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赐婚

从骊山回京,到将延熙元年的旧案广天下而告知,一转眼已是六月末。

暑气裹挟风雨,正如朝堂上浮躁的人心。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延熙元年的这场旧案,无疑是皇帝把手伸向世家的一个开端。

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消息,眼下刑部压着不放的账本、和留着不杀的反贼,令满朝文武的心越悬越高

先帝怠政三十余年,放出的权利如覆水难收,新帝如今尚不足以说大权在握,但这三司,如都察院左都御史徐博维、刑部尚书薛襄阳、大理寺卿郑百垨,眼下已是实打实的皇权派。

权贵世家之间虽有利益纷争,但瓶罄罍耻、唇亡齿寒的道理谁都懂,一旦皇权显出蚕食之象,他们便会和衷共事,共谋出路。

这出路之一,便是天下百姓。

四年前的冤案是平反了,但那六万条人命,依旧是为朝廷而死,即便新帝当年费尽心思补上了那笔抚恤金,但六万条命背后,是数以万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些年,他们恨不得将苏家一脉抽筋拔骨,以平心中之恨。

现如今告诉他们仇人是被冤的,心中意难平已是无处宣泄,悲恸与茫然再次涌上心头。

越是动荡的时候,越适合煽动人心,有人借诗暗喻朝廷无能,也有人说齐国兵强马壮,今年之内必会起兵入关。

人心一乱,便无法轻易重审这十二年的旧案。

朝廷总不能在人心惶惶之时昭告天下,大周的朝政早在永昌年间就已经烂到了骨头里。

世家与皇权刚开始博弈,楚太后便将重病的消息的放了出去。

明摆着是想用孝道再压皇帝一头。

楚太后的养育之恩,楚家扶持新帝的从龙之功,这是不争的事实,也皇帝跨不过去的砍。

此事若是放在四年前,新君手中无权,朝中可用的人寥寥无几,最后只能低头折节。

但今朝,已是大有不同。

巳时三刻,刚刚散朝,文武百官安序离开太和殿。

盛公公扶着官帽匆匆走进人群中,高声道:“镇国公留步、薛尚书留步。”

苏淮安和薛襄阳在茫茫人群中一齐回头。

两人异口同声道:“盛公公何事?”

盛公公道:“陛下召您二位去养心殿议事。”

话音甫落,周围大臣就开始纷纷对眼神,低头私语。

“这薛大人何时同镇国公那般好了?”

“还看不出?人家二人你追我赶多年,就是为了演一场大戏给咱们看呐……”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当年苏淮安能从刑部大牢里凭空消失,薛大人的行事手段那是出了名的,你见他对谁心慈手软过?”

平日里和薛襄阳交好的几位,比如刑部李郎中,虞寺丞等人,看向薛襄阳的目光更是意味深长。

瞳孔里明晃晃写着——薛大人真是好手段,把我们兄弟几个耍的团团转。

还有楚国公等人,看他更是看叛徒一般。

偏生这时,苏淮安偏头对着薛襄阳笑,“薛大人先请。”

薛襄阳袖中的手不禁握紧。

何为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这就是。

可如今的薛家,哪有回头路。

走到这一步,薛襄阳干脆抬头笑道:“哈哈,镇国公客气。”

二人跟着盛公公朝养心殿走去。

他们并肩而行,薛襄阳咬牙道:“我薛府的宅子,不知镇国公打算何时还回来?”

苏淮安道:“镇国公府当年被薛大人毁的不轻,修葺还需些时日。”

薛襄阳不由提高了些嗓音,道:“我那是秉公办案!镇国公这是公私不分。”

苏淮安又朝他笑,“是是,薛大人说的在理……”

薛襄阳双眸微眯,嘴里漫起了一股血腥味。

他隐隐觉得,宅子许是要不回来了。

盛公公在殿外站好,高升道:“镇国公,薛尚书觐见——”

苏淮安先一步迈入养心殿,薛襄阳紧随其后,行至御前,抬手,作辑,“臣见过陛下。”

萧聿撂下笔,抬眸道:“赐座。”

“谢陛下。”

萧聿握着重刑审出来的账本,垂眸看着大周舆图,径自说道:“十二年前,若想北上与齐倒卖私货,运送大量弓角、铅、铁、绿矾、药材,铠甲、火药,不论从哪条路走,戌州都是必经之路。”

薛襄阳眸色不由一变,“陛下英明。”

十二年前,薛襄阳还不算薛家家主,这些事不能说一清二楚,只能说知道个七八成。

那时的齐国,国力与今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各世家能与齐私下达成贸易,其目的就是牟利,谁也没有通敌叛国的心思,换句话来说,他们只想将白花花的银子绕过国库,揣进自己兜里。

想长期牟利,最忌讳的便是一锥子买卖。

拿铁和药材来说,冶铁之术若是交出去,对方日后便会自行开采铁矿冶铁,同理,药方若是交出去,对方便能自己配药,因此,世家当时共同商议,凡兵器铠甲、只易成品。药材更是磨成粉末状再售。

为了运输方便,当年是有一条兵马道,虽然早就毁的一干二净,但的确经过戌州。

当时的戌州巡抚,乃是楚太后的幺弟,如今的内阁大学士楚卢伟。

萧聿看着薛襄阳道:“十几年前的案子,朕也知道不易查,但当年牵扯人力甚广,不可能毫无踪迹,薛大人暗走一趟戌州吧。”

薛襄阳心如明镜,自古以孝治天下,皇帝要仁孝二字,就不可能亲自动太后,此举,无疑是把薛家推到楚家面前。

薛襄阳屏息作礼,道:“微臣领旨,”

半个时辰后,薛襄阳离开养心殿,萧聿把苏淮安单独留下。

苏淮安心里也知皇帝的难处,道:“陛下这是准备以私运贸易罪重审此案?”

萧聿沉声道:“楚家一边煽动百姓,一边用孝道压朕,眼下人心惶惶,太后笃定朕会大事化小,届时再推出两个楚家旁支当垫背的,这案子便算结了,通敌叛国是死罪、私运贸易也是死罪,朕不能让楚家送命,可也得断了这伸出去的手。”

要动,就得动楚家嫡系,得动当年的涉案者。

苏淮安又道:“陛下让薛大人打这头阵,打算如何处置薛二郎?”

萧聿道:“邢部掌天下刑名,此事他若是不知轻重,那这刑部尚书也得换人做。”

苏淮安道:“陛下英明。”

养心殿烟雾缭绕,说完了国事,苏淮安依旧没动,萧聿看他欲言又止,便道:“还有事?”

苏淮安忽然撩袍、跪地、向龙椅上的帝王行了个一丝不苟的臣礼。

“臣确有一事。”

萧聿眉心一跳,半眯了下眼道:“你直言便是。”

苏淮安道:“微臣倾慕长公主许久,恳请陛下赐婚。”

有些事不提还好,一旦提起,空气中仿佛充斥着尴尬二字。

这未成婚就把公主肚子变大了,还生下两个孩子,换做这天下任何一人,萧聿都不会放过他,独独对上苏淮安,这底气实在是不足。

毕竟,他当年算计人家妹妹,可是半分情面都没留。

晋王萧聿强娶苏家女,逼镇国公府站队这事,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萧聿至今都记得他把阿菱气回娘家,硬着头皮冷着脸去接时,苏淮安看他的表情。

“臣恭送殿下。”苏淮安都是咬着牙说的。

如今风水轮流转,萧聿终于体会了一把,家妹被坑,身为兄长却“无能为力”的滋味。

他看着苏淮安,只道了一句,“你同长宁提过了?”

有些事皇帝不追究、不怪罪,但苏淮安做臣子的却不能敷衍了事,他思忖半晌,还是决定坦诚以告:“四年前臣行事的确不妥,但臣绝无轻视长公主之心,只是当时臣中了药……”

萧聿打断道:“朕知你与长宁两情相悦,并未怪罪于你。”

苏淮安又道:“臣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属实?

萧聿眉宇微蹙,冷声道:“谁做的?”

苏淮安道:“长公主。”且还不止一次。

萧聿喉结微动,连连咳嗽。

想说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最后干脆提笔蘸墨,决定赐婚了事。

养心殿外的小太监早就被轰走了,只有盛公公一人仰头看着阳光感叹:谁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陛下和长公主做派可谓是如出一辙啊。

傍晚时分,萧聿从养心殿出来,径直回了景仁宫。

晚霞斜斜洒进来,透过窗牖,铺成了一地菱花。

用过晚膳,萧聿去净室沐浴,秦婈去哄大皇子。

天色还未沉时,他独自在殿内批奏折。

戌时三刻,秦婈推门而入。

晚风拂过,满室烛火摇曳,他坐在矮榻上,手持奏折,回头看她,轻声道:“阿菱,过来。”

秦婈走过去,眼神下意识避开他手中的折子。

四年前,她便是如此。

知道他不喜外戚干政,后宫涉政,他的案几奏疏,她碰都没碰过一次。

若不是大梦一场,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假意宠爱李苑而不肯告诉她,一是为了她,二是不信她。

帝王心存疑忌,她不是不理解,可四年前,她拿他当丈夫啊……

萧聿摊开一张折子放到她手中,认真道:“朝廷近来拿下了不少官员,太常寺卿、光禄寺少卿等位置皆空出来了,你以前掌管后宫,常与他们打交道,心中可有牢靠之人举荐给我?”

秦婈咬了下唇,须臾,才道:“选任官吏是前朝要事,臣妾乃后宫嫔妃,实在不宜干涉此事。”

他目光暗了暗,缓声道:“阿菱,我并非试探你。”

秦婈道:“可是四年了,臣妾确实不记得了。”

萧聿把人拉过来,摁在腿上,环着她的腰,平视她的眼睛,又低声喘息,“什么都不记得了?”

秦婈被他目光刺的向后靠了靠。

他死死捏着她的手腕,疼的她都受不住了,他才开了口:“四年前,并非我不信你,是我恐人心生变,故自行其事,夫妻离心,终是我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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