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林徽音的抉择

1922年,浙江省一份推动新文化潮流的杂志《浙江潮》刊登了一封离婚公开信,署名的是个叫徐志摩的年轻人。信中大力反对旧式婚姻,指出经由父母之命而成婚,男女双方缺乏感情基础,是极不合理的安排,要求“自由之偿还自由”,认为做父母的如果真的爱子女,就应该听从他们自由离婚。这论调正好反映当时新文化运动掀起的一个巨浪。

20世纪20年代是中国青年人“揭竿起义”,摆脱种种传统约制的高峰期,而传统婚姻制度则是他们集中火力猛攻的焦点。徐志摩高调宣告离婚的种子是新文化运动提倡的自由恋爱主义,是个社会大潮流。据他的第一任妻子张幼仪回忆,他还在北京大学念书的时候,就曾经忽然在家里对她宣告:“我要做中国头一个离婚的人!”

不过,从理论上对传统式的婚姻不满,到采取决绝的行动抛妻不顾,中间总有个过程,也总有触发他采取行动的引子。就徐志摩而言,引子是个只有十六岁的“新女性”,名叫林徽音。

林家长女

说林徽音是新女性,她本人可能会提出异议。她在给好友胡适的信中曾这样说:“我的教育是旧的,我变不出什么新的人来。”

即使这样,她却是中国20世纪历史上大家公认的新女性。由此可见,要想用一刀切的方式定下新和旧的界线,实在是不可能的。

林徽音1904年生于杭州。林家本来是仕宦世家,但和一些思想先进的清末官员一样,在19世纪末蜕变为一个中国维新派知识分子家庭。林徽音的父亲林长民留学日本,也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林徽音在家中启蒙,八岁移居上海,入读小学,后来林长民在北洋政府任要职,举家迁居北京,林徽音进入教会学校培华女中,到了十五六岁,她的英语能力已经不弱了。

1920年,因为与军阀政府关系紧张,林长民被迫以欧游考察为名,离开中国,决定带长女徽音同行。他对子女的教育不分性别,一视同仁,从他向女儿说明的带她出国的原因可见一斑:

第一要汝多观览诸国事物,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次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去家庭繁琐生活,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

看林长民的话,可知他对长女寄望甚深;但他言辞之间也透露了一点家庭问题。林氏虽是新派知识分子,但毕竟生于清末,社会风俗保留了很多旧习性,在男女关系与家庭关系方面尤其看得清楚。清末维新时期的思想,与传统家庭伦理其实并没有太大冲突,像林长民和他的好友梁启超那样的革新派人物,在婚姻方面依然沿袭固有的传统。林长民和林徽音的母亲结合,基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后感情一直欠佳,林徽音出生后,林长民另外娶了一房妻子,从此家宅不宁。林徽音自幼目睹父亲对母亲的冷待,又体验了生母和庶母之间摩擦的痛苦,连带她和庶母所出的弟妹相处也困难重重。所谓“家庭繁琐生活”,指的大概就是这种日复一日的、磨人的纷争。

追随父亲欧游是林徽音的人生转折点。当时五四运动刚开始不久,同辈女子大都还在痛苦地争取上学堂受教育的机会,有不少人甚至为此被逼得逃出家庭,才十六岁的她却已陪伴父亲游历欧洲,又留在英国念书,出国差不多一年半,际遇可说得天独厚。更何况林长民对女儿锐意栽培,带她进入英国文化界名人的社交圈子,让早慧的女儿接触著名的作家如哈代(Thomas Hardy)、福斯特(E. M. Forster)、威尔斯(H. G. Wells)等人。这样的阅历,让林徽音后来回国踏足文化圈,处处表现出胜人一筹的眼界和气度。

留学英伦的际遇,让林徽音很早就选定了未来的路向。林氏父女在伦敦贷屋而居,房东是个英国女建筑师(另有一说,林徽音在英国圣玛丽学院一位同学的家长是建筑师),她耳濡目染,当时就立下将来要修读建筑学的志愿。

也因为留居英伦的关系,她通过父亲的圈子在伦敦认识了比她年长八岁的徐志摩;徐志摩对她一见倾心,终于演出抛妻弃子的一幕。

君子好逑

现实世界跟讲故事不一样,总不会干净利落,线条明朗。虽然触发徐志摩离婚的是林徽音,但她在徐志摩公告离婚时,已经离开英国了。

本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常有的事,像林徽音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吸引的“君子”当然不限一个人。

林长民与梁启超同是维新派,早有交谊,因此林徽音在出国以前就认识了梁氏的长子思成,当时她只有十四岁。她回国后,两人往来逐渐密切,发现大家志趣相投,特别热爱中华建筑传统。等到徐志摩1922年10月回到中国,林徽音与梁思成已是双方父母默认、文化圈子公认的一对了。

徐志摩回国后,没有放弃对林徽音的追求。她与梁思成相识在先,在伦敦时也很快觉察到徐志摩热切的追求,她既不抱独身主义,要在追求者之中挑适合做终身伴侣的人选,再自然不过了。处于梁思成与徐志摩之间,对于为什么拒绝后者,她中年时代曾有睿智的分析:

徐志摩当时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诗人的浪漫情绪想象出来的林徽音,可我其实不是他心目中想象的那样一个人。

这是指徐志摩第一次追求林徽音,虽然他为此做出抛妻弃子之举,但结果还是没有成功。正因为林徽音选了梁思成,徐志摩失意之余,才会在1923年向陆小曼展开狂风暴雨式的追求。

1924年初夏,林徽音和梁思成一起到美国宾州大学留学,两人都选择念建筑。宾州大学建筑系当时不收女生,因此林徽音注册在美术学院,但修读的是建筑系的课,两人开始了大半生在做学问方面的伴侣关系。以当时的社会伦理和道德观来看,假若两人的密切关系不是早得到双方家庭认同,他们不可能长期在外做伴。

1925年,林长民在军阀派系战斗中去世,身在宾州的林徽音很受打击,梁思成是她身边的支柱,地位更重要了。1927年,两人取得学位(林徽音拿的是美术学士,梁思成则是建筑硕士),一起在美国实习半年。1928年,两人在加拿大举行婚礼,然后到欧洲度蜜月,同年夏天回国,到沈阳东北大学上任。

至于徐志摩,1926年与陆小曼结婚,此举应该算是和过去的婚姻和恋爱作别了。可惜徐、陆二人的婚姻实在是一宗错误。1930年,徐志摩虽然家住上海,工作却在北京;刚好林徽音因肺病复发,住在北京香山休养。徐志摩困于第二段婚姻,苦恼之余,向已为人妻、为人母的林徽音展开第二次追求。

自20世纪20年代以来,有多少人把浪漫幻想托付在像徐志摩、林徽音这样的人物身上呢?大概无法胜数。浪漫情怀求的只是一份寄托,他们不一定想知道当事人复杂的感情世界,因此虽然林徽音和徐志摩分别嫁娶了,总有人盼望他们藕断丝连,甚至有流言说他们在1930年决定分别与配偶离婚,然后共偕连理。流言当然不讲究凭据,只说消息是当事人的至亲好友传出来的,至于“至亲好友”姓甚名谁,就不深究了。

其实徐志摩第二次追求林徽音,结果如何,不但显示在二人的现实生活中,也有文字记载。他还是没有成功。

1931年,梁思成离开被日本侵占的东北,回到北京,与林徽音同时加入“中国营造学社”,让他们的家庭、事业和志向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两人开始了对中华古建筑的实地考察。这样的伴侣关系,韧度远超于一般的夫妻。

同年,林徽音开始发表诗作,部分在徐志摩主编的《诗刊》出版。研究文学的人注意到诗,却可能忽视了古建筑在林徽音人生中的比重,造成视觉偏向。

正好徐志摩就在这一年去世。林徽音对徐思念最深的时候,应是他死后的一段日子。这时她的思绪很自然地掠过徐的种种缺点,只是回忆他的优点。尽管如此,她也从未怀疑过自己在感情上的决定。她1932年元旦写给胡适的信就是最好的证据:

这几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着,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实上太不可能。也许也就是我不够爱他的原故,也就是我爱我现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确证。志摩也承认过这话。

林徽音的儿子梁从诫回忆她当年的话,说徐志摩有两首诗是写给她的,第一首是大家非常熟悉的《偶然》,第二首是更有深度的《你去》(见文末附录),不论是前者说的“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还是后者说的“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都证明徐志摩很清楚林徽音的真正取向。

也许有人要说,林徽音“不够爱”徐志摩,证明她还是爱过他的;其实这一点她从来没有否认。以她自己的话说:

被诗人恭维了也不会增美增能,有过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也没有什么可羞惭。(林徽音致胡适的信)

假如两个人追求她,她对一方毫无感觉,只是对另一方有感情,那根本就不用作“选择”了。

这位北京文化界昵称为“小姐”的新女性,为何选择做梁家“太太的客厅”的主人,而始终没选上浪漫诗人,不少徐氏传记都约略谈及。在下面一节,我们尝试站在像林徽音那样的新女性的角度来重看她的考虑。

择偶条件

未说新女性的择偶观点之前,我们不妨看看男性如何处理这个看来是“鱼与熊掌”的局面。梁锡华的《徐志摩新传》是众多徐氏传记中最扎实持平的一种,书中说到林徽音的婚姻选择,有如下论述:

徐家虽然颇有资财,但梁家也不愁生活。至于说到家声,无论在政治界或学术界,徐家是无可企及的。以人而论,徐志摩虽风度翩翩,但究竟比林徽音大了八年,在中国人眼中,就不如年纪相若的梁思成合适,志摩是个离过婚的人,在当日中国社会中,不免有白璧微瑕之讥。权衡轻重,林徽音自然知所选择。

上面这种讲求“匹配”的想法,在民初的中国社会还极有影响力,绝对不算不合时宜。但林徽音既然受了西方思想洗礼,对于男女相交相悦,难道真会心里放着算盘,打起财力、家势、名誉那样的“竹门木门”账吗?

其实女性理智地考虑婚姻问题,有几个关系到感情基础的先决条件,和上面引文所说的不尽相同。我们可以把这些考虑综合为三问:

第一问:未来配偶是否在感情上可信、可靠?

第二问:两人是否志趣相投?

第三问:两人性格的配合,是否有助婚后和谐生活和个人发展?

除此以外,对一个本身极聪明能干的女子来说,应该还有分量很重的第四问:未来丈夫是不是一个让自己尊重的人?

思考感情问题时,大概没有谁会像写文章一样,列出清单。但她们的思维实际上还是围绕上面说的几点。我们不妨想象如林徽音那样的女性如何回答这些问题。

第一,感情上是否可信、可靠。用现在的术语来说,这大概就是有没有“安全感”——这种“安全”和经济能力没有关联。在平等的两性关系中,女性不但要求男性感情专一,也要他们在肉体上专一,因为很多男人爱在两者之间划分界线,而女人都明白,这种界线完全是自欺欺人。林徽音自小目睹父母间的三角纷争,又岂会忽视这一点呢?徐志摩在英国热烈追求她,表示要为了她而离婚,却同时让妻子张幼仪怀了身孕。假如一个男人对你热烈追求之际,却同时和别的女性发生肉体关系,你认为这是一个可信、可靠的人吗?感情最浓烈的时候尚且如此,日后浪漫情怀稍为冷却,“专一”会有多大希望呢?

第二,志趣是否相投。也许很多人以为林徽音和徐志摩匹配,是因为两人都有文学天分,这未免是想当然矣。林徽音选择建筑学是十多岁就立下的志愿,因此不论是工作还是研究,她和梁思成一直相辅相成。他们跑遍大江南北,解放前后,他们的奋斗目标始终如一,说到志趣相投,实在很难有更好的配搭了。以建筑为专业,可以以文学为嗜好——这正是林徽音的选择;硬要反过来,又是否行得通呢?

第三,性格的配合。说到徐志摩性格方面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几乎每个人都要说他热情、天真、没有机心等。从交朋友的角度来看,这些当然都可以说是长处,但如此性情的人在实际生活方面往往一塌糊涂,徐志摩是个好例子。这样的男人,如果碰上一窍不通、只懂玩乐的配偶,固然是个悲剧(徐志摩与陆小曼的婚姻正是例证),但如果配上精明能干、希望有所作为的女人,也还是一种悲剧。结婚前大家可能觉得人生寄意于美丽的文字就够了,那是因为各自回家就有家人照顾;结婚后男的在实际生活方面愈“无为”,就代表女的要负起愈重的包袱。“天真”的男人可以很可爱,但又是否会让人尊重呢?

从前评论读书人,讲究“道德、文章”;到了“主义”挂帅的年代,又出现了不管文章如何,必须“主题先行”的现象,反正结果不是因人而废文,就是因文而废人。相对之下,徐志摩是幸运的。他的才华有目共睹,他身边的友人因为爱才,往往为他品德上的毛病辩护,比如胡适谈论他,重复用上的字眼是“单纯”和“梦想”,也就是说他其实是个偏才。抱着欣赏的态度跟这样的人物做朋友,可以在他身上看到自己被生活磨掉的素质,因此特别珍惜他。但如果家里有个偏才青少年,做父母的不论心理负担还是实际负担都会加重,假如做妻子的有个偏才青少年似的丈夫,以“浪漫”为婚姻的基础,能否经得起日积月累的磨蚀呢?

一直鲜有人谈到的,倒是梁思成的吸引力。大家知道他因为交通意外断腿,对日后的生活和工作都造成困难,林徽音不在乎这一点,当然因为他有很多别的长处。在建筑学方面,他笔下的功底比林徽音强;以研究方法论,他比林徽音更有条理;对以建筑为抱负的林徽音,这些都是值得钦佩的地方。至于性格方面,梁从诫说父亲很有幽默感,我们从老照片中看到梁思成的笑容,也能有所感受。我们这个年代的西方女性谈择偶条件,常把幽默感列在首位;虽然林徽音未必如此,但如果幽默感是配合着坚毅的意志和巨大的包容力(见下文),对于有大志的新女性就很有吸引力了。更有意思的是,梁思成在照片中总给人一份从容的感觉,英语有个说法,是comfortable in his own skin,中文大概可以说“自在”——那是充分自信而毫不自大的表现,是很罕见的素质。正因自信,所以他不怕让太太在很多场合当主角,这当然也是他吸引林徽音的原因。

倒不是说林徽音和梁思成的婚姻就没有为女方带来困扰。梁家亲戚众多,实在是林徽音日常生活的一份重担。传统所谓“男主外、女主内”的观念,并没有因为新文化运动而减色,所以林徽音一直有家务缠身、才华无从发挥的怨叹,觉得自己只是“为人妻、为人母”。她面对实务能力强,又“非常爱她,待她极好”的梁思成,还不免有这番感叹,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那个时期的社会规范认为家务是女性的责任,另一方面也反映聪敏的女性观察身边事物,比旁人先知先觉,因此往往先于别人采取行动,时间久了,难免觉得很多事情都落在自己头上。即使是活在今天的女性,也同样面对这种由社会规范和个人性格编织成的陷阱。

除了理智的考虑之外,林徽音和徐志摩之间也有一道感性的藩篱。林徽音曾经说过,自幼目睹父母三角关系带来的痛苦,留下极大的阴影。有人认为林徽音因为生母被另一个女人夺去丈夫,所以她本人绝不会去抢夺别人的丈夫,这可能说得太过简单,但她有一重心理障碍却是事实。这当然让她倾向于理智地考虑婚姻问题,认清比较单纯的感情关系也是重要的幸福因素。

假如说林徽音在少女时代已认清了浪漫恋爱与婚姻幸福的分别,我们很难相信她在已为人母之后会推翻原来的决定。事实正相反,十年后的林徽音思想更成熟,对梁思成和徐志摩的为人也更了解,甚至坦然说到徐志摩性格里偶然流露一种俗气,她不欣赏。她真的会做出另一个决定吗?

不走的娜拉

也许有人把徐志摩和林徽音看成了“金童玉女”;那和事实距离太远了。即使我们撇开林徽音选择梁思成在先,徐志摩追求陆小曼在后,林、徐两人的感情世界其实都还有别的足印。

徐志摩的罗曼史,除了他本人大力宣扬的陆小曼以外,起码还有三段鲜为人道的故事。他和项美丽在1927年有过短暂的婚外情,当时他与陆小曼结婚不过一年左右;1929年他又和史沫特莱展开婚外情,关系维持了几个月,两人还一同坐船回到徐志摩的乡下家中,把臂同游两星期之久。至于徐志摩的第三位情人,更是大家都熟悉的——赛珍珠,是个有夫之妇。她和丈夫从南京迁居上海后,夫妻关系并不愉快,婚姻状况类似徐志摩,据赛珍珠传记作者多年研究所得,她与徐志摩的婚外关系虽然断断续续,却维持了数年之久。

文化人的圈子跟别的小圈子一样,有约定俗成的运作方式,圈中人的动向——特别是罗曼史——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却不会白纸黑字留下太多记录。史沫特莱不是中国文化圈中人,因此我们才有她亲笔写下的事实。至于徐志摩还有没有跟别的女性发生关系呢?我们只能说:没有证据可寻。

至于林徽音的感情世界,也不只是徘徊于梁思成与徐志摩之间;她与好友、同事兼邻居哲学家金岳霖日久生情,也曾让她彷徨无主。对我们有相当启发的倒是她在彷徨之际向谁人倾诉:据说梁思成一次在外地完成了田野考察,回到家中,林徽音哭着对丈夫说自己同时爱着两个人,不知怎么办。

如此贴心的话,只能告诉知己——林徽音的知己是梁思成。

梁思成听了她的话,想了一夜,对妻子说完全尊重她的选择。

他表现的胸怀气度,不但让金岳霖以君子风范回应,终其一生对林徽音只是坚持柏拉图式的爱,同时也让林徽音体会到梁思成的包容力,再次肯定了自己二十多岁时的选择。

这个林徽音的人生插曲让我们看到“新女性”和“婚姻自由”的另一面,用鲁迅的话说,就是:“娜拉要怎样才不走呢?”

鲁迅对此问提出了很好的答案:

娜拉要怎样才不走呢?或者说伊孛生[Ibsen]自己有解答,就是Die Frau vom Meer,《海的女人》,中国有人译作《海上夫人》的。这女人是已经结婚的了,然而先前有一个爱人在海的彼岸,一日突然寻来,叫她一同去。她便告知她的丈夫,要和那外来人会面。临末,她的丈夫说,“现在放你完全自由。(走与不走)你能够自己选择,并且还要自己负责任。”于是什么事全都改变,她就不走了。

这不就是梁思成和林徽音的情况吗?因为梁思成表现出他的爱建基于平等、尊重与包容,正视女方的选择权,也信赖女方的理性,做妻子的感到自己的婚姻是真正自由的,所以她就不用走了。

时代的烙印

不走,并不代表大家变成童话里的人物,“永远快乐地活下去”。从寻常过日子的角度来看,林徽音和梁思成的人生甚至可以说是先甜而后苦。影响他们一生的基本因素,是中国知识分子从20世纪30年代到20世纪60年代经历的苦难和巨变。

林徽音从入学开始到旅英和留美时期,相对于同代女性该算是“人上人”。她和梁思成1928年回国以后,首先到沈阳东北大学工作,他们的女儿也在沈阳出生。这段时间除了受肺病困扰以外,她的事业和家庭生活也都循着正常轨道运行。

1931年日本侵略东三省,她和梁思成不愿意留在侵略者统治的地方,于是回到北京,两人应邀加入中国营造学社工作。1931年到1937年该是他们事业上最好的时光,以心爱的北平为家,以中国营造学社为事业基地,跑遍大江南北,找寻有代表性的古建筑,收集大量历史资料,为深入研究中国建筑史与营造法式开路。同时,林徽音也能腾出空当从事文艺创作,除了新诗,还出版了小说和话剧,也为《大公报》丛刊编小说选,更主动结交素未谋面但感到欣赏的年轻作家像萧乾和李健吾等。这几年可以说是她文艺生活最旺盛的一段。虽然徐志摩的死对她打击相当大,但在友情方面她也有新的收获:林徽音和梁思成在这段时间认识了费正清(Fairbank)夫妇,林徽音和费慰梅不久就成为莫逆之交(费慰梅后来写了Lin & Liang,记录她夫妻二人的生活,以及他们不辞艰苦为中华建筑史所作的贡献);此外她和沈从文的交情也不浅。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是林徽音和梁思成人生的分水岭。他们和别的知识分子一样,加入往大后方的大潮,辗转经长沙逃往昆明,细软不能多带,但要紧的研究材料却一直随身。途中林徽音患上严重的肺炎,对她后半生的健康影响极大。

他们到了昆明后,自己搭建土屋居住,不久梁思成就因过劳而患上脊椎软骨硬化症,卧床不起。到了1940年,昆明日夜受日军轰炸,为安全计,林徽音独力安排全家迁往南溪县偏僻的李庄,操劳过度,不久肺病复发。此时他们不但买不到医疗物品,连生活也成问题,除了朋友支持,还好傅斯年向当时国民党教育部请求拨款资助梁氏兄弟,才勉强过了难关。要是看林徽音与费慰梅在这段时间的通信,不能不佩服林、梁二人面对困难时表现的幽默感。

卧病期间,林徽音详读二十四史中有关建筑的记录,为梁思成策划已久的《中国建筑史》写作做准备。这本书终于在1944年动笔时,两人都身患重病,梁思成的脊椎不能支撑头颅,就在书桌上放个花瓶,把下巴搁在瓶口,坚持工作。如此坚毅的配偶,教人如何不敬佩?林徽音肯定没有错选了人。

1945年日本投降,他们夫妇接到清华大学的聘书,准备回北京。但清华复校要几个月的安排,其间他们的生计成了问题,靠卖衣物来维持。回到北京以后,林徽音一直结核病缠身,不能全面恢复工作,但在建筑设计和文学两方面还是有些成绩。1947年底,她进医院动切除病肾的大手术,没想过可以熬得过。手术前她写了几首诗,这是她一生最后的文艺作品。

大手术没有让她恢复健康,却也暂时保住了性命。她看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对解放军进驻北京之初锐意守护老建筑十分感动。可惜接下来的几年,梁思成和她用尽心力保护北京老城,倡建城墙公园,种种苦功终于白费;她希望改良传统工艺设计,花了不少心血,也没有被接受。

解放后她受聘为清华大学一级教授,也被邀参与不少国家级设计工作,但她身体愈来愈衰弱,终于在1955年4月1日病逝。治丧委员会由她的至交好友组成,墓碑的环饰本是她为人民英雄纪念碑设计的浮雕,碑上刻着“建筑师林徽音之墓”。

据林徽音的儿子梁从诫回忆,友人曾说林徽音早逝是一份幸运,要不然到了“文化大革命”,要她忍受梁思成所受的苦楚,情何以堪?

她的墓碑在“文化大革命”时被毁。

浪漫想象背后的事实

浪漫故事想象大家应该如何如何,但现实却是另一副模样:色调灰暗,界限模糊,当事人做的决定不管多恰当,也难免偶尔泛起淡淡的“假如……”,似乎要靠这短暂的怀疑让自己重新肯定原来的选择,向自己证明眼前的一切虽然并不完美,却是自己最珍爱的。这种微妙的情况,不管男女都有同感。新文化运动为女性带来了选择权,同时也把她们推进一个复杂的世界:有选择,就代表要放弃一些东西,甚至要伤害某些人。

人是不知足的,很少人在感情世界会认为自己绝对幸福;或多或少的不如意往往是制造浪漫幻想的契机。如果处理得恰当,这种契机可以调剂生活;但说到底,它只能是调剂,不能把它变成生活本身。

林徽音在家庭、事业、婚姻和恋爱各方面的表现,显示她理性和感性都极强,因此要比别人面对更多矛盾。她自己曾说过:

自身性格与性格矛盾;理智与情感两不兼容;理想与现实当面冲突,侧面或反面激成悲哀。(《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虽然不能避免性格的内在斗争和环境的压迫,但她一生作出的重要抉择,却指向同一方向:在事业方面,她选择的是扎根于现实的建筑学,文学只是她的嗜好;在感情方面,她不止一次作出重大抉择,每一次都选了梁思成。她心中抗争情绪或浪漫诉求不管有多强烈,也不会成为无缰野马。就是这一点,大概可以说明为什么很多人视她为20世纪中国新女性的佼佼者。

在文学方面,林徽音不是个多产作家,却有极具特色的作品,小说《九十九度中》以漂亮的白话结合当时英国文学界还相当新颖的叙事角度,可以说是她的代表作。她写作新诗的时期从1931年到1947年,题材环绕她的生活和心路历程;她重视诗的内在规律和声音的美感,而意境则往往云淡风轻,似乎是感情经过理性的过滤,而又超越了理性的樊篱,进入近乎冥想的宁静。

作为建筑师和设计师,林徽音的作品不多,主要有东北大学校徽、北京大学地质馆和灰楼学生宿舍、云南大学女生宿舍、清华园胜因院教师宿舍等;她也曾参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她在建筑方面最大的贡献在于史料讨论和考察报告,特长是在论述建筑时引入文学笔法,给人意想不到的惊喜。

想接触日常生活中见识广博、口才出众的林徽音,该看的可能不是她的文学作品,而是她在建筑学方面的文章。下面的引文来自她一封信,批评一本20世纪50年代出版的中国古建筑图录:

从花纹的比例上看,原来的纹样细密如锦,给人的感觉非常安静,不像这次所印的那样浑圆粗大,被金和白搅得热闹嘈杂,在效果上有异常不同的表现……总而言之,那张印样的确是“走了样”的“和尔椀花结带”,与太和门中梁上同一格式的彩画相比,变得五彩缤纷,宾主不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聒噪喧腾,一片热闹而不知所云。从艺术效果上说,确是个失败的例子。

引文最后八句以一连串的排比引出毫不留情的断案,让当年在梁家“太太的客厅”里高谈阔论的林徽音再次活现在大家面前。

***

林徽音的本名是徽音,但有一段时间曾用“林徽因”之名发表文学作品,原因是当时有个男作家名叫林微音,不时引起混淆,因此她干脆改用同音而不同型的名字“林徽因”。时至今日,坊间有关她的书籍还没有统一名字。

附录 徐志摩赠林徽音的诗

你去

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条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

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

我要认清你的远去的身影,

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

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

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

目送你归去……

不,我自有主张,

你不必为我忧虑;你走大路,

我进这条小巷。你看那株树,

高抵着天,我走到那边转弯,

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

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

有乱石,有钩刺胫踝的蔓草,

在期待过路人疏神时绊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

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远,我就大步的向前,

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

也不愁愁云深裹,但求风动,

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

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

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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