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萧墙夺嫡:四阿哥胤禛的登基之路 02

老二胤礽:“四十年太子”的立与废

这是中国最后一位皇太子。

如果说有的人是出道即巅峰,那胤礽就是出生即巅峰。康熙十三年(1674),胤礽出生。转年,他就被立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一、天生富贵的皇储

为何不到两岁的胤礽会被康熙早早立为太子呢?简单来说就是4个字——形势所迫。

胤礽出生时恰逢“三藩之乱”时期。等他一岁多时,三藩势力已经席卷了半个中国,清王朝朝不保夕。此时的康熙,一方面必须要提前立储,安定人心,预防不测;另一方面也必须要立嫡长子胤礽,表明自己尊重儒家的传统政治秩序,以寻求汉族官员和士大夫的支持。

于是,尚在襁褓之中的胤礽,凭借着母亲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的地位,早早成了康熙朝的太子。可能很多人不了解的是,其实胤礽从被立为太子的那一刻起,就面临着一群隐性敌人,即满洲的军功贵族集团。

这里展开说说当时的背景。在清朝前期的历史中,除了太祖努尔哈赤是自立为汗的,后面的皇太极和顺治,其实都是由满洲的军功贵族共同推选出来的君主,即所谓的“八和硕贝勒共议国政” 。即便后来顺治因感染天花而死,军功贵族不得不接受能免疫天花的康熙,还是出现了四大贵族代表辅政的局面。四大贵族代表即正黄旗的索尼、正白旗的苏克萨哈、镶黄旗的遏必隆与鳌拜。

康熙趁乱立胤礽为太子,某种程度上,也是削弱军功贵族权力的一种手段。谁当继承人,朕说了才算。这就致使小胤礽刚一岁多就已经陷入政治斗争的旋涡中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苦难。

而为胤礽少年时期保驾护航的,主要有三个人——父亲康熙、曾祖母孝庄太皇太后、叔姥爷索额图。母亲赫舍里氏在生他时已经因难产过世了。

必须要提及的是,胤礽的母亲赫舍里氏是索尼的孙女、索额图的侄女,并非如影视剧中所演的那样是索额图的女儿。赫舍里家是清朝早期少有的依靠文治起家的非军功集团的贵族。赫舍里家崛起,源于索尼早期对孝庄的绝对忠诚。因此,索尼死后,康熙又重用索额图是有两层考虑的:一是为了给胤礽找一位官场上的支柱,二是为了进一步压制军功集团的膨胀。

在三位长辈的呵护与溺爱下,少年时代的胤礽过得顺风顺水。读书,满汉文字无所不识;习武,骑马射箭无所不通。论脸蛋,一表人才;谈地位,东宫储君。只是,有时人生得意得太早,并非好事。一路坦途的胤礽,其性格飞扬跋扈,既不谦逊,也不礼貌,一言不合便对周围的人拳脚相加。

用康熙的话来说:

如平郡王讷尔素、贝勒海善、公普奇,俱被伊殴打。大臣官员以至兵丁,鲜不遭其荼毒。(《清圣祖实录》卷二三四,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初四日)

单看这串文字,那真是皇亲国戚、大臣将军、仆从小兵,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太子胤礽打不到的。

于是,本就对胤礽不满的军功贵族,开始暗中聚集在另一位至少看上去谦逊礼貌的皇子周围,形成了一股反太子势力。胤礽的政治形势更加艰难了,但他的应对办法却是更加倚重叔姥爷索额图,这就进一步放大了自己同官场其他大臣间的矛盾。

然而真正让胤礽出现人生危机的,不是他在性格上的暴躁与政治上的拙劣,而是他在亲情上的麻木。自幼丧母、缺乏母亲教导的胤礽,就像我们今天见到的那些在溺爱的环境下长大的熊孩子一样,他对父亲康熙也缺乏感恩之心,觉得自己拥有一切是理所应当的。

康熙二十六年腊月(1688年1月),孝庄太皇太后去世。失去祖母的康熙,在伤心之余,开始更加重视对孩子的感情培养。

但偏偏康熙二十九年(1690),胤礽17岁时,康熙病倒了,胤礽奉诏侍疾。这本该是父慈子孝的大好场景,但伺候康熙时,胤礽却心不在焉,而且脸上也毫无忧伤之色,甚至看上去有点不耐烦,气得康熙当时就把胤礽轰走了。康熙的心情,其实我们也可以理解,康熙早早立胤礽为太子,之后更是胤礽要什么就给什么,谁知道胤礽最后是这样的反应,任谁是父亲都会很伤心。只是可惜17岁的胤礽还没能察觉到父亲康熙这些细微的感情变化,而等他有所察觉时,为时已晚。

二、父子相疑的悲剧

康熙三十五年(1696),康熙亲征噶尔丹。23岁的胤礽以太子身份留在京城监国。不得不说,胤礽还是有一定政治才华的,史书称其监国期间:

居京师办理事务,如泰山之固。

但胤礽此时最大的错误就是他仍然没有选择好好维护他与父亲康熙之间的感情。

当时,远征塞外的康熙思念儿子,就疯狂给胤礽写信,而且遇到的大事小事全都写。旁人问康熙,皇上您这是不是写得太频繁了一点?康熙还说他怕太子太想他。结果胤礽一封信也没回。最后气得康熙直接写信训斥胤礽:

皇太子好吗?朕因遥远恐皇太子惦念,……为何与朕无一复信,缮写如此多之书信亦有毫不辛劳之理乎?

难道给你爹写封信,还能累到你这个监国太子不成?

更要命的是,比起胤礽,反倒是反太子势力先察觉到了康熙心态上的变化,参胤礽的密信,雪花般纷纷飞至康熙面前。最后,康熙回朝后,接连三板斧,直接把胤礽给砍蒙了。

康熙三十六年(1697),康熙下令处死了胤礽身边三个亲密的侍从,胤礽感受到了父亲的愤怒与力量;康熙三十七年(1698),康熙第一次大封皇子,老大、老三封郡王;老四、老五、老七、老八封贝勒,胤礽感受到了兄弟们的崛起。

康熙三十七年第一次大封皇子

封皇长子胤禔为直郡王,皇三子胤祉为诚郡王,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祐、皇八子胤禩俱为贝勒。(《清史稿·本纪七·圣祖本纪二》)

康熙三十九年(1700),康熙借索额图在家中妄议朝政为由,说他怨恨皇上,让索额图退休。三年后,康熙又以索额图意图谋反为罪名将其拘禁,并赐死。胤礽失去了在官场中的最大依靠。

显然,康熙四十二年(1703)索额图的死,是30岁的胤礽人生旅途中的重大分水岭。此前的胤礽是飞扬跋扈的天之骄子,此后的胤礽却变得极度敏感不安、患得患失。人生在世,很多时候最难挨的其实不是失败后的日子,而是担心自己失败的那段日子。那源于一种对未知的巨大恐惧。可越担心失败,也往往越容易失败。康熙四十七年(1708),35岁的胤礽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大打击。

那一年,康熙带着8位皇子(老大、老二、老十三、老十四、老十五、老十六、老十七、老十八)巡幸塞外,但任谁也不会想到,这8位皇子,有4人是一死三圈禁的惨淡结局。

九月,先是意外染病的小十八病重,康熙心急如焚。可本就对亲情麻木,后来又精神高度紧张的胤礽,实在是对这位比自己小了近30岁的十八弟没什么感情,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可能是胤礽的态度再度勾起了康熙某种不好的回忆与联想,于是康熙对胤礽痛加责骂。

影视剧中对这一阶段的胤礽的演绎还是较为真实的,当了30多年太子的胤礽,见了康熙仍然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被责骂一番过后,胤礽就变得更加精神恍惚、行动异常,以至于做出了在九月初三夜里偷窥康熙帐篷的行为。我们今天以客观的角度看,这可能只是被吓破了胆的胤礽想要去了解父亲康熙的情绪状态。但在老大胤禔添油加醋的告发下,康熙做出了判断——这是胤礽被责骂后要铤而走险、行刺谋逆的征兆,他是想为索额图报仇。

康熙越想越伤心,自己最器重的儿子居然要杀自己,内心的忧愁和烦恼可想而知。结果第二天一早,便收到了十八阿哥病逝的消息,康熙罕见地情绪崩溃了。他召集诸皇子大臣,一边痛哭流涕,一边指责胤礽:

允(胤)礽不法祖德,……暴戾淫乱,朕包容二十年矣。……朕不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似此不孝不仁,……朕所治平之天下,断不可付此人!(《清史稿·列传七·理密亲王允礽》)

从前朕生病时,胤礽就漠不关心,平日里,他还会无端殴打兄弟、大臣,现在更是胆敢谋逆了,朕一整晚都在担心自己到底是会被毒死还是会被捅死,祖宗的江山社稷绝不能交在胤礽这种不忠不孝的人手中。

到最后,康熙越说越伤心,甚至跌倒在地。他正式下令将胤礽抓起来,并在回京后,正式祭告天地,宣布太子胤礽被废,将胤礽圈禁至咸安宫。而负责看押胤礽的,正是老大胤禔。那么,考虑到老大胤禔早就看胤礽不爽了,这段被拘禁的日子里,胤礽所承受的苦难可想而知。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胤礽被拘禁时,是尝试过真情辩白的。当时,胤礽请求看管他的人代奏:

“皇父若说我别样的不是,事事都有,只是弑逆的事我实无此心,须代我奏明。”

然而,胤礽的这次喊冤,却被他大哥胤禔严密封锁了消息。最后,同样负责看管胤礽的老四胤禛,对老大胤禔的所作所为实在是看不下去,进宫把二哥胤礽的这番话禀报给了父亲康熙。

康熙冷静下来后,也感觉到胤礽说的应该是实话,便安排人去通知胤礽,让他在拘禁期间不必戴枷。

虽然康熙的冷静与心软让胤礽的处境有所改善,但无法改变胤礽被废的事实。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两件事,却让“废太子风波”迎来了一次重大反转。

三、二次被废的晚年

一是胤禔丧心病狂地想杀死胤礽。胤礽被废后,胤禔错误地判断了形势,居然对康熙说出了“今欲诛允(胤)礽,不必出自皇父之手”(《清圣祖实录》卷二三四,康熙四十七年九月二十五日)这样毫无手足之情的混账话,并且他魇镇太子的事情也被曝光。这可以说是“神助攻”了,这就给胤礽的诡异行为找到了最佳的借口。因为,康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很相信魇镇这类东西的。

二是群臣拥立八阿哥事件。说到底,胤礽从接近帐篷窥视到被康熙当众废掉,前后连12个小时都不到。情绪逐渐稳定下来的康熙,也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确冲动了,胤礽尽管举止怪异,但也绝无谋逆的可能。反而是其他借此机会蠢蠢欲动的儿子更为危险。因此,康熙决定复立胤礽为太子。只是金口玉言,如何收回呢?

康熙自己谋划得很好,一边提议让大臣们推举新太子,另一边暗中叫来既在官场有威望,又支持立嫡长子传统的汉人大臣李光地疯狂进行暗示,让李光地去联络大臣们复立太子,康熙的理由也很直白——胤礽之前行为不端是因为有疯病,现在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李光地估计是想明哲保身,最后愣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完全没按康熙的意思去办。结果,在推举现场就发生了军功集团集体拥立八阿哥胤禩的意外情况,而且,在康熙已经表露出不满之后,军功集团继续施压,认为储君除了老八无人可选。逼得康熙不得不凭着自己多年的威望借口孝庄托梦,才强行复立了胤礽。

兜兜转转,仅仅被废半年后,胤礽就被恢复了太子之位。这一年,也就是康熙四十八年(1709),胤礽36岁。

也就是在这一年,康熙开启了疯狂的和稀泥模式,三管齐下,先让群臣把“废太子”的事情忘掉,继续尊重胤礽;再劝胤礽把群臣举荐老八的事情忘掉;然后又第二次大封皇子以安抚其他阿哥,还专门跳过了老八胤禩。

但是覆水难收、破镜难圆,“废太子”的经历对胤礽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呢?首先,父亲康熙真的说翻脸就翻脸;其次,原来手足兄弟也真的恨不得除去自己而后快;最后,朝堂的大臣也的确大多是反对自己,更加支持老八的。

所以,当看到影视剧中胤礽复立后报复群臣的画面,可能我们都会吐槽他心胸狭隘,没有人君的器量和智慧。可易地而处,假若我们是胤礽,我们就真能做到对拥立老八的群臣既往不咎吗?这实在是太难了,尤其是身处那种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之中的情况下。

于是,胤礽就开始专注培养忠诚于自己的官员小圈子,只是这次胤礽玩大了。

胤礽的新班底,是由索党的残余势力与时任九门提督的托合齐共同组成的。该圈子拉帮结派的方式就是以托合齐为核心的饮酒聚会。但“托合齐酒局”的名单很快就被“八爷党”的官员捅给了康熙。这间接导致了胤礽二次被废。

名单上不但有九门提督托合齐,还有兵部尚书耿额 、刑部尚书齐世武 ,以及伺候康熙起居的太监总管梁九功。康熙的情报头子和贴身管家都成了太子一党,这无论是想突然逼宫,还是给皇帝下毒,都轻而易举。此时的胤礽,不管他有没有谋逆的心思,至少都已经具备了谋逆的能力,再加上这一阶段胤礽那句“古今天下,岂有四十年太子乎?” 的狂悖之语,空前警觉与愤怒的康熙,再次展示了自己的雷霆手段。

托合齐死后被挫骨扬灰,齐世武被以铁钉钉在墙上活活疼死,耿额被处以绞刑,梁九功被终身监禁。在转年的康熙五十一年(1712),康熙第二次废除了胤礽的太子之位。只是这一次,康熙的情绪就稳定多了,也看开了,他自己就说:

前次废置,朕实愤懑,此次毫不介意,谈笑处之而已。(《清圣祖实录》卷二五一,康熙五十一年十月初一日)

并且郑重声明,自己决不会再次复立胤礽。

不仅康熙是“谈笑处之”,对39岁的胤礽而言,这次被废也同样是一种解脱。当了近40年的太子,也在政治旋涡的风口浪尖站了近40年的胤礽,终于能卸下重担歇一歇了。尽管胤礽后来也曾试图复出,但他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家庭上了。而且,在胤礽被废后的日子里,他只是被限制了自由,生活待遇还是很优越的,在他最后被圈禁的11年中,一共生了6子7女,13个孩子,可谓儿孙满堂。

到了康熙六十一年(1722),康熙驾崩了。这一年,胤礽49岁,被幽禁在咸安宫,外面新朝的号角已经吹响。曾经被自己拳打脚踢的老四胤禛成了新的一国之君;曾跟着自己一起遭罪受苦的老十三胤祥也成了总理国务的怡亲王。此时的胤礽又会想些什么呢?但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大概此时的他早就释然了吧。而且雍正在登基后,对胤礽非但没报复,反而照顾有加。

两年后,胤礽病重去世,享年51岁。临终时,胤礽托人向雍正带去了自己人生的最后感言:

臣当日与皇上虽无好处,亦无不好处。臣得罪皇考,系大不孝之人,应将臣弃置不问,乃蒙皇上种种施恩甚厚,臣实感戴靡涯。臣今福薄,病已至此,安敢虚言。前若赐臣二寸白纸一条,岂能延至今日乎?识者自必知之。荷蒙圣恩,别无他愿,冀得生存而已。

皇上,咱哥俩当年的关系一般,虽说谈不上好,倒也谈不上坏。我当初对不起父亲,是大不孝的罪人,按说您该将我置之不理的,可是承蒙您的照顾,我这两年的日子过得不错,我很感激。如今我病成这样,也没必要说好话哄骗您,我们都知道,您登基之后若是想杀我,我绝活不到今天。不多说了,谢谢了,老四。

胤礽死时,正值寒冬。雍正不顾部分大臣的反对,冒雪前去祭奠胤礽,还追封胤礽为理亲王。此后,雍正确立了秘密立储制度,清朝再无皇太子。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太子,就此离场。

注释1:八王共治制度,由清太祖努尔哈赤设立,从天命七年(1622)开始推行,雍正年间军机处成立后此制遂废。

注释2:温达:《平定朔漠方略》卷三十三,四库全书本,第30页b。

注释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译《康熙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皇太子胤礽奏为各部所奏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第121页。

注释4:标题为编者所加。

注释5:故宫博物院编《〈文献丛编〉全编》(第三册),《文献丛编》第三辑《允禩允禟案续》,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8,第136页。

注释6:耿额,满洲正黄旗人,康熙朝官员。曾任刑部尚书,在康熙四十六年(1707)调兵部尚书,后因“托合齐案”获罪,处以绞刑。

注释7:齐世武,康熙朝官员,曾任川陕总督,康熙四十八年(1709)调刑部尚书,因“托合齐案”获罪被处以极刑。

注释8: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下编),《李朝实录》卷六,《肃宗四》,中华书局,1980,第4322页。

注释9: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起居注册》(第一册),雍正二年十二月十五日,中华书局,1993,第396—3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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