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住那只发情的猫
一 “到了,广州到了!”
列车在减速,感觉却像加速,只嫌加速的劲头儿怎么越来越弱。
有人踮脚从行李架上拽皮箱,有人拖座位底下的口袋,有人歪头望望窗外,把抱起来的包裹重新放回到座位上。也有人稳坐着,不介意到达何处。
刘勇比江辉大三岁。两家老邻居。临行江辉的妈妈托付儿子给刘勇,麻烦多走几站路,陪送到暨大报到。刘勇郑重点了头。
“东西南北中,发财来广东”,刘勇捞世界来了,虽不知具体能做什么,但好多发财的先例前头摆着呢,家乡永不会有的机会,广东满大街捡。
江辉则对金钱至上持鄙视态度,越往南,上车的人越多,车厢连接处坐满了乘客,铜臭味混着鞋臭味,不堪忍受,只有书是纯净的,看着看着,灵感降临,身体朝后使劲挤一挤,腾出手来记到一个绿皮本上。
出了站台,他俩走到了车站广场左侧。
在一块广告牌的阴凉儿下,刘勇打开背包,取出洗漱用品。
“等着我,一会儿换你。”
江辉擦了擦汗,说:“我到了学校再洗。”
公共厕所旁边有个淋浴室,刘勇买票进去。
刘勇挑了一个出水量较大的喷头。
旁边一个小伙子向刘勇借牙膏。
刘勇递给他。
小伙子挤到食指上。
他用手指代替牙刷刷牙,上下左右,熟练自然。
刘勇看呆了,难道搞错的是自己,刷牙应该用手指而不是用牙刷?
这还不算,关键小伙子打招呼的音调,跟一部电影的男主角一模一样,吸引着刘勇,让他一下子穿越到了大革命时代:南方某浴室,来自北方的无产者刘勇,巧遇青年革命家。革命家向他借牙膏,其实是在考察他,然后理所当然,在革命家引导下,无产者青年走上了革命道路。不为别的,讲话声音太有魅力了。
刘勇问:“你哪儿的?老家哪儿的?”
小伙子回答:“湖州。浙江湖州。你呢?”
刘勇说:“佳木斯。”
小伙子说:“佳木斯在哪儿?”
刘勇说:“东北,黑龙江。”
小伙子说:“很远的。你来打工?”
刘勇反问他:“你呢,来这儿干吗?”
眉清目秀的小伙子爽快答道:“我来做生意。”
刘勇说:“噢。”
小伙子说:“你可以学门儿手艺,剪头发怎么样?回家开个发廊,生意一定红火。你普通话讲得好,推销员也比较容易。不过还是做生意赚得快,先攒够本钱吧。”
刘勇问:“你姓啥?”
小伙子低头冲洗头发上的香皂,没听清楚他的问话。
刘勇问:“贵姓?”
“什么?”
“你贵姓?”
“免贵姓陈。”小伙子抹去脸上的水珠,睁开眼睛。“陈明。”
穿戴完毕,刘勇告别陈明,看见几个乘客模样的人,围着江辉指指点点。
刘勇跑过去。
江辉刚刚遭到了抢劫。
江辉从肩上取下挎包,想找本小说看,一辆摩托车悄悄上来,开车的家伙夺过挎包,轰隆而去。
刘勇自责不该撇下江辉一个人去冲凉。
江辉却说:“算送给他了。一个本子,几本书,书么,只要有人看就不叫丢。”
刘勇说:“不是上学的书?那还行。”
江辉说:“都是能够自燃的好书,希望给黑暗中的人当盏明灯。”
刘勇眨了眨眼睛,觉得应该尽快把江辉送到暨大为好。
于是,他们背起背包,边走边问路。
有人回答东,有人回答西,有的满口方言,一句没听懂。刘勇重新挑选了一个瘦瘦的中年人。
走近了看,瘦子的面容又像是一位有了点年纪的老年人,并且状况欠佳,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唯有两只眼睛亮光闪烁,显示精神头儿还在。
瘦子似乎看到了两位年轻人的难处,他推着自行车,笑眯眯地迎过来,听他们要去暨大,热情给指路。
“南沙,在南沙村。巧了不是,我正往长途车站那边去,一块儿走吧。”瘦推车人拍拍自行车后座,要两个年轻人把背包放到上面。
刘勇和江辉异口同声地拒绝了。
“不用,谢谢。”
瘦推车人说:“没有关系了,推车不累的。你们背着它走路,可要费些力气。坐了几天几夜火车,很累很辛苦,是不是从来没有这么辛苦过?”
刘勇说:“还可以。”
瘦推车人说:“没有买到座位吧?嘿,一般人很难买到座位的,我太了解了,满车厢是人,受点好罪。”
可是,任他怎么说,刘勇和江辉始终不肯把背包放到自行车上。
瘦推车人不再坚持。他说:“年轻就是不一样。多重的活儿都不打怵,那阵子搞基建爆破,钻炮眼,我一个人顶两个人使唤,每天主动要求加班。唉,现在想一想,才多几个钱啊。”他拍拍左边的胸脯,再拍拍右边的胸脯。“吸了太多灰,肺坏掉了。以前不知道,这两边各藏着一个肺,咳咳。”
走着走着,刘勇发现他们离火车站越来越远,前方也不像有汽车站的景象,便向瘦推车人提出了疑问:
“车站在哪儿?还要走多远啊?”
瘦推车人笑着回答:“快到了,不远了。小伙子,别犟,把包放车上吧。”
刘勇说:“不用。”
又走过了两个路口,刘勇站下,江辉跟着站下。
刘勇拽住自行车后座,问道:“哪儿有车站?你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
瘦推车人被急停的自行车带了个后趔趄。
他说:“你们看,那个路口,南沙方向的必经之路,好多趟车都经过,招手即停,非常方便。哎,王经理不是在那里么,我跟他打个招呼,让他照顾你们一下。嗨,王经理!”
蹲在地上玩扑克的四个人,听到瘦推车人喊,同时抬起头观望,分不出哪个是王经理,也像大家都姓王,都是经理。
不过看得出来,他们确实跟瘦推车人相互认识。
瘦推车人上前,用家乡话跟他们说了几句什么,便告辞离去。
临行前,推车人指着其中个子最高的,对刘勇和江辉说:“有不明白的,问王经理。再见了,年轻的朋友。”
刘勇和江辉连声称谢,觉得刚才误会了人家。
王经理站起身,挺直了腰板,他顶多一米六,头上和脸上加起来有五六道伤疤,两只眼睛眨个不停,左眼眨的速度比右眼快。王经理把身后的售票夹子转到身前,做极亲切状说:“去南沙是吧?很快会来车的,上了车再买票。我让你们先上,挑个好一点的位置。”
这个所谓的车站,没有站牌,但确实是个车站,除了刘勇和江辉,还有六七个乘客在等车。
王经理眨巴着眼睛向那些等车的乘客扫了一圈,说:“谁也不敢跟咱们抢。”
一辆中巴停了过来。
车门打开,王经理第一个跳了上去。
王经理灵活得像只猴子,他倚靠在门边,一甩头,示意刘勇和江辉快上。一块儿打扑克的三个小崩豆儿,交叉跑位,把要上车的乘客挡开在后面。
王经理说:“快,快,两个人八元。好了,找你两元,请往后走,票一会儿给你们送过去。”
刘勇拿了找回的零钱,往后走,找了座位,帮江辉放好行李,两人坐下。
跟在他们后面上车的两三位乘客,绕过王经理,并没有从他那儿买票。
王经理掏出四块钱,交给了车上的售票员。这位售票员,背着脸坐在座位上,还以为是个普通乘客呢,王经理要下车了,他才站起身来,把屁股下面的票夹子背到身上,显露了他的身份。
王经理刚一下车,车子立即开动。
售票员走过来,向刚才上车的两位乘客收钱卖票。刘勇和江辉这才反应过来,一问,一张票两块,他们被骗去了四块钱。
刘勇说:“不会要我们再重新买票了吧?”
“不会。”售票员说,“这些票贩子,讨厌得很,我们惹不起,火车站,汽车站,好几帮呢。这边儿什么人都有,可得提防着些。专骗你们这些初来乍到的。你们第一次来广东是吧?”
刘勇问:“咱这趟车是到南沙的吗?暨大在不在南沙下车?”
“这些都没错。”售票员做了肯定的回答。“他们只是票贩子,不是一句真话没有的骗子,不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不是要钱不要命的毒贩子,不是偷割人器官的扑街货。我告诉你们,年轻人,眼睛一定要瞪大了。喂,那位先生,找零,请收好。”
刘勇和江辉沉默不语了。
坐在他们侧后方的一位青年,拍了拍刘勇的肩膀。
“小兄弟,放心吧。”青年说,“我在南沙下车,到了我会提前通知你们。“
刘勇回回头,这位青年打扮穿戴时髦,大约有二十八九岁,讲话的语气从容不迫,态度和蔼可亲,听口音看架势,百分之百是个当地人。
当地哥问道:“你们是来学校报到的新生?”
刘勇见他满是善意,回答说:“我朋友是,暨大报到。我来打工的。你家住在南沙村?”
“是啦,我在海丰上班,回来处理点事情。南沙房租便宜,离市中心不算远,打工住这里比较划算。司机,前边电线杆停一下。”当地哥对刘勇说,“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刘勇说:“不,不了,谢谢。”
当地哥掏出两张名片,给了刘勇和江辉,又从提包里拿出两盒包装精美的粤式点心,一人一盒,非要收下不可。
他对司机说了几句粤语,回头跟刘勇和江辉摆手道:“拜拜,往前不远,你们就到了。”
刘勇和江辉看了名片:刘若宜,中国粮油食品进出口公司,广东省分公司汕尾支公司,地址汕尾海丰车站路,电话31602 61335,电挂4805 6319。
刘勇送江辉进了校门,直送到“新生报到处”,眼看着他被同学迎接了进去,才放心离去,算是完成了江辉母亲交给他的任务。不过,刘勇心中仍然感到隐隐不安,一时想不出原因。
拐过楼角,这莫名焦虑越发强烈,出了校门,仍不明晰,校外农田里突然飞出来一群鸽子,盘旋上升,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
刘勇返身往回跑。
二 南沙村
“江辉,江辉。”
江辉已经离开报到处,去了宿舍楼。
刘勇追到宿舍楼。
在楼梯上,他追上了江辉。
“江辉。”
“勇哥?”
“停下!”
“什么事?”
刘勇说:“过来。”
“怎么了?”
“点心呢?”
“什么点心?”
“车上大哥给的那盒。刘若宜。”
“在包里。”
“给我。”
江辉把点心交给刘勇。
刘勇连自己的那盒,一块儿扔进了垃圾箱。万一是盒毒点心呢?怎么向江辉的爸妈交代。
离开暨大,已是黄昏,刘勇来到了南沙村,想不到这里竟然如此好玩,像迷宫,像地道战。
他四下转悠,狭窄巷子里穿来穿去,因为没有目标,谈不上迷路,但实际已经迷路了,黑咕隆咚的巷子四通八达,置身其中却难辨东西,凭着感觉,刘勇在里面绕圈,偶然绕出来,仿佛走出地窖,外面的世界明亮得晃眼。
出于好奇和贪玩,刘勇又折返回巷子里。他边走边看光景,并留意贴在墙上的招工广告。
发廊一条街,小姐们嬉笑着把他往里拉。
刘勇挣脱开。
时不时遇到有人问他:“先生,租房吗?”或者“先生,住店吗?”
他摇摇头,心想:“不急,等吃了晚饭再说吧。”
临街排满了饭店、小吃店,以及各种商铺、摊位。
刘勇进了一家云南米线店,要了两个大碗的米线。他第一次吃米线,味道真好。或许是肚子饿了,连汤带面,他吃得一点不剩。
米线店出来,外面突然下起了雨。
一位卖小吃的妇女推着手推车,领着五六岁的小女孩,来到刘勇避雨的屋檐下,见刘勇背着包,便朝他笑笑,问他要不要住店。
那个小女孩穿着件透明塑料雨衣,用手扯着盖在手推车上的塑料布一角。
“妈妈,漏水了。”
“没事的。”小女孩妈妈说:“我房东陈伯人很厚道,从不欺负我们外地人。他有几套房间空着,长住打折,住一天两天也可以。我带你去跟他谈。这雨下得大,我生意做不成了。”
刘勇答应了。
女孩妈妈从车里拿出两把雨伞,一把给刘勇,一把自己打开。临行前,她交代小女儿看好推车,并笑着对旁边一个卖水果摊位的老奶奶说:“奶奶帮忙照看一下小妹儿。”
老奶奶说:“放心去吧珠珠,来,小妹儿,快进棚子里来。”
小妹儿并不动地儿,继续扯着塑料布不放手,轻声道:“妈妈快点回来。”
珠珠说:“小妹儿乖,妈妈去去就来。”
刘勇跟着珠珠走进了迷宫,回家的人多了,点的灯也多了,夜晚的小巷子比白天亮。他们七转八拐,来到了陈伯的楼下。陈伯是房东,住在一层的楼梯旁边。
珠珠敲门。
“陈伯,看房,有客人看房。”
没见回应,她加大了敲门的力度。
“陈伯,开门。是我呀,珠珠。”
“哪个?欠扁啊?”
应声出来一肥婆,怀里抱着一只黑猫。
她是陈伯的老婆,平时住在城里,美容按摩、喝茶打牌,不问经营,她来这里,多半打牌输了,找陈伯要钱,或者说来找陈伯出气来了。
肥婆一见珠珠,张嘴便骂:“上门了呢,鸡都不如的贱货,不好好做你的生意,敲什么敲,敲你的大头鬼。”直到看清楚了后边的刘勇,才有所收敛。
珠珠没有跟她一般见识,介绍完刘勇,转身离开了。
刘勇交了一周的房租。他的房间在六楼顶,窗子上安着防盗栏,对面楼的窗子同样安着防盗栏。其实,他很快会注意到,南沙所有的窗子都安着防盗栏。因为楼距过近,站在窗前,对面楼的人可以伸过铁栏杆,相互握个手。
“你要是住那边儿,我在这边儿,我们俩都可以打个啵亲个嘴啊,要不能叫接吻楼吗?”肥婆肆无忌惮地斜眼打量着年轻房客,嘴里吧唧着口香糖,一股热腾腾的香甜味道,喷到刘勇的脸上。
刘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肥婆把钥匙塞到刘勇手上,说:“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招呼老娘。你个小靓仔,虽然不会讲话,可看着吧,还挺顺眼。”说完扭着腰身走了,出了门,她又回过头看了刘勇一眼。
“洗澡的话要早一点,晚上九点钟停水。哼,别人我才懒得告诉他呢。”
房间里有三张床,刘勇租了一张,另外两张没有租出去,刘勇享受了包房的待遇。可该好好睡一觉了,他锁上门,不放心,又推了张床顶住,然后脱了衣服,去洗澡。
洗完澡,头一挨枕头,立刻睡过去了。
珠珠回到小女儿身旁,雨仍然在下。
平白无故挨了肥婆骂,她当然伤心,想想自己被老公抛弃,一个人带着孩子打拼,真够命苦。她四川宜宾乡下人,初中爱上了同学乔学工,乔学工喜欢写写画画,有“远大理想”,只是运气不佳,三次高考均名落孙山,只好跟珠珠草草结婚,有了女儿小妹儿。在乡下过活,乔学工终究不甘心,说要出去学习,便拿了家里所有的钱,到了广东,自费读一个艺术专科,毕业后留下来混,不但不往家里交钱,还常常向珠珠要生活费,说等有了稳定的收入,接她们娘俩过来,几年过去,珠珠放不下心,带着小妹儿来广东找他,发现乔学工已经有了别的女人。无法唤回丈夫,又没脸回家乡,珠珠只好硬着头皮留了下来。
珠珠有志气,能吃苦,独立支起了一个小吃摊,起早贪黑的,很快能够自食其力,并且渐有盈余,尝到了创业的甜头,打拼得更加起劲了,但毕竟是个孤单女人家,沟沟坎坎要一个人趟,难过揪心,流泪号啕,在所难免。
房东陈伯热心肠,理解她们母女,关心珠珠。珠珠看到陈伯常挨肥婆打骂,觉得陈伯可怜,但想到陈伯有老婆,又已经五十岁的人了,她才不到三十,并不情愿跟他产生瓜葛。
陈伯对她倒是动了情的,有过几次半真半假的示爱。有一回,收房租时,他找回了五十元给她。
珠珠不要。
陈伯说:“肥婆不会知道的,我怕她,你不用怕她,五十块不多,对你可有用。”
珠珠收下了。但也没让他怎样。
她说:“算我借的吧。陈伯,你是个好人。”
他说:“什么叫好人啊,我是坏人。”
“陈伯是好人。”
“男人没有好人,明白吗?是男人都想打女人的主意。”
“陈伯不会。”
“呵呵,快别叫我陈伯了,叫得我都下不去手了,叫陈老板。”
“我又不是发廊妹。对了陈伯,我看见了啊,周六晚上,你又去找发廊妹了。小心染上病啊。”
“不会了,我戴套子。”
“啊,什么,你真的跟她们做了?”
“要不怎么办呀,老男人也是男人啊,肥婆在外面养小白脸,你又不给我搞,只好找发廊妹了。”
“不理你。”
“没有了,我哪有那个心情。我去给阿娇捎句话。她男朋友害羞。”
“二楼的阿娇?”
“对呀,二楼的阿娇了。这个阿娇怪怪的了,放着好好的发廊妹不做,跟一个大学生在拍拖呢,能有好结果吗?发廊妹拍拖,还不如养小白脸呢。这种事,我见得多了,没有好结果的。”
陈伯太太肥婆名声不好,大姑娘时跟着一个爆玉米花的安徽男人跑了,游荡了大半年才回家,她妈愁得要命,十里八村嫁不出去,想法招了一个外地人,陈伯,当了上门女婿。陈伯年轻时是个瓦匠,走村过店,来到了南沙,被灌了几碗黄酒,加上媒人一顿巧说,同意入赘盘家,规矩都立好了,生第一个儿子得姓盘,第二个才可以姓陈,不幸盘肥婆的肚皮只长肥肉不怀胎,生不了孩子。
盘肥婆反过来骂他,“没用的狗东西。”半明半暗地跟野男人乱来。陈伯敢怒不敢言。盘肥婆的爸爸出了名豪横,老霸王的观点是“宁养贼子,不养痴儿”,肥婆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个个瞪眼扒皮、如狼似虎,别说惹,陈伯躲都躲不起,特别是她的弟弟盘练,在南沙相当有一号儿,什么坏事都敢干。最近,他一直挑唆肥婆姐姐把陈伯踢出去,好利用陈伯的楼房,做点大生意,用他常对姐姐说的话,“完成我们共同的事业”。为了笼络肥婆,盘练把一个精壮的小弟介绍给肥婆当摩托车司机,陪着她玩耍。
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刘勇方从一个饥肠辘辘的怪梦中醒来。
他梦见自己当煤矿工,派到黑漆漆的井下挖煤,到了中午,没有人来换班,也没有人送饭。过了下午,仍然没有人换班,没有人送饭,他听见有人叫喊:“热的包子咧!刚出屉的——”四处寻找,没有找到卖包子的人,实在饥饿难耐了,他捞起一大块煤往嘴里塞,煤块的口感还可以,并非想象中那么难吃,只是不填饥,“嗬啊!馒头包子来咧,热的——”刘勇怒了,大喊一声:“卖馒头包子的,给我滚出来!”这一声,把自己喊醒了。
刘勇发现搭在凳子上的衣服裤子不见了,背包也没有了。这可不是做梦。
他穿着短裤,冲到楼下,敲肥婆的门。
三 新房客
陈伯开门出来。
“可恨,可恨。”陈伯举手拍打自己的脑门。“小偷钓鱼,都怪我昨天没在家,缺了我的南沙安全课,肯定要吃亏的。”
这是小偷的惯用伎俩,在楼顶用长钩子从窗子把刘勇的衣裤包裹钩走了。
陈伯留刘勇吃了早餐,送给他一条旧短裤和一件旧衬衫。临出门,陈伯塞给了他二十块钱。
陈伯说:“等挣到钱了再还我。晚饭回来吃吧。”
刘勇道:“谢谢你,陈伯,我会加倍还你。”
短裤右口袋的内衬粗糙刺人,害得刘勇时不时得摸一摸,揉一揉,主要身份证丢了,像样点的公司不敢要他,只有一家让他回去等消息。
傍晚,他回到南沙,在小巷子口碰到珠珠和小妹儿。珠珠从手推车上拿出两个橘子,小妹儿跟着拿出两个,高举着给他,刘勇觉得温暖,这小孩子一定是听到了他的遭遇,在帮助他呢。
刘勇回到房间,发现一位新房客躺在他的床上。
那人一个劲咳声叹气,见刘勇进来,只睥睨了一眼。
很奇怪,这家伙明显一副落魄相,却引不起刘勇的同情,相反,不知为什么,才见了他半分钟,竟然产生了想踹上一脚的冲动。
不过刘勇没有招惹此人,他累了,在门边的床上躺了下来。
新房客拿出支烟来抽,不知烟的问题还是打火机的问题,咔嚓了十几下才点着。
他几口抽完了,隔着一张床,把烟头往刘勇这边儿一扔。
刘勇懒得跟他理论。
“喂。”
新房客发出一声瓮声瓮气的招呼。
“喂,喂。”
说是招呼,不如说是挑衅。
“喂,喂,喂。”
刘勇充耳不闻。
“喂,喂,喂,喂。”
刘勇仍然没有理睬。
“喂,喂,喂,喂,喂。”
刘勇闭上眼睛又睁开。
“喊你呢,耳朵聋吗?”
他那稀奇古怪的口音,听不出是哪儿的人。
“非要我下地揪你耳朵?等着啊,驴耳朵马耳朵,扯下来当破布头卷了。”
刘勇喘了口粗气。
“噢,这是准备在沉默中死亡啊,老子马上成全你。”
刘勇咬牙。
“装聋作哑,欠揍的尕娃,妈妈个——”
刘勇“腾”一下子翻身下地。
新房客是个大块头,比刘勇高半个头,四十来岁,已经发福,等刘勇冲到跟前,他伸手掐刘勇的脖子。
刘勇挡开,顺势给他一个大嘴巴,下边抬腿一脚,蹬在他的大肚皮上。
上面接着一拳,直接打倒在床上去了。
刚才还嚣张得不可一世的新房客,顿时软了下来。
刘勇本要上去痛揍他一顿,出出几天来心中恶气,陈伯的短裤阻止了他。他的右大腿外侧奇痒难耐,只好把手伸进裤兜里抓一抓。
新房客见状翻身下跪,高声求饶,魂不附体般呓语起来。
“好汉饶命,爷爷饶命,你果然是牛哥派来的杀手,你回去告诉牛哥,兄弟本不敢做那对不起牛哥的事情,只因为一时起了贪念,铸成大错,罪该万死,但请好汉爷念我家中因有个九十岁的老母,无人养赡。如今爷爷杀了小人,家中老母,必是饿杀。爷爷饶命,好汉饶命。”
“停,停,住口,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人之言,句句是真,若有虚言妄语,天打雷劈。”
“闭嘴。”刘勇手指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刚才不是挺狂,挺嘚瑟吗?”
新房客说:“不狂,不嘚瑟。”
刘勇抓完了痒,把右手抽出来。
“哎哟,爷爷饶命。噢。”新房客看清刘勇的右手是空的,裤兜也是瘪的,才渐渐恢复了常态。“朋友,我不过是寂寞了。”他擦了擦鼻涕。“想跟你打个招呼认识一下聊聊天,没想到兄弟你咋这么冲呢?不过年青人年轻气盛正常,不气盛叫年青人吗?”
新房客拎起地上的背包,变魔术似的拿出来好多真空包装。
有猪蹄、鸡翅、鸡爪子、牛肉干、锅巴、铁蚕豆、花生米、榨菜、狗宝、辣椒酱、朝鲜泡菜等,他统统撕开,挨排儿挤着摆好,又找出两头大蒜,一小瓶山西老醋,最后取出一大瓶二锅头。他握着酒瓶,眨巴着眼睛想了想,然后从背包底部摸出两双方便筷子、一包餐巾纸、几对牙签,三个床头柜凑成一个餐桌,摆得满满。他用开水烫了两个水杯,一人一杯,把酒斟满。
新房客说:“来,兄弟,先下一半!”一仰脖全喝了。
刘勇举杯喝了一半,见对方干了,也跟着把剩下的干了。
新房客说:“不打不相识,英雄惜好汉,倒霉蛋儿遇到了王八蛋儿,哈哈。哥哥我姓朱,道儿上人称猪头朱。兄弟你虽不像混江湖的,但绝对是块好材料,哥哥视你为兄弟。吃菜,别客气,哥不大,弟不小,没有谁先谁后的。”他边说边留意刘勇的反应。“哥哥跟你交个实底儿,哥哥来自包头,贩黄金,跑包头到海陆丰,海陆丰听说过吧?”
刘勇摇摇头。
猪头朱说:“‘天上有雷公,地上海陆丰’,哥哥我在那两个地方跑黄金买卖有年头了,这次翻了船,全赔了,没脸回去见江东父老。我下了火车,快到检票口,突然感觉后脑勺直发凉,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刘勇静静听着,原来猪头朱跟他同一天来的广州。
猪头朱说:“我仔细一瞅,坏了,包头的便衣在检票口外等着呢,赶快转身往回沿着铁道走,找了根枕木,做了记号,把金子藏在下面,又回到站台,大摇大摆从出站口出去,我倒是希望被他们搜身,可是没事儿,出了站也没事儿,我在一个小旅店猫了一宿,第二天从水泥桥那边绕到铁路,找到那根枕木,黄金却不见了。哎呀,兄弟,哥哥这两天死的心都有了,我直接带走不就得了吗?哪里有什么公安的包围圈呀,净自己吓唬自己,你哥哥我一向以胆大妄为著称,这次却不知怎么草木皆兵,老虎变成了耗子,后悔死我了。”
四 “铁轨下的黄金哪儿去了?”
天刚放亮,猪头朱和刘勇坐早班车来到火车站。
下车向前走,然后右拐,到了那座水泥桥,从桥侧面的小窄道儿,下到了铁路上。看看四周无人,沿着火车道,溜溜达达到了站台附近。
猪头朱找到了那根藏黄金的枕木,周围已经被他上回给翻了个乱七八糟,他蹲下去,一块石子一块石子地,重新翻找了一遍,仍然没有找到。
他不甘心,前后左右仔细确认,自言自语道:“没错啊,就是这里,邪了门了。”
刘勇在相邻的一根枕木下寻找,没有找到。
两人连续翻找了将近两个小时,还是一无所获。
猪头朱在翻石子的时候,时不时朝刘勇这边偷望,怕刘勇私吞了似的。
刘勇看出这人是个龌龊之辈,有点后悔答应帮他。好在还有两百块钱的报酬,可以稍稍抵消掉部分厌恶。这厌恶除了对猪头朱,还有一成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一正派男子汉,堂堂正正闯世界来了,怎么给一个猥琐混混儿当起了跟屁虫了。
猪头朱的话,刘勇没有全信,丢失了黄金,看样子像是真的,但这黄金有没有可能不是好道儿来的呢?听他跪地告饶时的胡言乱语,明显另有蹊跷,刘勇想,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能再跟这个臭棋篓子瞎掺和了。
走来两位铁路工人,询问他们在干什么。
刘勇一阵紧张。
猪头朱瞪着他们,把手套摔到地上,没好气地说:“钥匙丢了,你们捡没捡到?”
看这个大块头儿没那么好惹,两位工人摇摇头离开了。
刘勇松弛下来。
这地方的人不像其他地方那么爱管闲事。
两天后刘勇找到了一个押运的活儿,去陆丰押货。公司倒是正儿八经的公司,货是一批玩具,夹带些仿真枪,往严重了说也属不妥,赚钱又不多,刘勇走了几趟,便辞工不做了。
钱总是越花越少。猪头朱却大手大脚,吃喝嫖赌样样干,有今天没明日的样子。他把整个房间包了下来。刘勇等于白住。
一天下午,猪头朱从外头回来,拿出两本画报和一副扑克,径直往刘勇床上一丢。
猪头朱说:“看吧,刺激得很呢。”
在性的方面,猪头朱从来不藏不装,总是盛情邀请刘勇一同去发廊,刘勇均没理睬。
“来生意了。”猪头朱说,“老家来了朋友找上我,需要这些货。我们可以轻松发笔小财。明天陪我过江,回来咱们坐地分账,刀切豆腐两面光,三七切,我七你三,哥哥爽快吧?”
刘勇觉得这活儿不比押运仿真枪坏到哪里,再说也不能总吃人家住人家的,就点了头。
猪头朱上下打量了打量刘勇,说:“得先给你拾捣拾捣。”
“啥?”
“换新衣裳、剪发型,全新包装你。不能让人一眼看出是个初来乍到的‘北佬’。”
珠江边,渡轮码头售票厅。
猪头朱穿梭两趟,便跟两个贩黄小混混儿接上了头。不过猪头朱嫌他俩十七八毛头孩子,不够分量,要他们头儿出来谈。
刘勇戴着墨镜,站在猪头朱身后,一言不发。
猪头朱不耐烦地一挥手,说:“把你们老大喊来,快点儿。”
两个小屁孩儿没动地方。
猪头朱指着远处一块巨大的标语牌。“认字吧?”
标语牌上写着的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猪头朱命令道:“认字给我念念。”
其中一个小混混儿满脸狐疑,但又怕漏掉什么玄机,小声念道:“时间就是金钱,怎么回事?”
猪头朱说:“那还不赶快喊你们老大过来。”
另一个小混混儿上前,挺了挺胸脯,说:“我就是老大。”
“滚蛋!”猪头朱一巴掌把他推出去老远,差点跌了个仰八叉。
先头的小混混退后一步,道:“老板,你们要拿多少货?太少了的话,这么啰唆就没意思了。”
“有多少我们拿多少,我警告你,老大再不出头,我们只好另寻高明了啊。”猪头朱说,“五,四,三,二——”
先头的小混混说:“等一等了,老板。”
他一揪下嘴唇,想打一口哨,结果呲了,他把头划了弧形,却并没有相应的哨声响起。
被推出去的那个小混混赶快补救,他站稳了脚跟,双手把四根手指伸进嘴里,压住舌头,头往下压,身子顺着劲往下蹲,响起了一声明亮的长哨。
身穿摄影马甲的老大从马路对面出现了。单看面相和身量,跟那两个小屁孩差不多少。
猪头朱说:“妈的南蛮子长得年轻,还真不好猜年纪。你看那个唱歌的,叫什么来着,谭,谭咏麟,都多大岁数了,五十多了吧?可看起来也就二十多。”
刘勇纠正道:“谭咏麟哪有五十多岁?谭咏麟也就三十多岁,顶多四十,搞不好没有你大。”
“那是谁?张,张国荣吗?”
“张国荣比谭咏麟还小点儿。你爱听他的歌?”
“夜风凛凛,独回望旧事前尘,是以往的我充满怒愤,诬告与指责积压着满肚气不忿……”
“别唱了,人过来了。”
小屁老大过了马路,来到他们跟前。
他有些紧张,吃不准两人的来头,多少有点想退出这笔生意的意思。
猪头朱恰恰从这一点判断此生意可成,于是施展本领,一顿胡吹乱侃,打消了小屁老大的疑虑。这毕竟是笔大买卖,小屁老大想拒绝也不那么容易。于是,他们一行四人登上了渡轮。
船到了对岸。
这里是个村子,也可能是个小镇,不过街面上没见几个人。
小屁老大却搞得神秘兮兮,领着他们东转西转,最后进了一个公共厕所,掏出一副扑克。
猪头朱叼着颗烟,拆开扑克,看了一眼,嚷道:“耍笑皇军?糊弄鬼子呢?拿村长不当干部?拿豆包不当干粮?我要打洞的,什么穿小裤衩的、虚的、马赛克统统地死啦死啦的有。”
“嘘,小点声!”小屁老大另一只手快速递上另一副扑克。
猪头朱拆开,点了点头。“就是它,早拿出来不得了,先来一箱。”
小屁老大眉开眼笑。
“大箱小箱?”
“还用问吗?当然大箱了。”
“嘿,老板,好样的,有气派,肯定会发大财。”
猪头朱说:“没完呢,画报,欧洲的,别给我弄那些狗屁《龙虎豹》,《花花公子》之类也别弄,只要真刀真枪干的。”
“放心,老板。”
小屁老大跟其中一个小弟使了个眼色,小弟跑步离开。
出了公共厕所,来到墙边的阴凉处,小屁老大跟猪头朱讨价还价。
小屁老大听了猪头朱的报价,差点儿跳起来,猛个劲说赔了赔了不赚钱。
猪头朱根本不理睬他那一套,只一口咬定一个价格,任对手惺惺作态、推辞搪塞、诅咒发誓。
最终还是小屁老大妥协了。他踮起脚尖,拍了一下猪头朱的肩膀,做豪爽状道:
“老板,有你的,不为赚钱,交个朋友吧,跟我来。”
猪头朱和刘勇跟着小屁老大东绕西绕,来到了一个老院子。
先行离开的小弟已经在院子中间候着了,地上摆放着两只看起来沉甸甸的硬纸壳箱。
小屁老大说:“老板,快,快点儿,此地不可久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猪头朱鼻子“哧”了一声,昂首望天。
刘勇一步上前,把脚踏在箱子上,掏出把刀子,上面划开道口子,取出一副扑克,打开来,撒到地上。
普通的钩秋开尖而已。
小屁老大大怒,呵斥那个小弟道:“他妈的,屁大点事儿办不利索,拿了些什么鬼东西?还不快去换过来!”他转向猪头朱,一脸诚恳。“唉,中国人办事情,什么时候能够认真起来!”
两个小弟抬起纸壳箱子,小跑着去厢房里更换。
新的一箱抬来了。刘勇一声不吭地上前验货,验完了扑克,又验画报,完事后,对猪头朱点了点头。
猪头朱这才点了钱,递给小屁老大。
小屁老大说:“老板,差一半。”
猪头朱说:“送我们过江,剩下的钱,马路边儿上的银行取了给你。”
小屁老大愕然,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接过钱,拿在手上,朝着正房的方向张望了张望,仿佛报纸糊住的窗子里头,隐藏着真正的老大,他俩彼此的眼睛能够穿透报纸,互相看得见,他正在向真正的老大发出无言的请示,等待下一步的行动指令。
过了一会儿,似乎征得了隐藏老大的同意,小屁老大表情顿时轻松,他把钱装进马甲里面的口袋,转向猪头朱说:“没问题。老板,你够精明老练啊。送货!”
两个小弟分别给两只纸箱套上黑垃圾袋,用胶带横竖封严实了,一个帮助另一个发到肩上,摇摇晃晃扶起,压得东斜西歪,眼看要倒下,却磕磕绊绊走出了大门。
剩下的小弟,对着大黑箱子犯了愁,他望望小屁老大,似乎希望他能像刚才那样搭把手。可小屁老大昂首腆肚,没有看见一样。
小弟只好自己来,他先是把箱子搬到肚子上,用肚子顶着,往肩上发,失败了。
他蹲下去,直接用肩扛,结果把自己弄躺到地上了。
他迅速爬起来,变换着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去试,仍然不行。他拍自己的脑壳,左右抽耳光,只差坐在地上号啕大哭了。
刘勇实在看得不忍,不顾猪头朱的瞪眼制止,上前帮着把箱子发到了那窄小的肩膀上。
“谢谢。”颤颤巍巍之中,小弟没忘礼貌。
最后,猪头朱和刘勇相继撤出。小屁老大从外面把大门锁上。
出门前,刘勇朝正房房门观察了几眼,挂着一把旧锁,锈蚀得厉害,显示好久没人进出过了。
过了一会儿,突然,正屋的门被轰隆撞开,一位瘦长的青年,裸身骑着摩托,在院子里转圈,顺时针转,再逆时针转,然后又顺时针转,转了二十几圈,转够了,开回了屋里。
他熄火,下了摩托,穿过杂物间,到了阴暗的密室。床上,盘肥婆光着身子在酣睡。她穿衣服时显得臃肿,脱光了却颇有几分淫荡。瘦摩托男一跃上床。
盘肥婆闭着双眼,分外享受。
五 恋爱中的阿娇
“今天晚儿上,我们要好好地乐一乐。我找俩,你呢,仨?算在我头上。”猪头朱伸着三根指头,然后卷回两根指头,留着一根食指,指向刘勇的鼻子。“可不许再装了啊。”他突然声音放软。“哥哥求你下楼跑一趟,还是那点儿事,买几瓶酒,点几个菜,咱们喝着,等待天黑。”
刘勇去街上,买了吃的喝的,拎了一大包回来,经过楼梯口,珠珠开开门,慌慌张张地把刘勇拉进她的家。
珠珠租的房子在楼梯拐角,巴掌大的一间屋,集卫生间厨房卧室一体。
“什么情况?”刘勇问。
“嘘。”
珠珠手指轻触到他的嘴唇,然后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耳朵贴到门上。
刘勇走过去,被珠珠推回。珠珠说:“联合执法的上楼了,一大帮子人,查身份证、暂住证,拿不出来往车上押,这回是市里的命令,谁也不灵。”
她耳语道:“你在这儿多待一会儿,等他们走了再出去。”
“好吧,小妹儿没在家?”
“小妹儿在陈伯家玩呢,难得让我清闲会儿。”
刘勇打开塑料口袋,样样种种捡出些留给珠珠和小妹儿。
珠珠望着他,发现新大陆般惊呼:“变靓仔了,都不敢认了。”
她用手掌摸了一下刘勇的头发,说:“打了摩丝!”
刘勇有些不好意思。
他说:“今天早上。跟朱老板做了趟生意,他让剪的,让我时髦一点。”
珠珠说:“我怎么觉着朱老板不像个正经生意人呢,陈伯也这么说。你跟他在一起,可得多动点儿脑筋。”
刘勇说:“知道。”
珠珠说:“那个朱老板常去找发廊妹,你可别被带着学坏呀。”
刘勇说:“知道了,放心吧,我有数。”
珠珠望着他道:“谁知道你是真有数,还是假有数。”
珠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灯红酒绿之际,两杯酒下了肚,真的就不知有数还是没数了。刘勇跟着猪头朱来到了四季春发屋,门脸儿不大,里面空间却不小,十几个发廊妹集中坐在客厅里,等着被挑选,猪头朱摸摸这个,捏捏那个,干脆直接把手伸进裙子里面,惹得一阵笑声和尖叫,最终他挑了两个,一高一矮,搂着上了楼。
“包夜,包夜。”猪头朱回头对着老板娘喊。
刘勇选了一个叫阿娇的姑娘,完事后,他俩穿上了衣服,坐在床上聊天、看电视。
刘勇手持遥控,换着台看。电视节目多讲粤语,他觉得好玩,成龙当然要讲粤语,没有任何问题,葛优讲粤语,就非常滑稽,这还没完,当他换到一部抗日剧,一个日本鬼子大佐审讯一个被俘的八路,双方你一问我一答,居然说的都是粤语,刘勇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阿娇以为他在笑她。
因为刚才她对他讲,她处在恋爱当中。关于她的爱情,多数人听了都不以为然,最好也不过是暧昧地一笑,不置可否。而阿娇偏偏要表现出,她自己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当。她就不能得到真爱吗?真是的。
作为一位性工作者,在情绪调动方面,她恰到好处,不让客人尴尬,又不使过分轻狂,这种“恰到好处”源自她的性情,所以做出来是那么质朴自然,单纯温馨。说白了,她简直像个好姑娘,好情人,好妻子,不像一个卖笑女子。
而事实上呢,她是一个发廊妹,却仍然做得像一个好姑娘,好情人,好妻子,并且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阿娇说:“看把你笑的,有这么好笑?”
她剥了个橘子,递给刘勇。
刘勇接了过去。
阿娇说:“你很像我爸爸呢。”
刘勇说:“快别这样说,太让人难堪了。”
阿娇说:“他死了。”
刘勇说:“咋死了?”
阿娇说:“三十一岁就死了,都说太年轻了。妈妈改嫁,又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跟着奶奶过,后来出来打工。”
刘勇说:“三十一,跟我爸去世的年纪差不多,我爸三十二,下煤井塌方砸伤,送到医院,抢救了两天,伤太重。你爸得了什么病?”
阿娇说:“没有病,身体好着呢,他打工一个人顶两个人使,工地抢着要。”
刘勇说:“那怎么?”
阿娇说:“被枪毙了。”
刘勇说:“杀人放火?”
阿娇说:“听我大伯讲,命不好,赶上了严打,我不太懂。你的眼神跟他一模一样,越看越像,啊,不敢看了。”
刘勇把电视关了。尽管阿娇单纯可爱,一点没有脏的感觉,但是,若有人要他娶这样的女子为妻,这位来自北方的小伙子会毫不犹豫拒绝,他宁可接受珠珠做老婆,也不会娶一个发廊妹,他不能理解,一位哪儿都好的女孩,怎么能选择这一行。她完全可以打一份工,或者像珠珠那样做点小生意。
这个时候想到珠珠,刘勇感到有点难为情。
“多赚点钱呗。”阿娇似乎看见了刘勇的心思,坦然交代。“不赚些钱不行啊,两手空空,以后出嫁,多让婆家瞧不起啊。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吃药得花挺多钱,大伯家也不宽裕。”
刘勇说:“赚钱有许多方法,找份活儿干不行吗?”
阿娇说:“刚来的时候,上班打工,赚得很少,又累,后来姐妹儿介绍,来做这个了。既然做了,说什么都晚了,也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
刘勇无语。
他有些好奇她的那位男朋友。
他问道:“他在哪儿打工?”
阿娇说:“你问阿英吗?做广告,我老公阿英,在广告公司上班,今年刚刚毕业,暨大的。”
刘勇说:“暨大?旁边的暨大?”
阿娇说:“对呀,去年春天,阿英过生日,阿英的朋友找我,一块儿庆生。热热闹闹的,我们吃川菜,到防空夜总会卡拉OK,一支接一支地点歌,他最爱唱罗大佑。阿英,傻傻的靓仔,过了几天,又来找我了。他害羞,不好意思进到店里,在外面等着我下班。说真心话,我已经快把他忘了。完全没有想到他是认真的。那晚我很开心很开心,之前我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我简直不敢相信,在小巷子里,我俩跳着华尔兹,跳到了我的家。这一年多来,我们俩好好吵吵,分分合合也有过四五次了,可到了最后,谁都舍不得。我认真考虑过,下个月不做了。”
刘勇说:“你们住在一块儿吗?”
阿娇说:“没有。如果同居,我还能做这个吗?”
刘勇没有听明白其中的逻辑,为什么同居就不能做,不同居就可以做。
阿娇说:“我老公也住南沙,他在西边,龙头五巷。我老公可拼了,拉广告,跑客户。前几天他跟我商量来了,要我搬到他那里去住,一是省点钱,二是互相照顾。我下个月搬过去,好好当一个贤妻良母。”
刘勇说:“对呀,早点结婚吧,结婚会好些。”
阿娇说:“不会这么快结婚的,后年,或者大后年。先把事业做起来。”
听到她说事业,刘勇莫名激动,对呀,事业,男子汉必须得有事业,才不枉世上走一遭。
刘勇说:“你应该搬过去。”
“噢?”
“搬到阿英那里去啊,他不是在等你吗?”
“你是说我现在去?”
“现在去,马上去。”
阿娇沉思了片刻,两眼一亮。
她说:“对呀,你说的对,现在去。谢谢你。”
刘勇十分开心,帮助别人做了一个正确选择,同时减轻了自己的尴尬。
楼下有人吵,引起刘勇警觉。
阿娇出去看了一下,告诉刘勇:“来了一帮闹事的人,拿着刀呢,不过不要紧,力哥马上会过来。这条街归力哥管。”
没多一会儿力哥来了,可似乎没有起到应有效果。
这帮子人逼退了力哥的人,冲上了楼,直奔猪头朱的房间。
听到了猪头朱“牛哥饶命”的求饶声。过了一会儿,从门缝里看到,猪头朱被四个拿着大砍刀的家伙押着下了楼。
刘勇跟了出去。阿娇阻拦,没有拦住。
加上楼下的三个,那伙人一共七个,七个人七把刀。力哥这边,只有四个人,带了两把刀。
猪头朱被押出了发廊。
刘勇悄悄跟了出去,来到街上。
刘勇脑袋里闪出一句话,“空手夺白刃”,便毫不犹豫地执行了。他冲上去,勒住了落在最后面的一个人的脖子,下了他的刀。
“站住。”他把刀架到那小子的脖子上。
“嗯?”
对方的头儿,一个身形瘦长的青年,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他已经走到了一辆摩托车前,这时候不得不站下来,回头看了看刘勇,似乎看不太懂,但并不想再看了,他把砍刀放到摩托车后座的专用挂包里,跨上了车。
“别走。”刘勇挥了挥手中的砍刀。
“怎样?”瘦子问。
“你们放人。”
“不能。”
“我废了他。”
“随便了。”
刘勇甩开胳膊里的人,直奔那瘦小子而去。瘦子已经发动摩托,准备离开了。
猪头朱被两个小子押着,继续往巷子深处走。
瘦子身旁的四个小子一起上前拦着刘勇。
刘勇抡刀,近前一个劈一个,劈得他们四散而逃。
力哥一伙儿一旁看得兴奋。
摩托车上的瘦小子见状,长叹了口气,熄了火,下了摩托,重新从挂包里抽出砍刀,万般无奈状,朝着刘勇走去。
瘦子确是一个狠角色,动手便知,手法刀刀着肉,不同于那种虚张声势式的瞎比画。
可是刘勇灵活,悟性高,加上天生一股子不要命的虎劲儿,渐渐地,不但没让那瘦小子占便宜,在气势上似乎反压着他一头。
押着猪头朱的两个小子,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前行。
力哥一伙儿发现机不可失,不再作壁上观,冲了上去,救下猪头朱。
瘦小子见势不妙,虚劈一刀,退到摩托旁,翻身骑上车子撤了。
“后会有期,我记下你了。”他盯着刘勇说。
“奉陪到底。”刘勇回答。
力哥的另一帮弟兄,有十来个,挥舞着家伙,匆匆从外边赶来。力哥解释几句,合做一块儿,簇拥着刘勇进了一家酒店。猪头朱紧紧尾随。
六 瘦子刀
力哥率众弟兄向刘勇敬酒。
力哥宣布,他本人从此追随勇哥,唯勇哥马首是瞻。
“兄弟混了这么多年,什么货色没见过,今天遇见勇哥这么仗义勇猛的,是兄弟的福分。”
众弟兄随声附和,力哥认的大哥就是他们的大哥,甘心情愿跟着勇哥和力哥干。
阿力说:“这一片儿的发廊、饭店,南边一溜儿仓库,包括最大的四十二号库,我们说了算。南沙这块地儿,除了盘练,数着咱们了。盘练这个屌人,想我们的仓库想得头疼,但基本也算井水不犯河水,各赚各钱,两边儿小的较量有,大的冲突没有。这回盘练不惜撕破面皮,不知这位大哥怎么惹了他。”
猪头朱灰头土脸的,叹口气道:“我压根儿不认识什么盘练,不过不瞒各位弟兄,自己作的祸,自己心里明白,这事儿早晚得来,躲是躲不了了。唉,我在老家手欠,动了牛哥的货,原本想倒个差价,回头再还回去,结果来这里把货丢了。勇哥,对不起,我没有敢对你讲实话,除了黄金,我藏在铁轨下面,还有袋东西,那是牛哥的货。你们说的什么盘练,我听着有一点耳熟,好像跟我老家的牛哥有联系,如果是做那种生意的,就对了,估计牛哥查到了我,联系盘练来办我。各位兄弟不是做这要命生意的人,我不能拖累你们,吃完这顿饭,我就走人了,去海丰,投奔跟我有深交情、一驾船的老哥们儿,当个水手,跑跑私货,了此一生吧。”
说完低下头去,两只小眼睛左右乱转。
阿力一伙儿均不作声,没有挽留的意思。刘勇见状,也不好说什么。
这怪不了别人,谁都不愿意跟那种会要人性命的生意扯上关系。
阿力说:“没错,盘练一直沾那东西,最近听说,他准备玩点大的,联络了一位香港的化学教授,准备搞加工,正在寻找地方呢,说不定那个屌人又盯上了我们的仓库,他蓄谋已久了。弟兄们,随时准备战斗吧。人说有那东西就有钱,有钱就有实力,跟它斗等于鸡蛋碰石头,我阿力偏要碰一碰。”
弟兄们纷纷表态,受谁的气也不能受盘练的气,那个屌人,霸道得很。
阿力仇恨那东西有一个重要原因,他的姐姐因它惨死。
勇哥问:“那个瘦子叫什么?”
阿力的一个得力弟兄豆文涛,笑着回答:“瘦子刀,他是盘练的小姐夫。”
大家哄笑。
“那是个小湖南,从小跟着他爹来广东混。什么烂事都干。经常在火车站开着摩托车抢包。一贯心黑手狠,不久前被盘练看上了,收为打手。”
“后来盘练的胖姐姐看上了他,要了瘦子刀给她开摩托。”
“白天骑摩托,晚上骑肥马。”
“那一对儿有意思,好的时候大街上搂着晃荡,不好的时候,喝着喝着酒,拿着酒瓶对抡起来,打得头破血流。”
“快别再提那两个哈儿了,讲点有意思的。”
“勇哥,你怎么来南沙的?”
“勇哥身手不凡,从小练吗?”
大家围着勇哥,敬酒,干杯,聊了大半夜闲话。
继这场硬仗,勇哥凭着胆大心细,连续做了几件道上公认的漂亮活儿,算是在南沙彻底立住了。勇哥寻思什么时候抽时间去一趟暨大,探望一下江辉。
别看江辉比他年纪小,社会经验等于零,而且不善言谈说教,可是,他将会如何评价刘勇,刘勇非常看重。
江辉会时不时吐出一句半句真理般的警句,让刘勇非常佩服,觉得这位小朋友前途无量,将来搞不好可以跟汪国真媲美。
“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是刘勇最喜欢的名言名句。那还是在哈尔滨干工地的时候,一个来自内蒙古的十六岁小工,寒风中淌着鼻涕向他念叨的,当时他俩抬着一捆钢筋爬楼梯,走在前边的小工,冷不丁说道:“大哥我跟你说,咱们出来了就要好好干,不干出个样来,回家让人笑话,‘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
“小兄弟你刚才说什么?”
内蒙古小工出溜了一下鼻子。
“我说既然从家里出来了,咱们就好好干。”
“不是这个,后面的那句。”
“后面的?”
“对,后面的,一句格言。”
“啊,那是汪国真老师的一句诗,‘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大哥,咱们歇一会儿,哎呀妈呀,累死我了。”
真神奇,一瞬间,刘勇的眼中,内蒙古小工的鼻涕不再是鼻涕,而是电视剧《西游记》中红孩儿喷出的三昧真火,要把刘勇这身肉身凡胎,烧炼成精。
从此便记牢了,尤其来到南沙,这句动感十足、热情洋溢的诗句,一直激励他前行。
瘦子刀同刘勇那次格斗,右前臂受了轻伤。盘肥婆一边给瘦子刀碘酒擦拭伤口,一边大骂盘练。
瘦子刀说:“没你的事儿。”
盘肥婆仍然嘟嘟囔囔。
瘦子刀说:“给我闭嘴。”
盘肥婆继续叨叨。
瘦子刀说:“最后一遍,闭嘴。”
盘肥婆怒了,棉签朝着瘦子刀的脸上一摔,道:“你妈的废柴,老娘管你的。”
瘦子刀提手给她一大嘴巴。
盘肥婆照着他裆部一脚。
两人就这么撕打在一块儿了。打着打着,转而亢奋起来,瘦子刀三两下把她摁倒在地。
很快盘肥婆呼呼睡去。
瘦子刀拿出个本子,一个绿色塑料皮的小本子,那是在火车站抢包,包里的一个小本子,上面抄写了许多诗句,已经看了无数遍了,他还是喜欢,往往看着看着,便轻声朗读了起来:
我有过寂寞的乡村生活
它形成了我生活中温柔的部分
每当厌倦的情绪来临
就会有一阵风为我解脱
至少我不那么无知
我知道粮食的由来
……
能够让瘦子刀暂时摆脱内心痛苦的,除了性,就只有寂静的夜晚读小本子上的诗了。前者把他抛向太空、深渊和迷乱,后者,诗,可以把他送回到童年,送回到乡村,在那里他能够找到真正的自己,一个敏感的、无助的、向往平安喜乐的、失去了母亲,并且眼看着又要失去父亲的乡下孩子。
因为读诗会读得落泪,所以他愿意选择深夜,孤独一人,捧着小绿皮本,让疲惫的心绪,循着字里行间的秘密路径,悄然回到那无上的温柔宝地,享受歇息。
他的父亲患着尘肺病,医生坦白相告,只有几年活头,治不了,也没钱治,只能这样慢慢等死了。
父亲跟三个干力工的老乡在南沙合租一间屋,每天一大早,他要骑着自行车去火车站,排队买火车票,倒个差价。父亲已经不可能回老家了,回不去了,死活都得在外边儿,在广东,在南沙了。
瘦子刀姓蔡,跟许多姓蔡的小孩一样从小有三个绰号:菜包子菜团子菜刀,因为他长得瘦,小伙伴们更愿意叫他菜刀。来广东后,叫着叫着,成了瘦子刀。在乡下的时候,小菜刀是幸福的,深圳打工的父亲不断往家里寄钱,左邻右舍都很羡慕。父亲曾给他捎过一个横竖条格的鸭舌帽,让他在小伙伴中显摆了好一阵子。等到他的妈妈得了肝硬化,去世了,他的幸福生活随之结束,只好在悲伤和好奇中,随着父亲来了广东。父亲疼他,花高价把他送进了学校。其他民工的孩子都在街上捡破烂,他却进了学校。他拼命学习,认真做功课,成绩上升得很快,但是老师和同学仍然不喜欢他,态度神色里总有种瞧不起的意思,而他又总能觉察得出来,这是最不幸的地方。他做梦都想,他若是个广东孩子,是个城里孩子该有多好啊,那样的话,他会对所有民工孩子加倍地好,他会主动找他们玩耍,不让他们感到受歧视,感到自卑,感到孤单。
班里有一个叫安丽娜的女孩,美丽活泼,没有偏见,处处维护他。有一次周三下午,安丽娜邀请他去她家玩。
瘦子刀犹豫着答应了。
到了门口,瘦子刀丧失了勇气。安丽娜拉起了他的手。手指的柔软一触,直渗到心灵。
一个好大房间的家。安丽娜漂亮而和气的妈妈,亲切跟他唠家常,一连串问了几个问题,问他住在哪里,妈妈是做什么的,爸爸在哪个单位供职。
瘦子刀在颤抖,那一时刻,他恨不得根本没有来过广东。
他低下头。
“妈妈,去世了。”
“唉呀,可怜的孩子。爸爸呢,你爸爸做什么工作的?”
“爸爸——”
“等等,我猜猜,从事艺术行业吧,看你的样子,聪慧敏感,像是来自一个艺术之家。”
第二天瘦子刀从学校里失踪,不再去上学了。他告诉父亲,他要打工赚钱。那一年他十五岁。
他很快滑入了流氓混混行列,偷,抢,打架,砍人,他绷着脸,满怀着仇恨,仇恨广州,仇恨广州的人,仇恨四面八方来广州的人。混出了名之后,他仍然坚持在火车站抢包,专为给那些第一次来广州的人一点颜色瞧瞧,给他们当头一棒,让他们知晓,这里没什么好的,回去吧,哪儿来滚回哪儿去吧。
瘦子刀放下绿皮本,陷入了沉思。他看看表,凌晨五点。
他光着上身出了门。
骑着摩托,他来到了南沙东边的一个街口。
一会儿,瘦推车人从小巷子深处走出。
瘦子刀等着他过来。
“爸。”
瘦推车人见是儿子,从兜里掏出钱给他。
儿子没要,他原本想给父亲送钱来的。但钱太少,不能解决大问题,这正是他忧愁的根源。
“爸,你身体怎么样?”
“没事。”
“药还有吗?”
“有。”
父亲看着儿子胳膊上缠着纱布。
“胳膊怎么了,要紧吗?”
“不要紧,碰了一下。”
“早晨出门要穿件衣服,别凉着肚脐,会受病的。”
“没事。”
父亲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
“凡事小心一点。懂吗?”
“知道。”
“我帮不了你什么了,在这里,什么事都得自己帮自己。”
“知道。”
一阵沉默。
“儿子。”
“嗯。”
父亲看着儿子的眼睛。
“不行的话,三十六计,走为上。”
儿子点点头。
“爸爸,你走吧。”
“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不用了,爸,我还有事,拜拜。”
儿子实在不愿意看见父亲的背影,那衰弱疲惫的背影,摩托车画个圈,离开了。
父亲站在原地,望着儿子的光脊梁,直到望不见了,才推动自行车,绕过一段泥泞路,骑上去,慢慢悠悠地,延续他的“又多活了一天”。
天已大亮。
珠珠推着她的小车招揽生意。
四位小个子王经理在一家油条铺子吃油条,边吃边嘀咕事情,个子最高的王经理,眨动着小眼睛,东瞅瞅西瞧瞧。
陈明走进一家云吞店。原来他也在南沙。
当地哥刘若宜双手抄兜,站在小巷子口,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瘦子刀跟父亲说话的时候,刘若宜远远地望着他们。瘦子刀骑车从他身边经过,两人对视了一下。
阿英吃过了阿娇做的早餐,穿戴整齐,走出了家门。
今天有两单生意有望做成,阿英比较兴奋。
而且除了广告业务,还另有一件好事。
七 春语诗社
暨大读书的时候,阿英倡导成立了春语诗社,被推举为社长,阿英有活力,肯奉献,诗社组织得有声有色,威望甚高,毕业了,每有诗歌活动,同学们仍然会想到他,邀请他。
心地单纯加上行事果敢,则比较容易获得快乐。爱情上,阿英遵循本心,突破偏见;事业方面,他不懈努力,积极进取;诗歌呢,更是没有丝毫懈怠,每天早晨起床,去趟卫生间,便伏案写诗,他的好多灵感来源于做梦。
这次诗社相邀,需要老社长帮忙,请他在南沙寻找一个合适之地,作为朗诵用的场所。
阿英欣然答应,几天来,他反复琢磨考量,怎样才能把这个任务完成好,不辜负同学们的这份信任。
诗社要求活动场所必须放在南沙,只能在“村”里,凡沾有文化气息的地方,如黑蚂蚁、小篷车都不去。有一位同学更加奇思异想,建议选在南沙窄窄的小巷子里,还要拦住每一个经过的人,让他们必须说出一句诗方可通行,这样,南沙人便真正参与了活动,与“诗歌的此时此刻”产生“肌肤之亲”,哪怕挨了骂,也属诗意盎然的雅事。
想法倒是新颖独特,考虑到后续的活动,比如会餐、小石头的乐队演出等等,室外终归不太方便,只能放弃。
江辉是这次活动的策划组织者之一。
暨大报到后第四天,江辉加入了春语诗社,并在那里结识了鲁速。鲁速读大三,现任诗社社长,睿智豪放,他看过了江辉投稿的诗歌,激动得夜不能寐,第二天大早上便来到江辉的宿舍,被窝叫起来交谈,万分投机,上午的课也不去上了,当天晚上,鲁速紧急召开诗社扩大会议,力排众议,破格提拔江辉为诗社的第三常务副社长。江辉虽然志不在此,却也全力支持鲁速,努力写诗的同时,协助做好诗社工作,结交诗友,交流心得,十分快活,关键他俩趣味相投、诗观接近,随便扯一个话头能聊上大半天,知音的美好,如白云轻风相会蓝天。
诗社对本次活动做了人事分工,鲁速总策划兼总统筹,老社长阿英联系场所,第三常务副社长江辉,负责联络通知一些校外的诗人。校内校外联欢交流,是春语诗社的传统。
江辉首先想到了诗人秦凯旋。
诗歌活动怎么少得了秦凯旋这样的“纯牌”诗人?秦凯旋是广州土著,却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似乎从来没有为热气腾腾的“淘金热”打动过,并且也不认为这样有多么特别,属于什么异类,他的解释是,“人本来就不应该用地域或者时代来区分”“但是只有少数人在少数时间里能够超越他所处的时代”,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两眼放空,呆若木鸡,仿佛已提前一大截进入了一个常人不能企及的境界。超前的意识,悲悯的情怀,加上急躁的脾气,构成了他诗歌的三驾马车。
结识秦凯旋是在一次文学活动上,当时大家聊到双性恋和同性恋,江辉感到有点难以接受,秦凯旋却平平淡淡地说道,“人本来就不应该简单地用男女来划分”,让大家肃然起敬,江辉也陷入了反思。
江辉听到不少有关秦凯旋的逸闻趣事,有一天半夜秦凯旋的鳏夫老爸发起了高烧,秦凯旋摸了摸患者的脑门认为问题不大,鼓励他尽量坚持,不必就医。鳏夫老爸无奈要点药吃。儿子找出来却不给吃,任患者伸长双臂,呻吟哀求,都不为所动,因为药瓶标识昨天是有效期的最后一天,已经过期两个小时了。
不送医院是因为秦凯旋本月的安全外出时间份额已经用完,只能在屋里待着,强行出门的话,遭遇车祸的概率极大,不但于事无补,反而有害老爸。
安全外出时间份额是根据他自行研发的一个复杂公式计算得出,什么阳历阴历,闰年闰月,平均天数,两加三减,开根号,再乘以广州市车祸率的最大公约数,除以全国的最小公倍数,最后还得log一下,方能得出来每个月应该在家待多少天,外出多少天,精确到了小时。终于他老爸病体恢复,能起身下地了,第一个动作双手十指交叉,前后旋转,手腕活动开后,左右转了转腰和脖颈,从床底下抽出来一根巨大的棒球棒。
“家不应该仅被一个固定空间所定义。”秦凯旋从家里逃出,到南沙租了一间屋,写诗、思考、读书,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江边,附近两座学校的校院,到处转悠。
有一次他扛着自行车从七楼下来,发现车轮没气了,一般人会放下自行车,返身上楼取打气筒,打完气,再把打气筒送回去,秦凯旋不这样,他是扛起自行车上楼,打完气再扛下来,这样节省一趟上下楼。你算一算,是不是这样?
江辉认识秦凯旋在南沙的家,不过,想找他不必去他家,秦凯旋每周至少两到三次会来暨大食堂蹭饭。
“秦凯旋,老秦。”
“老江。正在找你来呢。”
“我也在找你呢。”
秦凯旋说:“诗歌朗诵的事吗?早知道了,你不找我,我也必到,我能不到吗?这事儿不算事儿。来,老江,你过来。”秦凯旋手心朝内,往自己的脸上勾。“过来。”
江辉走近了去,被秦凯旋一把抓住衣袖,拉到了路边一棵椰子树下。
秦凯旋说:“老江,想不想见见我的情妇?”
江辉心潮澎湃,他完全没有想到,外表看起来挺老实本分的秦凯旋还有这么一出。情妇这个词,江辉倒是常在国外一些诗人诗集下面的注解里见到,浪漫诗人们鹅毛笔一挥,堂而皇之把诗稿献给某某妇人,底下注解写着的,某某妇人曾是作者某个时期的情妇,情诗送过去了,吻手、相思、约会,万一没整好,整砸了,被人家丈夫发现,能跑先跑,跑不了决斗,赶巧儿被打死了,还有诗作流传百世,不过好在此类极端的事情很少发生,外国丈夫多属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挺让人佩服的。
“好吧,见一见就见一见。”
秦凯旋一拍车座,说:“好极了,上车。”
他载着江辉,骑了小半天,来到了一家门前。
按了两下门铃,门打开,一位风姿卓绝的美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凯旋,是你,请进,请进,带来了位新朋友,太好了,怎么称呼呀?”
秦凯旋说:“老江,暨大的,诗人。”
江辉说:“我叫江辉。”
美人说:“江辉,很好听的名字,快请进。”
女主人拿烟,江辉看了一眼牌子,竟然是三个五。
秦凯旋叼在嘴上一颗,又从盒里抽出来两颗,装进了上衣口袋。
“留着晚上思考问题时候抽。”他说。
“那就多拿几颗。”女主人笑了笑,对着江辉说:“你也拿几颗吧。”
江辉说:“我不吸烟。”
她说:“诗人还有不吸烟的?”
说得江辉怪不好意思的,去拿出来一颗,刚要往嘴上放,其实已经轻轻碰触到了嘴唇上,女主人嚷道:“慢着,不懂江湖规矩,先敬姐姐。”
她从江辉手中夺过去叼在嘴上,等着江辉给他点火。
江辉哆嗦着打着了火。
女主人轻轻一口,烟从鼻子里飘出来,袅袅升起。
江辉自己点上一颗,抽了两口,呛得连连咳嗽。
秦凯旋说:“还得咱们丽娜,我们怎么威逼利诱,他都不肯抽。”
江辉问道:“丽娜,你也写诗吗?”
安丽娜说:“写得不好,向你们学习。”
秦凯旋说:“安丽娜,诗人,舞蹈家,小提琴大师。丽娜,拉一段《梁祝》,让我们欣赏一下。”
江辉担心人家为难,说:“算了,不用那么麻烦。”
安丽娜说:“没事,多提宝贵意见。”
说罢去从琴盒里取出小提琴,大大方方地拉了一段。
秦凯旋鼓掌,江辉也跟着鼓掌。
“好久没练,手指都僵了。”安丽娜问秦凯旋,“写新诗了没有?”
秦凯旋低下头道:“最近老不来灵感。”
安丽娜说:“那就耐心等一等吧。哎,江辉,你印诗集了吗?下一次带给我看看。”
江辉说:“还没有印。以前觉得不着急,再攒一攒,其实也够了,争取今年吧。”
安丽娜说:“本小姐提前预约,印出来一定要送我一本。希望下一次来的时候,手抄一首二首代表作,我先学习。”
江辉说:“学习不敢,批评指教吧,到时候我让老秦捎给你。”
江辉被书架吸引,他走近去。
秦凯旋说:“看吧,看好了可以借,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江辉说:“真的可以外借吗?”
安丽娜说:“当然可以了,我还有好多书,放在我妈妈家。哪天我带你去挑选。”
江辉说:“太好了,我就喜欢看书,等有机会我让老秦带我去,背个麻袋过去。”
安丽娜说:“只要你背得动,能背多少背多少。”
江辉指着书架上的电话说:“能借电话用用吗?”
安丽娜说:“那有什么呀,随便打。”
江辉说:“要打好多个。”
安丽娜说:“打多少都可以,没事的,打吧。”
江辉说:“今天不打。我们要搞一个诗歌朗诵会,等场地定下来了,我们再过来打电话通知来宾。这样能省些电话费。我们这次筹的钱款不多。”
安丽娜说:“我赞助一百元,别嫌少。”
说完去取了钱,交给江辉。
江辉被她的慷慨惊着了,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说:“不用,不用,我不是这个意思。”
安丽娜说:“别客气了,请收下吧,我胳膊都疼了。凯旋,快让江辉收下。”
秦凯旋说:“老江,收下吧。”
江辉说:“这,太多了。”
秦凯旋说:“别装了好不好,别人不了解,我还不了解?特别是你们那位鲁社长,再多都嫌少,江副社长,恭敬不如从命,收下,这不是您个人的事儿,这是组织上的事儿。”
江辉说:“这可能是最大的一笔赞助款项了,好吧,我代表鲁社长和春语诗社全体成员,向您表示真诚的感谢,同时发出最诚意的邀请,邀请您参加我们在南沙的诗歌朗诵活动,时间地点另行通知。”
说完站起身来,朝着安丽娜鞠了一躬。
安丽娜咯咯笑了。
她的笑声脆得像铃铛,还带着一丝甜甜的感觉。
安丽娜去厨房烧水沏茶,大门被从外面用钥匙打开,诗人乔桥进来了。
秦凯旋和江辉大感意外,特别是秦凯旋,可以说有点蒙了。
乔桥倒是坦坦荡荡的,甚至还有些喜出望外,他说:“没想到在家里碰到老朋友,欢迎,欢迎,来得正是时候。”
乔桥把开门的钥匙拿在手里,转了两三转,才慢慢装进了口袋。
安丽娜端着茶壶从厨房出来,介绍道:“我的新男朋友,诗人乔桥。诗人凯旋,诗人江辉。他们要搞朗诵会。我决定参加,你也参加吧。”
秦凯旋一言不发。
江辉对乔桥说:“正愁怎么才能找到你呢,春语诗社正式邀请乔兄参加南沙诗歌朗诵会,时间地点待定。”
“谢谢江副社长,请转告鲁社长,乔桥必到。”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来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鼻子上嗅闻了嗅闻,说:“沁人心脾的墨香啊!”
他把报纸放到桌子上,张开两臂,往中间划拉。
“过来,同志们,都过来。”
大家虽不知道怎么回事,却不由自主被他的热情洋溢感染,纷纷上前。秦凯旋也凑了过来。
乔桥小心翼翼把报纸打开。
乔桥说:“看,我们成名了!”
乔桥哽咽了,他猛地背转过头,起身而去,弃大家于原地不顾。
他奔向茶几,把三五烟抓在手里,狠狠地一抖,叼在嘴上,点着了火,深吸了四五口,才略微平静了一些,然后,拿着烟盒的手自然而然地往裤兜一插。
江辉回想起来了,上回大篷车酒吧搞文学讨论会,乔桥请来了一位媒体的朋友,省报的一位编辑老师,帮助活动发声,扩大影响,原以为走走过场,想不到事情竟然成了。
江辉迅速在报纸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作品,虽然他一向志存高远,暗暗跟世界一流的大诗人们比肩较劲,但当看到自己的作品第一次变成铅字,自己的名字第一次刊登上了报纸,不过一张普普通通的报纸,仍是激动莫名。江辉暗下决心,不但不能骄傲,反要加倍努力,把品质提上去,可不能像某些诗人,名气跟作品不相称,落下个欺世盗名、臭不要脸的口碑。
乔桥的诗排在最前面,入选得最多,别人都是一首,只有他是“外一首”。安丽娜排在乔桥后边。但是他好像没有看到秦凯旋的名字。
秦凯旋也没有看到,他默默找了好几遍,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他简直不敢相信,一把把报纸抓了过去,翻过来,覆过去,倒过来,正过去,最后猛地往地上一丢,骂道:
“蕞尔鼠辈,小肚鸡肠,怎么可以不选我的诗?我跟你们讲,真正的诗人从来就不以发表过作品没有发表过作品,而是以写出过好作品没有写出过好作品来界定的,但我仍然要正式表达我的愤怒,对好诗视而不见是愚钝,对好诗人故意排斥是犯罪,你们知道吗?”
说得大家全都低眉顺目,仿佛确实有罪并且知罪,在愧疚和忏悔呢。
乔桥捡起报纸。
“别急么,老秦,这次没有刊登,不等于下次不刊登,再说了,没有刊登你的诗歌,刊登了你的发言啊,归在理论批评里面了,我帮你找,看。”乔桥把报纸重新铺好,伸出食指。“看。”手指头落在乔桥的名字上面。
等了老半天,手指才开始往下划,划到最下边儿,找到了一个括号,括号里面写着“下接版缝”,再往版缝里找,版缝里是理论部分,记录着诗人们的讨论内容,挨着乔桥做的一大段发言。果不其然,下面有秦凯旋的名字,名字后面接着冒号,冒号的后面,秦凯旋的全部理论批评内容,仅有两个字,“就——是”,把发言者的口吃暴露出来不算,意思还整个给弄反了,当时秦凯旋对乔桥的发言持反对意见。
秦凯旋跳了起来。
“卑鄙,无耻,太卑鄙了,太下流了,人怎么能够这般下流无耻?我宣布退出,南沙的朗诵活动也不要找——找我了。”
秦凯旋摔门而去。
乔桥摇摇头,说:“既然‘真正的诗人从来就不以发表过作品没有发表过作品,而是以写出过好作品没有写出过好作品来界定的’,又何必如此动怒呢?”他左看看江辉,右看看安丽娜,语重心长地说:“我们都是有了一定国际影响的诗人了,怎么还这样轻率轻浮呢?”
安丽娜问:“国际影响?什么国际影响?”
江辉也问:“对呀,怎么个国际影响?”
乔桥回答道:“没看这是什么报吗?省报啊,省报出英文版,全世界都能看到。低调,咱们不谈这个。江副社长,诗社应该重点考虑怎样把朗诵会搞成国际化,而不是乡土化。我们虽出不了国门,但是可以邀请一些国外的诗人来我们这里,江副社长,请把我的意见带给鲁社长,三思后行,取消南沙,另选佳处。”
乔桥原名乔学工,在南沙住了好几年,前妻珠珠和女儿小妹儿现在还在那里,自打离婚以后,“逃跑者”乔学工,一次没有回去探望过她们。“逃跑者”是乔桥一首诗里给自己的自画像。
八 盘练的事业
珠珠母女不得不离开了陈伯的楼,在南沙西边找了间小屋住。
陈伯被盘练催促着跟肥婆办完了离婚手续,孤单一人,搬进了城里。
盘练如愿以偿,得到了肥婆的整栋大楼。
他赶走租客,改造装修,准备建成南沙最大的娱乐城。
香港那边儿,教授已经准备停当,只等南沙方面一声号令,便应约到位。最理想的地点,盘练选中了村南的四十二号库,既宽敞又隐蔽,运输转移都方便。唯一障碍就是勇哥和力哥。
瘦子刀主动请战,上次跟勇哥交手不胜,他心里一直憋着口气,非要再打一次,分出个高下不可。
盘练拦住了他,他把抱在怀中的鸳鸯眼波斯猫轻轻放到地板上,背起手,办公桌的后面来回踱了两趟,然后停下,抬起右手,张开五指,朝着瘦子刀的面部推拉,干咳了几声,说:“嗯,这个,可以先礼后兵,人民币打先锋,不通再刀斧手跟进,能不动武,尽量不动武,仓库租给那些做假摩丝假洗发水的,才能得到几个钱呢?你去,扔两条道儿让他选,一是跟着我,有肉吃有汤喝,二是不听话,一条道儿走到黑,后果自负。”
瘦子刀按照盘练的意思找勇哥谈判,约在了和悦茶楼,结果可想而知,谈崩了,好在双方都很克制,没有当场发生冲突。
瘦子刀对他的弟兄们高声说道:“你们下去等,我跟勇哥说两句悄悄话。”
他走近了去,对着勇哥的耳朵,耳语了几句什么。
勇哥听完了,鼻子“嗯”了声。
瘦子刀把食指压在嘴唇上:“嘘。”转身离去。
瘦子刀下楼走远了,豆文涛问:“勇哥,瘦子刀搞什么鬼?不是你拦着,今天就干他。”
勇哥说:“我们俩的一点点私事,你们不用管。”
阿力说:“小心上了他的圈套,姓盘的小子不是个讲究人,为了利益,自己家的亲戚他都坑。”
勇哥说:“放心,有数。”
周六清晨,瘦子刀早早醒来,他把砍刀装进一个大帆布包。
瘦子刀骑着摩托,来到南沙西边儿的一个街口,停车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父亲经过,或许是已经过去了吧,他想,一转车把,加速冲了出去。
珠珠被眼前的车祸吓坏了。
一辆摩托车被松动了的电缆井盖弹起,一个高儿,人和车飞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重重落在地上。
珠珠扔下小推车,奔向骑车人。
她一边察看昏迷的伤者,一边让小妹儿回家喊陈伯。
陈伯仍在追珠珠呢,一大早来到珠珠家,帮着加工田螺,听了小妹儿喊,跟着跑了来救人。
到了现场,陈伯见伤者仍处在昏迷状态,赶快打急救电话叫救护车,一块儿把瘦子刀送进了医院。
陈伯告诉珠珠说:“我认识这个坏小子。”
在医院,陈伯打电话通知了盘肥婆,没等盘肥婆他们赶来,便跟珠珠和小妹儿离开了。
瘦子刀的意外爽约,让勇哥在南沙东边一块空田里白等了半天。
瘦子刀耳语约下的单挑,勇哥如期前往。
阿力和豆文涛不放心,悄悄布兵于外围,以防不测。
勇哥说:“会不会是他发现了你们?”
豆文涛说:“勇哥,你也太抬举他,他敢一个人来吗?搞不好他做贼心虚,想诳你,见我们有准备,就撤了。”
阿力道:“不管怎样,小心总没错,跟盘练他们,没什么仁义可讲。”
勇哥沉思不语。
瘦子刀受伤,盘练颇为恼火,没怎么样先折了一员大将,不吉利。一开始,他怀疑是勇哥他们干的,后来知道不过是一场普通的车祸,可是勇哥和阿力的强硬、不合作,加上四十二号仓库势在必得,仍然促使盘练起了杀心。
他命令心腹丑福道:“以最快速度联系道仔,让他明天晚上来见我。”
丑福说:“明天?不可能的,盘总,谁知道他在哪里?道仔是隐身的,别人不了解这点,你还不了解么?”
盘练说:“我不管,隐身不隐身他的事,找不找得到你的事,他就是股空气,你明天也得装进瓶子送我跟前。”
丑福拨电话。
过了一会儿,他说:“盘总,联系上了,干鱼头那边有他的信儿。等一等。喂,喂。”
盘练说:“让他马上过来,说我找他。”
丑福用手捂住话筒,提醒道:“跟道仔讲话可不能这么不客气,得婉转温柔一些。”
盘练说:“温柔你妈个头,他欠我的人情呢。”
“嘘——”丑福抱着电话蹲到了沙发后面,小声聊了一阵子,站起了身。“妥了,盘总,那边道仔得知是盘总叫,一口答应,不过,不确定是明天,还是后天,哪天来不一定,反正一周之内,说不准哪天他就来了,具体事项等人来了再定。”
盘练说:“怎么讲?”
丑福说:“道仔的风格,行踪诡异,数条命案在身的人么,不诡异不行啊。”
盘练说:“装神弄鬼,嫌我给的钞票少了不是?”
丑福说:“盘总当然爽快大方。再说了,道仔再怎么牛逼,还不能嚣张到跟盘总讨价还价的份儿上吧?”
盘练说:“谅他也不敢。告诉值班的弟兄们,这几天眼睛瞪圆了瞅着,别失礼了给我丢人。”
道仔广西人,当过兵,打过对越反击战,复员后来广州打工。一个夏天的傍晚,他跟朋友老马街边喝酒聊天。两个喝醉酒的老外,揪住一个避让不及、撞了他们一下的中年男子举手便打,中年人被打躺下了,眼镜摔碎出去老远,两个老外仍不算完,继续踢他的肚子。老马实在看不过眼,上前拉架,他们就转过来揍老马,道仔早就忍不住了,冲上去帮忙,老外身高力大,道仔和老马不是对手,道仔血气方刚,哪肯服输,顺势抄起啤酒瓶子,把两个老外的瓢儿开了。事后道哥跑回了老家。他的马大哥被警察抓住,正赶上严打,流氓滋事加上破坏国际友谊,给枪毙了。道仔听后吐血三口,恼恨这世上没有道理可讲,后来又经历了一系列不顺心的事情,促使他狠下心,买了把五四枪,混上了江湖。据说近几年广东无头命案,至少三起是他的杰作,其中名声最响的是在广州白云酒店餐厅枪杀了一位香港大哥,当时香港大哥在喝早茶,两个保镖守护,道仔却隐身人一样,绕到了目标的身后,一枪脑壳掀了,然后空气似的飘然而退,隐身人的称号就是这么来的。
做掉香港大哥后果很大,道仔遭到追杀,他东躲西藏,跑路到了盘练这里,盘练怕招惹麻烦,没有见他,但是通过常年走私建立的关系,把道仔介绍到海丰的渔船上,船回人不回,一条条船换着,在海上漂了四个多月,避过了风头,才上得岸来。
所以盘练有事相求,道仔一口答应。
九 潘家祠堂
阿英相中了一个诗歌朗诵场所,潘家祠堂,清代建筑,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门神,祖宗牌位,特色十足,而且空间宽敞,开门热闹,关门安静,堪称最佳艺术活动地点。南沙有多座祠堂,潘姓祠堂就有两处,规模样式相近,阿英跟一位潘姓子弟认识,何不求他一试?
跟大多数南沙土著一样,潘六一有房有闲,悠哉游哉,而且他不满足于此,在十三行租摊位搞服装批发,收益可观,算是个小大款。无聊时他会找阿英喝喝茶,吹吹牛,聊聊文学艺术。潘六一曾经把几篇散文给阿英看,他的散文标题和开头非常正义善良有责任感,比如同情发廊妹,呼吁帮助来广东上货被骗的北佬,可不知怎么回事,写着写着就变味了,甚至价值观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诚恳变成炫耀,深沉化作轻浮,往往同情发廊妹变成了他如何巧用手段占便宜不花钱,或者本想帮助土老帽,写到最后却变成了行骗指南,怎样骗得北佬晕头转向找不着了北。阿英不好意思伤害他的积极性,往往含混地夸上一句“结构挺特别”,或者“语言很丰富”,其实不就是混乱和啰唆么。不过还好,潘六一爱好广泛,除了写散文,还弹琴、谱曲、绘画、装置、行为,转了一大圈,最后回归了国粹,改练软笔书法。这回算是找对了路子,进步神速,没用半年时间,便名声大噪,省级个人大展举办了两次。他的成功来自于他的“另辟蹊径”,秘诀如下:把一个字分为两半,分别用两种方式写,一半用左手,另一半把鞋脱了,用脚指头夹着笔写,左脚右脚不拘,随心情。你还别说,加上他有意挑选一些生僻字,马上会出来一种极为特别的效果,古朴苍凉,阴森怪诞,天真烂漫,不知其所以然的人,根本看不出蹊跷,只能跟着书协的人赞叹夸奖,而书协的人领了红包,评论起来格外卖力。从这以后潘六一跟阿英会面聊天,不再是文学爱好者跟诗人、小大款跟打工仔,而是书法家跟诗人,两位艺术家之间的平等对话,何等牛逼雅也。
阿英眼里的潘六一,有那么点儿浮夸虚荣,爱自吹自擂,但人家毕竟是当地人,人脉广,门路多,性格又风风火火,帮着联系个朗诵的地方,应该问题不大吧,于是找出潘六一的BB机号,抠了他,还别说,这是阿英第一次主动抠对方,连潘六一都感觉到奇怪。
“太阳西边儿出来了?”
“潘兄,小弟有事相求。”
“找我就对了,你说,广东还有我潘六一办不了的事情?”
“潘兄,是这么回事,我们诗社想在南沙搞一次诗歌朗诵活动。”
“没问题,我参加。一直没跟你说,其实我也是个诗人,我写过很多的诗,改天我先拿一百首给你。”
“你当然也可以来朗诵,不,我们肯定会邀请你朗诵,关键不是这个,我们缺一朗诵的地方,一个场所。”
“怎么讲?”
“我相中了你们南沙的祠堂,在那里搞活动一定相当有意思,想请你帮忙联系一下,借用一天,让我们在那里搞一次特别的诗歌朗诵。”
“多大点事儿,你借政府大楼我不敢吹这个牛,祠堂么,自己家一样。”潘六一拍着胸脯。“包在我身上了,不用花诗社一分钱。知道你们穷。”
第二天,潘六一通知阿英,事情已办妥当。
阿英担心不靠谱,跟着去了趟祠堂,见了祠堂主事的,潘六一的三表叔,当面落实了一遍,三表叔为人爽朗,思想开明,表示大力支持。
阿英兴奋地在祠堂转了一圈,端量如何布置会场,这儿放乐器,那儿放音箱,连桌椅板凳都是现成的,上哪儿找这么合适的地方啊?宽敞又安静,别有洞天,诗友们一定会满意的。
潘六一问:“怎么样,还中意吗?”
阿英说:“中意,中意,十分中意,十分理想。”
他拉过潘六一的手,双手握紧,上下摇了好几下,以示郑重,同时心想:“别看他平常不守时,不守信,一副爱吹牛逼的轻狂样儿,到了关键时候,挺能办大事的。”
阿英马上赶往暨大,他要早点儿把喜讯告知诗社的朋友,让他们放心。
诗社的朋友们听后欢欣鼓舞,想象不出在南沙能还能找到比祠堂更适合诗歌朗诵的活动场所了。古老的传统符号跟火热的当代艺术,还有其他活泼好玩的元素,赶在一天聚首碰撞,必定精彩纷呈。
阿英说:“小鲁,小江,有件事情跟你们商量一下。”
鲁速说:“阿英兄,别客气,有什么吩咐尽管讲。”
阿英说:“潘六一的意思,能否在活动中增加一项内容,颁发一个书法奖给他,再颁发一个传统文化守护者奖,给他三表叔。”
鲁速说:“没问题啊,这要求不过分,很好解决,学生会要两张空白奖状,填上名字,盖上我们诗社的章就妥了,潘六一的三表叔叫什么名字?”
江辉说:“那天不是有现场作画表演吗?让孙猴子画两张奖状,萝卜刻一个章盖,岂不化腐朽为神奇,又好玩又有意义了?”
大家拍手称好。
阿英说:“那我就告辞了,老婆等着我吃晚饭呢,拜拜。”
鲁速说:“阿英兄,潘六一的三表叔到底叫什么名字?”
“潘金金。”
送走了老社长,现任社长和副社长继续讨论有关朗诵会的其他事项。
江辉说:“时间地点确定,该通知与会来宾了,有电话传呼的好说,那些没有电话没有传呼的,我得挨家上门告知。”
鲁速说:“五月五日活动,还早着呢。场地解决了,经费还没有着落。咱们的活动下午一点钟正式开始,两点半结束,两点四十就得开始吃,不吃人心就散了。”
江辉说:“钱不够咋办?”
鲁速说:“还得请思想家刘成杰先生捉几只猫,至少得两只。”
思想家刘成杰只思想不表达,不说,也不写,所以至今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思想了些什么,他的解释是,“不急,水满自溢。”不过,不同于一般白日梦思想家,刘成杰的动手能力超强,他发明了好多好玩的东西,单是捕猫器,就有两种,一种是专门捕猫,一种既能捕猫又能捕鼠。
江辉举起双手,说:“抗议!猫绝对不能再吃,捉猫杀猫,太残忍,我无法接受,好多同学都无法接受,女同学更无法接受。”
鲁速说:“是吗?上次她们可是个个大块朵颐呀。”
江辉说:“你没见一年二班的那两位女诗人,一边吃一边流泪,眼睛都哭肿了。猫通人性,多可爱啊!”
鲁速说:“原来这样,我真不知道她们香在嘴上,疼在心里,那好吧,猫暂时先不吃了。不吃猫,肉类就得多买,无形中增加了一笔开销。还有酒水,酒水是大头。”
江辉问:“经费还差多少呢?”
鲁速说:“那玩意儿当然越多越好啊。好在主食一分钱不用花,我跟小包已经打好了招呼,他在食堂帮忙,顺二十个馒头几盒米饭一点问题没有,辣椒、咸菜调料也归他整。”
江辉说:“高啊。”
鲁速说:“鱼不用花钱,孙猴子会去河沟里钓,能钓不少呢,田螺归我,我去田里沟里随便一划拉就是一大包,我知道哪块田里多。”
江辉说:“带我去,那肯定好玩。”
鲁速说:“好玩是好玩,别让蚂蟥叮着。点炉子的酒精,从实验室整了一大瓶,管够用。蔬菜咱们从来没花过钱,菜地里摘吧。女诗友有不喝酒的,得买点甜水饮料,还有各种水果,水果又是一花钱大头儿,最后,还得留点儿争取够出一期纸刊。”
江辉说:“经费不足我们另想办法,反正猫是不能吃了。不行的话,我们还像上回那样,挨处走一遭,对几个重要目标,来一遍地毯式轰炸怎么样?你笑什么?莫非鲁大哥正有此意?“
鲁速笑着搓了搓手,说:“然也,然也,知我者,暨大辉也。”
江辉说:“那好,先去炸老秦。”
鲁速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不炸他炸谁。”
江辉说:“上回老秦让乔桥气着了,正好去劝劝他。”
他们来到了秦凯旋的楼下,两人用手做成喇叭状,向楼上喊:
“老秦。”
“老秦。”
“秦凯旋。”
“秦凯旋。”
“老秦。”
“老秦。”
秦凯旋正在家生闷气呢,写作写不下去,看书看不专心,他气乔桥,故意整他;气安丽娜,跟了乔桥;气江辉,在安丽娜家那天,没有同他共进退;气鲁社长,一直挺看重乔桥的;气诗社全体成员,怎么都那么没志气啊!但是当他在屋里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喊他的名字,屏息再听,确认是喊他,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打开了窗子。
“老鲁、老江,是你们,等着,我马上下去。”
“不,我们上去。”
进门二话不说,鲁速和江辉搬箱倒柜。
秦凯旋说:“干什么,什么意思?”
江辉说:“掘地三尺,筹措经费。”
他俩挪开了床箱。
厚厚一层灰里,埋着一张卷曲着的纸币和五个钢蛋儿。
鲁速打了个响指。
“好家伙么,还有大面额的。”
拾起来看,是张两毛的。
床箱归位,开始挪柜子,又找到了几个钢蛋儿,鲁速吹吹上面的灰,装进了口袋。
秦凯旋见两位社长为了这块儿八毛如此不惜精神力气,一股从未有过的、针对穷诗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悲悯之情,从心底深处油然升起。
“老鲁,”秦凯旋小声说,“老江。”
“怎么了?”
“嗯,怎么了?”
秦凯旋说:“我想跟你们说件事。”
“好吧,你说。”
“你说。”
秦凯旋说:“事情是这样的,我曾经把一张崭新的十块钱纸币当书签,可想不起来夹在哪本书里了,你们找吧,肯定在这屋里,找到了你们就收下,算我捐献给诗社的了,这肯定比你们又搬又抬的强。”
鲁速和江辉喜出望外,对了一个飞眼儿,立即展开了新的一轮行动,挨本书排查。每本用大拇指搓着书页翻动两遍,再捏着书脊使劲甩动,包了封皮的,统统拆掉,不漏死角。
秦凯旋这屋里没有别的,全是书,桌子上,桌子底下,好多的书,两位淘金者费好大劲全部翻了一遍,却没有找到那张崭新的十块钱,倒是抖出来几张黄色图片,秦凯旋害羞地从地上把它们捡起来,悄悄收好。
两位社长彻底失望。
江辉说:“老秦,怎么回事呀?”
鲁速搓着手掌,把搓成卷的脏灰放到烟灰缸里,说:“怎么回事呀,老秦?咱可不能对组织说谎,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没有谁会怪你。十块钱在哪本书里?不会是在你那本还没有写出来的书里吧。”
秦凯旋有些发急。
“我老秦从不打诳语,不过确实想不起来了,哪本书呢?”秦凯旋抓起一本书,来回翻动了五六遍,仿佛确认在这本书里似的。
鲁速说:“老秦,你不必自责,不找了,我们愿意相信你,权当有这么回事儿,十元钱一定在这屋里的某本书里夹着,往往都是这样,别看现在怎么找都找不到,说不定哪一天,它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你说是吧?”
秦凯旋连声称是:“没错,老鲁,就是这么回事,有一次我的手表丢了,找了半个月也没有找到,后来某一天,发现它躺在桌子上无声地嘀嗒呢,就在那一刻,我彻悟了一个词:存在与虚无。”
鲁速说:“老秦,以后十元钱若找着了,你自己悄悄留着,我们不要了。”
秦凯旋说:“唉,老鲁,什么意思,这还是不相信我呀,我是真心实意地想把它捐献出去,怎么会找到了悄悄留下呢?”
鲁速说:“老秦,你诚心诚意捐吗?”
秦凯旋说:“当然诚心许诚意,这还怀疑?”
鲁速说:“老秦,既然诚心诚意,那给你一次洗白的机会。这样,书里那十元钱,管它在哪本里呢,放在那里不动,早晚跑不了,你从你自己兜里掏十元先垫上,你要是懒得动手呢,我们俩可以帮忙,当然了,你自己往外拿最好,正反都是一个账,你掂量掂量,怎么办合适?小江意下如何?”
江辉撸胳膊挽袖子道:“双手赞同。”
秦凯旋说:“就怕流氓有文化,动抢啊,士可杀,不可辱,痛痛快快的,我捐五元,另外五元我们楼下吃米线,要两个小菜,喝几瓶啤酒,好好聊聊,几天来我闷坏了,这样总行了吧?”
鲁速说:“也好。”
江辉看了看鲁速,似乎有所顾虑,说:“这个,合适吗?”
鲁速向他点了点头,肯定地说:“可以的,小江,这不算挥霍公款,因为钱没有到我们手,而且老秦明明说了,他只捐五元,另外没捐的五元,他有全部的支配权。”
江辉说:“那好吧,赶紧下楼吃饭,吃完了我们再去抄刘成杰的家。”
鲁速说:“对头,刘成杰家抄完抄孙猴子家,孙猴子家是重点,画家都比较有钱。”
十 道仔
阿英从暨大回南沙,街口巧遇潘六一,他刚探望过三表叔。阿英客气地邀请潘六一回家吃晚饭,潘六一欣然应允。
阿娇见来了朋友,加做了两个菜。
潘六一饭量跟他的酒量一样大,一桌子饭菜很快被他吃光,阿娇不得不又去加炒了盘花生米和一盘鸡蛋。
潘六一边吃边侃侃而谈,谈他的书法精进了许多,谈他的生意又狠狠赚了一笔,眼看着家里的啤酒快被他喝完了,阿娇又出去换回来十瓶。
阿英说:“我跟诗社的同学说了祠堂的事,他们都非常高兴,对潘兄的无私帮助表示深深的感谢,来,我替鲁社长敬潘兄一杯,表示感谢,潘兄,干杯!”
“别提啦。”潘六一举杯干了。
阿英说:“潘兄,你真的为我们办了一件大事,也算帮了我个人一个大忙,我个人再敬你一杯。”
“不要这么客气。”潘六一一仰而尽。
阿英马上给他斟满。
潘六一擦了擦嘴,说:“对了,阿英,忘告诉你了,三表叔通知我,管祠堂的另外几位老伯不同意搞朗诵,说你们纯是瞎搞,不正经,会惊吓着了祖宗,所以,想在祠堂搞活动,已经不可能了。”
阿英瞪大了眼,半天才轻轻道:“你该早告诉我一声。”
潘六一没事人一样说:“这不才见着你吗,我也是刚得知消息。没事,我们再另找地方,包在我身上,在南沙,你提我潘六一,都给面子,来,打开最后一瓶。”
真实情况是祠堂的空地被租用了出去,而租用祠堂的商人,正是潘六一介绍给三表叔的,叔侄俩得到了一些好处费。商人进了一批电脑以及相关的电子器材,受货方耽搁了提货,通过潘六一联系上了潘家祠堂,暂时存放一下。
既然放了贵重的货物,就不好再允许诗社搞活动,三表叔有些为难。
潘六一安慰三表叔道:“诗社那边儿小意思,我去跟他们说。”
这不,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跟阿英说了。
阿英暗暗叫苦,对潘六一这种不靠谱的人,本就不该抱幻想。
阿英给公司老板打电话,请了明天的假,他得抓紧时间另找地方,不能让朗诵计划落空。
第二天,阿英到另一家祠堂,跟主事的协商恳请,无果,再去下一家,仍然不行,所有祠堂跑了个遍,一家都没有谈成。他继续转悠着找寻,有没有其他合适的场所,走着走着,来到了一栋刚刚装修停当的大楼前面,大楼已焕然一新,已完全看不出它原来的旧模样。
这是阿娇以前租住过的地方,陈伯的老楼。
他走近去,两位马仔拦住他。
“干什么的?找谁?”
“找谁?干什么的?”
阿英灵机一动,说:“找你们老板。”
“找我们老板,什么事?”
“什么事,找我们老板?”
阿英说:“见了你们老板再说。我只跟他谈。”
两位马仔对了对眼色,点了点头,态度突然恭敬起来。一个飞快地上楼,一个弯腰伸手说道:“请跟我来。”
阿英来到了一间办公室,门里一左一右各立一保镖。
老板偎在巨大办公桌后面的老板椅上,旁边站着一位副手。先进来报信的那位马仔,站在办公桌的前边。
老板忽而面露不屑,他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副手,又看了看前边的马仔,摇了摇头。
马仔马上拦住阿英,说:“对不起,我们认错人了,请走开。”
“慢着,等等。”大老板从椅子上立起身,慢条斯理地说:“听说你要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阿英说:“对不起,我以为老板姓陈呢。这大楼——”
老板说:“它永远不会姓陈了,其实也从来没有姓过陈。不过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阿英双手递上自己的名片道:“谢谢指教。”
副手截住,接过去交给了老板,老板拿在手里,皱着眉头端详了好半天,才自言自语道:“诗人,广告公司主管。”他抬头端量了端量阿英。“诗人?”
阿英上前一步,做了自我介绍,然后直奔主题,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朗诵的事情,询问老板能不能支持一下文化事业,在大楼开业之前,借处场地一用。
“不用很大,一中型会议室就可以。”阿英说。
老板跟副手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桌子前的马仔扑哧笑出了声。
老板用眼色制止,马仔却越笑越大声,带动着副手也笑了起来,两个人笑得蹲到了地上,最后老板也绷不住了,跟着哈哈大笑,直笑得站立不稳,不得不重新坐下,在椅子上抽搐,最后完全瘫化在了老板椅上。
“哈哈,诗歌?”
“哈哈,朗诵?”
“哈哈,五月五日?”
站在阿英身旁的马仔,跟着狂笑。
“哈哈。”
阿英反倒觉得他们可笑,但尽量克制住,没有失态。
阿英说:“我们等于间接为贵公司进行了宣传,做了广告。”
“给我宣传?”
“他要给我们宣传,哈哈。”
“哈哈,给我们做广告,广而告之。”
“没听说过,做贼还请人敲锣打鼓?哈哈。”
老板眼睛一瞪道:“胡说些什么,丢你老木。”
老板转向阿英,说:“咳,咳,别理他们,都是些傻瓜没文化,我们谈点正经的。看介绍,你做广告写诗歌,广告么我还略知一二,诗歌不是十分明白,我来问你。”
“您说。”阿英向前一步,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
老板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这个算不算诗歌?”
阿英说:“算啊,古代绝句。”
“那么这个呢?”老板揉了揉鼻子,欲言又止。
大家屏息以待。
阿英说:“请讲。”
老板说:“这个,‘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算吗?”
阿英两眼放光道:“当代名句,您懂啊。”
老板仰头哈哈大笑,他晃着脑袋,对副手和马仔说道:“‘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特别喜欢里面的两个黑,黑夜的黑,黑色的黑。其实这句诗里,还有一个黑,第三个黑,怎么第三个黑,你们知道吗?”
副手和马仔害羞地回避了老板的目光。
老板转过来望着阿英。
阿英摇摇头,他读诗读语感,看诗看直觉,并不做分析考究,所以不知道第三个黑是怎么回事。
阿英说:“请指教。”
老板说:“不当真,不当真,都是我自己瞎琢磨,第三个黑,‘它’,‘我却用它寻找光明’的那个‘它’,眼睛,夜,加起来一共三个黑,一片光明为背景,衬托着三个黑,多棒啊,全世界的诗,除了这句,其他我统统不认。朋友,你说你要借用场地,搞诗歌朗诵,我理应支持,可惜这里我还没有装修完毕,急着赶进程,乱七八糟不说,砖头瓦块的,不安全。不过,既然找上我了,不会让你空手而归,给你介绍一场所,那可真是个好地方,再合适不过了。”
阿英有些激动,老板身旁的副手和马仔俯耳聆听,不敢漏掉一字的样子。
老板却一伸手。
“拿笔来。”
桌子上有一个超大的笔筒,插着毛笔钢笔签字笔等等五六十支不止。
副手赶紧上前,从笔筒中抽出一支中号的签字笔,双手塞到老板的手中。
老板在一张白纸上嗖嗖写下两个字,“勇仔”,点了个冒号,然后向天棚上看,停顿了很长时间。
大家继续等待着。
老板向上翻着的眼睛突然翻了下来,俯身一挥而就。
阿英接过纸条,上面写着:
“勇仔:兹绍介一诗人朋友阿英去你处,商谈五月五日借用四十二号库房搞诗歌朗诵一事,因库房我计划在六一儿童节后收回,故暂需尔等接洽协助为盼。盘练。”
阿英说:“谢谢盘总,事情成了,我会正式给您发邀请,请您参加朗诵会。”
盘总说:“那要先看勇仔给不给我面子。”
阿英说:“我诚意去谈,加上盘总的推荐,应该乐观。再见盘总,再见,再见,再见。”经过门口两个蜡像保镖,阿英同样俯身致意。“再见,再见。”
此时已近中午,阿英决定回家吃了午饭,再去四十二号库找“勇仔”不迟。
阿娇开门告诉他,家里来了客人。
阿英说:“欢迎!”
进屋却没有看到来人,而其实客人坐在餐桌前的凳子上面,很奇怪地,他像透明似的,不占空间。
直到他站起来,朝着阿英笑了笑,阿英才真正看清楚,来客三十多岁,面颊削瘦,个儿不高,目光犀利。
阿英让阿娇陪客人,他去厨房做饭。
客人表示感谢,说:“不用麻烦了,我还有事情。”他看了看手表。“约好了朋友的。今天终于见到了马娇,见到了你,都这么好,我心里踏实多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对阿英说:“好好对待马娇。听马娇说,你们明年结婚,我可能去非洲出劳务,参加不了你们的婚礼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一定要收下。”
他把信封放到桌子上,没等主人推让,转身离去了。
那人转身要离开的瞬间,阿英强烈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神秘的,甚至说是恐怖的劲儿。
“不要争,不要送,再见。”
“再,见。”
“再见,叔叔。”
阿英拿起信封,沉沉的,自言自语道:“真是个怪人。”
阿娇说:“我爸爸生前好友,听奶奶提到过,他去乡下看过我奶奶。”
阿英说:“不知怎么,这人有点恐怖,他让我说不出来地紧张,好像不是在自己家里似的。”
阿娇说:“他很和善的啊,他跟我讲,当年他刚出来打工的时候,好多事情都不懂,是‘马大哥’,我爸,帮助他,开导他。后来我爸出事,好像跟他有点关系。他内疚。”
阿英说:“老婆大人,给我下袋方便面,吃完我得去谈事情。”
江辉到安丽娜家打电话。
秦凯旋本来要一块儿来,临行前变了卦,说家里老爷子病了,发高烧,得回家看看。
江辉说:“别去了,不给药吃,也不送医院,看了也是白看。”
秦凯旋说:“万不可用昨天的经验推导今天及预测明天。老江,军情紧急,恕不奉陪。”
江辉说:“我开玩笑的,需要帮忙的话,往安丽娜家打电话找我。”
秦凯旋说:“谢谢,老江。”
江辉说:“老秦,要不我跟你一同回去看看。”
秦凯旋说:“不用,老江,组织活动重要。”
第一个电话打小石头的传呼,很快回了,江辉把时间地点通知了小石头,提醒他,乐队可以提前一天把音箱架子鼓等运到祠堂,小石头算了一下日子,告诉江辉,他有一首写南沙村的歌马上写完排练,正好赶得上,献给南沙,献给朗诵会。
江辉说:“那太好了,你的歌词就是诗,既写实又抒情,诗社的同学都非常喜欢。”
安丽娜问:“写《徘徊高第街》的那个小石头吗?”
江辉说:“是他。”
安丽娜说:“那我得找他签名。”
第二个电话打到化工厂,找思想家刘成杰,工友说他拉屎去了,十分钟以后再打。江辉刚要挂断,工友说等等,拉屎的人回来了。
江辉说:“捕猫器啥的不用带,这次我们不吃猫。”
刘成杰说:“不带就不带,你以为我愿意费那力气?”
江辉问:“你怎么走?”
刘成杰说:“我思考思考。”
江辉说:“请尽量快一点,这是借别人家的电话。”
刘成杰说:“思考完毕,坐公交车。”
江辉说:“好,我们派自行车去接你。车票钱交公。”
江辉对安丽娜说:“瞧,又多了一份公款。”
安丽娜笑了笑,说:“真有你们的。”
第三个电话打给了画家孙猴子,交代他钓鱼的事情。
江辉说:“鲤鱼鲫鱼鲢鱼鳝鱼,啥鱼都要,泥鳅也可以,能钓多少就钓多少,钓多了拿到村口卖,卖了钱可以多换几瓶珠江啤酒啊。还有,把刻章的刻刀带上,有用。”
该打的电话都打完了,有两个传呼没有回,江辉不想等了,他在安丽娜的书架上挑选了十几本书,向她告辞。
安丽娜挽留他吃饭。江辉挑书的时候,安丽娜已经在厨房准备好了几个小菜。
江辉问:“乔桥回来吃吗?”
安丽娜说:“应该不会。”
江辉说:“你们不是男女朋友吗?”
安丽娜说:“没错儿,不过,”她撩了撩头发说,“我是自由的,他也是自由的。陪我喝一点儿红酒。”
她启开一瓶威士忌,往两只高脚杯各倒了一点。
“干杯!”她说,“你也是自由的,诗人都是自由的,诗的灵魂就是自由,自由的灵魂称为诗。”
江辉说:“没错,自由的灵魂可称为诗,说得真好,这是谁说的?”
安丽娜说:“乔桥。”
面对安丽娜,江辉思想斗争了好一阵子,不是因为乔桥,大家都知道乔桥从来不缺女人,除了安丽娜,他还有其他女朋友,而秦凯旋就少有什么人喜欢他了,从感情上说,江辉跟秦凯旋更近一些,既然老秦说过安丽娜是他的情妇了,那江辉就只能跟安丽娜保持距离,这是最基本的“义气”,他一点儿都不想因为安丽娜伤害到老秦,虽然老秦嘴上再三说讨厌安丽娜,也是不可以的,再说了,那明显是老秦的气话,但是,当安丽娜翘起脚尖,双臂挂上了江辉的脖颈,胸脯挤着他,再正经、再要强、再讲义气的小伙子,也只好举手投降了,更何况他还是个童男子呢,如何经受得住,“老秦,你打我一顿吧。”他控制不了,很可能压根儿就没怎么控制,他狠狠地抱住了安丽娜,笨拙地亲她,安丽娜马上回吻,热烈地吐出舌头,她只穿着一件睡衣,不知怎么回事,那睡衣自动掉到地上去了,他碰触到她细小的乳头,像触到了开关,安丽娜嗓子里发出一串银铃似的笑声。
江辉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他被她引导着,来到沙发上,完成了初体验。
女神温柔大方,满足了诗人全部的渴望和好奇。
江辉紧紧搂着安丽娜,充满了甜蜜和感激,正是这位奇女子的热情和慷慨,他得以初尝云雨,成了“有经历”的男人了。
安丽娜说:“今儿晚别走,留我这里吧。一会儿带你去爱侬咖啡喝下午茶。”
江辉想:“我这不是也有情妇了吗?一定要写首诗纪念一下。”
阿英吃过午饭,去四十二号库拜访“勇仔”。
豆文涛接待了阿英。
阿英说明来意,双手把盘总的条子递了上去。
豆文涛勃然大怒,纸条扔到了地上,喊人进来,把阿英扣了下来,阿英不明就里,直喊误会。豆文涛从沙发底下抽出砍刀,急冲冲来到门外,看看有没有人跟来,没有,他才回到办公室。
若不是见阿英一脸无辜,人长得文弱,而且跟自己最崇拜的香港演员郑少秋有七八分相像,至少会抽他十来个大耳刮子,那都不算解恨。
豆文涛收好砍刀,捡起纸条,从头到尾再仔细看了一遍,心头火又起,也不管像不像郑少秋了,照着傻乎乎信使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脚。
阿英抗议道:“你怎么打人呢?”
豆文涛大叫:“老子还要杀人呢,你他妈的六一节后收回?收回个头啊。”
阿英说:“收回?什么收回?那是你们的事情,我怎么知道?我只想借用个可供诗歌朗诵的地方。拿刀动枪的,干吗,吓唬人?真伤了人你负得了责任吗?”
豆文涛气得哇哇大叫:“吓唬人?老子这就砍了你,你信不信?”
阿英说:“砍我?为什么啊?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豆文涛绝望了,抡起拳头直往墙上捣。
豆文涛给勇哥打电话,不在服务区内,找不到,阿力在海南,赶不回来。豆文涛干脆把阿英关进了库内的一个小屋,不放回家。然后安排弟兄,带好家什,密切观察,严防死守。
第二天,豆文涛联系上勇哥,电话里把阿英和盘练纸条的事情讲了,勇哥听得一头雾水,一开始,他跟豆文涛一样,以为阿英是盘练派来寻衅的马仔,可听着听着感觉不像那么回事,很可能是误会了,平白无故关了人家一夜,不合适,请他过来喝杯下午茶吧,当面看看怎么个勾当。
豆文涛拿件衬衫包了砍刀,跟两个弟兄押着阿英,拦了一辆的士。
“去爱侬咖啡。”
十一 神秘纸条儿
后半夜还不见阿英回家,阿娇下楼打传呼,好久没见回,这是以前没有的情况,她开始慌张,又等了一阵子,越发心慌,决定去找珠珠。
敲开珠珠家的门,把情况讲给她听了,珠珠也觉得不对头,跟阿娇一同来到街边,打公共电话给陈伯。
阿娇说:“不好意思麻烦陈伯了。”
珠珠说:“没事的,老陈比咱们有主意。”
陈伯打的过来,了解了情况,一时拿不出更好的办法,继续打传呼。三个人围坐在公共电话旁,等着回电。
过了一会儿,陈伯说:“阿娇,这样吧,我们在这里等,你回家,万一阿英回去了呢?”
阿娇说:“那好,阿英要是回家了,我给陈伯打传呼。”
珠珠说:“有新情况我们互相通气,别害怕,不会有什么的。”
阿娇走了,珠珠拉开陈伯,离看管公共电话打瞌睡的胖大姐稍远了一点。
珠珠说:“有件事要跟你讲呢,上回窗外扔了那块石头不是么,今天下午,不,应该说昨天了,昨天下午,从窗外,又扔到我屋里一块石头,两次都是瞅着我在家的时候,这回我有警惕了,马上跑到窗口,看见个背影,是个男人,大块头的男人,一闪,拐弯不见了。我打开包着石头的纸条。”
陈伯问:“这回写了什么?”
珠珠说:“字字揪心,‘速速通知勇哥,道仔已到南沙,这几天就要动手!’”
陈伯说:“交给阿勇了?”
前两天珠珠收到一张纸条,纸条裹着块石头,从窗外“咚”地扔在地板上。珠珠家住在一楼,随便从窗前走过的人,都可以从开着的窗子往里头扔,珠珠没当回事,以为哪个小孩子调皮,她捡起纸条看,写纸条人竟然知道她的名字。“珠珠,不用管我是谁,冒死报知一件重要事情,请务必面告勇哥,盘练雇了一位杀手,叫道仔,要来做掉勇哥。”珠珠立刻呼来了陈伯,两人一商量,都觉得事态严重,无论真假,应该立即交给刘勇,于是珠珠跑去找到刘勇,把纸条给他。刘勇看那字,明显是用左手写的,他想了半天,想不出盘练的阵营中会是谁能帮他。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勇哥决定搞几根长家伙,增强实力,跟盘练干到底。阿力去海南,勇哥则跟一个专门从事秘密交易,名叫老管子的人联系上,一面接受他的心法训练,一面等着从他那里搞到一支真正的好东西。那个老管子亦非等闲之辈,在他的行当里,屹立江湖多年不倒,没有点绝活儿怎么行。他眼睛毒,嘴巴紧,不可靠的买主,出多少钱也不跟你做,甚至见都不见你,一旦跟你做了,你放一百个心等着,头拱地也要办到,你不说的,他从不问,第三者休想从他嘴里打听出买主的丁点儿信息。也不知为什么,老管子见了勇哥,发自心底里喜欢,主动把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不要主动用劲儿,放松,再放松,刚好能把它端起来就行,注意天秤的另一端,就是你的神经,要做到松紧适度,太松就懈了,太紧就僵了,特别注意食指,骨头和筋都抽走了,只剩神经,一丝拙力不使,让它不知不觉中响了最好。”老管子不肯拿那些仿制的破烂货糊弄勇哥,好汉配骏马,终于有了确切的信儿,他才通知勇哥有谱了,马上会有一把真正的好家伙,冒过几次烟的,三两天之内,再冒最后一次烟,退役到他的手,他会郑重把它交给勇哥,好物件有灵,愿意找一个好主人。勇哥兴奋异常,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刻苦做着轻重两种练习。轻的用一只塑料玩具,端起,放下,练放松;重的是底下吊一块砖头,练习臂力和稳定性。老管子指导他,等轻重练习差不多了,宝贝也该到手,宝贝到手只练宝贝,其他任何东西能不过手就不过手,最好拿筷子都改成左手,“让右手饿着,明白吗?”
珠珠回答陈伯道:“交给阿勇了。我真有点为他担心。”
陈伯说:“对呀,最好让阿勇出去避一避吧,盘练手黑,为了他的‘事业’,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当年跟对岸赵霸子争码头,半年后等机会他逮住了赵霸子,舌头割了,绑只井盖沉了江。珠珠,我在这里等电话,你回家睡会儿吧,看看小妹儿,醒了找不着你,该害怕了。”
珠珠说:“我回去看看,马上回来。”
看着珠珠离去,陈伯叹息,他打心里面喜欢珠珠,希望她能嫁给自己,提过几次,珠珠终归有所顾虑,后来整得他也怕了,怕惹恼了她,连做普通朋友的机会都失去。
一会儿珠珠回来,拿了件厚衣服给陈伯披上。
珠珠说:“放心吧,小妹儿睡得很好。”
她给陈伯整理整理衣领,说:“后半夜天凉,别感冒了。”
陈伯动了情,说:“珠珠,我还是想对你说说。那天你说过考虑考虑,考虑得怎么样了。再考虑下去,可真的把我考虑老了。”
珠珠说:“我说过考虑考虑,我也说过咱俩不合适呀,说过好多次了,这个你怎么记不住呢?”
陈伯说:“可我就是忘不掉你,怎么能忘得了呢,一睁眼,一闭眼,想的都是你和小妹儿。”
珠珠说:“老陈,我知道你对我好,对小妹儿也好。我也想过了,其实你条件相当不错,只要你点个头,好多外地妹儿了,争着愿意嫁给你呀。”
陈伯说:“珠珠,除了你,我一个也看不上。唉,难道我一辈子真就这么白费了,前一半生找个老婆挨打受气,后一半生一个人孤独到死?”
珠珠说:“不会的,你人那么好,一定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老婆。她跟了你,也算是有福的。”
陈伯说:“不要,不要,除了你,我谁都不要,刘晓庆钟楚红要跟我我都不要,我只要你。”
珠珠说:“别乱掰了,刘晓庆钟楚红能看上你?我能赶得上她们?”
陈伯说:“对我来说,你比她们强一百倍。”
陈伯去拉珠珠的手。
珠珠说:“来电话了!”
电话在响,一声比一声大。
陈伯起身,三两步跑到电话旁,一把抓了起来。
珠珠凑上去听。
并不是阿英,一个醉鬼,打错了电话。
里边看电话的胖大姐,早已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珠珠说:“老陈,我也总想着这些日子,你对我们母女的种种好,而且,你这个人,说真心话,我觉着哪个方面都不错,就是,那个什么,你说,你是不是真的有点岁数大呀。”
陈伯低下头,说:“有点岁数大,可是,也就大二十岁呗。”
珠珠说:“二十三岁,还不嫌大吗?大很多了,我有个姨,她比我姨夫小十岁,我记得她总爱说,‘找男人可不能找岁数太大的,成天就知道迷糊睡觉。’”
陈伯说:“那你看看我,成天迷糊睡觉了吗?我的精气神多足啊。”
珠珠说:“今天看还好,可也许明天就不那么好了,老陈,我这样说,没有咒你的意思,不论怎么看,你马上进入老年,我还年轻。再说了,女人本身比男人活的岁数长。”
陈伯说:“但是我太爷爷很长寿的,活了一百岁的,耳不聋、眼不花的,还能下地干农活儿呢。如果我们结了婚,我一百岁,你也快八十了。”
珠珠说:“活一百岁、八十岁,我还真没想那么远呢。”
陈伯说:“怎么不想那么远?那时小妹儿结婚嫁人,生了一大堆孩子了,我们做外公外婆,其乐融融。珠珠,我告诉你吧,我身体挺好的,一点儿病都没有,你是担心男女之间的事,我将来没有能力吗?我告诉你吧,只要保养得当,男人到了八九十岁,照样可以过夫妻生活,这可不是我凭空瞎说,这是经过科学证明了,千真万确的事情,哪天我把那期《茶余饭后》找给你看,你不信我可以,但不能不信科学。”
珠珠说:“不看,不看,快别那么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想歪了,这些年没有那个事,我不也过来了吗。我怕你死在我前头了,我害怕这个。”
陈伯说:“我又没病没灾,说得我行将就木了似的,不会的,我还要再活五十年呢。小妹儿很快该上学了,你自己一个人,总是难,我们一块儿过,我们去市里住,学区好,去文化宫学点音乐舞蹈,补补文化课,都很方便,咱们怎么样都无所谓,可不能亏待了孩子啊。”
珠珠说:“可不是吗,我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小妹儿将来能好?其实一个女人还图什么,有个男人对她好,对她的女儿好,那个男人经济条件算不错,又肯诚心帮助她们,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可是,老陈,我——”
陈伯说:“我知道的,珠珠,你那么年轻,跟了我亏了,可是我会一百倍对你好,不让你受丁点儿委屈。孩子她爸那边有消息吗?”
珠珠说:“没有。想必过得不容易,不然不会不过问小妹儿。”
陈伯说:“你跟小妹儿的爸爸,有复合的可能是吧?”
珠珠说:“没有了,老陈,比我跟你好的可能性还要小一千倍。”
陈伯说:“那我就放心了。珠珠,你是不是害怕肥婆呀?肥婆人凶,不讲理,可我们已经正式离婚,两清了,我的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用不着再害怕她。”
珠珠说:“我不害怕她,我怕她干吗?你还不了解我,陈伯,假如我们真的成了一家人,你别当真,我只是说假如啊,她还敢欺负你,打你,我挺身而出,保护你。”
陈伯说:“谢谢珠珠,我知道你会的,其实吧,我也不是怕她,想一想,觉得她怪可怜的,家庭不正常,从小把她宠坏了,又多跟些恶人接触,才养成了那么个坏脾气,她本质上不应该那样的。”
珠珠说:“陈伯你人真是好,这样都不肯说肥婆的坏话。”
陈伯说:“珠珠,你看!”
天空反射下来的晨光,已悄然笼罩到了南沙。
温暖明亮的晨光,穿过两座楼之间的缝隙,照到了珠珠的头顶上。
陈伯看着珠珠。直看得珠珠害羞起来。
陈伯也不好意思了,他抬头仰望,说:“天亮了!”
珠珠说:“啊呀,真快呀,天亮了。”
陈伯说:“珠珠,你看,我们多好,聊天聊到天亮了。”
珠珠说:“不知阿娇那边怎么样了。”
陈伯说:“我照顾小妹儿,你去看看阿娇。”
江辉和安丽娜来到爱侬咖啡。
跟热情开朗的姑娘聊天,永远不必担心冷场,带着耳朵就行了,一落座,安丽娜便自顾自说起来个没完。
天南海北讲了一大圈,安丽娜吐露了心底里的秘密,她不为人知的初恋,虽不过是个萌芽,原以为早已经淡忘,实际上却铭心刻骨,惦念至今,那瘦瘦的少年才是她诗歌的真源头,她写的诗,都是指向他的。
江辉问:“他叫什么名字?在不在我们诗社里面?”
安丽娜说:“他姓蔡,大家叫他瘦子刀。”
“诗社名单好像没有姓蔡的。”江辉道,“你的诗指向一个人,而我的诗,其实都是写在我自己,之前我还没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原来一直都是在‘我我我’,过于狭隘和自恋了。丽娜,那个瘦子少年后来哪里去了呢?”
安丽娜说:“早先我以为他跟着他爸回老家,回乡下,不在广东了,不然不会不来找我的。可最近我不这么认为,有一种强烈感觉,他在我身边。好几次做噩梦,他被大火包围了,向我呼救,我骑着摩托车,拼命往火里冲,大火像堵墙一样,把我弹了回来,我急得大轰油门,准备再向里冲,每次到这个时候,我醒了。”
江辉望着面前的奇女子,再望望玻璃门外的街道和行人,一瞬间,千真万确地见到了,时间,没错,就是时间,无形无相的时间,正在以一种眼睛能够看得到的方式,洋洋洒洒地在他的面前流逝,更加出乎意料的是,他同时看见了护送他来南沙的老乡,邻居,刘勇,勇哥。
勇哥被四个弟兄前呼后拥着进了门,朝江辉这边走来,很快,勇哥发觉异常,他定睛一瞅,竟然是江辉,兴奋得不行,特别当他注意到,江辉竟然带着一位漂亮女人,更是惊奇,而江辉见刘勇穿戴打扮出众,手持大哥大,带着几个兄弟,也是稀罕。
“勇哥。”
“江辉。”
“好久不见,你都好吗?”
“好,你怎么样,你也都好吧?总想去学校看看你,又总有理由往后拖延。”
“勇哥,我也常常想起你。”
靠近窗边的位置,坐着两位男性客人,似乎被刘勇和江辉相逢的情景吸引,其中一位朝着勇哥这边打量,他盯了一阵子,辨认清楚,站起身,走了过去。
他直奔刘勇。
刘勇察觉,转向来人。
那人说:“嗨,朋友,你还记得我吗?”
刘勇一听这特殊的声音,喜出望外。
刘勇说:“是你吧?”
那人道:“是我,你还没有忘记。”
刘勇说:“怎么会忘记,陈明,火车站淋浴,我一直记得你呢。”
陈明说:“真是无巧不成书,我们又相见了。”
刘勇说:“你不一定记得我的名字了,我叫刘勇。”
陈明拍了一下脑门,说:“对,刘勇,刘勇。”
勇哥身边的马仔推了陈明肩膀道:“叫勇哥。”
刘勇制止了,让兄弟们另坐,他要跟老朋友叙叙旧。
陈明笑着说:“勇哥,混成大哥了,不简单。我虽然没有记住你的名字,可你的神情留在了我的脑海中,千万人中也认得出。”
刘勇说:“你呢,你怎么样?生意越做越大了吧。”
陈明说:“是啊,自你我浴池一别,做什么什么赚钱,关键找到了未来最有前途的投资,南沙那边儿正在筹建电脑城,我准备包一个大卖场。”
陈明招呼跟他一起的朋友,介绍给刘勇。
“潘六一,刘勇。”
潘六一上前伸出手,说:“久仰,久仰,我家在南沙。”
勇哥跟潘六一握了握,说:“邻居。”
潘六一说:“还望勇哥多多关照。”
刘勇说:“彼此彼此。”
刘勇开了个包间,招呼江辉、安丽娜、陈明和潘六一,可还没有走进,豆文涛已押着阿英过来了。
勇哥站下。
豆文涛上前跟勇哥说话。
阿英眼尖,看到了跟勇哥在一起的江辉。
“江辉!”阿英喊。
江辉一愣。
江辉说:“阿英兄,这是怎么回事?”
勇哥看到阿英一副书生模样,便知道了个八九,主动向阿英赔礼道歉,恳请原谅。江辉和潘六一听阿英诉说,才明白发生了那么多事,好在阿英并未受到实质的伤害,便安慰劝解,豆文涛见此情形,赶快向阿英连赔不是,安丽娜觉得十分好玩,潘六一掏出盒健牌香烟给大家分发。
阿英一向大度,他说:“没事的,误会一场,不算什么。”借了勇哥的电话,通过电话亭向家里报了平安。
豆文涛去旁边包间陪他的兄弟。勇哥招呼大家,落座看茶。
阿英不明白江辉怎么会跟勇哥如此熟络。
江辉笑了,讲起他们是老乡、邻居,还是勇哥一路护送他到暨大报到的呢。
于是大家七嘴八舌,纷纷道出原因出处,陈明经常来广东做生意,而潘六一是陈明的生意伙伴,两人正谈生意,看见勇哥跟江辉巧遇重逢,而被豆文涛押来见勇哥的阿英,在这里看到了诗社的江辉,更没想到放他鸽子的潘六一也在场。
阿英从头到尾,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江辉吃了一惊,祠堂不借给诗社用了,这可如何是好?
潘六一羞得无地自容,原来陈明就是租用祠堂的那个生意人,正是他介绍给三表叔的,所有误会、巧合、矛盾、疙瘩,都在这里挑明了。
勇哥说:“阿英,江辉,这样好不好,如果四十二号库你们看得上,觉得还合适,随便给你们用,如果没看上,我再想其他办法。”
陈明说:“我占用了你们定好了的场地,实在不好意思,我出点赞助费做补偿吧。”
江辉看了看安丽娜,说:“确实有点儿麻烦,刚才不久,我已经电话通知了参加朗诵会的人,地点就在潘家祠堂。改四十二号库我须马上更正,晚了来不及。”
安丽娜说:“可麻烦了,得一个一个打电话找。最好别改,就潘家祠堂了。”
勇哥说:“也是,换地方牵扯太多,不如这样,如果陈兄肯通融一下,把货物搬到四十二号库去,祠堂不就倒出来了吗。”
陈明说:“勇哥高明,我举双手赞成,这样吧,潘兄。”他转向潘六一。“我把货物搬走,不用祠堂退钱,只当诗社付的场地费,祠堂那边儿不会有意见吧?”
潘六一说:“祠堂原本就是无偿给诗社朗诵用的,都怪我三表叔,给诗社和我好朋友阿英造成了这么大麻烦,真对不起。”
勇哥说:“就这么定了。”
道仔从阿娇家出来,来到了盘练的大楼,几个民工进进出出,往大楼里搬运家具,他慢慢靠过去,跟在民工的屁股后面,进了大楼。
大门口站岗的两个马仔没有任何警觉。
道仔径直来到盘练办公室,经过门里那两个蜡像保镖,飘然站在了盘练的面前。
“盘总。”
两位保镖这才发现有不速之客光临,赶忙上前阻拦,却被盘练喝退。
“都去门外待着吧!”
盘练很不高兴,不用说,此人必是道仔无疑,这意味着,如果道仔是别人雇来的杀手,那么他已一命呜呼了,不过转眼他又释然,从另一方面看,这不正是他找道仔的原因所在吗?让一位隐身人去干掉勇哥,定将探囊取物。
屏退了副手,盘练跟道仔洽谈业务。
盘练要求道仔快速完成这个活儿,三天之内,认清楚目标,干掉他,然后离开南沙,从此再无干系。
道仔答应。
盘练表示将全力配合,他让道仔今儿晚上好好休息,明天派两个弟兄来带他确认目标。
道仔跟盘练探讨了几个细节问题,起身告辞,在巷子里转了两转,离开南沙,过了江。
他有个老友住在江对岸,道仔的五四枪是从老友那里买的。
老友叫老管子。
不知怎么,自从见了马大哥的女儿女婿,从他们家出来,道仔突然萌生了退意,是啊,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快要结婚了,结了婚会生孩子,那美好的未来日子,在阳光里活泼泼地显现,而他却仍要在阴暗中煎熬,好没意思,他讨厌这种灰暗无光的感觉,那滋味,于是他果断做出决定,南沙将是他的最后一票。干完这一票,人退休,枪归原主。
老管子带着道仔到了一处秘密处所。
老管子亲自下厨,做了几个拿手的小菜。
因为须时刻保持清醒,两位都不贪杯,一瓶干红见底,不再喝酒,开始喝茶。
老管子在香炉里点燃了几片极品海南老沉香,烧水沏茶,茶是最顶级的大红袍,从那五棵古树上采摘下来的。
道仔说:“本应把它一埋了事,但我做不到,它早已成精,是个活物了。它的命应该比我长。”
老管子说:“给我吧。我收了。有人想它想得睡不着觉。”
道仔说:“再好不过。这世上不平事太多,需要它去摆。不过千万不要交到一个蠢材手里,给糟蹋了。”
老管子说:“不会,他绝对配得上,堪称最佳人选。”
道仔说:“三两天的事儿,不超过三天,我亲自交到你手里。”
老管子说:“这就打电话,让他高兴高兴。”
他拨了个电话,告诉电话那头的人,好货已经有谱了。老管子对着话筒说:“再坚持个两三天,冒完最后一次烟,它就是你的了。”
道仔没有问“他”是谁,其实问了也白问,老管子不会透露半个字,这也是他们相交这么多年,对老管子放心的一个重要原因。他来这里,只是找老朋友唠一唠心里话。他原本可以一连几十天一句话不说,但自从见了马大哥的女儿女婿,他变了,特别想找个人说说话。
道仔所谓的说说话,是找一个知音相向而坐,抽支烟,喝口茶,唠几句家常。
道仔没有透露他的具体目标,老管子当然不问,只烧水倒茶,相视微笑。
道仔向老管子请教了几个问题,缅甸和柬埔寨哪个国家更适合隐居,从云南过境容易不容易,有什么讲究?
凡自己知道的,老管子皆如实相告。
盘练送走道仔,便着手下一步事项,他的想法简单明确,只要干掉勇哥,其他如阿力豆文涛等“废料们”均不在话下,瘦子刀的伤也基本养好,单他一个,对付“废料们”已绰绰有余。干掉了勇哥,四十二号库就是他的了。
他安排副手丑福道:“电话香港教授,带着设备前来报到,工厂随时可能开工。西北牛哥那边儿,催货催得紧哪。”他推开双手,撒娇状。“遗憾的是,哥哥我囊中无货啊。”
十二 重逢
市二院的病床上,秦凯旋默默祈祷,此时的他,一点不贪心,只一天一天地向神乞讨,这小气的神,他觉得好好笑,自己一向胆小怕死,结果却说死就要死,唉,可怜的“人”啊。
秦凯旋偷看病志,知道自己得了白血病,那时他还能下地走动,现在不行了,他躺在病床上,睁一下眼睛都感到累。
鲁速、江辉、安丽娜、乔桥来到医院探望秦凯旋。只有两张探视证,他们轮换着上楼,说是探望,其实在做最后告别。
鲁速和乔桥先上楼。
他俩出来的时候,眼圈红红的。
江辉问:“怎么样?”
鲁速摇摇头。
乔桥说:“一直在睡,没有睁眼睛。诸位,这地儿没法待,我先告辞了,丽娜,到家给我打个传呼。”
江辉和安丽娜来到秦凯旋病床前。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江辉还是大吃一惊,他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
安丽娜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秦凯旋睁开了眼睛。
安丽娜手握成拳头,向秦凯旋示意。
她说:“凯旋,加油!”
江辉跟着举了举拳头。
他咬着牙,说:“老秦,加油!”
秦凯旋咧咧嘴角。
江辉说:“老秦,你想说什么?”
秦凯旋歪了一下脸,闭上了眼睛。
安丽娜手伸到枕头下面,取出一个小本子,翻开来,是秦凯旋写的诗。
安丽娜说:“放心吧,凯旋,南沙朗诵会上,我读你的诗。”
江辉说:“老秦,好好养病,等下一次朗诵,你自己来,我们还是愿意听你原声的。”
秦凯旋的眼皮动了一动。
安丽娜小声说:“他在笑,我们不要哭,不要哭。”
江辉泪流满面。他说:“你搞什么鬼呀,老秦。”
瘦子刀摩托车摔伤住院,头两天躺在床上不能动,安排了个小弟照顾起居,刚可以下地,他把小弟支走,一个人独处,静一静心。住院期间,盘肥婆共来露过两次脸,说忙着打麻将,匆匆来,又匆匆去了,为了方便她消遣,盘练重新配了个小伙子给盘肥婆开摩托。
夜深人静之时,瘦子刀盘问自己:“如果自己一下子摔死了呢?”
他列举了种种可能,虽然条条悲惨凄凉,但每一条都可以接受。他唯一不放心的是父亲,这段日子,不知道他的身体怎么样了。他的眼前闪过妈妈,闪过少女安丽娜,对拼过刀子、打过死仗的瘦子刀来说,死,真的不是那么可怕。
他接着问自己:“如果没有摔死,而是摔瘫痪,没有康复的可能了,将会如何?”
每一条答案都是可怕的。除了父亲,不会有人管他,而他根本不想让父亲知道。没有钱,医院会把他赶走,至于盘练或肥婆,压根儿别想指望,可怕,即便想跳楼自杀,都动弹不了。
对这两个问题的思考,已足够让瘦子刀大彻大悟,这几天他考虑最多的事情不是死,而是活,接下来他将怎样去活,出院的时候,一个大胆的计划,已经在他的脑海里设计成形。
从秦凯旋的病房出来,江辉和安丽娜进了电梯。
电梯里,刚出院的瘦子刀,认出来了安丽娜,那个在他每一次假想死亡时都要想到的少女,在他还活得好好的时候,现身了。
前所未有的窒息感险些令瘦子刀失去知觉,仅次于摩托翻车,电梯下到一楼,瘦子刀才缓过心神。
电梯门打开,瘦子刀抢前一步,想快速离开。
安丽娜不敢相信她的眼睛。
她不相信这个酷酷的小伙子就是她梦寐以求、日思夜想的少年诗人。
她惊呼:“是你?”
瘦子刀没有勇气继续装下去了。
安丽娜把秦凯旋的诗歌交给江辉,扑了过去。
他们拥抱在了一起。
十多年的分离,换来三天三夜如胶似漆。
安丽娜问瘦子刀道:“你为什么要躲开我?这些年来,你怎么不来找我?你受伤住院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一直在惦念着你吗?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想我吗?常常想我吗?”
瘦子刀道:“过几天我就离开广东了,永远离开,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到乡下。”
安丽娜说:“你去哪里,我去哪里,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
爱侬咖啡跟朋友们告别,勇哥回到四十二号库的办公室,当晚,阿力海南回来,带来几根长家伙。
勇哥说出想法。
阿力和豆文涛一致赞同。
勇哥的意思,与其坐等敌人上门,不如主动出击,先发制人,干盘练!
豆文涛说:“勇哥,就等你这句话了。”
阿力说:“对,早打早主动,擒贼先擒王,要干就往死里干。”
勇哥说:“耐心再等两三天,等我宝贝家伙到了,不用你们动手,在旁边看着就行。”
十三 神秘人现身
油炒田螺,陈伯的拿手菜,鲜嫩有回味,给珠珠小吃摊赢来好多回头客。陈伯的特别之处是在下锅前,吐泥洗净,白醋泡洗五六分钟,白醋是秘方的关键,泡肉,洗壳,去除了泥腥味,螺肉不易老,下锅后用急火爆炒,再加葱加姜加蒜加辣椒。
每天清早陈伯来珠珠家,一是加工田螺,二是让珠珠放心出早摊,陈伯过来,孩子可以睡个自然醒。
洗田螺的时候,窗子异响,陈伯蹑手蹑脚出门,快速绕了过去。
有个大汉扒着窗子往里张望。陈伯胆子大,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大汉一哆嗦,把手中的什么东西扔进了屋里。
陈伯乐了。
“猪头朱?”
“陈老板。”
“屋里说去。”
四季春那次猪头朱被勇哥从瘦子刀手中抢下来,因猪头朱不受大家待见,便识趣地离开南沙,去了海丰,投奔一个跑船的老哥们儿,到了才知道情况有变,整条海上黑运输线已经被盘练收买,成为了“事业”的一部分。这是猪头朱完全没有想到的,一时进退两难,后来在老哥们儿的劝说下,选择了一个大胆的保全之策,回南沙,负荆请罪,争取盘练的饶恕,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广东继续混下去。盘练对猪头朱本来就没有仇怨,整治他完全是因为包头牛哥,眼见猪头朱服软,又是个大块头,正是用人之际,顺水人情给跑船的兄弟一个面子,放了猪头朱一马,安排他专门跟着小屁老大一伙,以后有了成绩,再提拔重用不迟。猪头朱活泼好玩,懂得施些小恩小惠,很快便跟弟兄们打成一片,能听到一些“高层秘密”,盘练请道仔,就是跟弟兄们喝酒时知晓的。眼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要被毁,猪头朱坐立不安,回忆跟勇哥相处的日子,实在不忍,思来想去,觉得珠珠是个可靠之人,就写了纸条,选珠珠在家的时候,从窗户扔进去。
进到屋里,猪头朱对陈伯说:“陈老板,你从来爱护勇哥,去跟他说说,让他离开南沙吧,道仔已到,动手就在这两天,三十六计走为上。我只能帮到这一步,漏了消息,我脑袋也没了。”
陈伯赶快找到勇哥,把猪头朱的事讲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躲一躲吧。”
勇哥一拍腰间,说:“放心,陈伯。”
勇哥腰里别着一把真正的大五四,刚从老管子那里得到的。
盘练从来没有这么气愤过。
以前生气他骂人打人甚至杀人,现在看来那还没有被气到顶点,没有到无语的程度,想一想吧,盘练被气到无话可说,用一个医学术语形容,患了障碍性失语,是个什么样的情景?
这是让道仔给气的。
那天,小马仔做眼,给道仔指认目标,道仔认清了目标后,却突然做了个匪夷所思的决定,不干了,拜拜了,没错,道仔没有去执行合同,而是决定辞工,炒了盘练的鱿鱼。
当时,小马仔领着道仔,躲在路边一小饭店里,等着勇哥经过。勇哥如期而至,小马仔远远地做了指认,道仔要小马仔待在原处别动,起身朝着目标走去。
勇哥每天来粤生茶楼吃早茶。他带着两个弟兄,大摇大摆地走向茶楼,道仔从一旁的小饭店出来,跟他迎面而过。
勇哥扫了一眼道仔。
道仔浑身颤抖,摇摇晃晃走到街口,拐过弯,双手扶着墙,要昏倒似的。好半天才恢复正常。
道仔去找盘练。
道仔对盘练说:“对不起,你另请高明吧。”
盘练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怀抱的鸳鸯眼波斯猫掉到了地上,可能是摔疼了,尖叫一声,跳着逃出了屋子。
道仔说:“别问原因,这趟活儿我做不了了。”
盘练闭上眼,扭开头,一副横竖不愿意再见到对方的样子,一会儿,他抬起左胳膊,朝着道仔挥了挥手。
道仔歉意地鞠了个躬,转身离去。
盘练喘了阵粗气,喊来小马仔,详细盘问。
小马仔如实相告。
盘练仍然琢磨不透。
小马仔说:“不知怎么了,他像病了一样,依靠在墙边上,呕吐却吐不出来。”
盘练蔑视地哼了一声,说:“斗牛士良心发现之日,就是死在斗牛场上之时。他不做我这单,以后任何单也别想接了,退休吧。”
道仔到了老管子那里,双手把枪交出,老管子双手接过去,用红布包好。
老管子说:“完活了?”
道仔说:“没有。”
老管子说:“噢?”
道仔说:“下不去手。”
老管子说:“天意,上天让你到此为止,干净洗手。”
道仔说:“是的,我切切实实感觉到了,绝对是天意。”
道仔把五四枪交给了老管子的那一瞬间,身心轻松畅快。
道仔静静地望着老管子。
“再见,老管子。”
老管子说:“不留你,一路顺风。”
道仔说:“你也保重。”
道仔登上了去云南的火车。
道仔想起马大哥和勇哥,两个人怎么长得那么相像,太像了,走路姿势,眼神,向勇哥开枪,那不就跟向老朋友开枪一样么,比向自己开枪都难,他无法做到。
车厢喇叭播放粤剧,丐儿腔唱着:“有人星夜赴考场,有人辞官归故里。”
老管子送走了道仔,给勇哥打电话,通知他沐浴更衣,过来取枪。
十四 父亲之死
瘦推车人骑着自行车,从火车站回南沙,中途歇了五六次,最后一次下车,再没了力气上去。他推着它,晃晃悠悠,好不容易到了他租房子楼前。他锁好车子,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有个邻居跟他打招呼,他回应,可似乎嗓子并没发出声音,眼睛看东西开始模糊,像是整个人沉到了湖底,他对自己说:“坚持,再向上游一下子吧!”可是怎么搞的,连划一下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浮不出水面,只能憋着气在水底下行走。
他挣扎爬上二楼,到自己家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老乡们都打工去了,这样好啊,省得问长问短了,“阎王爷要你的命,有啥子办法呀?”他跌跌撞撞走向自己的床,一头栽了上去。
“还好,回到家了。朋友们,不要怪我呀,给你们添堵了。”瘦推车人说,“再见,儿子,我到那边祈祷保佑你。老婆,我来了。”
老乡晚上回来,蔡老哥的尸身早凉了。三个人都是蔡老哥从老家带出来的,烧热水,擦身子,凑份子买寿服,摆了香台供果。瘦子刀过来,送到殡仪馆,第二天火化了事。
瘦子刀回想父亲的点点滴滴,既难过伤感,又虚无荒凉,他扑在安丽娜的怀里失声痛哭,自责自己无能,没有钱为父亲治病,重病的父亲,不得不骑着自行车,在火车站南沙村之间奔波。
香港教授到了南沙,得知四十二号库盘练并未如期拿回,不免看不起。
香港教授翘起兰花指。
“盘总,人家的时间很宝贵好不好。人家是专业人士,爱业敬业,不是来白吃饭的,人家只想开工,开工,开工,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可是去哪里开工?朝阳大道上开工?”
盘练早知香港教授不男不女,没料到竟如此恶心,若不是不可或缺,真想一脚踢了出去。
虽称香港教授,但他并非教授,也非香港人,他原籍江西,在一化工厂做技术员,因阴阳怪气不受工友待见。其实何罪之有?他不过不承认自己是个男的罢了。若不是脑子灵,肯钻研技术,能解决别人解决不了的问题,单位不会用他做技术员。后来还是出了事,他在公园男厕所猥亵一男孩,被扭送派出所,劳动教养一年,出来后丢了工作,开始制作麻醉品,最初是小范围内,渐渐有了名气。多数时间他躲在香港,有合适的活儿了,奔赴现场操作指导,足迹跑遍大陆台湾东南亚。他喜欢香港,钱能按他的兴趣花出去。
盘练说:“教授,马上五一节了,你先放松几天,让弟兄们带你四处转转。长假过完,四十二号库正式开工。我保证。”
“希望这回的保证能得到保证,哼。”
五月五号,中午时分,江辉骑着自行车,来到思想家刘成杰家住的楼前,高喊他的名字。
等了好长时间,一位小鼻子小眼睛小个子姑娘从楼门洞走出来。
她问:“谁找刘成杰?”
江辉说:“我,春语诗社的,你是?”
小姑娘说:“你叫江辉吧?我是刘成杰的女朋友。刘成杰让我代替他去朗诵会,他病了,参加不了了。”
江辉说:“他怎么了,什么病?”
小姑娘皱起了眉头,说:“唉,别提了,还不是让哲学艺术给累的,天天思考,我看着都心疼,这不,病了,头痛,卧床不起了。”
江辉说:“我上楼看看他?”
小姑娘说:“那倒不用,刚给他吃了两片扑热息痛,睡下了。刘成杰说,‘今天,天塌了,都不会比朗诵会重要。’一定要我替他。我叫胡芳芳,叫我芳芳就好。”
江辉说:“好吧,芳芳,你怎么走呢?”
芳芳说:“刘成杰怎么走,我就怎么走呗。”
说着话她绕到车子这边儿,跳上车座。
到了南沙的潘家祠堂,芳芳下车,掏钱给江辉。
虽然这一块钱已提前打进了开销预算,但是让江辉从一位女士手里拿这一块钱,他还是感到非常不好意思,犹豫再三,最终决定不伸手去接。
芳芳说:“歧视女性?不对啊,江辉同学,看好了,不是一块,是两块,一块交通费,一块是我对朗诵会的一点心意。”
江辉更不好意思拿了,他领着芳芳进了祠堂,人群中找到鲁速,引见给芳芳,芳芳把两块钱交给鲁速,鲁速假意推让了两推,第三次果断收下了,介绍些女性诗友跟芳芳认识。这时间点儿他最繁忙,许多人进进出出找他汇报请示,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刚挥手把人派走,又招手叫回来。
小石头乐队占据祠堂空地中心位置调试音响,吸引好些小孩子围观。小石头写了首《南沙村的酱油让我励志无敌》,歌词大意是写一个打工下班回到南沙的青年,做晚饭时没了酱油,从窗子伸手到邻居家摸了瓶,用完又递了回去。小石头沙哑的嗓子唱了个开头,马上得到大家的共鸣,得来一片欢呼,后面是一些抒情性质的排比句,小石头闭着眼,陶醉地唱道:“南沙村,你的繁华,你的肮脏,南沙村,我的爱,我的梦想,南沙村,你的酱油,我的希望,南沙村,我的晚餐,你的灯光。”
水房里,女诗友洗菜摆果盘;主席台上,坐着乔桥和他请来的两位媒体界的朋友;画家孙猴子,按照鲁速的要求,拿一个大萝卜刻艺术图章,蘸上印泥,铺开来两张奖状,在潘金金和潘六一的名字上面,重重地一按,事情就成了;祠堂大门口,阿英指挥着小卖店的雇工往里面搬啤酒;潘六一和他三表叔潘金金取来赛龙舟表演用舞狮行头,套在身上,耍了一段雄狮震脚和狮宝宝眨眼,博得阵阵掌声和欢笑。
江辉左寻右找,没有见到勇哥。五一那天,勇哥请江辉吃了个饭,陈明也在,席间,陈明含蓄劝说勇哥上岸,做点正经生意,江辉表示了同样的态度,勇哥静静地听着,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吃完了饭分手的时候,江辉邀请他们两位五号参加朗诵会,勇哥答应了,陈明见勇哥答应,跟着也答应了。
江辉看到了陈明,走过去,跟他打了个招呼,询问陈明,陈明说勇哥一会儿到。
他在祠堂门口东张西望之际,戴着墨镜的安丽娜,开着摩托从巷子那头过来。
五月五日,勇哥一早醒来。
他后悔当着陈明的面,答应江辉在朗诵会上朗诵诗歌,挥刀打架他不怵,让他在一群大学生面前朗诵诗歌,越想越恐怖。如果不是个言而有信之人,他会爽约不去参加。
他开着桑塔纳,去了珠江边上,放倒座椅,摇下车窗,塞进一盘罗大佑。
假如你先生来自鹿港小镇
请问你是否看见我的爹娘
我家就住在妈祖庙的后面
卖着香火的那家小杂货店
……
被道仔放了鸽子,又让香港教授,一个不阴不阳的家伙给数落了一顿,盘练属实窝火。
他咬牙切齿,从老板椅上站起身,对垂手而立的几个骨干弟兄,下达了必杀令。
兵分三路。主力一路,由丑福带队,去勇哥的住处,不留活口。盘练本来想要瘦子刀带队去的,他把瘦子刀叫来,看到瘦子刀瘸着腿,右胳膊吊在胸前,裹着厚厚的纱布,手指头都不露,就失望地打消了念头,安排他在大楼看家。前天晚上,瘦子刀喝醉了酒,从楼梯上摔下,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第二路去四十二号库周边埋伏,等待命令,看丑福那边情况定动手时间。
第三路去豆文涛家小区外伏击。
三路弟兄领命离去。
盘练坐下,抱着鸳鸯眼波斯猫,闭目养神。
最快传回消息的是丑福,他们到勇哥家,破门而入,发现勇哥并未在家,丑福喘着粗气请示盘总,下一步怎么办?
“守株待兔。”盘练命令丑福道,然后通知在四十二号库周遭埋伏的弟兄们原地待命,不得轻举妄动,干掉勇哥才是最大目的,切忌打草惊蛇。
盘练又给埋伏豆文涛的弟兄打电话,暂时取消行动。可那面的弟兄告诉他,已经做完了。盘练觉得也罢,做了就做了,活该他倒霉。
肥婆骂骂咧咧地闯进了盘练的办公室,她抱着大黑猫,进门往地上一丢,叉着腰,气势汹汹奔盘练而去。
盘练以为她麻将又输了,便让身旁的一小弟速去取钱过来,好赶快打发她走,谁知肥婆大怒,把钱摔到地上。
肥婆说:“美元呢?老娘要美元。”
盘练昨天刚在陆丰那边收回了一笔美金,肥婆不知怎么知晓了,这些日子她吵吵着要去澳门玩,要多带些美元,盘练推说不凑手,给了她一点儿港币糊弄了事。
肥婆说:“陆丰那边儿不是送了些过来吗?拿老娘当傻瓜。”
盘练拿这位不讲理的姐姐没有办法,只好哄她道:“我的亲姐姐,美元给香港教授拿去了进设备材料,真的没剩多少了。”
肥婆说:“剩多少我拿多少,哼,变态倒是手快。”
盘练哭笑不得,打开身后的保险柜,快速取了几张。
他说:“要从南美进设备,非美金不收,还不都是为了我们的事业?熬过这段时间就春暖花开了,什么美元英镑瑞士法郎,随你点,那个时候,你最好住澳门别回来了,烦。”
肥婆说:“别哄老娘。”
盘练说:“不信你阿弟?公司得留一点活钱备用,你先拿这几张吧。”
肥婆一把抓过去,装钱进包,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
她呼唤黑猫,没有回应,满屋寻找,不见踪影。刚才还见它跟鸳鸯眼波斯猫一块儿玩耍了呢,可现在屋里只有鸳鸯眼波斯猫,大黑猫却失踪了,鸳鸯眼波斯猫有重大作案嫌疑。肥婆恶狠狠盯它。它躲到沙发角,做贼心虚般偷偷瞄肥婆,肥婆越发觉得可疑了。
大黑猫是肥婆片刻不离左右的宠物,丢了还了得,盘练发动马仔们找寻,楼内没有,往楼外扩大搜寻范围。
肥婆则一步步朝着鸳鸯眼波斯猫走近了去,绕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寻找破绽,鸳鸯眼波斯猫也转着脖子回盯她。突然,她在鸳鸯眼波斯猫的猫爪子上发现了几根黑毛,还用说吗,这一定是从大黑猫身上扯下来的。鸳鸯眼似乎有所察觉,两只爪子快速地擦擦,妄图销毁证据。这怎么能行,说时迟,那时快,肥婆四下里望望,正面墙上挂着一把龙泉宝剑,她冲了过去,按住剑鞘,呛啷啷抽了出来。
鸳鸯眼波斯猫见状不妙,“喵”的一声,跃出了窗外。
姐弟俩都是爱猫如命之人,大黑猫没找到,鸳鸯眼再跑丢了,能行吗?
盘练下令:“给我追!”
马仔们呼隆隆下楼。
肥婆跟着追出去。
她寻思鸳鸯眼波斯猫十有八九会去找大黑猫,找到了鸳鸯眼就找到了大黑猫。
十五 捉住那只发情的猫
瘦子刀在盘练大楼一间小房间里玩无声电游,听得盘练离去,耐心等待了一会儿,悄悄起身。
他来到走廊,右手从纱布里伸出来,用事先配好的钥匙,打开了盘练的办公室。
朗诵会的开场戏是小石头乐队的表演,反响热烈。可南沙的观众看完了小石头乐队演出便纷纷退场,朗诵诗歌的时候,剩下基本都是诗社的人了。
正式朗诵开始前一分钟,勇哥到场。
他在掌声中上台,颤巍巍朗读了《热爱生命》,诗读到一半,他感觉自己已置身烈火之中,整首诗读完,人已经燃烧殆尽似的,茫茫然,空空也,这时若有人问他诗是什么,他不会回答,因为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要等他一会儿,等到他恢复正常了,他会毫不犹豫地告诉说:“诗,就是热血沸腾。”
陈明被勇哥和现场的气氛感染,站起来用家乡话朗诵了一首古诗《敕勒歌》。
他英俊的长相和清澈爽朗的嗓音,引起同学们交头议论。
诗友们踊跃上场,朗诵朋友的诗,朗诵名家名作,朗诵自己的诗。
美好的下午时光,自结识了诗歌,便从此不同。
最感人的场面是安丽娜朗诵秦凯旋的诗,诗写得好,朗诵者声情并茂,诗作者的状况又牵动人心,小石头乐队在没有彩排的情况下,自动为安丽娜的朗诵配上了音乐,大家心跳如敲鼓,向苍天祈祷,希望秦凯旋早日康复。
有的诗友想起与秦凯旋交往相处的日子,忍不住热泪抛洒,感慨生命的脆弱珍贵,光阴之万万不可虚度。
最后阿英以一首情诗结束上半场。
上半场的结束意味着第二个高潮掀起,这第二个高潮有诗友称为反高潮,用鲁速私下的话讲,“吃是诗的反高潮,不过也许反高潮才是朗诵会真正的高潮。”
鲁速说:“朋友们,诗友们,为了诗歌,我们举杯!”
祠堂东边角突起喧哗。
芳芳飞身从墙头上捉下来一只黑色大肥猫,她接过别人递过来的一根绳子,缠来绕去几下子,把猫捆好,往榕树上一挂一拽,吊了起来。
江辉怒不可遏,他看看鲁速,说:“不能再吃猫,我们有约定的,老鲁,你得管管。”
几个反对吃猫的同学站在江辉身边。
同意吃猫的人同样很多,他们嘀嘀咕咕表示不满。
“不行。”江辉说,他站起身。“诗人不是野人,我坚决反对吃猫,如果你们非要吃的话,我现在就退出。”
同意吃猫的阵营中有人小声说:“退出并不解决问题,你退出我们就不吃了吗?小资假慈悲。”
潘金金和潘六一赞成吃猫。
鲁速倡议举行现场表决。江辉非常不满,他觉得鲁速实际上是支持吃猫的。但他又想,自己若是真走了的话等于是在帮对方的忙,反对吃猫派中会少了一票的。他决定不离开,跟吃猫派斗争到底。
鲁速说:“朋友们,诗友们,请静一静,咱们投票解决,少数服从多数。如果不同意吃猫的人多,就放生;如果要求吃猫的人占多数,就吃猫。不过,真到了吃猫的时候,刚才投反对票的同学想吃的话,也可以吃。怎么样,这样公道吧?”
吃猫派哄道:“我说他们虚伪吧,又不想杀生,又想吃。”
江辉说:“乱栽赃,才不会动一口呢,想想都寒心。”
鲁速说:“朋友们注意了,马上开始站队。”他抬起两臂,指向左右两边。“同意吃猫的人站在外边,大门口这边,反对的坐在原地不动。咱可说好了,哪边儿人多,听哪边儿的,按哪边儿的结果处理,无论出现哪种结果,另一方只能在心里遗憾,不得再提出异议,不然就会陷入永无结果的争论当中,这对一个组织而言,有害无益。”
有人问:“如果票数一样呢?”
江辉替鲁速回答:“票数一样,就不能吃,得放,票数一样放生。”
鲁速点头同意。
吃猫派中有人说:“好吧,不妨让出一票,看这畜生的造化了。”
鲁速说:“那好,就这么定了,票数一样得放生。来吧,朋友们,同学们,开始!”
人们纷纷站队,有的二话不说就起身站了过去,有的看看别人站过去,才犹豫着跟着站了过去,有的站起身,寻思寻思,终究不忍,又坐了下来。
黑猫吊在那边树上,在微风中打秋千一样轻轻晃动。
结果出来了,赞成吃猫的比反对的多了一票。
江辉望着鲁速,只有他还没有站队。
鲁速看看江辉。
他坐了下来,站在了反对吃猫者的一边。
“放生!”江辉说。话音未落,大门被从外面撞开,进来七八个人,站在了赞成者一边。
吃猫派环顾左右,哈哈大笑起来,当中有人说:“乌拉,我们绝对优势获胜。”
鲁速看闯入者们来者不善,上前一步,客气地询问:“你好,你们,有何贵干?”
“贵你个头,给老娘滚开。”
那伙人为首的是盘肥婆,旁边是盘练,跟着六个身高马大的马仔,一路追赶鸳鸯眼波斯猫,追到了祠堂。
芳芳看见有一只猫从狗洞钻进来,本能地伸脚一踩,没有踩到,那正是鸳鸯眼波斯猫,它一扭身,钻到桌子底下,三转两转,没影了。
盘练大呼:“关大门!”
潘六一赶快上前跟盘练打招呼,盘练哼了一声,似搭理没搭理的。
肥婆眼尖,看到了吊在树上的心肝宝贝,一声尖叫:“谁干的?”
她扑了过去,把黑猫放下来,抱在怀中,哄孩子一样晃动着。黑猫不知是吓得还是怎么的,傻了一样一动不动躺在肥婆怀中,不翻身不动,只会眨巴眼。
肥婆叫道:“封锁大门,追查凶手,扑街王八蛋,今天不把凶手交出来,谁也别想出去。”
诗人乔桥本心不赞成吃猫,但看到他请来的两位媒体老师站到吃猫一边,就跟着站了过去。吊猫的树旁,两位赞同吃猫的女诗人在小声猜测黑猫的性别,到底是雄是雌,公还是母。乔桥告诉她们这是只公猫,并热情地用手轻拨猫的两腿之间的绒毛,教她们如何辨别猫的性别,乔桥说:“瞧,公的,正发情呢。”这一幕正好让肥婆进来时看到,她抽泣着,把怀中黑猫放到地上,扯住乔桥,猛抽耳光。
两个马仔上前,用捆猫的绳子反背捆住乔桥两手拇指,吊在了树上。鲁速江辉他们阻拦,马仔们抽出砍刀吓退。
潘六一见状不妙,给潘金金使个眼色,叔侄俩悄悄从侧门暂别了。
盘练喊:“封锁所有的门,堵上狗洞。”
鲁速说:“朋友,是不是误会了。我们是暨大的学生,我们来诗歌朗诵来了。”
媒体的两位老师掏出记者证给肥婆。
肥婆直接扔地上了。
肥婆说:“狗屁诗歌,狗屁记者,你们他妈的先问问你们自己是不是人?虐待我的宝贝儿,我什么时候舍得动过它一指头啊。”
鲁速说:“我们这不没吃它吗?我们正在投票,最后良知战胜了贪欲,决定不吃,把它放掉。再说了,我们不知是您的猫。”
肥婆说:“什么?你们还要吃它?你们要杀死我的宝贝,吃了它,我没听错吧,气死老娘了。”
吊绑在树上的乔桥说:“我抗议,你们这是触犯法律,懂吗?”
盘练走过去,抓下乔桥戴的帽子,揉了揉塞进了他的嘴里。
盘练看了看两位媒体的老师,告诉把守大门的马仔道:“把门打开,让识时务者先行一步。”他提高嗓门。“无罪者可以离开。”
两位媒体老师“嗖”地窜出了大门。几位女同学也拉着手跑了出去。陆陆续续,朋友们和同学们相继离去。
鲁速见有几位关系较近的同学还在犹豫,摆手他们赶紧走。
阿英对他们说:“没事的,误会很快就会解除,同学们先回去吧。”
诗友们纷纷撤离。芳芳跟乔桥歉意地摆摆手,跟着走了。
阿英对盘练说:“盘总,您一定还记得我吧。我是做广告的阿英,今天我们在这里开诗歌朗诵会。我看您是误会了,乔桥他没有捉你的猫,捉你猫的人已经离开了。”
盘练说:“做广告的朋友,诗人,朗诵会不邀请我?不怪你。我的条子好像没起作用,面子不够大呀。可是你明明知道捉猫的人跑了,不拦住,不报告,也不对。”
阿英说:“盘总海量,不会计较。”
肥婆说:“跑了?给我抓回来。”
诗友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乔桥、鲁速、江辉、阿英、陈明,以及跟陈明坐在一起的一位青年,那青年背对着大门,仍在喝酒。
盘练挨个看看,包括对阿英,均一扫而过,他朝着背对着的那人走过去,那人才是他的兴趣所在。其实进门不久,他就注意到那人在用大哥大打电话,再一看,吓了一跳,赶快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悄悄命令马仔速速喊人增援,同时做好随机应变,等看清了对方竟然等于是孤身一人,怀疑过后,不免狂喜,甚至有了些许同情。
马仔呼叫丑福,让他带人火速前来潘家祠堂,四十二号库外的弟兄却没有联系上。
原来四十二号库的那些弟兄,埋伏到中午时分,看到阿力从库房出来去吃午饭,按捺不住冲出去砍杀。阿力非常机警,掏出五连发打翻了他们两个,自己也被砍伤,退进了库房。盘练的人多,一不做二不休追杀进去。阿力的一个小弟逃了出去。他先去找豆文涛,发现豆文涛已经出了事,给勇哥打电话,把豆文涛阿力被砍的情况告诉了勇哥,豆文涛确认已经死了,阿力也性命难保。
勇哥听完了电话,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盘练来到勇哥的桌旁,拖了个板凳,坐了下来。
盘练说:“勇哥。”
勇哥没有说话,神色凝重。
盘练说:“我以为你会在家,或者四十二号库,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在这里。真应了那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可能你也没有想到我会来这里吧?”
勇哥说:“是的。得来全不费工夫。”
盘练哈哈大笑,说:“那你看咱们在哪儿办?”
勇哥说:“你挑。”
盘练说:“反正不能在这里。”他抬头四下里看了看。“可不能惊着了人家的祖宗。”
勇哥说:“对,我不能对不起潘家的朋友。咱们出去,另找个地儿。”
陈明说:“勇哥,你哪儿也别去。”
盘练看了看陈明,仿佛刚刚才看到他似的。
他问:“他是?”
勇哥说:“来南沙做生意的朋友,跟我们的事儿没有关系,让他们走。”他转向陈明。“你带着江辉他们一块儿离开,我跟盘总有点事儿要处理。”
江辉说:“你不走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
陈明说:“盘总,久闻大名,我叫陈明,来南沙做生意,有机会定将登门拜访,向盘总请教。天下没有化不开的结,今天给兄弟个面子,让勇哥跟我们先走,回头我做东,专请盘总。”
盘练说:“呵呵,敞亮人,我喜欢,可是我跟勇哥之间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说实话,即使我答应了你,勇哥也不会答应,是不是,勇哥?”
勇哥说:“没错,我不答应。”
陈明对勇哥说:“他们走,让我留下来陪你。”
盘练说:“瞧瞧,我好羡慕,有这么多朋友不避危险陪你。我跟你比就差远了。”他环顾了一下他的马仔。“他们不走,是因为我给他们开薪水。”
盘练离开勇哥和陈明,来到树前,问乔桥:“我有些嫉妒,勇哥给你开薪水吧?”
乔桥摇头。
盘练把乔桥嘴里的帽子拿下来扔到地上。
乔桥说:“请放我下来。”
盘练夸张地“噢”了声,才看到他被绑着一样,对马仔做了手势,说:“放下来。”
肥婆说:“不行,他虐待并污辱我的大黑。”
盘练安慰肥婆道:“算了,你把他绑起来,吊在树上,不也算虐待污辱了他吗,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让他们都去吧,我好腾出时间跟勇哥办我们的正事儿。”
“呸。”肥婆朝乔桥脸上吐了口唾沫,抱着大黑猫先离开了。
盘练摊开双手,对他的马仔说:“你们看,勇哥不给他们开薪水。”
勇哥说:“你也快不用给别人开薪水了。”
盘练说:“不,不,我如果不给他们开薪水,他们一天也不会跟我,更别说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同甘苦共患难,我想都不敢想。勇哥,其实我挺嫉妒你的。”
陈明说:“盘总,我们找个喝茶的地方,慢慢商量。”
盘练哈哈大笑,摇摇头说:“你们不了解我不奇怪,可你们也一点不了解勇哥。”
江辉站上前,对盘练说:“勇哥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得负全责,我就是证人。”
盘练被难住了似的,喃喃道:“你是?”
江辉说:“我是暨大的,我叫江辉。”
盘练说:“江辉,好记的名字,我能记住。”
勇哥微笑着朝江辉伸出手掌,意思是不必再跟这家伙啰唆。
他对盘练说:“时间宝贵,我给你个建议,多对你的马仔们交代点有用话吧。”
盘练左右转头,对马仔说:“勇哥惦记着你们呢,让我跟你们说点有用的,我想想,什么有用呢?想起来了,好像我今天早上对你们说过了。我虽然话多,但并不爱重复。”
勇哥站起身,说:“别耽误工夫,我们出去。”
盘练看了看江辉陈明,说:“对,你们不走,我们走。”
江辉说:“勇哥,别跟他们去。”
陈明说:“对,我们不去。”
勇哥对陈明说:“照顾好江辉。”
勇哥在前,盘练和众马仔跟着,离开了潘家祠堂,断后的两个马仔用砍刀拦住江辉陈明。
等勇哥盘练走远了,马仔们收起刀,追赶他们去了。陈明掏出大哥大,报了110。
只听一声特别的响声,接着又是一声,又一声。
大家惊骇。
陈明说:“枪声,开枪了。”
阿英看看鲁速。
江辉拔腿往外冲。
祠堂大门外突然出现一队全副武装的特警,一个掩护,一个突击,标准的战斗动作,冲祠堂而来,江辉首先被他们扑倒。
“不许动!都不许动!”
陈明鲁速乔桥统统被摔倒,铐了起来。
鲁速喊:“警察同志,误会了,罪犯在那边。”
江辉拼命挣脱出来,跑出了祠堂。
十六 螳螂捕蝉
瘦子刀打开盘练办公室门,发现有人撬开了保险柜。
竟然是猪头朱。原来他也惦记上了盘练从陆丰收回来的这笔美金。
猪头朱打开了保险柜,把里面的美元装进了挎包,刚要往身上背,忽觉脑后一凉。
“别动,动就崩了你!”
猪头朱吓尿了裤子。
身后那人把挎包抽过去,背到了自己身上,从包里取出一捆,扔给了猪头朱。
“数完五十个数,你再回头。”
猪头朱听出不是盘练,喜出望外,原来是位同道,还留点汤让他也喝,赶忙表态道:“大英雄,大好汉,我闭着眼睛不看你,你快走吧,盘练他们马上就会回来。你走远了,我再逃。一,二,三……”
数到三十,猪头朱撒腿就跑,刚出了办公室门,听得有脚步声从一楼上来,那是肥婆和她的保镖从祠堂抱着大黑猫回来了。猪头朱赶快往楼顶上跑,找个地方躲藏,还没到楼顶,只听得肥婆大喊大叫,以及“不许动,警察!”的喊声,好像她的保镖在做抵抗,但很快被制服,一会儿,连肥婆在内均无声无息了。猪头朱觉得不对头,爬到楼顶,找了个堆放着杂物的夹缝,用块塑料布套在头上,藏了进去。
勇哥琢磨如何把盘练一枪毙命。
他出了祠堂,大踏步走向小巷,哪里人少他往哪里走,这正合盘练的心思,在后面紧跟。到了小巷深处,盘练前后瞧瞧,放慢了脚步,他的手下,一个外号叫光头金的掏出枪,其他人拔出长短刀,盘练拔出了手枪,对着勇哥的后背扣动了扳机。
子弹擦着勇哥的耳朵发过,勇哥从腋下掏出五四,转身,本来这第一枪是给盘练的,看到盘连身旁的马仔举枪要打他,枪管一拨,先把马仔打倒了。躲在马仔后面开枪的盘练慌乱中开了第二枪,仍然没有打中,与此同时勇哥的枪口拨向了盘练,一枪正中眉心,盘练倒地身亡,群龙无首,剩下的马仔阵脚大乱,掉头朝后跑,可是一队持枪武警正朝这边冲过来,逼得他们又折身往勇哥这边跑,勇哥转身,发现前方同样出现了武警的身影。勇哥闪身进了楼洞,往楼上跑。
勇哥上了楼顶,两名武警追到了楼顶。
勇哥从这个楼,跳到另一座楼,抓着防盗栏,爬到了一处较矮的楼顶,终于甩掉了追踪,找个地方藏好了手枪,下到了一条街上。
勇哥不明白武警为什么出现?冲着他来的吗,还是冲着盘练来的?
前边有一个瘦子背着挎包,慌慌张张地赶路。
他本能一摸腋下。
那人一扭头,也看到了他。
勇哥二话不说,朝着那人扑了上去。
那人掏出枪,制止了勇哥。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今天没时间跟你纠缠。”
勇哥说:“瘦子刀,有能耐你把枪放下,你不是一直不服我吗?今天咱们好好干一场。”
瘦子刀说:“你比我勇猛,可以了吧?”
勇哥说:“阿力和豆文涛的命怎么算?”
瘦子刀说:“他俩跟我一毛钱关系没有,我没有参与。我要赶路,让开!”
勇哥向前逼近。瘦子刀后退半步。
“别逼我!”瘦子刀说。
这时,陈伯匆匆忙忙经过,看到阿勇,失色道:“出大事了,盘练那边有个变态把小妹儿绑架到楼顶层,武警包围了大楼,不让我们靠前。那个变态身上有炸弹呢,怎么办,珠珠都吓昏过去了。”
瘦子刀收起枪,准备离开。
陈伯不知是病急乱投医渴望帮助,还是怕他拦着勇哥不放,愤愤不平地对瘦子刀说:“为人不能忘恩负义,你的命就是小妹儿救的呢。”
瘦子刀停住,望着陈伯。
陈伯说:“摩托车摔的那次,不是珠珠和小妹儿喊人,谁会管你?”
勇哥说:“陈伯,小妹儿在哪处楼顶,快带我去!”
陈伯说:“在我那个楼顶。”
陈伯和阿勇刚要动身,瘦子刀对勇哥发话:“我刚从那里逃出来的,楼前楼后楼里全是警察,附近楼的楼顶都布了警,武警有大行动,可能是扫毒打黑,你去,飞蛾扑火,不但救不了人,自己也得搭上。”
陈伯说:“啊,那可怎么办?”
勇哥安慰陈伯:“去了再说,到现场看看。”
瘦子刀对陈伯说:“交给警察,警察会先救人质的。”
陈伯说:“我担心那个变态,他身上绑着炸药,手上拿着刀子,喊话给他辆车,放他去香港。我担心他狗急跳墙。”
瘦子刀说:“有条电缆暗沟通到大楼的地下室,我刚才就是从那里爬出来的。这样,我领着勇哥从那里进大楼救小妹儿,你到楼下见机行事。时间紧迫,我还要赶路呢,勇哥跟我来。”
瘦子刀叼着手电筒在前,下了电缆沟,他把身上的背包摘下来,找了个旮旯藏好。
勇哥跟着瘦子刀爬进了盘练大楼。他俩发现一楼布有武警,没有走楼梯,沿着电缆通道继续往上爬,到了六层,听听没有动静,悄悄出来,找到个隐蔽的角度,掰开防护栏杆,准备爬上楼顶。勇哥在前,正要往外探身,瘦子刀拉住,把枪交给了他。
瘦子刀说:“小心。香港教授不但有炸药,还有枪。”
勇哥接过枪,说:“咱们的恩怨了了,你可以撤了。”说罢翻上楼顶。勇哥找个垛子,藏了起来。
瘦子刀跟着爬了上来,来到勇哥身旁。
勇哥惊奇。
瘦子刀小声说:“我心疼这把家伙,用完了还我。”
勇哥伏着身子,用手朝另一边指了指。
瘦子刀观察。
前方垛子后面,传来小孩子哭声和香港教授自言自语的咒骂声。
勇哥觉得事不宜迟,再等下去的话,说不定就会出现想不到的恶劣后果。
他告诉瘦子刀,他先上,瘦子刀接应,万一他被打中,请瘦子刀接着完成。
瘦子刀点头。
勇哥正准备出击,旁边的杂物堆从中分开,一个活人头顶着塑料布显露了出来。
勇哥把枪口指向那人。那人朝着勇哥直摆手。
勇哥这才看清楚是谁。
“你怎么在这里?”勇哥说。
猪头朱扯下套在头上的塑料布,说:“千万不能过去,香港教授布了炸弹,你没见那些细线,碰上会爆炸。”
勇哥和瘦子刀仔细观看,发现阳光下有一条钢丝线在风中微微抖动。
瘦子刀说:“注意,那边楼顶有警察,小心把我们当教授打了。”
勇哥问猪头朱:“拉了几圈线?”
猪头朱说:“我只看见这一圈。”
勇哥对猪头朱说:“你顺着这里下到楼里面,在窗边等着,我们救了小妹儿,交给你。你好生接住了。”
猪头朱说:“没问题,放心吧,我总得做点好事儿。”
“哥。”勇哥拉住猪头朱。
猪头朱吓了一哆嗦。
勇哥郑重道:“你可一定要等着,不能离开。”
猪头朱说:“一定的,别人不救,小妹儿一定要救。我也不想再东奔西躲了,救了小妹儿,我下楼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瘦子刀说:“要不你等等我,我带着你一块儿跑。”
猪头朱说:“累了,不想再跑了。”他掏出一叠美钞,交给瘦子刀。“够朋友就替我存起来,等我判个三年五年出来,有个本,心里不慌。”
瘦子刀接过去,说:“放心,你好好干,救了小妹儿,只会多不会少。来吧,伸手。”
勇哥和瘦子刀抓住猪头朱的双手,把他顺进楼里。猪头朱又重又笨,费了他俩好多力气。
勇哥回到垛子后面,深吸两口气,定了定心神,脑海中闪过“兵贵神速”,一跃而出。
街巷里武警布防严密。
一个穿便装的高个子警察站在空地上,用广播话筒在跟楼顶的绑架者对话,他一遍遍重申,只要不伤害孩子,将安排一辆加满油的桑塔纳,让他离开。
外围站满南沙的群众。鲁速、乔桥、阿英、陈明跟警察解除了误会,一块儿赶了过来。阿娇在一旁陪伴着珠珠。
珠珠躺在担架上,救护车的医生给她打点滴。乔桥刚刚知道女儿被劫为人质,急得恨不得自己去死。陈伯劝他,要相信警察相信政府。
江辉感觉高个子指挥员非常眼熟。
为避免误伤,陈伯跟着江辉,把勇哥已上楼顶解救小妹儿告知了手持话筒的便衣指挥。
原来便衣是缉毒侦查员,针对盘练贩毒团伙展开打击行动的首要功臣,江辉刘勇来南沙的第一天,在中巴车上遇到的、热心而和气的当地哥。
江辉认出了他,隔着封锁线喊:“刘若宜,刘若宜大哥,我们有紧急情况报告!”
因为当初印象深刻,江辉记着这名字没忘。
刘若宜示意放江辉和陈伯过来,领他们到总指挥部。
领导听取了陈伯的报告,权衡利弊,决定观察配合,在楼上营救者采取行动之前,不断用喊话分散绑架者的注意力,同时做好随时突击以及后续工作准备,一切以孩子的安全为中心。
楼顶突发情况。
枪声,孩子的哭声,高声唱歌声。
勇哥抱着一个人,从楼顶上跳了下来。
勇哥从垛子后面闪出,跨过钢丝,冲向了香港教授,因为担心伤及小妹儿,稍一犹豫,香港教授开枪,打中了勇哥的腹部和手腕,枪掉了,但是勇哥没有停步,继续前冲,扑掉香港教授的手枪,把他按到楼边缘的挡墙处,瘦子刀跟着冲过来,抢起小妹儿,抱着她跳过钢丝拉索,拼命往回跑,到窗子处,喊猪头朱。
“猪头朱!”
“在呐!”
一双手伸了出来。瘦子刀把小妹儿递下去,然后返身去帮勇哥。
这时候,香港教授拉开了身上炸药的导火索,哧哧冒烟,勇哥抱紧他上了挡墙。勇哥腹部的鲜血淌到了地上。
香港教授紧搂着勇哥的脖子,像一个女人不放手她的挚爱情人。
勇哥往前助跑。
香港教授伏在勇哥的肩头,没有任何抵抗,眼望瘦子刀,唱道:“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
勇哥抱着香港教授,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红尘啊滚滚痴痴啊情深……”
江辉在楼下看得清楚,勇哥奋力朝着另一处较矮的一座楼的楼顶跳去,这样可以尽量不伤及无辜。
一声爆炸。
“勇哥!”
江辉跪倒在地。
盘练大楼顶层响起了连环爆炸。
珠珠晕了过去,乔桥扑在陈伯的怀里,陈伯一面抚慰乔桥,一面扭头察看珠珠。阿娇把珠珠的手捧到自己脸上。
“冲!”刘若宜冲进大楼。
小妹儿安全得救,回到珠珠和陈伯身旁。
乔桥喜极而泣,拥抱亲吻女儿,然后掩面离去。
猪头朱解救人质有功,争取宽大。
盘肥婆被押着经过陈伯跟前。
陈伯大声对她说:“进去好好改造。”
盘肥婆瞅瞅陈伯和珠珠:“呸!”被武警摁着头押走。
阿英阿娇挽手相依。
鲁速陈明潘六一,陪伴江辉身边。
传闻瘦子刀在楼顶爆炸中身亡,尸首无存。
不过当天有人看到,从电缆沟爬出来一个黑脸瘦子,背着挎包,被一个戴墨镜的姑娘开摩托车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