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张的死与她无关

大张家住体育场北门外日本房,你随便提一场球赛,大张都看过,小时候他夹在大人中间往里蹭,北门不行换东门,东门不行换南门,后来出名了,人就是票,把门的争先跟他打招呼,带五六个人没有问题。

大张不踢球,只讲球。

当着大张讲球,不出娄子几乎不可能,多数大张会点出来,补上关键,让你心服口服,就怕他不吱声,只瞅着你,那才考验人呢。

场内比赛结束,场外热闹开始,街道两边儿,能吹能泡的,各吸引一圈儿,连成一大片,夏天能泡到后半夜,甚至天明。早些年,这是城市唯一的夜生活,地方上一景,每到周日,有没有比赛,都会有球迷赶过来,哪怕刮风下雨,哪怕只待一小会儿,听一耳朵,插一嘴。

有专聊老辽宁队的海带,阵型打法不用说,队员家住在哪条街,哥哥外号叫什么,弟弟在哪个厂子上班,爸爸右手小手指头如何被车床连根切掉,都清清楚楚;世界杯老李,八二年24支决赛队首发球员倒背如流,随时给有备而来的球迷表演,“要不咱赌点什么?”彪子才上当来;杠头老苏只唱反调,大老远走来,没听清别人讲什么,劈头一句:“胡说八道!嗯?”调准方向,开足火力,直至对手败北,承认他全对,可老苏并不领情,“什么?胡说八道!”一个180度反转,准备把对手连同刚才的自己一块儿驳倒。

大张当然是最大个儿的凝结核,吸引的圈最大。这圈人是球迷角的精髓,浑身洋溢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实实在在的东西,可能就是所谓的“懂球”吧。体育场老人认这个。

一般人看到比分,“懂球”的人看到的是后防线;一般人叫嚣拿下八一队得三分,懂球的人却笑而不语,左右手同时向上伸出食指,结果真的一比一。不过,等下一次,一般人吐露大连八一必须一比一,“懂球”的人又会转身而去,能离你多远就多远;一般人埋怨教练大迟笨嘴拙腮,明明三比一赢了,赛后发布却低着头,听不清他呜噜了些什么,任客队金指导严声厉色,侃侃而谈,不知底儿的还以为他的球队赢了呢,但是“懂球”的人不在乎这个,“球是踢的,叫唤,有什么用?”

更有人为发泄而来,争得死乞白赖,直至动了手,相互揪着,找大张了断。

大张说:“教练臭,早该把三号换下。”

一个迅速松开手。

“怎么样,我说输在了三号身上嘛。”

另一个同时松开,低头离去。

不但球迷,球队也给大张面子,迟指导每回见到大张,都会主动跟他握手,赠送两张球票。

大张随即丢给小范。

“谢了哥!”小范转手卖掉。

自有了联赛,体育场变成棵摇钱树,加上演唱会、服装节,特别是服装节,请的都是国际港台一线明星,一场下来,活络的票贩子能挣一千块。

大张却不屑一顾。在球上,他的标准是“纯”,不跟钱搅和,一辈子看球讲球,还不足够?

鞍山球迷领袖小富农率领十几位弟兄来大连看球。

大张海带一帮儿,张罗着接待。

球场北门外,马路牙边儿上,大伙凑份子,小范跑腿儿,搬了几十箱啤酒,海虹蚬子烤鱼片。大连这边儿觉得,小富农他们虽然不懂球,但人很热情,而且挺谦虚的。

临别小富农一扔烟头,对大张发出邀请。

“九月鞍山见,来小弟的地盘儿!”

鞍山没有球队,足协把一场大连的比赛放到了鞍山。

小富农披红挂绿,背对着赛场,擂鼓吹号。

大连一帮子人窃笑不已。

不过政府满意,球门后的广告给了小富农,让他轻轻松松大赚一笔。球赛结束,小富农宴请大张一行,安排在大酒店,“企业赞助的”。酒足饭饱,两辆崭新的红色大巴早停在酒店正门,等候把坐火车来的大连朋友送回大连。

小范感叹不已。

“哥,咱得考虑考虑怎么在足球身上赚点钱!这么好的资源,不利用可惜了。”

大张回答:“不整邪的,足球就是足球,跟赚钱没关系。他们懂球吗?”

小范说:“懂球不懂球不重要。”

“说什么?跟你翻脸啊!”

联赛一年比一年热火,队员年收入过了百万,大球星接近千万,还没算其他进账。各地领袖级别的球迷也纷纷成了富人。唯有大张还那个老样子,只是看球,讲球。后来,他上班的建筑公司倒闭,拿了八千块钱来家,继续看球,讲球。

大环境小环境怎样变化,都影响不了大张看球,讲球。

他不找工作,不顾家,不听劝,每天泡在球迷角,最晚一个回家。终于惹得老婆不开门,踢也不开。离婚时,女儿跟了妈妈,大张净身出户,搬到了早就离了婚的哥哥家。

一向利整的大张,渐渐邋遢。

球迷聚会,大家不再叫他。先是巧妙避开,好像某个环节出了点小问题,再是渐渐谁都不提及这个人了,一旦不小心带到,也只引来片刻冷场,后来渐渐多了讥笑和嘲讽,没有多少时间,不知不觉中,大张竟然成为了一块笑料。相当不好笑的笑料。

中场休息,一个驼背大个子,披着脏兮兮的军大衣,从一块区域,翻过栏杆,到另一个区域,他面对球迷,把手臂挥到空中,停住,直到球迷发出了让他满意的口号,才把手臂松下来,再去翻栏杆,到下一个区域。

以前这是小范干的活儿,现在交给了大张。赛后大张能得五十块钱。

不知什么时候,大张跟哥哥闹翻,不再回哥哥家。白天,他在球迷角东站站,西坐坐,夜深了,他踉跄着步伐,回到他的窝。体育场外的日本房已经拆迁,剩半栋水泥楼,晚上,大张睡在那里。

大张摸了摸后脑勺,摸到一个地方,倏地收手。

他把手含在嘴里,呼呼吹气。

实际他受伤的不是手,而是后脑勺。

那是白天,球赛快要开始了,没有人给他票,他硬往里进,被武警拦下。新换的小武警并不知道他是谁。

球迷起了哄。

正好有一队人进贵宾门。

大张喊道:“凌导!”

凌导却没有理睬,或许根本听不到。

大张挤上前。

随行的一大汉抬胳膊拦开。

没有要到票,大张下不来台,他想表演一个侧手翻,结果砸了,后脑勺磕在水泥地上。

他爬起来,挪到一棵树旁。

球赛结束,他仍在树下坐着。有球迷递给他一瓶啤酒。

大张喝一口,呛了出来。他把酒瓶放到地上,就这么一声不语,坐到了半夜。

街道完全空了,大张拎起地上的军大衣,披到身上,摇摇晃晃往窝走。

“谁呀?”

大张发现有人在他的窝里。

他忘记了,这人已经在他这里三天了。

“你老婆啊。”那人说。

她也忘记了,昨天还说是他的英语老师呢。

“谁?”

“你老婆呗,还能有谁?”

他捂了一下后脑。

她知晓白天发生的一切。

“素质真差,怎么跟大迟比。”

“你不懂。他是那一茬子最好的右边后卫,防守稳,下底传中到位。”

“呸!人坏等于零,一个一个的,呸!”

“不想跟女人讲球。”

“我不是女人,我是你老婆。”

“我老婆早跟我离了。受够了。”

“那是跟你闹着玩呢。你不也总说要甩了我,不要我了,我知道你是逗我呢,你没有那么坏。”

“我累了,你走吧。”他躺到纸壳堆的床上。

“这就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赶也不走。”

她蹲到他身边,抚摸他的额头。

大张睡了过去。

一会儿他醒来。

“有碗小米粥喝就好了。”

“没问题,老公,稍等片刻。”

“热乎的,热乎乎的。”

“必须热乎乎啊。”

大张闭上眼。

“唉,哪儿去弄啊?”

“老婆自有办法。”

她弯腰从地上抄起一个热水瓶,打开塞子,冒出了热气。

“看,看啊。”

“热的!怎么弄的?”

她做调皮状。

“不告诉你。”

她泡好了一桶方便面,端到大张面前。大张躺在纸壳上。她吹着气喂他。

他吃了几口面,摇摇头。

“汤!”

她喂他汤。

一口一口,大张把汤全喝了。

“谢谢。”

“跟老婆还客气个啥。”

大张打了个饱嗝,带出来一口血。

大张说:“血?”

她说:“没有吧,西红柿的汁。”

她擦干净大张的嘴和手,察看了他后脑勺的伤。

“不要紧,问题不大,没破。那些混蛋!”

“你不懂球。”

“好吧老公,看你面子,不骂了,睡吧,这一天够折腾的。”

大张睡着了。

可是,只一会儿,大张睁开眼。

“你是谁?”

“我是我呗!摔彪了,连老婆我不认识了?”

她外衣已脱掉,穿着内衣短裤。

大张望着她。

她坐到他身旁。

“往里点,老公。”

她挤开一点地方,躺在他的身边。

“老公,你闻闻我香不香?法国牌子,不舍得,关键时候用。”

大张鼻子抽动了两下。

“今晚儿让你闻个够!”

声调里杂着害羞。她伸手去抓大张的手。

大张的手又冷又硬。

“怎么回事,老公,你这是怎么了?不正常啊。”

她摇摇他。

“出个动静,说句话!”

她摸他的嘴。

“老公,你病了?”

她推推大张。

“别吓我呀,老公,咱们去医院吧。我有钱。”

她拽大张。

“起来,老公,你别跟我倔,听我的,起来。”

大张根本不配合,她只好松开手。

“好吧,老公,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打出租。”

她穿好衣服。

很快,她推着一辆破旧手推车回到楼梯口。

“老公,车来了!”

她拖起纸壳的两个角,把大张拖到屋外。

“老公,别一动不动啊,老婆哪有那么大的劲,你真以为你老婆无所不能啊!”

她好歹把大张弄上了推车。

“老公,躺好,别乱动啊,摔了可不赖我。”

她推着车,东拐西拐,沿着大道,快跑着,上了香炉礁立交桥。在桥上,她转了好长时间,最终似乎明白过来,她迷路了。她手扶车把站了一会儿,然后,她像《夏家河的小虎》的小虎,挺直了身子,抬头望望夜空,望望四周,突然撒腿就跑。小虎骑着一辆三轮车,车上载的是病危的父亲,当时小虎把父亲拉到靠近周水子附近的一个十字路口上,他要去中心医院,但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他被难坏了,刚才还知道呢,怎么回事呀?他挺直了身子,抬头望望夜空,望望四周,突然撒腿就跑。被扔在十字路口的父亲还活着,路人报警送到医院,第二天才死。

而大张呢,十有八九,在被弄上手推车之前已经离开了人世。

立交桥上,灯光点缀的黑暗中,她被难坏了,不知医院在哪个方向,甚至很快忘记了自己是谁,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里是哪里,突然,她什么都不顾了,扔下手推车就跑,拼命跑,一直跑,跑到了天明,到了一家门前。她按门铃。

“谁?”

“我。”

“真是孩子你!”

“妈。”

“好孩子,你可回来了!这两个月跑哪去了?”

“心里难过,楼下公园转了转,现在好了,我放下了,处对象有成有黄,没什么了不起,妈,你放心吧,我不闹了,没事了,都过去了。周一我就上班。”

“这回一走俩月,比去年那次还长,可熬死你妈了。”

妈妈抓住女儿的胳臂,盯着她的眼睛看。

女儿真的好了,恢复到了正常人,重新上班,介绍对象,结婚,生孩子。当妈的欢天喜地,别人不提发生在女儿身上的那段不愉快,她也不提。至于大张,她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别说她,连女儿,当事人,也遗忘得一干二净,她丝毫不记得,曾有个叫大张的球迷,临终最后几天是跟她一起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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