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军心涣散,甚至都不知道能否上得了战场

1945年1月18日,星期四,早上8:10,一架C-54“空中霸王”四发运输机从珍珠港附近的希卡姆机场(Hickam Field)起飞,向吉尔伯特群岛(Gilbert Islands)的塔拉瓦环礁飞去。这架飞机承担着运输重要人物的任务;经过特殊改装,飞机上不仅软垫座椅、洗手间、小型餐具室一应俱全,还配备了“电热器——可以加热咖啡和餐点”;机上甚至还有一位空运指挥官,确保4位重要乘客的应用之物一切齐全。这4位乘客分别是小西蒙·玻利瓦尔·巴克纳中将以及他的3名参谋人员——奥利弗·P.史密斯准将、路易斯·B.埃利(Louis B.Ely)上校(情报主官)、弗兰克·哈伯德少校(副官)。

之前的几个月,巴克纳一直都在制订作战计划,不停地在纸面上调遣第十集团军(该集团军总兵力多达37.5万人,其中有17.5万人将参加攻打冲绳岛的战斗),而如今他想要亲眼看一看集团军各部的实际情况。所以,到1月中旬行动计划的终稿分发下去之后,巴克纳终于可以抽身“视察主要作战单位,评估士兵状况,当面与各部指挥官商讨作战计划”。

从珍珠港起飞,巴克纳和随行人员飞行了十一个小时,在穿越国际日期变更线之后抵达塔拉瓦环礁。1943年11月,塔拉瓦环礁经历了一场血腥的战斗:陆战二师与守岛日军鏖战72小时,付出了3 000余人伤亡的代价,才终于占领该岛。岛上的日本军人和朝鲜劳工共有4 800人,仅有136人成了美军俘虏(其中仅有1名日本军官、16名日本士兵)。巴克纳一行计划在塔拉瓦环礁过夜,次日再继续前往圣埃斯皮里图岛(Espiritu Santo)。由于飞机降落时天色尚早,他们决定在岛上走走看看,结果发现“到处都是激战的痕迹,日军掩体、碉堡的废墟随处可见,废弃的履带登陆车、坦克比比皆是。当然,岛上同样也少不了阵亡士兵的墓地”。

圣埃斯皮里图岛属于新赫布里底群岛(New Hebrides),同时也是此行正式视察的首个目的地。1月20日(星期六)下午,飞机抵达圣埃斯皮里图岛,巴克纳一行在机场见到了第二十七师师长小乔治·W.格里纳(George W.Griner Jr.)少将。第二十七师在塞班岛的表现糟糕透顶,巴克纳和他的参谋对该师引发的争议一清二楚,尤其是那场“史密斯对史密斯”闹剧。他们都希望格里纳已经让一切重回正轨。然而,奥利弗跟格里纳手下的炮兵指挥官费林(Ferrin)准将聊了两句,便得知第二十七师“军心涣散,甚至都不知道能否上得了战场”。因此他们意识到,情况似乎并没有好转。格里纳和他手下的高级军官尽力想让“第二十七师官兵燃起斗志,以证明他们是一支精锐部队”,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一切似乎还是未知数。

次日,在视察部队期间,巴克纳抽出时间与几个看着“状态还不错”的士兵聊天,问他们现在“最想干什么”。他本希望士兵会表示最想上阵杀敌,结果却大失所望。用巴克纳在日记中留下的评价就是,大部分士兵“只想着休假,不想上战场”。圣埃斯皮里图岛天气炎热,第二十七师士兵似乎将大把的时间用在了游泳、钓鱼和玩帆船上面;除了一处“步枪打靶场”以外,史密斯没有找到其他任何军事训练的迹象。总的来说,圣埃斯皮里图岛之行“削弱了”巴克纳对第二十七师的信心。史密斯写道:“他没有明说,但我能感觉到。我本人对该师也没有什么好印象,不单是因为它是一个陆军师。与我们后来视察的其他陆军师相比,第二十七师的差距显而易见。”

视察的下一站是“崎岖多岩、风景如画”的新喀里多尼亚岛(New Caledonia),第一支可参照的部队第八十一师就驻扎在这里。按照巴克纳的作战计划,该师将担任预备队,在冲绳岛海岸附近待命。史密斯视察了该师的训练场。这个训练场设在起伏的丘陵上,可以俯瞰大海。这是迄今为止他在太平洋战场参观过的最好的训练场。史密斯回忆道:“不久前,我与第八十一师的一部(第三二一团级战斗队)在佩莱利乌岛并肩战斗。当时,我并没有觉得这个师有多厉害,但见过第二十七师后,第八十一师看上去棒极了。”

几天后,巴克纳一行抵达瓜达尔卡纳尔岛,也就是第三两栖军指挥官罗伊·S.盖格(Roy S.Geiger)少将的司令部所在地。盖格是佛罗里达人,生于1885年,比巴克纳年长一岁,将会在视察期间庆祝60岁生日。他的经历有些与众不同。盖格在获得法学学士学位后,于22岁时参军,成为美国海军陆战队的三等兵。他在一战期间晋升为军官,当时已成为海军陆战队的第五号航空兵,率领轰炸机编队屡立战功,获得了海军十字勋章。此后,除了在莱文沃思堡(Fort Leavenworth)的美国陆军指挥与参谋学院(Command and General Staff College)以及美国陆军军事学院(US Army War College)进修以外,盖格的大部分从军生涯都奉献给了海军陆战队航空部队。比如,在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初期,他率领传奇的仙人掌航空队立下战功,获得了第二枚海军十字勋章,为勋表增添了一枚金色的五角星。1943年,他率领第二两栖军在布干维尔岛(Bougainville)登陆;一年后,他又率领第三两栖军转战关岛、帕劳。他出色的领导力使其获得了3枚海军杰出服役勋章。

盖格担得起临危不乱的称号,是一位遭遇危机时靠得住的指挥官。显然,巴克纳对他评价很高。在瓜达尔卡纳尔岛视察之行结束后不久,他便建议尼米兹把盖格任命为第十集团军的候补指挥官——如果巴克纳在冲绳岛阵亡,就由盖格继续指挥战斗。巴克纳的推荐信必须由他的顶头上司理查森中将转交,但理查森却并不赞同巴克纳的意见,不仅退回了推荐信,而且还附上了一纸批示——

只有战争部才有权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此后“第十集团军的任何参谋人员”都不得对尼米兹提起此事。巴克纳“气得够呛,但也无可奈何,而心里却盘算着,等到部队登陆冲绳岛、第十集团军不再受理查森将军管辖后,再宣布盖格的任命”。

莱缪尔·C.谢泼德(Lemuel C.Shepherd)少将率领的陆战六师是第一支接受巴克纳视察的第三两栖军所属部队。1918年,谢泼德作为第五陆战团的军官,参加了贝洛森林战役(Belleau Wood),其间两次负伤,获得了3枚军功章(包括美国海军十字勋章和法国英勇十字勋章)。近年来,他先是担任陆战一师副师长,参加了格洛斯特角战役;之后又率领陆战第一临时旅——陆战六师的前身,参加了关岛战役。

为了迎接巴克纳的视察,谢泼德派出全副武装的仪仗队,每位队员都身着全套作战服,背着作战装备,就连头盔也套上了盔套。奥利弗·史密斯写道:“仪仗队军容整齐,看起来都是精兵强将。”检阅仪仗队后,巴克纳先是检查了第二十九陆战团的兵营,接着又观摩了第四陆战团的射击演练。史密斯回忆道:“演练科目是攻占山头,参与士兵使用了步兵能用得上的所有家伙什儿,包括坦克、迫击炮、机枪、喷火器、手榴弹、爆破装置、步枪和卡宾枪。整套演练毫无保留,连一发空包弹都没用。演练展现了(第四陆战团的)训练水平,令人甚是佩服……这帮士兵打起仗来的确是行家里手。”

接着,巴克纳一行又来到海滩上,观摩第十五陆战团(该团是炮兵团)的训练。他们以一处洞穴的入口为目标,用155毫米榴弹炮直接瞄准射击。这是陆战队在佩莱利乌岛上形成的炮兵实战技术,可以在步兵推进前削弱固定阵地的防御。巴克纳在莱文沃思堡的陆军指挥参谋学院和陆军军事学院学习过炮兵技术,是科班出身的炮兵指挥官;他认为陆战队的炮手应当用夹叉法试射,直至击中目标。当他发现炮手没有使用夹叉法,而是采用由远及近的试射法(沿着一个方向缩小炸点与目标的距离),便责备炮手“动作迟缓,无法迅速击中目标”。听到这样的评价后,史密斯大为恼火,他认为,巴克纳无论在直接瞄准射击还是间接瞄准射击方面均没有实战经验,不应该对炮手的表现说三道四。史密斯写道:“我给他解释了直接瞄准射击在佩莱利乌岛战役中表现出的战术价值,但并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午饭后,巴克纳一行观摩了第二十九陆战团一个步枪排的实弹演习,他们连续攻击了3处洞穴。步枪排的士兵首先在机枪和步枪的掩护下靠近洞口,之后用巴祖卡火箭筒和白磷手雷攻击躲在洞内的敌人,最后再用火焰喷射器和炸药包结束战斗。史密斯评价道:“演习十分符合真实的战况,能够让参演士兵切身体验到在消灭据守洞穴的日军时会遇到哪些困难。”视察结束后,史密斯认为,巴克纳及其参谋人员“肯定对陆战六师评价极高”。

对照巴克纳的日记来看,史密斯只是猜对了一半。巴克纳写道:“第二十九陆战团的兵营乱七八糟,军纪似乎差劲得很。但论起使用不同的武器协同进攻,他们的确是一把好手。”比起第二十九陆战团,第四陆战团那个营的表现可就要糟糕得多了,“场面完全彻底失控”,坦克和步兵“根本就不知道找掩护,完全暴露在敌军火力之下”。

次日,巴克纳开始视察由佩德罗·戴尔·瓦莱(Pedro Del Valle)少将率领的身经百战的陆战一师。戴尔·瓦莱的父亲是西班牙统治时期的波多黎各总督,而他本人直到1917年才成为美国公民。他是海军陆战队的炮兵军官,先是在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中指挥第十一陆战团,后又在关岛战役中担任海军陆战队第三两栖军的炮兵指挥官;最终在佩莱利乌岛战役结束后,接替威廉·H.鲁普图斯(William H.Rupertus)少将成为陆战一师师长。陆战一师驻地所在的拉塞尔群岛帕武武岛(Pavavu)面积较小,戴尔·瓦莱会定期率领该师所辖的第一、第五、第七陆战团乘船前往面积更大的瓜达尔卡纳尔岛训练。巴克纳观摩了陆战一师的一个团与炮兵、坦克兵一起演习,结果再次认为参演坦克“太过暴露”。

巴克纳一行继续视察,在经停新几内亚岛北边的比亚克岛(Biak)后,抵达菲律宾莱特岛,与第二十四军军长约翰·R.霍奇(John R.Hodge)少将会面。霍奇曾经在密西西比州立大学任教,这时正率领部队消灭莱特岛上最后一批仍在负隅顽抗的日军。巴克纳一行前往岛上的各处军营,与第七(“沙漏师”)、第七十七(“自由女神师”)、第九十六(“神枪手师”)步兵师的师长们会面。奥利弗·史密斯发现岛上没有多少“激战”的迹象,便写道:“岛上既没有洞穴掩体,也没有碉堡,甚至看不到遍地弹坑。的确有不少村子要么被大火烧毁,要么被夷为平地,但村中的房屋大都是木质结构,并不能成为坚固的据点而进行有力的防守。”比起战况,令史密斯更加担忧的是第二十四军官兵的现状。他写道:“这3个师的确是很棒的部队,但已经在莱特岛上连续作战了三个月,其中的两个师……仍然在执行作战任务。每个师都兵员不足,不知何时才能补充新兵。不少士兵不是患了痢疾就是皮肤感染了。岛上的生存条件糟糕透顶。”

巴克纳同样在日记中忧心忡忡地指出,第二十四军官兵在参加冲绳岛战役前可能“无法得到真正的休整”,并且军械也“急需维护保养”。巴克纳认为他们全都是“优秀的战士”,并对“自己指挥的两个军信心满满”。直到1月29日那天,西南太平洋战区的指挥官麦克阿瑟的参谋人员向他明确表示,目前“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的”是让第二十四军在下一场战役开始前得到充分的休整,巴克纳这才放下心来。

霍奇拿出照片,展示战死美军士兵的残骸,并提到他们“像牲畜一样被日军屠宰并被当作军粮”。这可算是整个视察期间最让人揪心的时刻之一。霍奇说,他手下的士兵发现日军军官的“饭盒”里有人肉。此外,他手头还有照片,上面记录了菲律宾的平民,不分男女老幼都被日军关进教堂,并“用机枪屠杀”的惨状。巴克纳对日军的暴行表示了极大的愤慨。13

2月1日,巴克纳一行乘飞机抵达马里亚纳群岛的关岛,并于次日前往尼米兹上将新设在天上山(Mount Tenjo)半山腰的司令部,参加尼米兹召开的作战会议。巴克纳记录道:“会议讨论了第二十四军的现状,并做出决定:鉴于西南太平洋战区司令部做出的承诺,现阶段不会开展任何新的作战行动,但同时也应当密切关注司令部的态度变化……做好准备,如果承诺没有兑现,就立即开始行动。我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提出与其延后D日的日期让日军获得更多加强防御的时间,还不如按时发起登陆战役,即便没有做好万全准备也不要紧。换言之,拖得越久,就对日军越有利,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当天下午,巴克纳一行乘飞机前往距离关岛只有半小时飞行距离的塞班岛,视察托马斯·E.沃森(Thomas E.Watson)少将率领的陆战二师。途中,巴克纳命令飞行员绕道飞往仍然有日军驻守的罗塔岛(Rota)。巴克纳进入驾驶舱,想要仔细观察岛上的情况,结果被吓了一跳。原来飞机“正在低空飞行,直冲着罗塔岛的中部飞去”。

“那个岛上有5 000名日本兵,”巴克纳说,“肯定配备了高射炮,你难道不知道吗?”

“不知道,长官。”飞行员脸色煞白地回答道。他改变了航向,巴克纳记录道:“真是千钧一发。”

2月3日,安全抵达塞班岛的巴克纳用了一天的时间视察陆战二师。该师在一块“相对平整”的阅兵场上举行了全师阅兵,这是当天最大的亮点。沃森命令全师官兵“反复清洗军服、子弹带、水壶套、背包,直到所有装备都一尘不染。参阅士兵手中的步枪全都锃光瓦亮”。首先接受检阅的是第八陆战团一营A连。部队行进至阅兵场的第一个标志物后,连指挥官弗雷德·哈利(Fred Haley)上尉喊错了口令,把“向左转——齐步走”喊成了“左转弯——齐步走”,阅兵场顿时乱成一锅粥。到最后,多亏一营营长理查德·海沃德(Richard Hayward)中校出面,命令“全营士兵停止前进,向后转,原路返回离开阅兵场”,局面才得到控制。海沃德骂了几句脏话,命令一营重新接受检阅。这一次,哈利上尉没有掉链子,下达了正确的命令。事后,他从站在临时阅兵台上与巴克纳一起检阅部队的陆战队军官口中得知,巴克纳看着受阅部队手忙脚乱的样子,脸上露出了“一丝微微的笑意”。哈利当时只注意到巴克纳颇有“大将风度”,头盔上的3颗将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尽管哈利出了糗,但巴克纳却仍然对陆战二师十分满意。他在日记中写道:“在沃森将军的陪同下,用了一整天时间视察陆战二师。该师看起来训练有素、军纪严明。对沃森手下的营级指挥官尤其满意。”他对奥利弗·史密斯说,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像陆战二师这样精神抖擞的部队”。巴克纳一行总行程1.4万英里,座机的航行轨迹横穿了太平洋的大部分地区,造访了18处战场,终于在2月4日午夜回到珍珠港。总的来说,巴克纳“对视察结果十分满意”,“熟悉了他手里可打的牌”,彻底打消了对那几个陆战师作战能力的疑虑。后来,巴克纳的作战主官瓦尔特·A.杜马(Walter A.Dumas)准将同样也对陆战师赞誉有加,说这几个师“训练有素,处在巅峰状态”。因此,巴克纳最担心的反倒是那几个陆军师:第二十七师缺乏斗志,而霍奇指挥的第二十四军仍然归麦克阿瑟指挥,等到划归第十集团军时肯定会面临兵员不足、缺少装备的问题。然而,由于已经没有时间来解决这些问题,巴克纳也就只能希望“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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