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墓室千年

桃桃复活后, 姜厌的生活出现了些许变化。

起初这个变化并不明显,因为墓室内依旧安静,桃桃并不会突然发出声音, 不会高谈阔论说自己, 更不会希望姜厌加入奇怪的故事会,它安安静静的,有时候在主墓室里飘上飘下,有时候在自己的墓室里飘左飘右。

飘累了, 就躺在棺材上, 与姜厌并排躺着。

姜厌坐起来, 它也会跟着坐起来。

但它又不会给姜厌一种在学她的感觉,它坐起来后也有自己的事情干, 比如挠挠自己的脑袋, 或者在棺材边缘练自由落体。

姜厌看出它很闲很无聊,但它并没有强行要求姜厌的陪伴。

于是他们就这样奇怪地相处着。

逐渐的, 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姜厌看出了其他的东西。

这花似乎变笨了。

在极度模糊的记忆里,她隐约记得对方是可以和她一起做题的妖,好像是阅读题,也可能是演算题,虽然速度比不上她, 但也不会慢太多。

然而在桃桃复活的一个月里,姜厌明显感知到他的迟钝,记不清墓室方向,贪睡, 掀起几页书就跟看天书一样,捂着脑袋火速飘离。

于是, 在某天心情还不错的时候,姜厌主动开启了对话:

“我们是不是一起做过题?”

桃桃呆了呆。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回忆起来,并且认真点头:“做过的。”

“陈熙鹤出了好多题,我们还有赤溪女帝一起做…不过我忘记都有什么题了,那时我输了,但是很开心。”

说到这里,桃桃身边飞出好几朵小花。

好像是回忆起当时的心情。

姜厌点头:“陈熙鹤,我记得他,他是仙鹤,但其他的我就记不清了,你还记得他的脸吗?”

桃桃冥思苦想。

最后它飞了起来,趴着棺材上,用花瓣尖蘸着灰尘在棺材上勾勒出一个大致轮廓。

“白衣银发,头发里有两缕红色的,好看,长得像天上的神仙。”

“应该是这样。”

姜厌低头看了几眼画,声音里满是嫌弃:“真难看。”

“就这还神仙?”

桃桃也不生气,连忙不好意思地把画抹掉了:“我画得丑,他很好看的。”

姜厌不置可否。

继放走老人后的第一次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

之后又是一个周,姜厌在棺材上枯坐的时候,看到桃桃从陪葬品里拖出一张画卷。

画卷展开,是姜赤溪的画像。

当时闻名诸国的画师来到姜国,姜赤溪招她入宫,重金让她给自己作了张画像。

后来这幅画作为陪葬品入了皇陵。

画卷已经褪色,桃桃趴在上面,翘着花瓣看了很久,姜厌本以为它最多看几小时,但这一看就是十几个小时,姜厌对时间的把控很精准,这种精准在某种程度上曾让她无比厌烦。

“你在看什么?”

空寂的墓室里,姜厌听到自己的询问声。

桃桃:“看你呀。”

“你以前和赤溪女帝长得好像,我感觉自己又想起了些。”

姜厌:“想起什么了?”

“想起你不爱吃香菜。”

姜厌反应了会儿,终于想起这个东西,原来这就是自己很讨厌却忘记名字的菜。

“香菜。”她重复道。

桃桃飞起来,坐在她的旁边:“你觉得它又苦又香,吃起来很奇怪,你喜欢吃苦瓜,因为它就是纯粹的苦,特别苦,没有多余的奇怪味道!”

姜厌思索良久,轻轻点头。

“似乎是这样。”

桃桃打了个哈欠,它看向姜厌:“我困了,现在我要把画卷收起来,明天我还能看这幅画吗?”

姜厌皱眉:“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问我。”

桃桃认真解释:“因为我在透过画像看你呀。”

“你是主人公,我必须要问你的。”

姜厌:“我不觉得能通过画像看到我。”

桃桃跳到她的肩膀上,两朵花瓣做喇叭状:“我可以做到!”

姜厌把它拨到一边。

“果真蠢。”

说罢她就躺在棺材上。

她睡得很快,这些年姜厌早就锻炼出随时入睡的能力,哪怕再清醒,只要躺下闭上眼睛,她就能飞速睡过去。

半夜的时候,她隐约觉得自己的衣袖被扯了一下。

姜厌用神识看过去。

原来是小桃花滚到了她本体的衣袖上,蜷成一团,就像躺在她的手心睡觉——如果她有手的话。

姜厌觉得这个场景有些莫名的熟悉。

既然想到这儿,她便要求证,于是当即把小桃花拍醒。

“你为什么要躺我身上?”

桃桃睡得迷迷糊糊,下意识扒紧她的衣袖:“我梦到我以前就是这么睡的。”

“是么?”

“是呀。”

姜厌想了想,拎起它的后颈,把它扔到脚边:“以后不能这么睡了。”

桃桃对此接受良好。

它翻了个身,滚到棺材边角,拍拍姜厌的衣摆:“对不起。”

“睡吧睡吧。”

说完话,它脑袋一歪,再次睡得昏沉。

姜厌飘起来,她低着头,仔细研究了这朵花好几分钟,最后得出结论——

这花还挺乖的。

虽然蠢但乖。

虽然笨但乖。

墓室里的日子终于有趣了些许。

从那天后,姜厌与桃桃的对话变多了,虽然一天也就几句话,但相比于一周说不出半句,已经是飞跃式的进步。

桃桃平日里也无聊,除了围着姜厌转圈外,就是到处巡视陪葬品。

这会儿拍拍铜镜,那会儿踢踢铜铃,有次力度使大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墓室里蔓延开。

“!!”

它飞速瞄了眼姜厌,掩耳盗铃般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姜厌本来不打算说话,但见它的模样好笑,便主动道:“无事。”

话音刚落,墓室里就凭空出现好几朵小花。

姜厌:“…….”

她不了解桃木妖,但她直觉这种到处开花的行为并不常见,因为看起来真的太蠢了,很好欺负的样子,但凡是妖,保护伪装自己就是本能。

这花看起来完全没有这种本能。

姜厌思索良久,拿出本书,对着桃桃招了招衣袖。

“过来。”

桃桃飞速飘过来。

“我来教你如何成为一个妖。”

桃桃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重重点头。

姜厌翻开书页:“首先,你必须是聪明的,最起码要让人类觉得你聪明,这样才不好被抓到。”

桃桃纳闷:“我很聪明呀。”

姜厌没有反驳他,而是指向书上的第一行字:

“读。”

桃桃后退了两步。

等了半分钟后,姜厌轻笑一声。

桃桃肉眼可见地粉了好几分。

姜厌:“目不识丁。”

桃桃不言语,只是继续低头盯地。

姜厌了然:“你这也不懂。”

不过姜厌倒是没嘲笑的意思,她还记得这些年桃木枝是什么样的,是死掉的枯黑树枝,既然是死过的妖,那醒来时忘掉部分记忆,忘掉学过的东西,这些都很正常。

她也忘记了很多东西。

大家都不完整。

姜厌摩挲了会儿书页,平淡道:“没事,我教你。”

“你以后要听我的。”

桃桃惊讶地抬起头,但它这次没有傻乎乎地反复询问,而是扒住姜厌的衣袖,贴在自己的脸上蹭了蹭。

这件事说定后,之后数月,姜厌每天都会教他一些字。

桃桃反应偏慢,但墓室里的岁月长,姜厌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而且他的笨是对比出来的。

参照物是当年的他自己——至于姜厌,他当年就比姜厌反应慢,两人是万万不能拿来对比的。

所以桃桃学得其实也还好,远远未到能让姜厌不耐烦的地步,两人就在墓室里如此度过了几十载,桃桃很努力,用了数倍的时间,终于看完了姜厌看过的那些书。

虽然看完不等于记下,桃桃转头就能忘个七七八八,但他终于具备了姜厌接受的认知能力。

在教学的最后一天,姜厌放下书:

“所有字你都认识了。”

“给自己起个名字吧。”

桃桃点点头。

它用花瓣扒拉起书:“我是桃木妖,所以想用木…”

“这个好直白,要不姓穆吧…?”

姜厌:“嗯。”

具体的名字并不好想,桃桃把书翻了个遍,间歇时抬头望了姜厌一眼。

又望了许多眼。

他开始发呆,怔愣了好久,最后轻声道:

“——望。”

“我要叫这个。”

姜厌不解:“原因?”

穆望站直了身体,有些磕绊地说道:“我看着姐姐呢,我想一直这样。”

这几十年,姜厌曾想让穆望叫自己师傅,可对方东躲西藏就是不开口,她想了想,也觉得这个说法让她有点尴尬,于是就改口让对方叫自己姐姐。

称呼确定后,穆望已经叫了她很多年的姐姐。

姜厌垂下眼眸。

穆望看向她:“姐姐?”

“没事,”姜厌重新抬起眸,“你想叫这个就叫这个吧。”

说完这句话,姜厌就熟练地拿起身边长剑。

如她预料,她的话音刚落,墓室里就开出一茬一茬的桃花,姜厌全部上前砍断,而后面无表情地尽数扔到其他墓室。

清理完毕,她提着长剑回来。

“好了,睡觉。”

*

岁月经年过。

有人陪伴的日子总是好过,在与穆望的相处中,姜厌记起了更多回忆。

有些是自己想起来的,有些是穆望提起来的。

有次穆望提到很久以前的故事,说到山洞里的野花和红线勾勒的伞。

“那天雨很大,因为怕无法报恩,我哭了很久,吵到正在山洞里睡觉的姐姐了,姐姐嫌弃我太吵闹,就一直在想怎么让我闭嘴,后来给我撑起了伞。”

姜厌最近也梦到这个故事。

虽然没有这么详细,但她梦到了自己当时思绪的一角。

她随意道:“其实也不是很吵。”

“为你撑伞,是觉得你唱歌还可以。”

听到这话,穆望安静地坐在棺材上,与姜厌并排坐着。

过了好久,才小声说了一句:“原来是这样呀。”

姜厌再次拿起手边的长剑。

三分钟后,她把满怀的桃花扔进隔壁墓室。

小桃花在她身后飞来飞去,姜厌的声音冷漠:“下次你自己来。”

“嗯嗯!”

收拾好后,姜厌坐回棺材上,随手拿了本书开始看,桃桃凑过去看了眼,而后捂着额头坐在一边,让自己与知识海洋完全隔离。

姜厌就这样看了一天的书。

桃桃也在旁边坐了一天。

他们总是这样过,困了就倒头睡去,只是现在的姜厌不会再把桃桃扔在脚边,哪怕它扯一点衣袖,盖在自己的身上,她也可以勉强装作没看见。

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

时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流速由慢转快。

几百年就这样过去了。

再次遇到盗墓贼的时候,姜厌甚至都忘了有这种东西存在,她太久没杀过人了,于是在人类气息出现的时候,她愣了几秒,才飘出了墓室。

穿着奇怪的男人正蹲在墓室口研究机关。

他的同伴振振有词。

“现在管得严,国内不好倒手了,卖去国外吧,我认识几个外国佬都出了大价钱。”

男人问:“他们搞私人收藏的?”

“有搞的,他们就喜欢咱国的东西,我知道有个外国佬死前还把珍藏品都送给他们那儿的博物馆了,里面有好几个是我倒手卖出去的,哈哈。”

“能耐喽——”

姜厌飘到几人身后,衣袖轻轻拍在他们的肩膀上。

其中一人哆嗦了下,连忙回头望。

他缓慢地扫视了墓内一圈,发现什么都没有后,深深舒了口气,他赶忙转过身,结果与倒挂在墓顶的嫁衣打了个照面。

刺耳的尖叫声响起。

电光石火间,姜厌的衣袖飞速穿过男人的胸口,而后用红线把其余人全部吊了起来,几秒过去,红线越勒越深,男人们的挣扎越来越无力。

这时桃桃从墓室里飞了出来。

他左右望了望,径直飞向第一个男人,从他的脖子穿过后,他浑身是血地穿过第二个人的,半分钟后,他坐在了姜厌的肩膀上。

两人的身上此时都是血气。

“洗一洗。”

他用妖力把姜厌与自己洗干净,低声嘟囔道:“果然本体可以镇邪了,这些人里没有敢直视我的,都是特别坏的人。”

“姐姐最好。”

说罢他一歪身子,贴在了姜厌脸颊上。

“好什么?”

穆望:“哪儿都好。”

姜厌笑了笑,返身飘回墓室,刚才的一切只是最角落的插曲,时间依然在过,这里没有人害怕她,没有人想伤害她,她活得越来越自在。

她有时候喜欢安静,有时候又想听到声音。

姜厌想独处的时候,穆望从来不出声。

可无论她什么时候看向穆望,对方都能给她满分的情绪价值。

有时甚至因为回应太热烈,还会吵到她。

但黑暗无声的地底,需要很大的声音才会不寂寞。

就在姜厌已经习惯这种生活的时候,她的妖龄在龙脉的加成下进入六千年,她对天地的感应更加灵敏,在某日忽然发现了天地间极度变化的规则。

妖很快就无法化形了。

她冥冥之中感应到许多同类在争相化形,哪怕不到化形年限,也在用尽方法找寻化形之法。

在天地规则彻底改变之前,姜厌找到了穆望。

她与对方详细说了这件事,说了自己不准备化形,会等到女帝墓被挖掘出世的那天,并且希望对方能够化形。

穆望无法接受这个提议。

他不停说着自己根本不想化形,他本体是树,是人类毁坏最多的生灵之一,他不想去人类世界生活,更不想尝试那些陌生的东西。

但姜厌知道他其实没有那么讨厌人类。

“你曾经很爱姜国人,并为能给他们带来福祉而感到满足。”

穆望摇头:“可是我害怕。”

姜厌:“没什么好怕的。”

穆望觉得姜厌没听懂自己的意思,他急忙就要解释,但姜厌打住了他的话。

“我好像在很多年前说过。”

“除了陪伴,没有其他行为能打动我。”

“你已经在这里够久了,我的确需要陪伴,但并不需要别人放弃一切的陪伴。”

姜厌直言:“我能看到欲望。”

“这里没有阳光,你本体是花草,盼望过离开的,我知道。”

穆望纠正:“可那个设想里有姐姐。”

姜厌笑了笑:“会有我的。”

“出去吧,穆望。”

*

穆望离开后,姜厌独自度过五十年。

墓里那些被她砍断的桃花枝一直没有枯萎,时不时就会有露珠浮现在花瓣上,姜厌知道这里的环境不会产生露珠,所以她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可她向来不需要别人为她牺牲。

五十年后,女帝墓终于重见天日,里面诸多陪葬物让国家震惊,尤其是里面数以千计的孤本,文字全部依稀可见,填补了众多书卷的空白。

姜厌没有瞬移功能,在意图离开时,发现墓室外围满了人。

所以她放弃了逃走,自然而然进入国家博物馆。

她在博物馆里度过了十年。

这十年里,时不时就会有桃花瓣黏在她的展台底下,陪她度过一天又一天。

某日,一老者带着九张符文夜访博物馆,径直走到她的展柜前。

在帮助她化形后,老者问她能不能答应他几个条件。

“加入超管局,并且参加一档节目。”

“中途不得退出,具体条例我会邮寄给你。”

姜厌觉得那几张符文的气息有些熟悉,但又想不出来在哪里感受过,于是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她问老者:“这是要我报恩的意思吗?”

老者点头。

姜厌轻叹了口气: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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