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修耕植以蓄军资”

一 “自遭荒乱,率乏粮谷”

早在初平三年(192)曹操刚做兖州牧时,治中从事毛玠就提出了两条重要建议,一是要奉天子以令不臣,二是要修耕植以蓄军资。对这两条建议,曹操当时就极表赞赏,并积极创造条件施行。经过努力,曹操首先做到了第一条,将献帝迎到了许都。接着,曹操开始做第二条。

修耕植以蓄军资,其中心任务就是要通过发展农业生产,增加粮食收成,解决十分紧迫的军粮问题。民以食为天,军队自然也不可能例外。军队缺乏粮食,不仅要削弱战斗力,连自身的生存都将成为问题。因此,解决好军粮问题,就可以不断增强自身的战斗力,在群雄角逐中站稳脚跟,进而消灭对手,实现统一大业。

早在黄巾起义前,东汉的社会经济就已面临崩溃的危险,延熹六年(163)陈蕃在给桓帝的上疏中,就指出当时有“田野空,朝廷空,仓库空”的“三空之厄”。董卓之乱后,社会经济更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中原地区所遭受的破坏尤为严重,原来经济繁荣的河南和关中地区变得万象凋零,残破不堪。在这场劫难中,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农业,而农业是当时社会经济的支柱,农业遭受严重破坏,工商业也就随之凋敝下来。农业遭受严重破坏的标志,是农业劳动力锐减,大量土地荒芜,无人耕种。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主要是:

战争造成了人民的大量死亡。在镇压黄巾起义的过程中,东汉政府大肆屠杀百姓。董卓乱起后,董卓及继之而起的关东州牧郡守也肆无忌惮地屠杀。董卓占据洛阳后,放纵军队四出掠杀,其部下在阳城将正在祭祀土神的无辜百姓包围起来残酷杀害,便是一个突出的例子。董卓西迁时,将洛阳城周围百里以内的房屋全部烧光,强迫数百万人西迁长安,途中又有大量人民死亡。董卓部将李傕、郭汜、张济率领步骑数万在中牟击败河南尹朱俊后,席卷陈留、颍川诸县,杀掠男女,所经之处人物两空。董卓死后,李傕、郭汜、樊稠等人在长安城内外互相争战,死者积尸相枕。献帝东归后,长安城空四十余日,此后二三年间,关中不少地方断了人迹。关东州郡起兵讨董卓,在荥阳及河内一带聚兵数十万,互不买账,纪律松散,有将近一半的人民被杀。军阀大的占据郡国,其次的占据县城,最小的占据乡村,不断攻伐,你吞我灭,经年累月,又有不少百姓遭殃。曹操东征陶谦,陶谦士兵死亡数万,还有数万平民被无辜杀害,一些地方被弄到鸡犬不留的地步。

战争造成了人民的大量流亡。当战祸降临头上时,人民必然要尽力逃避,因而发生了人口的大量流移。黄巾起义爆发后,青州、徐州一带有百多万人逃到幽州避难。李傕、郭汜乱起,关中一带有十多万户流入荆州,有数万户流入益州,还有不少流入徐州。河南一带也有不少人迁流到蜀、荆、江淮一带,还有远避至辽东、交州的。不仅普通民众被迫离乡背井,不少地主也因在战乱中不能自保,不得不丢下土地四散流亡。此后,在整个建安年间,这种人口的流徙一直没有停止过,只不过随着三分局面的逐步形成,规模有所缩小罢了。

与战争结伴而行的瘟疫,也是造成人民大量死亡和流徙的重要原因。从安帝元初六年(119)以来,瘟疫不断,董卓乱后,更加流行,甚至出现了家家有死人,室室有哭声,或一家尽皆丧命,或一族全部死亡的惨景。大医学家张仲景在《伤寒论序》中就曾说,他的家族原有二百多人,后来在不到十年间死了三分之二,其中患伤寒病死去的占到十分之七。瘟疫无情的侵袭,又给人民增添了无穷的灾难。

大量的死亡和流徙,使得中原地区户口锐减。越是原来最富庶、最繁华的地方,大抵就是后来战争进行得最为激烈的地方,因而也就是户口减耗最为突出的地方。东都洛阳,西都长安,原来人烟稠密,后来都被战争破坏得荒凉不堪,甚至到了路断行人的地步。颍川郡的鄢陵,原有民户五六万家,后来只剩下数百家;青州原有万户的城邑,后来在册户数不满数百;汲郡原有民户十万、人口六十三万,后来只剩下民户三万。冀州原有人口近五百万,等到曹操打败袁绍、占据冀州时,只剩下三十多万,但还被曹操认为是一个大州。当时中原户口,据估计只剩下原来的十分之一。到曹操统一北方、曹丕称帝、曹魏已经占有十二州土地之后,陈群还在上疏中说,当时全国人口不过相当于汉文帝、汉景帝时一个大郡的人口。杜恕也在上疏中说:“今大魏占有十州之地,但因丧乱造成破坏,计其户口,不如往昔一州之民。”曹魏建国时,已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情况尚且如此,曹操刚定都许时的情形,就不难想见了。

劳动者是生产力中起主导作用的因素,人民的大量死亡,直接导致了社会生产力的严重破坏。加之百姓流落四方,大批脱离土地,使得劳动力缺乏的问题变得更加突出,大量土地无人耕种,出现了地广人稀、地无常主甚至无主的局面。由于战乱连年,水利失修,旱灾、蝗灾等自然灾害频仍,一些已经耕种的土地,也往往颗粒无收,或者收之不多。这样,就发生了全局性的缺粮问题,粮价飞涨,长安在李傕、郭汜混战期间谷一斛卖到五十万钱,豆、麦卖到二十万钱;幽州谷一石,钱十万;邺中大饥,芋一亩,也要钱三万。在更多的情况下,甚至是无粮可卖,无粮可买,形势到了十分严峻的地步。

面对严重的粮荒,身受其害的自然首先是贫苦的百姓。在不少情况下,老百姓甚至连野菜也难以找到,只有饿死。在河南、河北、关中、江淮等地,还一再发生人吃人的现象,死者白骨堆积,恶臭满路。老百姓因无粮而饿死,劳动力锐减,反过来又加重了土地荒芜、粮食无收的现象,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

统治者及其军队也深受粮荒的威胁。献帝在东迁洛阳途中,多次面临断炊的危险,随从的官员有时不得不以枣菜代粮。到洛阳后,算是安顿下来了,但下级官员还得跑到荒野中去采摘野菜。那些大大小小的军阀们,平时过着“饥则寇掠,饱则弃余”的生活,等到百姓自己都饿得要死、实在无粮可抢的时候,他们的日子也就变得非常难过。袁绍的军队在河北,一度不得不靠采摘桑果过日子。袁术的军队在江淮,有一段时间仅靠捕食蛤螺充饥。公孙瓒的部将田楷在青州,因与袁绍连战两年,粮食吃尽,互掠百姓,弄得野无青草。刘备的军队在广陵,因饥饿难忍,大小官吏和士兵竟自相啖食。有的武装势力,因缺粮而混不下去,还没等到同对手打仗,就自动瓦解离散了。

曹操也曾多次遭到粮荒的困扰。他第一次东征陶谦,就因粮食困难,不得不中途退兵。他同吕布争夺兖州,在濮阳一带同吕布相持百多天后,也因粮食接济不上,不得不暂时罢兵自守。一次程昱在自己的辖县东阿为曹操筹措军粮,想尽办法,只勉强筹得可供三天食用的粮食,其中还杂有人肉干,为此程昱后来颇遭非议,虽然曹操一直对他信用,但他终未能做到三公的高位。曹操前往洛阳迎接献帝时,途中所带的一千多人全部断粮,幸得新郑长杨沛把储存的桑果干拿了出来,才算渡过了难关。曹操为此很感激杨沛,迎献帝都许后,即将杨沛调去做了长社令。

粮食问题已严重到如此地步,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然而,单靠一般的手段,或采用通常的一套发展农业生产的办法,是不可能解决燃眉之急的。必须采用行之有效的非常手段,将劳动力和土地结合起来,以尽快获得大的效益。曹操从当时的实际情况出发,采纳部下建议,在建安元年(196)迎献帝都许不久,宣布实行屯田,将“修耕植以蓄军资”的方针落到实处,解决紧迫的军粮问题。

二 许下屯田

曹操实行屯田,在当时既有其必要性,也有其可能性,他掌握了实行屯田的一些必要条件。

一是曹操有了比较稳定的辖区。曹操自将吕布从兖州赶走后,兖州成了自己可靠的根据地。迎献帝都许后,又将势力范围扩大到豫州,许都成为政治中心,许都周围地区被曹操牢牢控制,为在这一地区实行屯田创造了良好的外部环境。

二是土地不成问题。人民大量死亡和流徙使大量土地荒芜,这些荒芜无主的土地成为国家的公田,谁有力量就可随意屯垦种植。

三是劳动力有一定保障。初平三年(192)曹操击败青州黄巾军,接受降卒三十余万,同时得到了跟黄巾军一起行动的百余万人口。这些人多是黄巾军的家属,不论男女老少,都是掌握有相当生产经验和劳动技能的劳动力。建安元年(196),曹操又击败了汝南、颍川黄巾何仪、刘辟、黄邵、何曼等部,迫使其中不少人投降,进一步增加了劳动力。此外,屯田兴办起来后,还可以进一步招募流亡的农民。

四是由于曹操先后镇压招抚了青州、汝南、颍川的黄巾军,因而也就同时从他们手中掠夺到不少农具和耕牛。

这样,土地、劳动力、耕牛都有了,生产力的基本要素大体上齐备了,屯田也就可以水到渠成了。曹操后来在表扬枣祗的令文中说:“及破黄巾,定许,得贼资业,当兴立屯田。”很清楚地表明了兴办屯田和所谓“贼”之间的关系。没有黄巾军提供的劳动力和劳动资料,兴办屯田很可能会成为一句空话。

兴办屯田的建议是由颍人枣祗先提出来的。枣祗本姓棘,因其先人避难,改姓枣。早年随曹操起兵讨董卓,东征西讨,屡建奇功。袁绍发现他是个人才,曾想把他拉过去,没能办到。曹操初到兖州,任命他为东阿令,陈宫、张邈叛乱时,他坚守东阿,抗击吕布,后又接济曹操军粮,为收复和巩固兖州根据地发挥了重要作用。到许都后,担任拱卫京师、侍卫曹操的羽林监一职。枣祗提出兴办屯田的建议后,曹操极为重视,立即召集部下开会讨论,大议损益,权衡利弊。在兖州濮阳附近与吕布对垒时曾果断处理过劫持夏侯惇事件的韩浩,这时响应枣祗的建议,认为“当急田”,也就是应当把粮食生产放在首位。枣祗、韩浩的意见完全符合曹操的心愿,也增强了他办好此事的决心和信心。在基本统一认识之后,曹操正式公布了《置屯田令》:

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代之良式也。

“良式”,良好的榜样。秦孝公时,用商鞅变法,厉行耕战,加紧发展农业生产,实现了强兵足食,最后终于统一天下。汉武帝时,为了巩固西北边防,抗击匈奴侵扰,曾在东起朔方、西至令居的大片地区设置屯田,调动大量戍卒屯垦。平定西域后,又在西域屯田,就地解决军粮问题,省却了许多转运之劳,对平定西域发挥了重要作用。曹操认为这些做法都很值得借鉴,这样做可以使兵力强盛,粮食充足,达到安定天下的目的。曹操正是在充分吸取历史经验的基础上,作出推行屯田这一重要战略决策的。不同的是,汉武帝是在西北边疆地区实行屯田,曹操则是在中原地区实行屯田;汉武帝实行的是军屯,曹操最初主要实行民屯,后来才又逐步扩展到军屯。这些都是从实际情况出发作出的变通。如果不知变通,墨守成规,是不可能在中原地区蓬勃发展起屯田事业来的。

屯田首先在许都周围地区推行,以期取得经验后再逐步推广。曹操把原黄巾军的一些人及从各地招募来的流民,用军队形式加以编制,组织成屯田民(或称田客)。屯田的基层组织为屯,民屯每屯约有五六十人,配给一定数量的土地、耕牛和农具等。为了加强对屯田农民的管理,自下而上建立了堪称严密的组织系统。管理一屯的屯田官称屯田司马,管理一县屯田事宜的屯田官称屯田都尉(地位相当于县令、长),管理一郡屯田事宜的屯田官称典农中郎将或典农校尉(地位相当于郡太守)。在中央,屯田事宜则由司空掾属(后来是丞相掾属)权管,建安十八年(213)置大司农后,则由大司农全权负责。此外,后来还有典农丞(可能是典农中郎将或典农校尉的助手)、绥集都尉(可能相当于屯田都尉)、典农功曹、典农纲纪等名目。“中郎将”“校尉”“都尉”等本来都是军官职名,由于曹操所实行的民屯是承袭武帝时的军屯制度而来,屯田民又都是按军队形式组织起来的,因此屯田官也套用了军职名称,使民屯涂上了浓厚的军事色彩。

屯田官管理所辖屯田区内的农业生产、民政和田租等有关事宜,直接对上一级屯田官负责,和当地的郡守、县令等不相统属,郡守、县令无权过问有关屯田的事宜。这一点,一直坚持了多年没有改变。建安十六年(211)曹操西征马超途经弘农时,认为这里是通往关中的必经之路,位置很重要,让贾逵兼任弘农太守。曹操召见贾逵,与之共商大事,觉得贾逵很有才能,大为高兴,对左右说:“要是天下二千石的官员都能像贾逵这样,我还有什么可发愁的事情呢?”但后来贾逵却因与屯田官发生摩擦,差点翻了船。贾逵因怀疑郡内一个屯田都尉藏匿逃亡人口,前去询问,这个屯田都尉自以为不属郡守管辖,出言不逊,冲撞贾逵。贾逵一怒之下,将他抓起来打断了腿。这个都尉的上级典农校尉知道后出面干涉,并告发了贾逵,结果贾逵遭到了免官的处罚。曹操赏识贾逵,后来又任命他做了丞相主簿。从这件事不难看出,贾逵虽然有理,曹操也知道他是一片忠心,但对他介入屯田事务这件事本身,却没有从正面表示丝毫支持,可见各级地方官员不能过问屯田事务的制度是执行得十分严格的。从这个角度说,曹操赋予了各级屯田官处理屯田事务的绝对权力,其目的是要他们尽心尽责,不受任何干扰,把屯田的事情办好。

羽林监枣祗是屯田的首倡者,被曹操任命为屯田都尉,具体负责屯田事宜。附议枣祗的韩浩,也被提升为护军,仍留在军中。曹操的堂妹夫任峻被任命为典农中郎将。屯田最初只在许都附近地区推行,规模远不如后来那么大,曹操将相当于郡太守的职务交给任峻,实际上是让任峻担当起了屯田的最高领导工作。这样做,一因任峻早在曹操首起义兵、西讨董卓时即已加入曹操阵营,曹操对他非常信任,平时任峻有什么建议,曹操总是乐于接受;二因任峻投入曹操阵营后,一直负责后勤方面的工作,曹操每次出兵征伐,任峻常在后方留守供给粮草,有这方面的工作经验;三因任峻为人宽厚,富于同情心,平时每当饥荒发生时,他常收抚朋友遗孤,对亲戚宗族中的贫寒者也常给予周济,因此对解决粮荒问题自然比别人更多一分切肤之痛、紧迫之感。曹操重用任峻等人,既表明了他对这些人的信任,也表明了他对屯田事业的重视。

在如何收取地租的问题上,曾经历过一番争论。最初不少人主张采用“计牛输谷”的办法,即按屯田民使用国家耕牛的多少,来确定不同的租额。这个办法已经定了下来,并开始付诸实行。但枣祗经过反复考虑,觉得这个办法不妥,认为如按这个办法,收成好的年份也只能按原来的定额收租,国家并不能增加收入,而收成坏的年份,国家还不得不减免,对国家太不利。主张实行“分田之术”,根据每年的实际收成,按一定比例收取租谷,丰收多收,歉收少收。枣祗向曹操反映这一意见,建议重新考虑,但曹操认为已经做出决定,丰收年成也用不着再改变了。枣祗仍坚持自己的意见,一次又一次地去找曹操,曹操终于犹豫起来,于是就让枣祗去同尚书令荀彧商议决定。

荀彧为此专门召开讨论会。在会上,军师祭酒侯声说:“按照租用官牛的头数收租,是为扩大官田着想。如果按枣祗的意见去办,对官家有好处,对屯田民却没有好处。”荀彧一听,也犹豫起来,觉得两种办法都有道理。因为按牛收租的办法,由于规定的租额是不变的,屯田民为增加收获,就会扩大种植面积,开垦荒地,增加官田;如实行按产量分成收租的办法,收成增加了地租也要跟着增加,对增加国家收入又确实有利,但屯田民不能完全占有自己的增产所得,就会失去扩大种植面积的积极性。荀彧一时难以作出最后决定,会议只好不了了之。

于是,枣祗又去找曹操,非常自信地坚持自己的意见。曹操终于被他说动,最后采纳了按产量分成收租的办法。按照这个办法,屯田民用官牛耕种的,要将收成的百分之六十交给国家,自己只得百分之四十;如果用自己的牛耕种,收成则各得百分之五十。

就这样,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准备之后,屯田制度正式推行。广漠荒凉的原野上,出现了一处处农耕的人群,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中,掀起了一个农业生产的热潮。

三 “克定天下”之业

曹操在许下屯田的初期,并不强求扩大耕地面积,而是强调精耕细作,务求多有收获。各屯以种植黍、粟、麦为主,但因当时正值连年荒歉之际,为了救急,曹操也曾下令种植稗子。稗子是一种叶子像稻、果实像黍米的一年生草本植物,产量较高,每顷可收二十斛,每斛可磨米三四斗。粮荒缓解之后,屯田土地上间或有种植桑、麻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许下屯田的第一年,即获得收谷百万斛的好收成。初战告捷,振奋人心,曹操立即下令推广屯田,在各郡、国中都设置了屯田官,不几年这些地区都积贮了粮食,不少粮仓被装得满满的。曹操征伐四方,一般情况下不用再为缺粮发愁,也不用再为转运粮食操心。

几年后,曹操让司空掾属国渊主管全国的屯田事宜,国渊多次陈述利弊,选择合适的土地安顿屯田农民,根据人口的多少设置屯田官,宣布对屯田官的考核办法,调动了屯田农民的积极性,只用短短的五年,就使粮食产量大增,将屯田事业又向前推进了一步。

建安二十三年(218),曹操根据司马懿的建议,在建立民屯的基础上,又在一些军事驻地建立军屯,组织士兵生产,建立了“且耕且守”即一面戍守、一面务农的体制。兵屯保持着原有的军事体制,以营为生产单位,其屯田事务最初可能由典农中郎将或典农都尉代管,后来由大司农委派的司农度支校尉和度支都尉专管。军屯的建立,对于开垦荒地,减轻农民养兵运粮的负担,起了积极的作用。

许下屯田成功之后,随着曹操统治区域的不断扩大,屯田的规模也越来越大,到曹魏建国后,北方有不少地方成了屯田区。先后实行屯田的地方除许昌外,还有颍川、襄城、荥阳、洛阳、野王、河内、原武、汲县、弘农、南阳、汝南、梁国、谯郡、沛国、芍陂、皖县、魏郡、钜鹿、河东、上党、长安、上邽等地。内地多为民屯,边地多为军屯,最大的军屯区在淮河南北,即今皖北、苏北一带,最多时军屯官兵达十余万人,每年生产的粮食除自己食用外,还有大量积余。

除大力推行屯田外,曹操对非屯田区域的农业生产也抓得很紧,采取了一些鼓励措施。当时地广民稀,未垦植的荒地很多,曹操竭力督促荒地的开垦,按照各州郡的户口数目比较垦田的多少,以此作为赏罚地方官的标准。对长期以来水利失修、以致闹得水旱蝗灾不断的情形,曹操也给予了关注,他和他的后继者在这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兴修了不少渠堰堤塘。其中有在今河南商丘境内修筑的睢阳渠,有在淮南地区修筑的芍陂、茄陂、七门、吴塘等水渠,有在今河南南部开通的贾侯渠,有在今安徽宿县一带兴建的郑陂,有在今河南陈留境内修筑的太寿陂,有在今河南北部修筑的沁水石门,有在今河北境内修筑的戾陵陂、车箱渠,有在今河南淮阳一带修筑的淮阳、百尺二渠,有在今陕西南部修筑的成国渠、临晋陂,等等。这些水利工程遍及整个中原地区,西至关、陕,北至幽、冀,规模不算小,大都发挥了良好的效益。如淮南芍陂,周围一百二十里,可溉田万顷;七门三堰,可溉田二万顷;车箱渠浸润四五百里,溉田万余顷;淮阳、百尺等渠穿渠三百余里,溉田二万顷。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与农业生产的关系非常密切,搞好了水利,也就保障了收成。郑陂修成后,连年丰收,产量大增,国家收取的租谷比平常增加了一倍。这些水利工程,很多是在广开屯田的要求下兴修的,可以说没有屯田事业的发展,也就不会有水利事业的繁荣。而这些水利工程的建成,又不仅仅是屯田区获益,同时也有利于周围非屯田地区农业的恢复和发展。

此外,建安九年(204)至十一年(206)间,曹操为便利军事运输,还开凿了白沟、利漕渠、平虏渠、泉州渠等工程,把整个河北平原的各大水系连在一起。这些工程在水利灌溉方面也发挥了一定作用。

曹操推行屯田政策的成功,在政治、经济和军事等方面所显示出来的意义是不同寻常的。它使北方的农业经济在一个较短时期内得到了比较好、比较快的恢复和发展,使“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蒿里行》)、“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王粲《七哀诗》其一)的景象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改观。王粲在《从军诗》其五中说:“朝入谯郡界,旷然消人忧。鸡鸣达四境,黍稷盈原畴。”曹丕在《于玄武陂作》诗中说:“野田广开辟,川渠互相经。黍稷何郁郁,流波激悲声。”反映的虽只是局部的景象,但应当说是有一定代表性的。把在长期战乱中弄得凋敝不堪的农业经济重新振作起来,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功劳。

农业的发展,带动了手工业的发展。由于战争对兵器的需要,也由于农业生产的恢复需要大批铁制农具,冶铸业获得了很大生机。冶铸业在战乱中也曾遭到严重破坏,铁非常缺乏,以致出现了斫棺取钉、用木制刑具代替铁制刑具的事情。曹操攻占冀州后,开始恢复冶铸业,设置官营冶铸机构,任王修为司金中郎将,韩暨为监冶谒者,主管冶铸事宜。王修在司金中郎将的岗位上一干七年,有一次给曹操写信提出工作上的建议,同时流露出盐铁工作平凡、影响建功立业的情绪。曹操给他回信,说当初任他为司金中郎将,是因为没有别的人可以胜任,认为司金中郎将的职位虽没有军师祭酒高,但谈到建功立业,却比军师祭酒更为重要。韩暨在职七年,也做出了很大成绩,扭转了当时铁制用具匮乏的局面。韩暨特别注意采用新技术。东汉初年,杜诗做南阳太守,制造了“水排”,用水力鼓动风箱铸造农具,比原来用人力或畜力带动风箱大大提高了工效。韩暨将这种“水排”推广到河北等地区,并在技术上加以改进,用结构较为复杂的卧轮式取代原来水排所用的立轮式,进一步提高了工效,如与马排相比,可多得三倍的利益。曹操对韩暨的政绩非常满意,特去信表彰,并将韩暨提升为司金都尉。

在当时的冶铸业中,已经大量使用了煤。曹操攻占邺城后,曾在那里修筑了一座冰井台,台下有冰室,冰室内有井数口,每口井深十五丈,里面储藏着冰和石炭(煤)。西晋人陆云在写给他哥哥陆机的信中,提到冰井台下还藏着石炭(煤)数十万斤,并对此感到惊奇。邺城的冶铸业大量使用煤,这对铁制用具数量的增长,质量的提高,无疑都是大有益处的。此外,丝织业、制盐业以及商业都在这一时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复和发展。

屯田使在长期战乱中被迫离开土地或被剥夺了土地的农民,重新和土地结合了起来,从事农业生产,既解决了流民无家可归、无业可从的问题,也解决了大量荒地闲置的问题。流民生计无着,最终必然走上反抗道路,从曹操来说,这自然也是他缓和阶级矛盾、调整生产关系的一种手段,但在客观上,确也对解决流民生计问题、恢复发展社会经济发挥了积极作用。在招募流民屯田这一措施的带动影响下,后来在非屯田区也开展了大规模招回流亡人口、分给无主荒地、并贷给犁牛以帮助恢复生产的工作。关中在李傕、郭汜之乱后,人民流入荆州的有十多万家,后来听说家乡恢复了秩序,都希望回来,但回来后却因没有牛、犁等生产资料,仍然无法自立。尚书郎卫觊给荀彧写信,建议实行食盐专卖,以其收入购买牛、犁,贷给归民,帮助他们恢复生产,以使关中富裕起来。荀彧请示曹操,曹操采纳了卫觊的建议,实行后收到很好效果。

屯田制度的施行,还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豪强地主势力的发展。董卓之乱后,各地有不少豪强搞武装割据,在风暴过去之后,他们竞相侵占土地,招纳流民,以不断扩展自己的实力。流入荆州的关中人民回乡后,地方豪强就曾争相招纳,使为部曲,而属于官府系统的郡县由于财力贫弱,却无力与之竞争,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日益强大起来。如果放任自流,让土地和劳动力无限制地流到那些私家手中,就会影响到官军的兵源和粮食供应,最终还会发展到尾大不掉、难以控制的地步。曹操自然是绝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形出现的。因此,他推行屯田,就是要利用自己的势力和地位,将流散的劳动力和荒废的甚至还有人耕种的土地收归政府所有,使豪强势力不能无限制地占夺土地,招纳流民,成为他统一国家的障碍。曹操在很大程度上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而实行屯田给曹操带来的直接和最大的收获,则是解决了长期为之担忧的十分紧迫的军粮问题。实行屯田后不过几年,各地收获到的谷物每年总量即达数千万斛之多,基本上满足了曹操进行统一战争的需要。而且这些谷物分储各地,军队开到哪里大体上能做到就地或就近供应,既免除了转运之劳,又能保证及时,有力地支持曹操对其他割据势力的战争。曹操最初为解决军粮问题而实行屯田,从这个角度说,他基本上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修耕植以蓄军资”的战略方针取得了预想的胜利。

屯田事业的成功,同枣祗、任峻等人的努力有很大关系。枣祗首倡屯田,并在许下取得了宝贵的经验,给人们增强了信心,为大兴屯田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但他不幸早逝,任峻在他死后承担起了大力推广的工作,使屯田事业取得了圆满的成功。曹操对他们的功绩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建安六年(201)曹操打败袁绍,在追思枣祗的功绩时明确指出:

(枣祗)为屯田都尉,施设田业。其时岁则大收,后遂因此大田,丰足军用,摧灭群逆,克定天下,以隆王室。

曹操此前已经追赠枣祗为陈留太守,但觉得这还不能与枣祗的功劳相称,应当再给他封赏。曹操还觉得这件事情早该办了,拖到现在才办,是他的过错。于是下令给枣祗的儿子处中封爵,使对枣祗的祭祀永远继续下去。任峻则在官渡之战后被封为都亭侯,赠给食邑三百户,并升调为长水校尉。平常任峻有什么建议,曹操也总是乐于接受,大加赞赏。建安九年(204)任峻去世,曹操为之悲痛流泪,不能自已,立即让任峻的儿子任先继承了其父的封爵。

曹操屯田的成功,在天下三分之后也曾影响到吴、蜀两国,他们都曾相继实行屯田,不过其规模和功效都不能同中原地区相比。

当然,屯田制也并非曹操赠给农民的一块“乐土”,农民的地位从根本上说并没有得到多少改变。政府同屯田农民的关系,还是剥削者、压迫者和被剥削者、被压迫者之间的关系,政府成了最大的地主,屯田农民则成了国家直接控制的带有农奴性质的佃农,他们的地位同过去相比变化不大;而有一部分原来是独立的小土地所有者,耕种自己的土地,身份是比较自由的,而现在却成了被束缚在指定土地上的隶属农民,生产要受各级屯田官的管理和支配,地位则是大大地降低了。他们耕种的土地是国家的,自己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还有可能随时被移往他处,身不由己。军屯是用士兵进行生产,其隶属性更强。再就剥削量而言,他们须将收获物的十分之六(使用官牛者)或十分之五(使用私牛者)交给政府。这个剥削量同汉代耕种豪强地主土地的佃农的地租负担(十分之五)差不多,但却远比自耕农的赋税负担(除人口税外,三十税一或十五税一)为高。因此,在曹操屯田初期,主动应募的流民并不太多,很多虽名为招募,实际上是被强征来的。这样,逃亡的事情也就不断发生。后来,沛郡南部都尉袁涣对曹操说:“老百姓安土重迁,这个习惯不能一下子加以改变。应当顺其心意,愿意的加以招募,不愿意的不必勉强。”

曹操采纳这个建议,将强征改为自愿应募,同时免除了屯田农民的兵役,让他们安心种地,多打粮食,得到了屯田农民的拥护。当然,根本问题不可能得到解决,逃亡的事情也就不可能完全杜绝,建安二十年(215),还曾发生屯田农民吕并自称将军,率众在陈仓起义的事情。

不过,屯田可以使农民在战乱的年月免于流离死亡;屯田农民直属国家,不负担兵役和徭役,比起过去的佃农要受地主、官府层层额外盘剥来,负担还是要轻一些。他们虽然要受交租十分之五六的剥削,但能够得到农具和耕牛,能够保障农时,能够集中力量兴修水利、改进农业耕作技术,这就保证了正常生产活动的进行。因此,屯田制度能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顺利推行,并取得了很大的成功。

屯田制大约实行了七十年左右,在魏末晋初走向衰亡。由于迫切需要解决的军粮问题已经逐步得到解决,统治者对屯田已经不如最初那么重视。由于豪强地主势力的发展,一部分屯田逐渐被侵占,一部分屯田农民重新变成了豪强地主的佃客。屯田的剥削量越来越高,后来竟发展到用官牛者,要将收成的百分之八十交给政府,使用自己耕牛的,也须将收成的百分之七十交给政府。屯田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日益低落,大批逃亡的事件不断发生,不少人流入世家大族庄园内,有些人则被屯田官驱使去从事其他劳役或经商牟利,使屯田逐渐荒废。屯田制受到如此破坏,它自然不可能再给国家带来多少好处。于是,执政的司马昭在魏元帝咸熙元年(264)下令废除了民屯制度,将屯田官转为郡县长官。晋武帝泰始二年(266),司马炎又重申前令,“罢农官为郡县”。风行一时的屯田制度,至此宣告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