马鞭,抽在那几个膏粱子弟的身上,给那女眷解了围。几个膏粱子弟原本怒极,可一转头见杨家小姐姿丽貌美,竟反过来讪皮讪脸,对杨家小姐动手动脚。杨家小姐下得楼去,几个膏粱子弟追缠不放,她便骑上马,冲向那几个膏粱子弟,当场将韩㣉撞断了腿。她知道韩㣉是韩太师的儿子后,非但不怕,反而自报家门,说她名叫杨菱,叫韩㣉若是不服气,就去里仁坊杨宅找她。我那时已在临安待了两年,寻常所见女子,要么是大家闺秀,要么是青楼俗粉,可从没见过她这般的奇女子。
“说她是奇女子,那真是一点也不为过。这杨家小姐不事女红,不待闺阁,也不梳妆打扮,整日骑马外出,城里城外,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听说她有段时间喜好射猎,常一个人骑马出城,拿了弓箭去郊野山林,每次都能打些野鸡野兔回来。后来听说她又爱上了南戏,居然自学了南戏曲目中最有名的《张协状元》,到北土门外的草台班子,倒拿钱给班主,得了登台的机会,非但没砸了人家班子的名声,反而把张协唱得有模有样,得了不少彩声。还听说她曾得知一些隐逸名士的传闻,为求真假,竟独自一人进入深山里寻仙访道。你说这样的女子,奇是不奇?”
宋慈不应真德秀的问话,只道:“后来呢?”
真德秀道:“自琼楼那事以后,从开春到入冬,我们四人一如既往,常约在琼楼相聚,可要么巫易不来,要么何太骥爽约,同聚的次数越来越少。一开始我以为他们二人是为了准备升贡试,不愿分心,便没多想。后来临近年关的一次聚会,我强拉硬拽,总算把他们二人都约去了琼楼,本是为了欢饮一场,哪知他们二人却在琼楼上大吵一架,言语间提到了杨家小姐,闹得不欢而散,我才知道他们二人早在琼楼初见杨家小姐后,便对杨家小姐动了心,此后为了杨家小姐一直暗中较劲。当时巫易似与杨家小姐更为亲近,争执之时,叫何太骥不要再去纠缠杨家小姐。
“本以为只是一次口头争执,不承想转过天来,何太骥竟向司业告发巫易私试作弊。司业一番调查,在何太骥的指引下,果真找到了巫易私试作弊的证据。巫易辩称是冤枉的,说那证据是何太骥捏造的,可无论他怎么自辩清白,司业都不信,最后依照学律,将他逐出太学,剥夺了为官的资格。巫易在临安无亲无故,无处可去,就在太学东头的锦绣客舍住下,四处奔走诉冤,找过国子监,找过府衙,找过吏部,可根本无人睬他……”
宋慈的脸色一直波澜不惊,这时却突然一变,好似平静许久的湖面被一颗突如其来的石子打破,而这颗突如其来的石子,便是“锦绣客舍”这四个字。
“宋慈,你怎么了?”真德秀注意到了宋慈的异样。
“没什么。”宋慈摇了摇头,“老师,你接着说。”
真德秀继续道:“巫易才学出众,一场每月都会举行的私试,题目简单,又不重要,根本犯不着作弊。李乾与巫易一向关系亲近,他知道巫易定是受了冤枉,认定是何太骥栽赃陷害,在一次喝醉酒后找何太骥理论,指责何太骥为了女人背信弃义,陷害朋友,言辞极为激烈。何太骥不甘示弱,与李乾争吵起来,斥责李乾私藏禁书,又骂李乾是个侏儒。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还动手打了起来。李乾本就体弱多病,哪里是何太骥的对手,被打得鼻青脸肿,他气不过,留下一句‘同斋忘恩负义,学官是非不分,这太学不读也罢’,当晚便交还学牒退了学,气冲冲地走了。更想不到的是,当天夜里,巫易便……便在岳祠自尽了。
“巫易和何太骥就是这般闹了不愉快,何太骥也没想到巫易会自尽,这些年来,他时常叹悔,说他当年不该这么做。只是万没想到,如今连太骥也……唉,我们琼楼四友,死的死,散的散,就只剩了我一个。今夜除夕,我看着人人欢聚,不免又想起太骥,便来了这里。我真是想不明白,到底是谁害了他?还要弄成巫易自尽那般……”
宋慈听完这番讲述,道:“老师,你们四友之中,除你之外,其他三人性情如何,为人怎样?”在太学众学官之中,宋慈与真德秀接触较多,对真德秀还算了解,知道真德秀是太学中最看重学子的学官,与学子相处不像尊卑有序的师生,更像是平等相待的友人,除了平日里的讲经授课,还常与学子们坐论古今,启发学子们如何修齐治平,经世致用。但对何太骥,宋慈就不甚了解,只知道何太骥在人前总是极严肃,至于巫易和李乾,他更是一无所知。
“何太骥为人严肃深沉,做事治学都很严谨。当年朝廷封禁理学时,朱熹到福州古田的蓝田书院避祸,在那里著述讲学,远近学子云集受教,我和太骥那时都还年少,慕名前往蓝田书院,在那里相识,也有幸得到了朱熹的亲传。从那以后,太骥就极重理学,对朱熹极为敬仰。巫易生在商贾之家,却没一点商贾之气,对名利看得很淡,重情重义,为人又很风趣,很让人觉得亲近;他好书画,尤其是书法,可谓太学一绝,当时不少达官贵人不惜重金求墨,他因此得了不少钱财,这些钱财除了捎给父母,大都拿来请我们喝酒了。我们四友之中,何太骥、巫易和我虽然家境不算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唯独李乾,家中极为贫苦。李乾早年丧母,他老父李青莲原是衙门小吏,却因得罪州官被赶出衙门,家道衰落,他老父不肯耽搁他的学业,将家中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了,供他到县学念书,又供他到太学求学。因为穷苦,他在太学遭受过不少白眼,受过不少羞辱,所以他对功名看得很重,在学业上极刻苦,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博取功名,出人头地。我们四人虽性情各异,但出身都不显赫,心肠也都不坏,所以能走到一处去。回想那时候的日子,人都在,有诗也有酒,无忧又无愁……”
宋慈忽然一句话,将真德秀从往昔拉回到了眼前:“老师之前说何司业为情所困,等了杨家小姐四年,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头,这话又怎讲?”
“何太骥一直对杨家小姐念念不忘,这四年来,他对杨家小姐的追求一直没有断过,可杨家小姐始终不搭理他。不久前我听他说,杨家小姐对他态度有所转变,终于答应与他见面了,他非常高兴,迫不及待约我去琼楼喝酒,把这事告诉了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真德秀回想了一下,道:“有五六天了。”
宋慈想了一想,又问:“何司业可曾与人结仇?”
“何太骥一向独来独去,除了我没别的朋友,与旁人几乎没有来往,更别说结仇了。定要说结仇的话,他治学严谨,对违反学律的学子处罚很严,据我所知,不少学子都对他心怀不满,可这总不至于杀人吧。”
“那他的家人呢?他家中亲族关系如何?”
“他没有家人。他自小父母早亡,抚养他长大的叔父,也在他入太学后不久便去世了,从那以后,族中亲人便与他断了来往。他当上司业后,倒有亲族来巴结他,全都被他轰出门外。他为了杨家小姐,一直没有婚娶,一个人租住在里仁坊。”
宋慈记得真德秀讲起初见杨菱时的场景,杨菱自报家门便是在里仁坊,道:“何司业租住在里仁坊,是为了能常见到杨家小姐吧?”
“是啊,他租住之处,从窗户望出去,便能望见杨家大门。可杨家小姐极少出门,只在逢年过节时乘轿去净慈报恩寺祈福。他这四年下来,在里仁坊就没怎么见过杨家小姐,每到逢年过节时,他跟着轿子去到净慈报恩寺,才能远远地望上杨家小姐一眼。”
宋慈听了这话,心中不免奇怪,只因当年杨菱不施粉黛,不守闺阁,常常骑马离家,敢一个人入山射猎,敢替素不相识的女眷出头,鞭打当朝太师之子,大有巾帼不输须眉的英气,可这般女子,居然会变得深锁闺阁,闭门不出,只在逢年过节时乘轿去寺庙祈福,如此行为实在大相径庭。他道:“净慈报恩寺在城外西湖南岸南屏山下,从里仁坊过去,距离可不近。”
“是啊,太骥每次都会跟着去,只求能看上杨家小姐一眼,再远他都甘愿。”
“近来何司业可有什么反常举动?”
“他与往常一样,没觉得他有什么反常。”
宋慈暗自思考了片刻,问道:“四年前巫易自尽时,最先赶到岳祠的人是谁?”
真德秀回想了一下,道:“我若没记错,应该是几个起早洒扫的斋仆,发现岳祠起火后呼喊救火,许多学子都惊醒过来。我也是那时被惊醒后,与同斋们一起赶去岳祠救火的。”
“当年老师赶到岳祠时,现场是何状况?”
真德秀回忆当年所见,脸上现出惊恐之色,道:“很大的火,门窗都在燃烧,屋顶都蹿出火来,连天都烧亮了。到处都是奔走救火的人,到处都是尖叫声、呼喊声。可火势太大,难以靠近,再怎么救火都无济于事……到后来岳祠烧光了,火势变小,才终于将火扑灭……”
“火灭之后,”宋慈道,“是如何发现巫易自尽的?”
真德秀叹了口气,道:“巫易的尸体就悬在那里,已经烧焦了,一抬头就能看见。当时人人都以为只是失火,没想到还有人在里面。此事很快报至府衙,府衙来了人,后来提刑司也来了人,运走了巫易的尸体,封锁了现场。再到后来,就听说提刑司查明了案情,是巫易被逐出太学后,前途尽毁,走投无路之下,才在岳祠自尽……”
“据我所知,当年火场中曾发现了一把锁,在进门的位置。老师可还记得,那锁是锁住的吗?”
“发现了锁?”真德秀摇了摇头,“这我倒没印象,只听说火场里发现了巫易的词,埋在他自尽的地方,就是刚才那首《贺新郎》。”
“当年岳祠的门是常年上锁吗?”
“是常年上锁,那时岳祠破败不堪,不让人进出,后来重修了岳祠,才不再锁门。”
查问至此,宋慈不禁暗暗心想:“凶手杀害何司业,处处模仿当年的巫易案。真博士乃巫易好友,对巫易自尽一案定然十分关心,连他都不知道当年火场中发现铁锁一事,凶手却知道用铁锁将岳祠的门锁住,足可见凶手对巫易案是多么了解。”沉思片刻,宋慈忽然问道:“老师,巫易自尽那晚,何司业人在哪里?”
“在斋舍。”真德秀应道,“我记得很清楚,我和他都在斋舍。”
“他那晚一直在斋舍,没有外出过吗?”
“他上半夜出去过。”
“出去做什么?”
“那晚他对李乾大打出手,气得李乾愤而退学,后在我劝慰之下,他消了气,觉得自己所作所为确实过分了些,便出去找李乾,想给李乾道歉,把李乾追回来。他在外面找了很久,所有李乾可能去的地方都去找过,可是没有找到,最后一个人回来了。”
“他是什么时辰回来的?”
“我当时担心太骥和李乾,一直没睡。我记得是三更敲过不久,太骥就回来了,那之后我才睡着的。”
“这么说,下半夜老师睡着之后,何司业有没有再外出,你并不知道?”
“这个……我确实不知。”真德秀道,“对了,说起下半夜,我倒想起一事,那晚我们养正斋的火炭少了一筐。”
“知道是谁拿走了火炭吗?”
真德秀摇头道:“太学每月都会发放月钱,冬天时还会发放火炭。那筐火炭原本放在墙角,是留着过年用的,可下半夜一觉醒来,火炭就不见了,问遍同斋,都说不知道谁拿走了。”
一提到火炭,宋慈自然而然想到了巫易一案中的暖坑,暖坑中埋的就是火炭。下半夜养正斋中有人拿走了火炭,倘若这人是何太骥,那就意味着何太骥下半夜外出过。宋慈想了想,忽然道:“老师,你方才说,何司业同李乾发生争执时,曾斥责李乾私藏禁书,还骂李乾是侏儒。”
真德秀点了点头。
“李乾私藏了什么禁书?”宋慈问道,“又为何骂他是侏儒?”
“李乾个子矮,总是戴一顶比旁人高一大截的东坡巾,又拿一册《东坡乐府》垫在靴子里,这样看起来高了不少,可那模样总显得别扭。李乾怕别人笑话他个子矮,殊不知他戴这么高的东坡巾,反而惹来更多取笑,还不如像巫易那样,虽然个子也不高,却从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反倒活得自在。至于禁书,这《东坡乐府》,早在徽宗朝便被定为禁书,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民间传阅之人甚多,早就没人当它是禁书了;再说李乾和苏东坡一样是眉州人,有一册《东坡乐府》,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李乾只是拿它来垫脚,并不是想私藏禁书,何太骥拿这事来斥责李乾,还对李乾动拳脚,实在是有些过了。”真德秀看着宋慈,奇道,“太骥斥责李乾私藏禁书,这与太骥被杀一案有关吗?”
宋慈不答,问道:“当年巫易被逐出太学时,老师有想过他会自尽吗?”
“没想过。”
“为何?”
“巫易淡泊名利,本就不在乎功名,他常自言平生所求,是能得一二相知之人,以自己所愿过完一生。他被逐出太学不得为官,以他的性情,就算是一时失落,也不至于走上绝路。再说他是家中独子,为人又很孝顺,便是为了父母,他也不该自尽的。”
“他父母来认尸时,想必将他带回家乡安葬了吧。”
真德秀摇头道:“他父母说家乡有风俗,自杀之人不能入祖坟,就在净慈报恩寺后山捐了块地,把他安葬在那里。每年祭日,我都会去他墓前扫墓,今年因为太骥出事,便没去成。”
宋慈自己便是闽北人,知道闽北一带的确有自杀之人不入祖坟的风俗。
“对了,”真德秀忽然道,“说到巫易的墓,我倒是想起了一事。”
“什么事?”
“太骥死前一天,曾约我到琼楼小酌。那天他显得有些焦虑不安,我很少见他那样,问他怎么了,他不说,只是闷头喝酒。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忆起我们四友的过往,说他有朝一日若是死了,就把他也葬在净慈报恩寺后山,与巫易为伴。如今想来,他这一时戏言,想不到竟应验得这么快,就好像……”
宋慈见真德秀欲言又止,道:“就好像什么?”
“就好像他知道自己会死一样……”
宋慈听了这话,微微凝眉。他若有所思了片刻,道:“关于何司业和巫易,老师可还有什么知道却没说的?”
“我能想到的,都已经对你说了。我就盼着早日查到真凶,别让太骥枉死。”
“查案一事,我一定尽力而为。”宋慈朝真德秀行了一礼,“今晚叨扰老师了。”
真德秀摆摆手,道:“你奉旨查案,肩负重大,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直言。我不懂验尸之道,太学里的学子学官们也大都不懂,自打知道你会验尸后,这两天太学里对你多有非议,你回到太学,难免会听到一些,还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切莫受其所扰。”
“多谢老师提醒。”
真德秀走后,宋慈唤入许义,道:“许大哥,事情办得如何?”
“找到了几个学子,小的已对他们说清楚了,都在外面候着。”
“快请他们进来。”
许义转身而去,很快带进来了五位太学学子。
宋慈向那五位学子行了同学礼,道:“前夜何司业赶到岳祠阻止祭拜岳武穆,当时各位都在场,我请各位来此说话,是希望各位能讲讲当晚的所见所闻。”前夜何太骥阻止众学子祭拜岳飞的事,宋慈早就听当晚归斋的同斋们讲过,但他毕竟没在现场,知道得并不详尽,因此想找几位当时在场的学子,将当晚发生的事仔细讲一遍,看看能不能获得什么有用的线索。此事他本打算明天再去办,恰巧众多学子被差役追捕犯人吸引到了射圃,择日不如撞日,他便吩咐许义在围观学子中找几个当晚在岳祠的,带来让他问话。
五位学子已从许义那里得知宋慈是新任的提刑干办,奉旨查办岳祠一案,虽然心里对宋慈多少有些看不起,但生怕被牵连入案,因此不敢隐瞒,你一言我一语,将前夜在岳祠发生的事讲了一遍。五位学子所讲,与宋慈已知的事情经过大同小异,无非是何太骥赶到后,将众学子呵斥出岳祠,然后叫斋仆将岳祠里的香烛祭品清扫干净,又记下所有学子的姓名,留待来日罚以关暇,还放话说再有学子违令祭拜,便在德行考查上记下等,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新鲜事。唯一值得一说的,是其中一个叫宁守丞的学子,提到了韩㣉,说韩㣉当晚也来了岳祠。
“我与韩㣉都在存心斋,算是同斋。韩㣉这人,从来不住斋舍,讲经授义也经常缺席,太学里几乎见不到他的人影,可那晚他喝醉了酒,居然也跑来岳祠祭拜。何司业赶到后,说要在德行考查上记过,我们没人再敢进岳祠祭拜。可韩㣉是什么人?我们怕何司业,他可不怕。当着何司业的面,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岳祠,堂而皇之地祭拜了岳武穆。何司业斥责他,他反过来指着何司业的鼻子一通臭骂。何司业居然不怕他,还罚他去清扫岳祠。韩㣉何等身份,怎肯受人使唤?他非但不去,还要动手打人。他家大势大,打伤了何司业也不会有什么事,可我们存心斋只怕要受牵连,我们几个同斋赶紧拉住他,也亏他醉得不轻,脚下踉跄,才没打着何司业。韩㣉走时,指着何司业骂:‘我连人都敢杀,还怕你一个驴球司业?你等着,我迟早收拾了你!’韩㣉走后,我怕何司业下不了台,又正好看见有斋仆路过射圃,就赶紧叫斋仆去打扫了岳祠。”宁守丞比手画脚,讲得绘声绘色。
“那晚之后,韩㣉可还有回过太学?”宋慈道。
“没回来过,平日里就难见到他,除夕就更见不到了。”
宋慈又问:“当晚你们可曾看到何司业离开岳祠?”
“我看到了。”另一个叫于惠明的学子道,“何司业堵在月洞门前,记一个人的名字,放一个人走,我是最后几个被放走的。我走的时候,看见何司业记完名字,锁上岳祠的门,往中门方向去了。”
“你亲眼看到他锁门?”
“是。”
宋慈暗暗心想:“门是何司业锁上的,可案发后,在他身上并没有找到钥匙,这钥匙去了何处?是被凶手拿走了吗?”又问于惠明道:“何司业走的时候,是一个人,还是有其他人同路?”
“他是一个人走的。”
宋慈知道太学中门朝南而开,里仁坊便在太学的南面,何司业往中门去,应是离开太学回里仁坊的住处,可他为何又在深夜返回了岳祠呢?他是活着时返回的岳祠,还是死后被移尸回了岳祠?宋慈没有获得新的线索,反而增添了不少疑惑。“那个打扫岳祠的斋仆是谁?”宋慈又问。
宁守丞应道:“就是跛脚李,走路一瘸一拐的那个。”
太学里的斋仆共有数十人,每日都会对太学各处进行洒扫,宋慈入学已近一年,大部分斋仆他都见到过,知道有一个腿脚不利索的老头,走起路来一高一低,不知是谁最先叫起“跛脚李”这个绰号,总之人人都这么叫,久而久之,那老头本名叫什么,反倒没人在意了。
宋慈拿出手帕,将那首《贺新郎》题词给五位学子看了,问道:“你们可有人认得这字迹?”
五位学子摇了摇头,都不认得。
宋慈没什么需要再问的,让五位学子去了。他自己也走出了岳祠,让围观的学子都散了,然后把揭下的封条重新贴上。他将写有《贺新郎》题词的手帕,以及装手帕的皇都春酒瓶,全都作为证物收好,然后带着许义穿过一座座斋舍,往杂房而去。他打算去找跛脚李,问一问前夜岳祠发生的事,看看与五位学子的讲述有没有什么不同,也问一问清扫岳祠时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毕竟凶手模仿巫易案在岳祠伪造自尽现场,显然是有意为之,说不定早就去过岳祠,甚至留下过什么痕迹。
杂房位于太学的东北角,共有十间,是所有斋仆日常起居之处。虽说是用于起居,但杂房屋舍简陋,房前堆放着各种杂物,搭晾着不少破衣烂布,搁置着几辆板车,看起来极为凌乱。杂房里的数十个斋仆,平日里不但要负责太学的洒扫、厨食,还要拉运米面、肉菜、柴火、垃圾和各种杂物,起早摸黑,辛苦劳累,几乎没有休息之日。好不容易到了除夕,终于可以休息一天,大部分斋仆都赶回家与亲人团聚了,只有少部分无亲无故、无家可归的斋仆留了下来,便是这少部分留下来的斋仆,也大都趁着闲暇无事,结伴上街逛耍去了。宋慈和许义来到杂房时,只有两个年老的斋仆还在。不过宋慈没有白走一趟,这两个留在杂房的老斋仆中,便有跛脚李。
跛脚李满额头的皱纹,头发稀稀落落,坐在自己的床铺边,就着昏暗的灯光,正抱着一块牌位仔细擦拭。他的动作极为小心,尤其是牌位上“先妣李门高氏心意之灵位”等墨字,擦拭起来很是轻柔,似乎生怕不小心将墨字擦去了。见来了人,他将牌位用白布仔细裹好,小心翼翼地收进一只老旧的匣子里,放在了床底下。
宋慈瞧见了这一幕,瞧见了牌位上的墨字,尤其是“先妣”二字,心想跛脚李这么大年纪,还一直把亡母牌位带在身边,除夕之夜不忘拿出来擦拭干净。念及亡母,他心中禁不住微微一痛。他带着许义,来到了跛脚李身前。
跛脚李怕生,见了生人,尤其是许义一身公差打扮,便局促起来,站在宋慈和许义面前,头不敢抬,手脚也不知该往哪放。他怯懦寡言,宋慈问起前夜之事,问一句他答一句,也没说出什么新鲜事,与方才那五位学子所讲并无区别,又问他清扫岳祠时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回答说只清扫到一些香烛、纸钱和祭品,没别的什么。倒是杂房里另一个姓孙的老斋仆忽然插了句话:“大人说的是岳祠着火那晚吧?小老儿倒是看见了一人,鬼鬼祟祟的……”
宋慈追问究竟,孙老头道:“那是敲过五更后,小老儿起了床,准备去服膺斋打扫。说出来不怕大人笑话,小老儿先前染了风寒,打扫斋舍时尽不了力,弄得不甚干净,幸亏有老李在。”说着朝跛脚李看了一眼,“别看老李年纪大,却什么力气活都干得了,什么苦都吃得下,他来太学有两年了,还没见他生过病呢,身子骨可比小老儿硬朗多了。他本就要打扫持志斋,还来帮着小老儿打扫服膺斋,以前由咱们二人搬运的米面肉菜,这些天都是他一个人在搬运,没有他帮忙,我这病哪能好得了这么快?我病一好,就想着早点去做活,把前些日子没做的补上,于是五更天便想着去服膺斋打扫。当时老李也醒了,说外面冷,叫我天亮了暖和点再去,免得又惹风寒。我不想别人说我偷奸躲懒,还是去了。去服膺斋的路要从习是斋过,小老儿远远看见习是斋的门打开了,有一人从门里边鬼鬼祟祟地出来,朝岳祠方向去了。”
“你看见的那人,是太学学子吧?”宋慈问。
孙老头连连点头:“是啊,那人穿着学子衣服,是太学学子。”
孙老头所说的学子衣服,便是青衿服,所有太学学子,在太学里都须穿青衿服。宋慈知道那夜五更敲过后,他自己为了偷偷祭拜岳飞,打开习是斋的斋门往岳祠方向去了,孙老头看见的定是他自己。他指着自己道:“你那晚看见的人,是我吧?”
哪知孙老头细瞧了宋慈几眼,连连摇头:“不是大人,那人比大人高,比大人瘦。”
宋慈心里一紧,道:“你可有看清那人的长相?”
“看清了。”
“那人若是站到你面前来,你还能认出他吗?”
孙老头摆手道:“不用认,小老儿知道是谁。”
宋慈本想着带孙老头到习是斋去,将斋中学子挨个辨认,看看能否认出当夜那个鬼鬼祟祟之人,哪知孙老头竟说知道那人是谁。
“是谁?”
“就是大人被差老爷抓走时,那个站出来替大人说话的学子。”
宋慈心中一惊:“刘克庄!”他眉头微皱,道:“是韩太师到场后,那个替我说话,险些被甲士抓走的学子?”
“对对对!”孙老头连声道,“就是他!”
“你没看错?”
“小老儿虽然年老,眼睛倒还能使,看清楚了,错不了。”
“你看到他走出习是斋,往岳祠方向去了,可有看到他去做什么?”
“小老儿赶着去服膺斋打扫,就没跟着他走。他去做什么,小老儿就不知道了。”
在斋仆这里已问不出更多东西,宋慈向孙老头和跛脚李道了谢,带着许义离开太学,向提刑司而去。他要回提刑司大狱去见刘克庄,当面问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