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〇年春天,我上班的公司关门了,员工每月二十五元生活费,“耐心等待不远的将来公司起死回生”。找一个新工作并不容易,又不能在家闲着,我就投奔了三哥。三哥在斯大林路开酒楼,算是个大款。那天中午,我要去酒楼替三哥陪客人,见公交车站人多又没有来车,就叫了辆出租,没料想司机竟是保尔——我儿时的偶像,三哥青年点的朋友,三嫂的旧恋人。看来他非但没死,而且显然是提前出狱了。

要理清他们之间的纠葛,须追溯到十几年前的一个盛夏夜晚。那个年代虽然使得众多有识之士倍感绝望,但对我们这帮孩子却奈何不了分毫。我记得那天我和小伙伴们照例玩得昏天黑地,我们打砖头,打弹壳,打烟纸,打火柴盒,骑马打仗,最后去东海头游泳,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麻麻黑了。家门口的路灯下,我远远地看见,平常跟着三哥转的那帮小子,围着一个陌生人听讲故事。我想一定是三哥从青年点回来了,进屋果然没错,他还带回来一个朋友,就是讲故事的那个人。三哥在准备饭菜,见我进来便放下菜刀,领我到他朋友跟前,郑重做了介绍,说让他以后有机会带一带我。那人一口答应,把“小弟”拉到他跟前。小伙伴们都羡慕死我了。

“我慌了吗?不可能!我十四岁第一次扎人,再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他轻轻端起地上的吉他,眼花缭乱地弹奏起来。“‘几个月过去了,你的肚子膨大了,姑娘,姑娘——’我正唱到这一句,他们出现在我的视线中,一、二、三,背后还抄上来两个,走路没出一点响动,总共五个,‘快点!快点!’他们说。可我得把它唱完了,不管什么歌,我最不愿意唱一半停住,胸口堵得难受!‘姑娘,姑娘,这回你可上当了。’我双手把琴高举过头,‘请!’那五个小子收起刀子,拿了琴就走。我呢,我继续坐着,一动没动,直望着他们从村口消失。”故事不得不在此打住,因为酒菜早已准备完毕,他被三哥和众哥们儿簇拥着进了院中的小房。故事的关键部分,几天后由我向小伙伴们续完。只不过一经我之口,变得平淡无味:等那五个小子走远了,他起身跑回青年点,从枕头底下摸了两把乌榄子,抄小路截住了他们,‘向后转!’连琴带人押回了点。

没用几天,家门口的小子们就都被他给迷住了。我们见过不少像三哥一样有名的人物,身强力壮,不乏魅力,但普遍举止粗俗,满嘴脏话,不像他气质独特,令人喜爱。别说在惯于打架斗殴的人当中,从语文堆里也难挑出像他那么有“词”的。粗俗中夹着文雅,生动有趣又清晰流畅,再加上一把吉他和保尔式的长相,绝了门了。因为他的相貌,我和众伙伴背地里称他保尔,没想到这正是他的绰号。在我们这帮小孩眼里,保尔并非作为一名共产主义战士而存在,他那段著名的“当我们回首往事”我们还不能够理解,我们年纪尚小,没有什么可悔恨的,我们所接受的只是从连环画和电影得来的形象——一个打架泡妞的英俊小伙子。我们觉得这形象扣在他身上正相符。就连天生不会笑的三哥也咧咧嘴、龇龇牙,“对,保尔。”

三哥绰号黑狼。我家住的寺儿沟俗称狼窝,三哥脸黑又爱打架,就被人起了这个绰号。寺儿沟这一片儿,小鼻子时期是码头工人的居住地,大多都是闯关东过来的,人有劲儿又爱习武。我大哥二哥都不是善茬子,只不过性情温和,不爱惹是生非,唯独三哥,从小好勇斗狠,中山区没有不知道黑狼大名的。我父亲早逝,母亲管不了,一切由他。

我家后院有一间石头盖的小房,三哥和朋友们经常在那儿打扑克聊天。小房里有张木板搭的床和几个小凳,小房地面下,挖了一个冬天放白菜萝卜的地窖,冬天他们喝酒,就打开盖子下到窖子。他们是怕冷,还是怕民兵抓,还是故意制造一种刺激,我不得而知,反正我经常跟着下去,看他们喝酒,听他们泡。保尔的酒量跟三哥不相上下,喝酒的方式相同,一人一缸子老白干,碰三四下干下去一大半,剩个底儿了,再慢慢喝。两人武艺也打平手。有一次他俩在院子里比画,我们看到了。只是比画比画,没动真格的。我了解三哥,也听了保尔的许多故事,我认为他俩都达到了“看人如蒿草,打人似走路”的境界,但此刻互为对手时却都有所保留,小试了试就住下手,这绝非顾及对方面子,而是因为对手很强,同自己一样强。三哥素有视金钱如粪土、为朋友两肋插刀等美誉,唯独在武艺上“小心眼”,非得分个高下不可。他出手狠辣,不近人情,可这次却一反本性,足见保尔确非等闲之辈。保尔肯握手言和,三哥的武艺可想而知。

不久后我知道,原来保尔是来避难的。他打伤了公社的民兵队长,惹了大祸,加上他的父母是右派分子,老子反动儿混蛋,正好严办。怎么个严法不知道,反正轻不了。十年,二十年,无期都是他,吃花生米也得受着。可令人不解的是,保尔、三哥都那么大意,就像我家是外交豁免权的外国使馆,跑进来就万事大吉似的。他俩整天招摇过市,呼朋唤友,还帮人打了两次架,兴许把避难这事早忘了。妈妈一气之下,回了山东老家。我想如果换我,我会万分谨慎,我会躲在小房,等过了风头再露面。可保尔不但毫无隐姓埋名之意,却更加肆无忌惮,终于有一天,把“冬妮娅”带来了。这回像捅了马蜂窝,大人小孩都出来看“马子”。远远张望,小声嘀咕。

“冬妮娅”名叫李亚萍,一个长着黑眼圈的苗条姑娘,特别漂亮,有一种沁人心脾的美。

我家只有一间屋,屋里一大一小两张床,平常三个哥哥睡大床,我跟妈妈睡小床。保尔初来时,三哥要去院里的简易小房睡,保尔不肯,自己住了小房。这回大哥执意要睡小房,我和二哥三哥保尔睡大床,李亚萍自己睡小床。李亚萍说三个大男人会挤坏了我,要我跟她睡小床。我吓了一跳,差点高喊“我也是男的”。“走,小弟,我们洗脚去。”她拉我去了院子。开始我还挺害臊,等我俩同时把脚伸进同一个盆子,我突然觉得她就是我的亲姐姐。妈妈脾气暴躁,哥哥粗心大意,我特别羡慕那些有姐姐的小伙伴,曾经几次梦到过我也有了一个亲切温和的姐姐,多了没有,一个也行啊!因此,当她把铜盆端到我跟前,她在我对面坐下来,我俩一块儿脚搓得咯吱咯吱响时,那个我梦寐以求的、体贴入微的好姐姐的幻象就活脱脱现形我的面前了。“我脚比你的脚大。”我说。“你能长大高个儿。”她告诉我。晚上我躺下就没敢再翻身,先是假装睡着,然后过了好长时间才真正睡着。二哥在上床之前突然改变主意,非要去小房跟大哥睡不可,三哥和保尔拉也拉不住。我面朝墙壁,亚萍姐在我身旁躺下。三哥和保尔还在说笑。“拽灯了?”亚萍姐问。“好!”三哥和保尔同时回答。我脸朝墙一个姿势,想翻个身又怕碰着她。

第二天晚上,明月当空,我们在院子里乘凉。保尔弹琴,亚萍姐唱歌,唱“一条大河波浪宽”、《南京知青之歌》等好多禁歌。亚萍姐歇息的时候,保尔突然唱起了最流行的一首小调,他瞅着亚萍姐,眼睛一眨一眨,“为了你,为了你,为了你这个骚卖逼我进了监狱,监狱的生活实在是难过,叫我怎能活得下去……”亚萍姐听了不但不生气,还深情地望着保尔,直到唱完。三哥听到一半就小声嘟囔了句“够贱”,他以为谁都没听见,起身回屋了。三哥缺少音乐细胞,唱《东方红》都走调。

亚萍姐在我家住了大约有半个月,就去甘井子她姨家去了。这半个月我俩相处得亲如姐弟,我还帮她烧竹筷子烫头了呢。亚萍姐走后没几天,三哥和保尔就被民兵抓走了,一个月后,三哥一个人回来,说保尔被判了无期,押送到新疆服刑去了。又过了两三年,传来保尔越狱被镇监、当场枪毙的消息,我去问三哥,三哥说他也听说了。三哥告诉了亚萍姐,她现在是三哥的对象。亚萍姐听了当着我的面哭起来。三哥结婚以后,亚萍姐变成了三嫂,三哥对妻子宠爱有加,三嫂喜爱音乐,家境稍强一点三哥就买了一架钢琴给她解闷。有钱之后更不必说了,单裘皮大衣就十多件。三哥说发就发了,转眼拥有巨大财产,还从劣迹青年摇身成为社会名流,获得数不清的荣誉:优秀个体户,十大杰出青年……

“保尔哥,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如何?”车跑了大约一半路程,我试探着对保尔说。我急于知道他将如何对待三哥三嫂。

“再好不过了,我正有事需要你帮助。”他痛快地答应。我们就近进了一家人少的酒馆。

“我的胃口坏了,不能喝酒。”他说。我这才发现,保尔老了许多。

保尔是半年前出狱的,户口落在了新疆,“那个空气新鲜到可以当啤酒喝的好地方。”他本可以落回大连,但他没有。在新疆待了两个月,他就回到了大连。保尔毫无戒心地叙说着,使我小心翼翼的问话方式无地自容。我干脆直抒胸臆,有什么说什么,什么不明白问什么。出租车是朋友借给他开的,一则谋生,二则,他说,希望能偶然地碰上李亚萍。但是两个月过去了,这个主要目的至今没能达到。世上尚有如此痴情之人,并且稳当当坐在我对面,我并不感到过分惊讶。因为我始终没能忘记保尔望着李亚萍唱歌的那个月光皎洁的夏夜,他俩之间的深情不容置疑。“我想看看她见到我之后会做如何反应。那一刹那她将会怎样?这对我太重要了,你能懂吗?”保尔双眼茫然,摇了摇了头,显然他认为我是不懂的,“多少年来我总想着这件事,它使我的沉重的劳改生活变得轻快不少。”他顿一顿。“她见到我,认出我,唉!她会是个什么表情呢?我猜不出来,这太有意思了,足以补偿十几年的分离相思之苦。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小小的,总是给我不快的城市,去天山脚下,开始新生活。当然,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办,可这得等先见了亚萍再说。”他说的“一件事”是指他要跟三哥单挑。我听后哭笑不得,都什么年代了,还讲单挑,保尔是不是蹲监狱蹲糊涂了。如果换成别的什么人,一见面就和盘托出他要揍你哥哥,带走你嫂子,那么这人若不是开玩笑就是说疯话。然而这个人是保尔,我就可以接受。我知道他是个少有的单纯之人,怎么说的就会怎么去做,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这不能全怪我三哥。”我说,“当时亚萍姐特别需要保护和关怀,再说,传说你已经死了,哪怕是假消息,你也无权让她为你守一辈子吧。”

“我不是针对这件事。”他脸红了,“她嫁人无可厚非,我没有怪她,也不会怪她的丈夫,哪怕他是黑狼,但黑狼不该出卖我。他告的密。”保尔的脸色非常难看。我爱幻想的小脑袋瞬间开始胡思乱想,他所说的单挑是否是报复的代用词?“未必是三哥吧,你们当时太招摇了。”我说,但内心却深信不疑,因为当时我就有过这个猜测,这回证实了。“我偷看了审讯记录。”保尔说。“那你要怎样,你不会蛮来吧?”我说。他看看我,转向别处。“蛮来?不会。我懂法,我必须依法行事。出来之前法律测试我答了满分。从法律上讲,黑狼揭发罪犯是受法律支持和保护的。我如果报复就是违法。不过,我们曾是朋友,当时我那么信任他,他却为了夺取朋友妻,就是这么回事,而出卖义气,这是我不能咽下去的事,我有权,有责任向他提出单挑的要求。”我被他迂腐过时的论调逗乐了,难道这还是个可以用单挑解决问题的时代?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替三哥感到羞愧,觉得这么做也算是便宜他了。为了夺得朋友的女友,他竟然不惜毁掉朋友的生命,残忍卑鄙,令人发指。“我要尽快跟她相见,带她离开这里。”他说,对即将到来的幸福确信无疑。“你这么肯定她会跟你走?”我犹豫了一下终于问,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听了有些不解,“李亚萍吗?那还不能肯定?她当然会跟我走。你不知道我俩的故事,我大概给你讲讲,你没有要紧事吧?”我这才了解了一些他俩去我家避难之前的经历。或许三嫂会讲给三哥听,但我并不知道。亚萍姐变成三嫂后,我跟她就不那么交心了。

保尔的父母和李亚萍的父母都是搞文艺的,住同一个宿舍楼,两家关系不错,从小都把各自的独生孩子送少年宫唱歌跳舞,两个小孩结伴而去,牵手而回。等两人父母都被批斗致死,两个无辜的孩子也从此跌入悲惨的深渊,经受了数不清的屈辱苦难,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共同的不幸经历使他俩彼此相依为命,相互安慰。他是她的唯一,她是他的归宿。他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没有他的呵护她活不下去,少了她的温情他恐怕早就自我毁灭。转眼间,一个脆弱敏感的男孩变得凶狠无比。环境迫使他必须要比别人坚强,这种坚强很快发展到了野蛮的地步。那次他来我家避难,就是因为民兵队长欺负李亚萍。

保尔的讲述生动感人,十几年的囚徒生活并没有改变他以往的谈话风格,这种风格就是自然修饰的真实,特别好听。他不幸的遭遇令人唏嘘,矢志不移的爱情又让人羡慕。一时间我豁然开朗,生活的真谛很容易得到,完全的单纯,纯粹的知行合一,看一看保尔就会全然知晓。虽然历经坎坷,一贫如洗,依然充满信心,满怀希望。我和保尔这次会面,不仅对他有帮助(经过一番考量我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也给了我一个振奋、一次新鲜。

酒馆小老板走过来,轻声问,“唱不唱卡拉OK,里头包间,有小姐陪……”收银台靠着两位年轻姑娘,朝这边频送秋波。我再一次仔细地端量了保尔,在这个冒牌货廉价货盛行的社会,这才是正宗真品。

“送我去三哥家。你一定知道怎么走吧!”我向这位特殊的出租司机说。

出租车快速穿行,路两旁的楼群纷纷向后倒下,回头望望,一对对又站立起来。我们像进入了动画世界。保尔把车准确地停在了三哥家的独楼前,我下车,他就马上开走了。看来他不想再像以前那样捕捉能够看到李亚萍背影或者侧影的机会,他要把快乐积攒起来,留住将来一块儿享用,等那一刻到来,梦想和现实融为一体,李亚萍的面庞会一下子表现出多么丰富而深刻的内容呀。怎样的一出大戏,值得筹备十几年!

我按铃,保姆开门,小侄女跟了出来,说声“叔叔好!”掉头往回跑,“妈妈,不是爸爸,是叔叔。”小姑娘肤色稍黑,但脸蛋儿像她妈妈一样漂亮,这会儿她爬上琴凳,熟练地弹奏起来。妈妈坐在旁边翻乐谱。在音乐天赋上,我侄女非常幸运,丝毫没有受到三哥的影响。“我来接小倩倩,奶奶想她了。”这是我妈早上交代给我的。“后天下午四点之前送回来,要不叫你哥派车去接。后天英语老师来上课。”小侄女倩倩一旁高兴地喊起来,“我要找小胜哥大明哥玩!”小胜大明分别是大哥二哥的孩子,都爱往奶奶家跑。

离开三哥家我想,这平静还会维持多久?也许为了孩子(那时我怎么没想到孩子呢?)三嫂不会跟保尔私奔的。我突然对保尔怨恨起来。但这一切的一切又都是三哥造成的,该他自作自受。可遭罪的是孩子!她有什么错?

第二天,我在酒店见到了三哥,他跟我“哼”了一声算打个招呼,就出外忙他的事情去了,根本没把我昨天失约放在心上。下午我给保尔挂了个传呼,马上回来电话,看来他就待在离公用电话不远的地方。他听出来是我,说话的声调都变了。我只是试试“热线”。

第三天早上,我约莫三哥已离开家,就去找三嫂,我对她说,“倩倩情绪不好,不知哪儿不舒服,带她回来她不肯,非要妈妈接她……”“这坏脾气都是你三哥给惯的。走吧,咱过去看看,你打个电话不就得了,还跑一趟。”“打电话怕讲不清楚,让你着急上火,不如人来。好吧,我出去叫车。”

我答应给保尔的帮助,就是安排这次会面。他已经被迟迟不来的“巧遇”折磨得受不了。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我开始替我三哥难过了,这很可能使他失去爱妻。我怎么能帮着外人拆散自己亲哥的家庭呢?尽管他的爱情是偷来的,尽管李亚萍可能更爱保尔,但他们毕竟组成了一个家。拆散一个家是否跟三哥拆散一对恋人一样缺德呢?经过一番思考,我最后是这样认为的,二者不可等同,区别在于李亚萍的态度以及保尔和三哥所分别采取的手段。既然我阻止不了保尔的介入(他跟李亚萍相见是谁也阻止不了的事,早晚而已),为什么不能尽力使事情平和顺利一点呢?这样也许是可以避免保尔可能采取的过激行为的最好方法。如果三嫂愿意跟保尔走,那么三哥拦也没有意义,三嫂不跟他走,他也好就此死了这份心思。三哥呢?他会拱手相让、善罢甘休吗?“他也可以向我提出单挑!”保尔说,像刚从另一个星球上归来的。我最清楚三哥,他的酒楼养着一批混子,搞一下保尔很容易。所以,我想好了,到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帮助保尔。不能否认,我的内心深处的天平是偏向保尔这一边的。

我和三嫂坐进了保尔的车。我坐在副驾驶位,说了去处,就故意打了个哈欠,低头打瞌睡。我的心怦怦直跳,都没敢眼角扫保尔一扫。三嫂在后面说了句“请快一点儿开!”我有点儿想打开门跳出去。车子加快了速度,三嫂没再说话,看来她暂时没有认出来司机是谁。过了一会儿(真不知道这一会儿是怎么度过的),我斜目看看保尔,见他做了发型,西服领带,显然是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扮。也许是我过于激动,我觉得他的嘴唇在抖动,也可能是我在抖动,或许是车子在抖动吧!反正我没再看他。我闭上眼睛,尽量去想别的事情。杂念雪片一样纷至沓来,使我不可能专心思考一件事。我头脑中的画面就像国产电视机的屏幕,不可控制地滚动了好一阵子又不知怎么一下子恢复了正常,我竟然做到了,我陷入了对我自身难题的思考之中了。我那依然没有着落的工作,那自与相恋四年的女友分手后的落寞感,那不可知的未来都合在一块儿使我的情绪低落下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五分钟,或者十分钟。当我回到现实中来时,我就凭感觉确认保尔同李亚萍已经相认了。我没听见他俩说一句话,身后嘤嘤的哭泣是后来才响起的。车仍在跑着,但不是去我家,去的是保尔的住处,朋友借给他的一处房子。到达之后,我不想进去,可保尔不答应,他固执地说,“她现在还是你三嫂,我不能怎么样。”把三嫂说得没脸通红。她自从认出来保尔,一直六神无主。“我在车里坐一会儿。”我妥协地说。他见我态度坚定也只好作罢。李亚萍回头看我一眼,似乎对我这个同谋表示感谢,她的面庞满是兴奋和幸福的神采。“哎!”我刚要喊又咽了回去,我想告诉她不用为倩倩担心,她本来就没事儿,可转眼他们已经走远了。其实根本不用我操心!保尔会向她说明的,如果她还能想到女儿的话。

保尔和李亚萍刚离开,一位交警走来敲车玻璃。我赶快跳下车。“您好,有什么事?”“这里能停车吗?”“一会儿就走。”“我问你这里能不能停车?”“等司机下来,我们马上走。”我指了指楼上,赔着笑。“我不管,你就回答我这里能不能停车?”“啊,我们错了,下次会注意。”“这还差不多,下回可不许啊。”

我深有自知之明,几乎近于自卑,我的性格和能力始终不能使我在这个人情世故的社会中应付裕如。但现在我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保尔,这个无畏而又单纯的大孩子,怎么形容他好,概括为一个词就是天真无邪。多数成年人之所以受伤害是因为轻率无能或其他缘故,而不是因为天真无邪。可不是么,在人与人关系越来越紧张的今天很难找到真正天真无邪的人,连少女也不再是。人们只被功利所左右,很少受到道德约束,只要能达到目的,没人在乎手段。像保尔仅仅为了爱情,光明正大到了傻乎乎的境地的人凤毛麟角。他能否行得通还是个未知。我觉得保尔想问题过于简单了。难道是十几年与世隔绝造成的?听人说,监狱是各种犯罪技术汇总的大学校,许多人带着一种罪进去,出来后成了“多面手”。照例保尔至少应该老练世故才是,就实际正好相反,英雄本色,一切都未能对他产生影响。

没有太长时间,我是这样觉得的,保尔和李亚萍就出来了。我总觉得他俩的话不会这么快就说完。李亚萍双颊绯红,眼圈湿润。保尔坐下后伸手拍了拍我腿,望着窗外轻轻颔首。我明白他这是向我表达感激,同时也表明事情对他很顺利。因为李亚萍在场,我不知该如何表示,也找不出合适的敷衍话,于是就造成了去我家接倩倩的路上,车内一言不发的情形。他们俩也都还没有从跌宕起伏的情感冲击中恢复,直到倩倩加入了,这宁静而隐秘的气氛才被打破。妈妈使劲搂着女儿,喃喃叫着她名字。“叔叔好!”小侄女推开妈妈,调皮地扯我的头发,然后转向妈妈说,“爸爸给我打电话了,告诉我妈妈马上就来接我,你怎么才来!”妈妈打断了,问她第二练习册背下来没有?我发现,母女对话期间,保儿一个劲瞅后视镜。他在观察倩倩。把三嫂送回了家,保尔又送我。保尔似乎认定了我会对他们的事情有极强的好奇,他说,“过两天我再找你详细谈,现在我得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我要睡十个小时。”“好的。”我答应他。我知道他要回去慢慢品味重逢后的滋味。那间她刚刚待过的房间还保留着浓厚的爱情气息,在这个感情稀薄的城市,万分珍贵地保持着浓度,供他回味。“慢点儿开!”我嘱咐道。

回家我吃了口饭就坐到书桌前翻阅有关一家互联网公司的资料。这些我陆续收集来的剪报和期刊乱糟糟地堆在那里,一周后就是应聘的日子,得临时抱一下佛脚了。

第二天一大早,保尔就给我打传呼,他在楼下等着我呢。他已脱下西装,换上了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穿的服装,夹克衫配牛仔裤。看来这是他喜欢的打扮。他站在车前朝我招手。“走!”他笑眯眯地说。他是来拉我到他的住处的。我告诉他我得背题准备应试,他诧异地望着我,失望之情毫无抑制地流露出来。他好像费了好大劲儿才明白过来,我有比听他诉说他的恋情更重要的事情。我马上告诉他,明天上午准去。“那好吧。”他说,神情不似刚才那么热情洋溢了。没错,他粗犷外壳包着的是一颗敏感易碎之心。

考试完毕,十天后出结果。我感觉良好,回家一路轻飘飘的。我妈开门见我就说,“你三嫂来电话找你,我告诉她你考试没带传呼。她让你回来马上去你三哥家。”出了什么事了?我心中一震,保尔的事被三哥发觉了?我急忙赶去,见到三嫂一时不知怎么称呼她了,就直接问,“怎么了,三哥在家吗?”李亚萍面容憔悴,眼角皱纹明显,我原先一直以为她没有皱纹,不知全靠妆化得好。“小弟你去帮我劝劝保尔,我急得什么似的,他却——”“你慢点说。”“小弟你可别以为嫂子是个坏女人,你三哥对我很好,我对你三哥也不差,但永远不可能与我对小华(保尔名叫史中华)的感情相比,感情的事,没有办法。”“你没有错。”她转入了正题,我听得明明白白。是这样,她的打算是带着倩倩一块儿跟保尔一走了之,抓紧时间,越快越好。而保尔却偏要事先通知三哥一声。她觉得我应该了解三哥,能想象到三哥会怎么做,求我去跟保尔说明利害关系,说服他赶快带着她远走高飞,越快越好。还有就是今天中午三哥好像已经发现了一点端倪。我听后也认为事态严重,决定晚上找保尔谈谈。“不要等晚上,现在就去吧!”她恳求我说,“现在不到三点,他在。”原来,每天下午三点去幼儿园接小倩倩之前,她都先去保尔那儿一趟。“我给你打电话,你告诉我结果。”她又补充说,“小弟,我们信任你。”

我赶到保尔住处。与李亚萍焦急的情形成鲜明对照,保尔在戴着耳机听音乐,一派怡然自得。“亚萍姐今天不来了。”我说。“什么?”他摘下耳机。我把李亚萍的意思重述一遍,并附加上我的意见。我强调说,“不管怎样,反正绝不能让三哥知道。”他咧开嘴笑了,说,“请放心,凡是有关你的,我一个字不提。”我暗暗叫苦,这真是个奇人之中的奇人,如此掉以轻心难免要出事。“我担心的是你!”我说,“你应做好最坏的打算。”我越说越急,“你太大意了,三哥要是提前知道那还了得?”保尔沉默片刻,说,“今天上午我找过黑狼了。”“什么?”我目瞪口呆。“我去酒楼找到他,他向我认错,我臭骂他一顿,直截了当地通知他,我要带走李亚萍。耽搁得已经够久了!我约他这个星期天北山操场见,我要拿他出出气。”“我三哥呢,他怎么说?”“管他怎么说呢,我掉头就走了。看不了那肮脏的脸。今天星期五。后天星期天,我收拾了黑狼,星期一我去接李亚萍,带她去新疆。”没听到三哥发火,我稍稍放心,也许三哥良心发现,自知理亏,会做出我们料想不到的明智之举。我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眼前偶尔还闪过三哥惨兮兮的样子。“到时候你来我们新疆,我带你见识一下没有边际的荒凉戈壁,带你到天山脚下草地打滚,来新疆,来广阔的世界你就会明白,大连是个旮旯。”他要把我的兴趣引向新疆,他做到了。保尔当个导游可算满有煽动力的,他在新疆的职业是长途货车司机。我又随便询问了几个有关劳改的问题,他都热情洋溢地做了解答。临走时我问他还有什么话转告李亚萍。“让她在家等着,我光明正大地把她接走,她知道我从不失约。”

然而这次他失约了。就是这天晚上,保尔被枪杀。尸体扔在刚出市区,还没上高速公路的地段,直挺挺摆在路边,早晨就被人发现了。他开的那辆乃茨车半个月后在快到营口的地方被找到。初步判断这是一起抢劫出租车杀人案。得到噩耗当天,已经是保尔被害的第三天了,我直接去了黑狼家。黑狼蹑手蹑脚从卧室出来,边带门边朝我摆手,示意我别出声。“你三嫂受了惊,刚刚服安眠药睡着。”他一副忧伤愁苦的样子,“整个事情我都知道了,小弟,哥不怪你,也不怪你三嫂,也不怪保尔,唉,人都没了——”他坐进沙发里,“不管怎么说,保尔太不幸了——”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郑重地告诉他,“保尔的事如果是你指使的,我一辈子不会原谅你!”

很快一年过去,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黑狼雇佣杀手枪杀了保尔,他生意亨通,财源广进,买卖已经发展到了外省。三嫂开始吵闹着离婚,后来没有下文了。我在新的工作单位还算顺利,又交了个新女朋友。一年来,我时常想到保尔。我很想再去一趟他住过的那间房屋,找他的朋友聊聊,但每回又都有不去的理由,直到现在也没有去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