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啊,爱呀娘!”

父亲被癌疼折磨得厉害,一天半夜,他以为身旁没有人,开始一声声呼喊:“娘啊,娘。”我赶快起身,父亲看见我,立即停止了,他努努下巴,让我去睡。我回去躺下没多一会儿,父亲又开始了他痛苦的吟唱:“娘啊,爱呀娘!”这是我绝对没有想到的,军人出身的父亲一向刚强,遭多大罪都强忍住,从没在人前吭过一声。

我要起来察看,母亲拦住我。

母亲说:“让他喊吧,喊喊娘他好受些。这个时候谁也不如娘。”

父亲去世九年了,黑暗中他无助的喊娘声如在耳畔。

母亲说:“人临死了都会找娘,你爸找娘的路不好走啊。”

今天是二〇二二年三月十日,离我母亲离世快到一周年了。母亲离世的前一个月忽然神志不清,不认识人了,有一天晚上,夜深人静,母亲开始喊娘,调子跟父亲喊的一模一样。我握住她的手,她轻轻回握。

“娘啊,爱呀娘!”她哀叹着。

父母濒死的惨状让我对死亡过程产生极度恐惧,我今年五十八岁了,我祈祷轮到自己可不要遭受这么大的折磨:“生得美,老得慢,病得轻,死得好”,最好能让我在睡梦中找到娘。

父亲去世后第一个春节,大年初五,母亲从床箱往外掏东西,她要找一件旧毛衣。

她索性坐到了地板上。

她说:“小时候的事儿记得真儿亮的,像在跟前儿一样。

“仉官寨有一姓张的人家,男当家的给人扛活儿,挖井井塌砸死了,留下一妻俩儿,大儿叫张士义,小名来福,长得干巴瘦小,不当个劳力,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锅贴儿。小儿叫张什么我忘了。几年后锅贴儿娘也死了,死的时候闭不上眼,两个儿子都还没成家。小儿精神头儿足,干庄稼活儿一把好手,外表长相也不差,龙家村有户人家看中了,把闺女给了他。小的结婚没有半年就跟哥哥分了家,锅贴儿指着弟弟帮衬惯了,刚分家日子艰难,过了二月二,家里剩不多少吃的了,没到清明就断了顿,锅贴儿找弟弟借粮,弟弟和弟媳不借。你姥爷心眼儿好用,给了他半筐地蛋儿,救他熬到了夏天。锅贴儿干农活儿不行,说疙瘩话天生,他说的那一套词儿,村里当笑话传了好多年。锅贴儿说:‘地蛋儿地蛋儿/又充饥又当饭/亲兄奶弟/不如地蛋。’你姥爷教他种菜干庄稼活儿,他有个叔叔也帮衬他,只是他力气太小,总没有多余的收成。锅贴儿二十六七了,他叔和婶子着急给他说个媳妇。

“村里有个叫铃子的彪闺女,开始没有多彪,有点二二乎乎的,后来才彪得厉害了。铃子娘出嫁不到两年,嫌男人穷,没有能耐,不跟他过了,那时候铃子还不到一岁,铃子娘离开婆家,给胶县城里一个财主当小。婆家不要铃子,追上门把铃子塞给了她娘。后来解放了,铃子娘离开财主,领着铃子回了仉官寨。铃子不怎么精,长得却漂亮,像她娘,她娘长得漂亮,她还有个姨更漂亮,也给有钱人当小,也离了婚。她姨没生孩子,回村里没住几天就去了东北,嫁了个煤矿技师,技师比她大二十岁,老婆死了。她姨在东北过得好,给铃子娘写信,让她去东北。铃子娘愁着怎么把铃子处理了,提亲的来了,是给锅贴儿提亲的,铃子娘马上答应了。锅贴儿用二十斤白面换了个媳妇,满心欢喜。他那支不起锅盖子的样儿,能娶上媳妇算烧高香了,凭什么挑挑拣拣?再说铃子长得漂亮,外号叫‘大挂画’,村里放电影,外村那帮半大小子都围着她身边转,我们这些小闺女都愿意看她,她的脸从哪个角度都好看。外村那些半大小子,瞅着她都离不开眼。

“等到了不让单干,搞互助组了,谁都不愿意跟锅贴儿一组,你姥爷要了他,跟他一个组。互助组完了是合作社、生产队,那时候不像现在,没有人愿意当队长,锅贴儿被推举上来,在大家伙嘻嘻哈哈中当上了队长,不过锅贴儿越锻炼越长进,干庄稼活儿也行了,上公社里开会开的,领导水平大有进步,唯一可惜是老婆不生孩子,队里有人说闲话,‘鸡不下蛋,要它干什么?’锅贴儿的婶子劝他离婚,‘没有个后,谁给你养老送终?’锅贴儿回家看看铃子,铃子没有事儿一样,锅贴儿不忍,不过抗不住总有人架拢,‘你弟弟都三个儿子了,你安心?’终于一天他领着铃子到她娘家,退婚了。铃子娘骂,骂也没有用,不下蛋的鸡,理亏啊。

“铃子离婚没多久,她姨从东北回来了,拿了些照片给铃子娘看,东北怎么怎么富,住楼房,吃大米,还有张照片,一个留分头的男人,她这次回来,要把铃子娘介绍给他。铃子娘担心人家会嫌弃她带着个彪闺女。铃子姨说:‘哪能带?不能带。我介绍你没生过孩子。’

“铃子虽说彪乎乎,却感觉要出大事儿,那几天,她紧跟着娘,睡觉都拉着娘的手。她娘和她姨走那天,她跟到了杜村车站,她娘哄她回家,等娘先去看看,回头再来接她,彪铃子不信,可也没有办法,没有票人家不让上车。就这么娘甩掉了闺女,跟着她姨去了胶县城,从胶县城坐火车到了烟台,烟台坐船去了东北,再也没有回来。彪铃子回家却被撵了出去,原来她妈已经把房子卖了。虎毒还不食子呢,你说说,这世上还有这样狠心的娘。

“锅贴儿又结婚了,娶了寺前一个出身不好的闺女。铃子四处要饭,邻里乡亲可怜她,给她口吃的,她表姑奶奶家有间塌了一半的偏厦子是她的窝。你说她彪她是真彪,她要饭还会要到锅贴儿家,锅贴儿的新媳妇心眼儿不坏,给她个地蛋儿,给她口咸菜。锅贴儿的婶子找到铃子,告诉她,锅贴儿已经跟你离婚了,锅贴儿又娶了新媳妇,你不能再去了。铃子好像听懂了,因为听到锅贴儿已经娶了新媳妇,她哭了。不过,她有时候记性不好,有时候是因为饿得不行,她还来到锅贴儿家要口吃的。有一天,她又来到锅贴儿家要饭,她走到窗外,听到屋里有小孩儿哭声。锅贴儿媳妇刚生了个大胖小子。她在锅贴家窗外愣愣站了半天,像在听小孩的哭声。从那以后,铃子饿死也不来锅贴儿家了。

“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也大,家雀儿都饿死冻死了不少,锅贴儿在热炕上哄孩子呢,放羊娃门外喊,彪铃子躺在北岭沟里,冻死了。锅贴儿拿了张锨,跟着放羊娃去了北岭,他要挖个坑埋了,不能让野狗啃了呀。到了北岭,锅贴儿看到铃子躺在沟里,雪还在下,快把铃子盖住了。锅贴儿一见这个惨相,扔了铁锨,抱着铃子大哭,‘铃子,要是能生孩子,我也不会不要你啊!’”

故事讲完,毛衣找到,母亲扶着床沿站起了身。

“妈,我走了,你早点睡。”我说。

“再待一会儿呗!”

“我,还有事儿。”

母亲送我到楼梯口。

我说:“回去吧!”

“不急。”

母亲手扶门框,笑着望我,直到电梯门关上。

母亲去世快到一周年了,她是二〇二一年三月二十九日走的。

我躺在母亲的床上,回想母亲给我讲锅贴儿故事的情形。

“妈,帮我给铃子续上个温暖的结尾吧,我需要!”我对着大衣架上母亲生前常穿的一件米黄色外套说。

“放羊娃说,‘锅贴儿哥,她脚在动!’

“放羊娃帮着锅贴儿,锅贴儿背起铃子,背到了她住的窝儿,他往灶里放把柴草,点上火,回家端来碗热粥,撬开铃子的嘴巴,把热粥灌进去。

“铃子缓过来了,铃子表姑奶奶过来,扶着她坐起来,搂着她抹了一阵子泪,骂了她那个狠心的娘。铃子眼睛渐渐有了神,她从炕上下了地,外面雪停了,她喃喃自语,‘他在叫娘,他在叫娘!’谁也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只见她冲出了门。那时候刚到晌午,几个人拽没拽住,追也追不上,一直等到了傍晚,铃子回来了,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孩子。后来才知道,她跑了四十多里路,快到胶县县城了。表姑奶奶吓得不轻,说咱可不能偷人家孩子!

“打开包裹明白了,孩子有残疾,是个罗锅,别人扔的,不要了。铃子高兴的啊,她有孩子了,还是个小子,儿子!你说铃子她怎么能够听到四十里外孩子哭叫喊娘?那孩子不是小月孩儿,一岁多了,这个亲娘怎么忍心?有残疾也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啊。

“表姑奶奶做主,锅贴儿和队上社员帮忙,把铃子塌了一半的偏厦子立了起来,分了些粮食和柴草,一天天过上了日子。天气好的时候,娘领着罗锅儿四处要饭、拾草。大家给罗锅起了个外号,叫蚂蚱蝈。蚂蚱蝈长大后,独自去胶县县城要饭,攒了饼子咸菜回村带给娘。铃子在村里要饭,帮队里干点杂活儿。

“小蚂蚱蝈挺能的,要饭攒下了不少钱,有一年过年,领了媳妇回村,媳妇还是个健康人。改革开放了村里分地,蚂蚱蝈分到一份儿,他和媳妇经营着菜地,日子过得比一般人还富呢。铃子当了奶奶,一个孙子一个孙女。铃子活了八十岁,比锅贴儿活得长,锅贴儿死在了她头里。铃子摔了一跤,把骨盆摔坏了,死的时候躺在床上,一声声喊娘,她娘把她扔了,不要她了,她临死的时候还是喊娘。

“蚂蚱蝈寿命不长,前年死的,听你舅说,蚂蚱蝈快死那天,也开始喊娘,不知道喊哪个娘,那个把他扔了的亲娘呢,还是捡来他,养大他的铃子娘?可能两个娘都来接他了吧,蚂蚱蝈只叫了小半天,没遭太多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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