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 罢了罢了

南王在城外喊话,

长安城内人人自危。

他们害怕打战,

尤其是这样善恶难辨的战争。这让他们觉得在自相残杀。

他们如果反抗,

对方也是自诩正义之师的同胞。他们如果不反抗,

当今天下安定,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翻天覆地不成?

朝廷如今却抽不出闲情理会这样的事情。众臣聚在一起商讨对策。

主战指挥,

交由许贺白。他在边关多年,

对于守城攻城的经验,绝不对普通武将能比的。而最大的问题,还是兵力不足。

各派争论不休,

主要还是关于兵力调度的问题。

长安城门众多,不知道南王会从哪里攻入,那势必各个城门都要派些守卫镇守,

且各个城门都安排一名将领坐镇。如此一来,

兵力分散,原本就不足的人手更是捉襟见肘。状况实在难以叫人乐观。

同时,

关于要不要趁乱将唐清远送出京师再作打算,

也是决议不下。

宋问听他们吵来吵去,

提出了各种作战假设,

布局拆招,

也还是没有结果。不由叹了个口气。

像这种时候,

人多反而坏事。没有一个领导性的人物做最后的拍板决定,怕是会陷入无尽的拖延中而已。

唐清远正坐在上首,皱眉沉思。

他还年轻,

不够果决,

亦害怕犯错。

这是他犯不起的过错。

宋问说挠挠头道:“其实宋某觉得,兵力不足倒还好说。长安百万人口,加上牢狱中关押着的囚犯,人数上我们必然是有优势的。”

当然这是下下之策,最好是不要将无辜的百姓牵扯进来。他们没有对战的经验,一上场,直接就是炮灰。

而且什么时候要将百姓推出去受死了,那这朝廷听着也差不多快灭亡了。

于是几位老臣摇头否决。

“我也不是指要让百姓上阵,而是说,诸位也请不要如此忧虑,看不清目前的局势。”宋问挠挠眉毛说,“现在最大的问题既不是如何安排人手,也不是如何逃难,而是我们对南王那边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们在朝中却有一定的耳目。”

朝中有南王的耳目,已是一件公认的事实。其实他们在这里商讨出了结果,也或许很快会被对方知晓。那么勿论他们怎么调配兵力,他们都可以从薄弱的地方切入。里应外合,来个速战速决。

现在还没有动手,只是想占占舆论优势,好确保自己的名声而已。

一老臣问道:“那,国师有什么想法呢?”

宋问沉吟片刻道:“国师有什么想法?国师即不能呼风唤雨,也不能撒豆成兵。更加没有打过战,上过战场。国师提出的想法,也是不切实际的。”

众臣:“……”

宋问道:“国师虽然没有打过战,但是朝堂上,有不少血雨里征战出来的英雄将军。我们在这里百般争辩,都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不如听听他们的意见,才是上策。”

众人一致看向沉默的许贺白。唐清远跟着看向了他。

许贺白上前道:“陛下。若要臣直言。目前上上之策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几位文臣听见,立马反驳道:“陛下,万万不可。若南王伺机进宫,我等防备不及,岂不正落了他的圈套?南王已兵临城下,我等岂可继续安逸?”

唐清远抿唇,看着堂中众人,拿不定注意。

宋问几不可闻的摇摇头。

他就算随便相信哪边,也好过这样犹豫不决。他可是一国之君啊,该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领袖。

唐清远看见宋问表情,又看见许贺白紧皱的眉头,深深吸了口气。调整一下坐姿,下定决心道:“许大将军,为何如此看法?”

许贺白选择按兵不动,自然不是选择安逸。

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越是心急,越容易出错,叫别人抓住把柄。

南王现在还没有进攻,就是他们最大的机会。寻求退路,或是急于进攻,都不对。战斗还没开始,怎么能自乱阵脚了呢?

他征战多年。临门一脚,一败千里的,有。柳暗花明,死地复生的,也有。但唯一的一点是,绝不能让士兵察觉到统帅的犹豫与不安。

不妥善调派兵力,届时在慌忙调度,敷衍与将就的情绪,会直接导致军心不稳,败局已定。

将军下的每一个军令,都应该是考量过后的万全之策。

只是,他是武将,不善于争辩。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唐清远的信任。所以他不好开口。

唐清远终于决议道:“便听从大将军的安排。”

众人散朝。

宋问是没有什么公务的,所以她是最悠闲的一个人。

下了朝之后,就回到家中,坐在椅子上试着对口型。

林唯衍在一旁不停重复道:“夹……馍……还是奶……泡?”

“住嘴!”宋问怒了,喝道:“分明是南门!”

“南……门……”林唯衍试了试,“哎呀?”

宋问:“……”

宋问重新披上外袍,起身往南门那边走去。

林唯衍跟在她后面道:“你每日都去,不是都没有什么发现吗?”

“虽说没有什么发现,可每日还是要去。”宋问说,“反正也没事做不是吗?”

如果说南王在朝中藏了许多的耳目,那么他们在南王那边,唯一的耳目,就是唐毅了。

宋问是这样相信的。

他们在南门那边,还是熟悉的茶寮,坐下慢慢喝茶。

既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人,也没有什么突破性的发现。至于这周围,林唯衍已经翻查过一遍,没有可以出入或通信的洞口。

就是极普通的一座城门。

宋问点了碗面,给林唯衍吃。

自从酒楼售出以后,他已经很少吃他喜欢的那些美食了。

他们吃饭的功夫,对面一个老汉,推着木车缓缓过来,然后摆在了城门的旁边。

宋问一直看着远处,才发现那个人出现了,摸摸下巴道:“这卖橘子的人来的好晚。他每天都这么晚来吗?”

林唯衍看了一眼,说:“反正他每天都来。”

自从城门被围之后,城中吃食价格迅速飞涨。百姓不知道要被围多久,也不知道粮食能够吃多久。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们,囤粮,想活命必须要囤粮。粮食还得藏起来,不然到时候可能会被朝廷强行征走。

橘子之类易腐烂的水果,相对不那么受欢迎,但价格也还是上去了。

宋问抽出扇子,走出茶寮,往那边过去。

老汉坐在推车旁边,昏昏欲睡。

宋问敲了敲车身,将人唤醒,问道:“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

老汉笑了一下,答非所问道:“田道里的庄稼,都被马和人踩坏了,今年可能收成不了了。还好老汉今年摘的早,先生要买橘子吗?”

马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朝廷的军马,是不允许践踏良田的。何况如今没有行军,怎么会踩坏庄稼?

只有南王从岭南临时调来的军队。说的是他们不错了。

城中处处都可能有南王的眼线。

宋问不动声色的拿起一个,点头道:“来一点吧。”

老汉给她装了一袋,竟直接收了她一两银子。

林唯衍看见,叹了口气,甚为心疼。

宋问提着橘子就准备回去了。

那橘子有些酸涩,林唯衍吃了一口,也不爱吃。

回到家中,宋问将门反锁,然后把橘子倒在了桌上。

里面有一个顶部中心被挖过,又重新装回去的橘子。

宋问将皮扒开,果然发现里面有一张纸条。

林唯衍好奇的将头探过来。

纸上正反两面密密麻麻,写了两件事。

一是提醒几人,金吾卫将领中,有一人是南王部下。时间不知,但只要时机成熟,会将长安朝阳门打开,以便攻入城内。

他的十万精兵已全部就位,装备精良,不好对付。切勿不要掉以轻心。

二是说,河南道那边,也抽出一队护城军,正往长安城赶。以赈灾官员为首,听任朝廷调派。只是,需要一个人前去接应。

宋问低下头,用手按住了额头。

林唯衍看不清她的表情,用手推了她一把:“你怎么了?”

宋问心绪复杂。一句怎么了,她也说不清楚。

宋问说:“等长安的风波过去,我们回钱塘吧。”

这个地方留不下唐毅。恐怕他也再不想继续留在这里了。

唐清远登基,没有人再继续苛责他,他终于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了。

如果他能活着。

宋问自然不会将这张纸,随意给谁。她只是去找了几位信任的大臣,然后送到唐清远的面前。

众人沉默不语,唐清远亦没有说话。

这个消息,可谓是亦喜亦忧。

若唐毅传回来的消息是真的,那朝廷与河南道的援军联手,或许可以前后夹击,反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可是,若不是……

关卿率先道:“你当真相信三殿下?他在大理寺神秘失踪,如今只能算是一个人犯。他有动机,此事可能是他与南王勾结,故意引我们入套。若我们听从,将兵马都调去一个城门,然后他们趁机不备,从另外一方攻入。那敌军岂不长驱直入?陛下危险。”

宋问:“那不如抬手表决。愿意相信三殿下的请举手。”

关卿沉下脸喝道:“家国社稷,岂容玩笑!”

“我虽然不善兵法战争,但是,我却知道,所谓的兵法,也是建立在人心揣测上的。”宋问正色道,“出征的将士也有可能会反,可君王还是相信他。世间没什么关系是不依靠信任建立起来的。可是为什么?三殿下从来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你们却从来不肯相信他一次呢?”

“太过天真了。这是国之大事,岂能因为个人相信,就肆意而为呢?”李伯昭摇头道,“切勿以私乱公啊。”

“既然如此。”宋问上前一步说,“陛下,请派将士前往河南道的方向,查探三殿下所言虚实。是否真有救援的军队,再等待接应。”

李伯昭:“如此,臣无异议。”

“只是,该派谁去?”关卿道,“城门外,如今都是南王的兵力。如何才能突破重围,将信送到?此事危机重重,那人须得身手不凡,且可靠可信。”

许贺白沉思片刻,说道:“不若犬子前去。”

宋问说:“臣有一人推荐。他身手不凡,是太傅义子,故人之后。他自荐前去。”

唐清远:“林少侠?”

宋问颔首。

林唯衍的身手,众人都是知道的。而且他的武林路子更为难测,确实比许继行要合适的多。

许继行在京中,还有许多事要做,若是强行抽身,也实在是很麻烦。

只是。还是一样的问题,这人可信吗?

宋问:“举手表决。”

众臣:“……”

李伯昭道:“臣……附议。”

许贺白:“臣附议。”

随后几人都表示了赞同。毕竟僵持不下,不如在这里相信宋问。

唐清远颔首,表示明白。命旁边的内侍,还是撰写圣旨。

宋问接了圣旨,回去转交给林唯衍。

只是,他们这边商议刚定,便有消息急急来报。南王开始在城门用投石机攻城。

却不是朝阳门,而是另外一面的光化门。

那守在城门上的将士一时不查,被飞来的石块砸中脑部,直接从墙上摔了下去。

众人惊慌,一时抱头鼠窜。城门边的人都跑开了,纷纷往城中心挤。

许继行快速赶到,指挥众人开始避难。

南王军队的攻势,并不凌厉。打一阵,喊一阵。似乎只是威慑而已,意在慢慢拖垮众人的心神。

这次的威慑,确实行之有效。长安城里一片慌乱。而南王的兵马,依旧悠哉的在城门口。

随后不久,其余城门也出来了投石攻城的场面,之后又慢慢收手。

他们根本不是有心攻城,却四处玩火。反叫宋问越发肯定,对方是想声东击西,让他们分散兵力。

事不宜迟,宋问将旨意,交道林唯衍的手上。

他顿了顿,然后接过。

林唯衍回去,从床底翻出他父亲留给他的那把刀。在刀鞘上抚了一遍,吹落上面的灰尘。

他把长棍解下,配上自己的大刀,抬手摸了摸胸口,然后望向前方。

他父亲是名震一时的大将,史书留名。虽然那记载的或许不是忠名,不是事实。但,他曾经为大梁立下汗马功劳,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哪怕他如今已经身赴黄泉,也会有人永远记得当年的事情。

林唯衍年幼的时候,最为憧憬林青山。所以有多憧憬,之后便有多恨。有多恨,现在便有多痛。

他永远也没有机会得上疆场,这是他终身的遗憾。但是这一次,他可以为了整个大梁出战。

或许也是唯一的一次。

当担负起整个家国的时候,也会发现,整个家国就守在他的身后。

责任与力量,其实是并存的。

众人将林唯衍送到城门,给他配了一匹良马。

林唯衍长吁一口气,翻身上去。

“林大义!”宋问喊道,“早去早回!”

林唯衍举起拳头,越过头顶。而后朝她挥了挥手。

今日,他将带着他的夙愿前行。

城门打开一条缝,林唯衍夹紧马腹,策马直上。待他出去,城门又立马关起。

门外的士兵因为使用投石器,没料到他们会忽然出来一个人,是以近处都没有士兵守备。再想上前,城门已经重新合上,一时大惊。

宋问冲上城墙观看,许继行脸色一变道:“危险!”但是没能拦住,让宋问爬了上去。

宋问在城墙上往下望,只见林唯衍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

一手握紧缰绳,一手高举长刀。近身之处鲜血飞扬,颇似杀神。

他出手毫不犹豫,直接一刀斩落。

这或许是他第一次杀人,但是他已做过千百次的觉悟。

这边城门前的兵力并不密集,加上林唯衍来的突然,直接撕破一条口子,直线狂奔。

众人松了一口气。

“上马——!”外面将士反应过来道,“追!”

数百人朝着林唯衍过去的方向狂追。

之后,也只能看他自己了。

宋问不知为何,有种怅然所失的感觉。

许继行趁机将她拉下了城墙。

许继行身穿甲胄,看着宋问唏嘘道:“不想,我们许家三人还有机会一起上阵杀敌。”

宋问才回神。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布衣,淡定摇头:“不不不,谁和你们杀敌?我就是个坐镇后方的人。”

她扯了扯衣角:“你们加油,我回家休息休息,等你们捷报。”

宋问也很害怕打战。她极为害怕。她害怕看见人在她面前离去。不管是什么人。

南王士兵追得林唯衍很紧。但是他的马确实优良,加上单人轻装,所以一直未被追上。

只是这样,他就不好转向了,因为他要去的方向不是这边。于是有意放缓了速度,让自己始终出现在他们视线内。

众士兵追逐着林唯衍弯过小道,没有再看见人影。在原地愣了片刻,一人指着旁边道:“听!”

山下的斜坡里草丛一阵耸动,传来窸窣的声音。

将领扬臂道:“下山搜!包围此处,断不能让他逃脱!”

众兵:“是!”

那将领又往前面看了一眼,见前面一排马蹄印,不放心道:“带一小队人马,继续往前追击!”

士兵领命:“是!”

一众部队,开始分散行动。

挂在上面山壁上的林唯衍,收起刀鞘上的手,待人都离开,跳下来朝着原路返回,然后绕道。

想想又走了回去,在原地用石头写了四个字:“妙手空空”。

不错。

终于满意离开。

他一路拼命的跑,好在体力惊人,待到了下一个驿站点,才重新找到一匹马。

随后一路直下河南道。

之后几日,宋问一直呆在家中。

小五小六坐立不安。外面兵荒马乱,她竟还如此淡定。这人真是做了一个假国师。

可惜的是,朝廷没有等到林唯衍回报。

或许是林唯衍出逃,让他们有所警觉。一日之后,夜半时分,南王率军队开始从朝阳门进行强攻。

钟声响遍京城,百姓躲在屋内相拥垂泪。士兵全神戒备,等待命令。

传令兵站在几人身后,等待他们的喝令。

许继行看着许贺白:“父亲?”

这时候,等不到林唯衍了,究竟该不该相信唐毅?

许贺白闭着眼睛,百般斟酌,而后下令道:“所有兵马,全部调去朝阳门!”

宋问夜半起来,跟着去了朝阳门那边等候。

那里兵力密集,看来所料非虚。

外面,南王久攻不下,心觉不妙,准备撤走。天色初亮之际,林唯衍手持红布策马而归。

他用力挥舞手臂,朝着千军万马中冲去。

许继行一眼望见,胸口的心仿佛要用力炸开,他能听见自己血液沸腾的声音。振臂大声令道:“林少侠回来了!开城门!杀!”

城门大开,众将士呼喝着口号,士气饱满的杀出。

随后不久,跟随林唯衍而回的救援部队也赶至。两方夹击,将南王众人围在当中。

南王蓬头垢面被护卫突出重围,在逃出十数里地,最终又被追回。

当夜烽火四起,一夜便歇。这场兵变,来去快速。被有惊无险的镇压了。

当日下午,南王与唐毅等人,被押送回京。

彼时日头已经渐沉,乌云遮蔽,天空一片昏暗。

领军走在前面,后面羁押着一众人犯。

南王走在最前,随后便是唐毅,之后是他那些招降的部众。

唐毅坐在囚车里,靠在木栏上。身上还不怎么显得凌乱。南王身上则满是灰尘污渍,头发散乱。不知是经历了什么。

两侧人群密集,百姓皆出来围观。

“安王!”一人大胆问道,“你们为何要叛国!为何还要假借安王的名义?”

宋问站在前面一段路,等着一群人过来。

她清楚听见唐毅道:“是南王胁迫的本王,造谣生事。与我父亲无关。”

南王闻言大怒:“唐毅!唐贽那狗贼如此待你,你竟还执迷不悟。你要做那小儿的走狗,卑劣至极!枉你父亲英明一世,生下你这样胸无大志一人,当真是白死了!”

南王挣着锁链,对他吼道:“这明明是他打下的天下,你却要将它拱手让人!你如何面对你父亲在天之灵?”

唐毅讥讽笑了一声。

孟为身上穿着粗布衣服,跟在队伍的前侧。他抬头看见宋问,大声喊道:“先生!”

他随大军回京,前来相助。

只是他被安排在后排,等他到的时候,南王部队已经溃不成军。精兵去追,他又被人抓了回来。

从头到尾,他光走了个过场。

一老者拿起菜叶,往唐毅那边丢去。怒道:“安王竟生了你这样一个贼子!”

一年轻人道:“安王不也是个乱臣贼子吗?”

真相永远耗不过历史。

果然活到最后的人才是赢家。

唐毅又是一声冷笑。低下头不做反应。

宋问在旁边喝道:“且慢!”

押送囚车的人见是宋问,便将速度放慢了些许。

宋问三两步冲上,蹬上囚车,然后站在唐毅的面前,替他挡住了一面。

丢菜叶的人群立马呆滞了一刻,众人不能理解。

为什么?

宋问为什么这么做?她这是什么意思?

宋问抬手朝着众人扬臂。光色下面庞清秀,露齿大笑。似乎不觉得自己在做的,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许继行在后面看见,跟着笑了一下。随后翻身下马,也一步跳上囚车,站在了囚车左侧。

围观百姓看着他们动作,皆是愣住。

举着手,这丢也不是,放也不是。

许继行朝着唐毅伸出手:“朋友。”

唐毅错愕一愣,眼眶微红。他狠狠眨了眨眼,望向天际红日。然后也朝许继行伸出手。

二人两手交握,用力捏在一起。

朋友。

南王看着他们,哼道:“你这些粗浅的朋友,又能保护你吗?值得吗?唐毅,你本该是天下之主,为何要任人踩碾,做一蝼蚁?”

王义廷走过来,对着他道:“从未有人,将他看过蝼蚁。”

他朝着唐毅大大一拜:“殿下。大恩不言谢。然陛下大义,下官佩服。”

他说着,跟着跳上了囚车。

少将军,宋先生,现在再跟上一个王尚书。

这三人,在京中声望都甚高。

许继行背景雄厚,宋问与王义廷为国为民不顾己身。他们站在唐毅的身后,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此事,别有隐情?

林唯衍速度够快,占据了最后一方位置。

孟为从前面跑过来,在囚车旁边绕了一圈,左看右看,没有他能下手的地方。于是想把林唯衍挤下去。

林唯衍身板虽小,但力气够大,下盘够稳。推搡着不让他靠近。

孟为怒了,他道:“你看看,这周围都是当官的,你算什么?赶紧下来换人!”

林唯衍哼了一声,不为所动。

孟为又说:“你既然受伤了就下去,被砸伤了可怎么办?”

林唯衍依旧不为所动。

哪里还会有人砸他们?

林唯衍指着唐毅道:“这是我,大哥!”

孟为另挤了一屁股,在上面坐下。哼道:“这还是我先生呢!我云深的两位先生,都在上面!”

是了。

他们都快忘了。唐毅曾经也是云深的先生。

之后,李洵,冯文述等人,一同走了出来,跟在囚车的后面,慢慢前行。

唐毅背靠在木栏上,像是放松了一切,笑道:“原来囚车里,看见的风景,是这样的。”

宋问回过身道:“别胡说。不是每辆囚车前面,都有你宋先生。”

唐毅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宋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闻。”唐毅说,“闻未来的味道。闻生命的味道,闻我大梁的味道。”

他在闻。

他想知道,他父亲究竟是为了什么慷慨赴死,而甘愿担负骂名。

他想知道,在他父亲心中,是什么比他的地位更重。是什么,叫人疯狂至此。

宋问:“闻出什么了?”

唐毅嘴角一扯:“闻出了……酒的味道。”

“哈哈哈!想喝酒还不简单吗?”宋问对着旁边喊道,“谁愿意,给我们一壶酒?”

旁边一掌柜越过众人,抛来一酒壶。林唯衍手腕一翻,越过去接住,然后递给宋问。

紧跟着又丢过来几个酒杯。

宋问打开封盖,倒了一杯,蹲下身递给唐毅。

那囚车摇晃不止,宋问举在手里,溢出去不少。

唐毅凑过去,将酒杯接过,一饮而尽。

那酒是苦的。他甚至不明白是不是自己的手抖,没将酒喝进嘴里。

宋问又给他倒了一杯。

这样接连喝了三杯,唐毅终于倒了。

这是一个没有酒量的人。

“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宋问捧着剩下的酒,点头道:“真好。唐毅,真好。”

她拎起酒壶,跟着一饮而尽。

众人一路追随囚车到了大理寺。唐毅与南王暂时被关押在此,等候审讯。

众臣回宫禀报战况。宋问留了下来。

唐毅醉了,关卿派狱丞照顾他。

她去重新领了一壶酒,前去看一眼南王。

南王已经安静了许多。他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别无选择。

他一个人坐在牢狱里,两手抱着膝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整个人透出一种萧瑟而哀伤的气场。

南王睁开眼,看着她走进来,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一个位置。

狱丞走开。留下他们二人交流。

宋问将酒给他,他喝了一杯,第二杯就握在手里,转着圈,看着它流动。

宋问以为他要说唐毅的事情,结果南王开口道:“我要敬敬我的几位老友。”

他举起酒杯,浇到了地上。缓缓道:“第一杯,敬张曦云。他最后因我而死,担下骂名,死不得其所。我对不起他。”

南王叹了口气,抬头看着上面的小孔处的光亮。

说着似乎是有久远的事情。

“当年,梁国内乱,我父亲无治国之能,空有妇人之仁。老来昏聩,叫佞臣当道。后缠绵病榻数年,更是无心国事。”

“那时候宋太傅还远没有如今的地位。在朝堂上,也不如现在举足轻重。那时候的朝廷,是另外一副模样。”

南王回忆着,有些酸涩道:“那一年外敌内侵,林青山的兵马就守在边关,等着开战。但是父亲和几位臣子却想要谈和,他们不想打战。可若是谈和,朝廷根本出不起那样的银子。蛮夷开的条件何其苛刻?而林将军回禀朝廷,他与将士以必死之心,请求朝廷下令应战。”

宋问只静静的听着。

南王默默摇头道:“那时候长安穷,其他的地方更穷。有钱的人却很有钱。达官显贵,身着锦衣,肆意杀虐。残忍的向穷人掠财征税。若要谈和,朝廷没钱,只能征税。可是哪里还征得起税?你没见到,街上饿死冻死的人,有多么多。谁人皆动恻隐之心。当时我年少,也如你一般热血。”

“二哥没有胆量,缩头不出。”

南王泛起一个浅笑。回忆到往事,虽然夹着痛苦,但也带着他们曾经的辉煌。

“张曦云与我,我们两人,就半夜一家家一户户地去敲门,试图说服那些官员同意开战。

那时候寒冬腊月,白雪飘飘,风仿佛能吹到骨子里。

他就穿着一件破洞的大袄,里面着一件单衣。我们在街头相遇,然后坐在旁边的屋檐下休息。”

南王重新给自己倒了杯酒。

晃动着手腕,透过那一杯薄酒,仿佛能看见当年的风雪。

那一场风雪,已经深深烙在他们的灵魂里。一回忆起,连那股寒冷都如影随至。

“我问他,你为何要选择二哥辅佐,我实在是看不起二哥。他说,只有二哥需要他,信任他。

当时我们旁边还躺着一个人,他蜷缩成一团一直未动。过半夜的时候,我们才发现,他被冻死了。

我二人合力把他丢到了乱葬岗。张曦云就跟我说,这战一定要打。不打,大家都完了。我们都要在这个世道冻死。”

“我们威逼利诱,不择手段。让他们同意了开战。

这就是后来著名的北漠之战。林将军击退蛮夷,抢到了战利品,带回京城。

大梁兵力,第一次开始强盛。整个长安,死气尽去。当年的林将军,就是我大梁的希望。你不明白,那场捷报传到京城的时候,那种死而复生的感觉。”

南王看着她道:“你别以为他只会装神弄鬼。他不是的。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是张家偏远的旁系,贫苦出身,最明白世道的艰难。你不知道当时我们有多难。你不明白。”

宋问的确不明白。

所以她对每一位从苦难中挣扎过来的人,都保持敬意。而那些在深渊中勇于反抗的人,更是应该投以钦佩。

南王继续洒下第二杯酒。

“第二杯,敬我大哥。安王。”

宋问是第一次听他说起安王。

“父亲偏爱大哥,所以我极为讨厌他。我父亲是个不公平的人。他想把一切都留给大哥,包括他临终前给我十万兵马,也是因为被二哥软禁,知道自己寿命无多,所以将兵马给我,希望我助大哥夺权。

事实证明他错了。大哥根本无心皇位。他是一位好的将军,是一位好的臣子,但是他无心皇权,所以他不是一位好的皇帝。”

南王道:“我大哥。真是一个完美的人。其实我也嫉妒他。他什么都会,深得人心。包括我父亲的宠爱。”

“当年他执意领兵北上,可是军队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军饷,没有装备。

他跟林青山两人,几次死里逃生。没有人觉得他们会赢。他们去边关的城镇里招人,什么都许诺不了,还是硬生生多凑出了一支队伍。

他胸口有一道伤疤。从脖子直贯腰册。被人砍出来的。那时候冬天太冷了,几乎麻木。他直接用雪敷在伤口上,然后跟着军队走了一天。最冷的时候,淌过冰河,去围剿敌人。

冬天里没有棉被,他们只能抱在一起取暖。

当年有一个士兵,向他哭诉,家中老母离世,无银安葬。大哥闻之悲恸。将身上全部值钱的财务都变卖了,然后赠予士兵安家。”

南王:“我此生从未见他失信,也从未见他失意。只有面对他的部下的时候,他总是怅然涕下。因为那些死在疆场上的人,尸首和名字,都没能给他们留下。连抚恤亦没有。”

“他让大梁,活了起来。他是一个英雄。林青山也是。”南王说,“所以他死的时候,我恨唐贽。窃国之贼啊!”

宋问埋头不语。

南王倒下了第三杯。

“第三杯,敬我二哥。”

“唉……”南王说,“当年他不过是一个怯懦的幼弟,时时跟在大哥身后。勿论做什么,都要跟着大哥。他想讨大哥的欢心,进而去讨父亲的欢心。让人讨厌。”

“他这样一个人,竟然做到了皇帝。”南王冷哼一声,嘲讽道:“即无战绩,又无功绩,靠着阴谋把戏,走到了今日。这世间真是可笑,可我始终瞧不起他。我瞧不起他。”

他大笑了两声,声音渐轻。

失魂落魄般的低下头,说道:“可是。他这皇帝做的,确实不错。不错。”

南王叹道:“当年我林青山与我大哥战胜,我看见了一个活的大梁。就是那时候,我决心要做一个皇帝。可是,他竟连我的一生,都窃取了。”

南王抬手擦了擦眼睛。

“说起他们,竟然有这么多好说的。”南王苦笑道,“竟有这么多人都先一步离我而去了,说明我命也是够长久了。”

“当年,不是朋友,也不是敌人。还可以无事坐下来喝两杯。可是我们是最信任的盟友,究竟是为何,走到今日的地步呢?”

宋问:“因为……你们都选择了拿起。”

南王看着她道:“望唐毅与唐清远,不会走到这一步。”

宋问说:“不会的。”

南王又端起了第四杯:“第四杯,就送先生吧。”

宋问接过,朝他示意,然后喝了下去。

南王道:“霈霖已经失声了,希望留他一命。我将他藏在岭南旧友家。我到底和我父亲一样,我是偏爱他的。我对不起我其他的几位孩子。”

宋问颔首。

南王盯着手心里的酒杯。

“最后一杯,敬我自己吧。算是送我自己上路。”

“我亦无所求了。罢了。罢了。”

他说着,抬头喝下最后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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