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被活生生做成木乃伊以后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这个问题大概没有人能活着说出答案,因为有过实际经历的人,应该都已经死了。
可如果是去问谢印雪,那他会回答:假设被做成木乃伊的这一过程不会感到痛苦的话,被做成木乃伊之后也能保持清醒,那么这种感觉,其实和鬼压床是差不多的。
他的思维清晰,神志清楚,只是浑身上下都被亚麻布条紧紧束缚着,不能动弹,无法说话,连睁眼都做不到,萦绕在四周如影随形的仅有窒息、黑暗和荒芜的空寂。
这里就像是一个黑洞,一切光被强烈引力吞噬,一切时间都不复存在。
然而在察觉到这些后,谢印雪的反应却不是恐惧。
——他很平静。
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去忖度,步九照在长雪洲的一万年里,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吗?
不,步九照应该还要比他更惨一点的,毕竟这里温度适宜,他并不觉得冷。
倘若这里就是他苦苦追求的“长生”之处,谢印雪觉着,他也是可以接受的——躺在这里,和七年他快死时躺在床上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
七年前的情况还比现在更遭。
那时的他很冷,身体却是滚烫的,仿佛要燃烧尽他最后的生命一样。
谢印雪永远也忘不了那种感觉。
所以眼下之情形,谢印雪当真无怖无惧,然而他仍试着挣扎了两下。
原因是在古埃及神话里,亡人的灵魂通过审判之秤的审判后,就能前往芦苇地,彼时亡者将会挣脱亚麻布条的桎梏,重新看到来世的光明。
谢印雪不在乎自己能不能看到来世的光明,可他必须得弄清楚卞宇宸在哪——他们俩都通过了审判之秤的审判。因此,这里不是美好幸福的芦苇地,而是他和卞宇宸在锁长生里的最后一关。
不过出乎谢印雪意料的是,他才尝试用劲动了动双臂,那些绷带就宛如有生命的活物一般,窸窸窣窣地自动放松缠绕,朝旁边散开,他抬手拨下搭在眼皮上的布条,甫一掀眸,就对上了一双空洞灰暗的双瞳。
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瞳孔已彻底放大,像一池黑色的枯潭,脸上酷似蛛网分割面庞的血迹却尚未干涸,在空气中慢慢逸散着浓郁的铁锈腥气。
而谢印雪与她挨得很近,几乎并排躺在一起,谢印雪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环视了一圈四周,很快就发现他们被共同困在一个变形扭曲的轿车里。
女人在驾驶座上,下半身被挤压卡进车头引擎盖内,上半身的胸腔则深深的凹陷着,肋骨仿佛破土的新笋,白生生地矗立在外头,黏连着不知出自五脏六腑哪个部位的碎肉。
望着这一幕,谢印雪怔了片霎,再一次缓缓抬眸——他们俩明明挨得极近,女人的眼底却倒映不出他半点身影,可谢印雪从她那张陌生中又透着些莫名熟悉的面孔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谢印雪伸出手,悬停在她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方,张唇轻声道:
“……妈妈?”
“妈妈”这两个字,无论代表的是称谓,还是人,对于谢印雪来说其实都是一个不太熟悉的存在。
她从未清晰地存在于谢印雪的记忆里过,只偶尔会模糊地在梦中乍现,因为在谢印雪能记事前,她就死在了一场车祸中,谢印雪了解到的有关她的所有信息,都是从沈怀慎那得到的。
沈怀慎告诉他,她姓解,名忘寻。
奈何忘寻不忘寻,解忘寻热爱自由,胜过一切。
曾经她喜欢沈怀慎稳重成熟,后来却厌他沉默古板,不善言辞,自由的她与守旧的沈家格格不入,便在生下谢印雪后,以一句“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落笔写作与沈怀慎婚姻的句点,愿双方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然而当隆冬过去,百卉含英之际,她却死在了寻春赏花的旅途中。
当年谢印雪离开沈家时,什么都没带走,日子久了,连沈怀慎的面容都逐渐变得模糊,更别提是幼年仅在旧照里见过的解忘寻。
谢印雪想将她看得再仔细些,便抬手想为解忘寻擦净脸上的血迹。
他用的力道很轻,比缥缈的细雪落入山间袅绕的云雾时还轻,但就在他的指腹触碰到解忘寻面颊的瞬间,女人的脸竟似破碎的瓷器,一片片龟裂散开。
谢印雪瞳孔蓦地一颤,倏然蜷起指尖,却来不及了。
解忘寻最终化作了一堆散落的薄薄残片,仿佛他回忆里怎么都拼凑不齐的拼图碎片。
谢印雪垂眸沉默半晌,不敢再碰那些残片,转身膝肘并用从车窗爬出,滚落到深色的沥青公路上。
他弯膝跪在车前,如送别沈怀慎那日,对着车里的解忘寻俯身叩首。
随后谢印雪便起身体,迈步往公路前方走去。
这条路朝前向后皆看不到尽头,路上也没有别的车辆或行人,天空乌云低垂,阴郁压抑,灰暗得不见明光,寂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谢印雪在心中计算着时间,可奇怪的是,“时间”这一概念似乎很难在他脑海中停留,算着算着,他就忘了自己计到了哪个数字,在这条路上又走了几步,以至于谢印雪压根无法确定自己究竟在这条路上走了多久。
也许漫长,也许短暂,但这条路总归不是无止境的,因为走着走着,谢印雪走进了一座医院。
起初谢印雪都没意识到这里是座医院,直至他发觉周围惨白墙壁莫名眼熟,很像他还未去明月崖前常待的那处地方,于是谢印雪立马侧首,朝左侧一扇窗户望去,继而毫不意外地与一双积满白霜般的雪目正对相视。
雪目的主人穿着身浅蓝色的病服,双臂交叠着搭在窗沿上,脑袋微微右偏,张唇用稚嫩的童音问:“我会死吗?”
乍一听,这个问题仿佛是在问谢印雪。
可谢印雪却能确信无疑,雪目小孩不是在问他。
毕竟他认得这个小孩。
他叫做沈秋霖,正是未改名时幼年的自己。
所以下一秒,另一道声音便笃定的回答道:“会的。”
不过声音的主人却非谢印雪,它同样纯真稚幼,仿若一支沾了墨汁颜料的画笔,出声的刹那,即将往事历历绘出在谢印雪眼前——
“我得了这个病后,一年就死了。”
身体灰白发青的小鬼伸出一根手指,信誓旦旦对窗边的沈秋霖说:“你也得这个病一年了,肯定马上就要死了。”
沈秋霖摆正脑袋,也对病房窗外树荫下的小鬼伸出一根手指:“但是我爸爸说,我至少能活到一百岁。”
小鬼面露不屑,拍着胸脯以过来人的身份道:“我没死之前我爸爸妈妈也是这么哄我的。”
沈秋霖:“……”
“你快些死吧,我一个人好无聊。”这回轮到小鬼歪脑袋了,他捧着下巴说不吉利的话,脸上却不见恶毒,全是不知世事的天真无邪,“你死了就能陪我玩游戏了。”
沈秋霖闻言用一种与年龄极为不符的神态叹了口气:“我不死也能陪你玩游戏,我死了就不能陪你了。”
小鬼疑惑:“为什么啊?”
“因为死了我就要去见妈妈了。”沈秋霖道,“我妈妈也死了。”
说完,沈秋霖伸手把窗户开得更大了些:“外面光烈,你要进来和我一起看电视吗?”
“要要要!”
小鬼欣然飘进屋内,谢印雪也翻了一次窗,跟在小鬼后面进了病房。俩小孩子并排躺在床上,双眼盯着电视,谢印雪就挑了沙发坐下,眼眸凝着房门。
——他在等两位许久不见的故人。
其中一位人未至,声先至,他嗓音嘶哑,透着疲倦和痛苦:“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紧跟着,便有人嗓音儒雅温和地安慰他:“我知道,怀慎,你先别急。”
谢印雪听着他们的声音,忍不住垂睫阖目,再睁开时,房门也应声打开,两道高挑的身影齐齐立在门口,一道清癯瘦长,另一道仙姿出尘。
那个面容年轻,双鬓却早早生出几根白发的男人眼眶有些发红,却在看到床上穿着浅蓝色病服的小孩时硬扯出一个笑容。
他大抵是不常笑的,勉强笑起,笑容也僵硬不自然,但声调却分外温柔:“阿霖,这是你七叔叔,玉清师父。”
一边说着,他一边走到床边探了探沈秋霖的额头,确认他没在发烧后又摸摸他发顶:“今天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爸爸。”沈秋霖仰头回完男人话,才缩在男人怀里望向另一个穿着青色长褂的男人,乖乖叫人,“玉清师父。”
“叫七叔叔也可以的。”
陈玉清弯了弯唇,视线轻轻扫过病床的另一侧,笑着问:“阿霖在和朋友一起看电视吗?”
沈秋霖在俩人开门进屋时,一对雪目便恢复了成了乌润的黑色,听了青褂男人的话,登时惊异地眨眨眼。
沈怀慎抱着沈秋霖,低声说:“阿霖,给七叔叔看没事的。”
沈秋霖“哦”了一声,再一眨眼,下一秒,他眼眶中色若点漆的眼瞳,骤然间便成了晶莹如雪的一片白。
陈玉清望着这双眼屈膝蹲身,与沈秋霖平视,讶然奇叹道:“天姿英断,渊识绝人,他有这般异禀,也难怪……”
沈怀慎嗓音更哑:“所以我倒情愿他……平庸一辈子,哪怕碌碌终生。”
“太难。”
陈玉清叹着气起身,他知道沈秋霖聪颖早慧,有些话最好不要当着他的面说,便只对沈怀慎点了点头,委婉道:“你做好决定就可以。”
说着让沈怀慎做决定,沈怀慎却蹲在沈秋霖面前,轻轻握住他的肩问:“阿霖,还记得爸爸之前跟你说的,你能活到一百岁的事吗?”
沈秋霖望着他通红的双眼,说:“我记得的,爸爸。”
“那、那你……愿意跟着玉清师父去明月崖吗?在那里,你能活到一百岁哦……活得比爸爸还要久。”
沈怀慎不会哄孩子,不会笑又要勉强,他都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有多扭曲,比起笑,更像哭,短短几句话讲得断断续续。
“你爸爸看上去很难过。”
小鬼在沈秋霖背后嘀嘀咕咕:“我死的时候,我爸爸妈妈脸上就是这种表情。”
“我一直在旁边和他们说话,让他们别难过啦,我都没有哭,他们也不要哭了。”
小鬼的声音低落下去:“但是我死了,他们都听不到我的声音。”
谢印雪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他想,趁他还没死,趁沈怀慎还能听见他的声音,他得赶紧让沈怀慎别难过了,所以他看到沈秋霖问沈怀慎:“爸爸,如果我说愿意去,你还会这样难过吗?”
沈怀慎不是个好父亲。
他撒了谎:“不会的。”
年纪还小沈秋霖跟着他学坏了,也撒了人生的第一个谎,他说:“那我愿意去。”
可其实那时沈秋霖觉得活不到一百岁也没关系,他只是不想让沈怀慎那么难过。
结果他明明还活着,沈怀慎却像是听不到他的声音,哭得跟他也死了一样。
彼时沈秋霖堪堪三岁,却见沈怀慎这么哭见过好几次。
比如接到解忘寻死讯通知电话的那天,沈怀慎就是这么哭的,他连夜赶过去,不眠不休送她走完最后一程。
后来,尚未改名,还叫做“沈秋霖”的谢印雪被检查出患有神经母细胞瘤高危第四期时,他又这么哭了一回。
直至今日,谢印雪都分不清他们一家三人中,到底是谁要更不幸一些。
他亦不知晓,他这六亲无缘,刑亲克友的孤星命格,究竟是始于拜入玄门的那一刻,还是始于他降生的那一天。
谢印雪有时会觉得应当是后者。
他跟在沈秋霖、沈怀慎和陈玉清三人身后走出病房。
而病房外不是医院的走廊,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沈秋霖、沈怀慎和陈玉清三人在这条路上越走越快,谢印雪也加快脚步,却怎么都追不上他们。
他形单影只,踽踽独行,路途中岁月光阴又不知过去多久。
谢印雪眼前灰雾渐浓,身后却忽然传来陈玉清的轻声叹息:“山高水长,总会有再相遇的一天。”
沈怀慎一夕苍老的嗓音紧随其后:“不必再相逢了。”
谢印雪骤然停步转身,却如照镜一般,看见的依旧是空旷寂寥的茫茫长路。
陈玉清的声音换了方位,归于前方,自谢印雪耳后发问:“阿霖,你看见,你身后可有人?”
谢印雪没有回头,他望着后方来时的路,张唇音色涩哑道:“师父,我看见我身后无人。”
陈玉清又叹:“既无人,你便是领了‘孤’命,自此孤星入命,至死孑然一身。”
“故往后,你便不能再叫‘沈秋霖’了。”
“师父,那我该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